鐘法權(quán)
這是1942年的初夏。連綿的細(xì)雨,讓重慶炎熱的夏季整整向后推遲了將近一周。
對于這場紛飛的細(xì)雨,生活在戰(zhàn)火之中的人們記憶猶新。這場連綿的陰雨天,似乎要比往年來得早、來得快、來得久且下個不停,將重慶這個火爐澆了個透涼。漲水的長江,一改冬天枯水季節(jié)中的溫柔敦厚與膽怯,一路氣勢磅礴、野性十足地向著東方奔涌而去。這種與生俱來、一往無前的氣勢,給在日軍狂轟濫炸中驚恐不安的江津兩岸百姓增添了幾分勇氣。涼爽的風(fēng),隨著潮濕的霧氣繞著山谷四散飄蕩,長江岸邊江津西門外的康莊,在晨霧中更是分外美麗,怒放的花朵散發(fā)著沁人心脾的芳香。
天剛蒙蒙亮,管家按照主人鄧燮康的吩咐,提前敲響了同住一室的大小姐鄧敬蘇和二小姐鄧敬蘭的房門。
敬蘇那一年十二歲,敬蘭比姐姐小一歲。敬蘇天性活潑,人長得既聰明又漂亮;敬蘭天性敦厚,鄧家的人都昵稱她“傻二胖”。敬蘭起身抬起頭望一眼窗外,晨曦初顯,霧氣蒙蒙,又重新縮回到被窩里,對大姐敬蘇說:“天還早呢!干啥子這么早就叫我們起床?”
敬蘇伸了一下懶腰說:“肯定有事,起了床就知道了。”
敬蘭說:“再睡一會吧,我實在太困了?!?/p>
敬蘇說:“那就再睡十分鐘,時間長了,爸爸該來敲門了。”
清涼的風(fēng)將窗紗吹得一鼓一脹,喜鵲站在窗外的樹枝上嘰嘰喳喳叫得正歡。敬蘇和敬蘭在長江濤聲的伴奏下,很快重新回到了夢鄉(xiāng)。
不一會,走廊里傳來了父親鄧燮康慈祥的埋怨聲:“這兩個小懶蟲怎么還不起床?再不起來,時間就來不及了?!彪S著“吱”的一聲,門被推開了一條縫。
鄧燮康站在門外親切地說:“你們兩個小懶蟲,快起床?!?/p>
敬蘇在家是老大,平常多受父母寵愛,不懼爸爸,便大聲問:“爸爸,做啥子嘛!這么早就把我們叫起來?!?/p>
“現(xiàn)在沒時間跟你們講,起床再說。”鄧燮康快言快語地說著,正欲轉(zhuǎn)身離去時,又轉(zhuǎn)回身說:“今天,你們都穿上藍(lán)布旗袍,打扮得素雅一些,頭上千萬不要戴花?!?/p>
敬蘇和敬蘭同時“哦”了一聲,趕緊起床。
康莊坐北朝南,建在較為平坦的開闊地帶,距長江只有五百米之遙,距江津老縣城也就三里的路程。康莊是一座木質(zhì)結(jié)構(gòu)建筑,其實它不完全是一座別墅,還兼有防空、防暑功能??登f修建的時間也不長,純粹是一個戰(zhàn)亂時期的產(chǎn)物。
當(dāng)年,鄧燮康就在柑橘林深處修建了一棟磚木結(jié)構(gòu)的別墅,并以自己的名字取名為“康莊”。在江津,鄧氏家族是名門望族,有一百四十一年歷史的江津聚奎中學(xué)就是鄧燮康的祖父出錢修建的。到了鄧蟾秋父輩和鄧燮康這一代,鄧家已經(jīng)由單純土地經(jīng)營成功轉(zhuǎn)型兼有航運、鹽業(yè)經(jīng)營和開辦銀行。當(dāng)時,鄧燮康就是江津農(nóng)工銀行總經(jīng)理、四川商業(yè)銀行總經(jīng)理。他年輕時就讀于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市政系,其夫人胡道芬也肄業(yè)于復(fù)旦大學(xué)。
在康莊大門左側(cè)有一架葡萄樹,巴掌大的葉子下掛著一串串綠豆一般大小的葡萄,在綠色的波濤中閃著光芒,在春風(fēng)的吹拂下發(fā)出淡淡的清香。
橘樹上掛著一個個比鵪鶉蛋還小的青皮橘子,在濕潤的清晨散發(fā)出沁人肺腑的清香,輕柔涼爽的風(fēng)穿過柑橘林,淡淡的清香被風(fēng)帶著四處擴散。布谷鳥立在樹梢上,用足氣力,面對朝暉發(fā)出歡快的鳴叫。長江的濤聲,似乎比往日更加激烈。
敬蘇、敬蘭以最快的速度梳妝洗漱完畢,天基本上就亮透了。她們從二樓下到一樓,來到拐角的餐廳,父親母親已經(jīng)坐到了餐桌上。按照往日的禮儀,她們向爸爸媽媽請了安,敬蘇坐在父親的右邊,敬蘭坐在母親的左邊。餐桌上一共四碟菜:一碟榨菜,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小黃魚,一碟泡黃瓜,主食是小米稀飯和油條。餐桌上靜悄悄的,這是鄧家就餐的家規(guī),吃飯不許說話。敬蘭從小長得敦實,胃口要比姐姐好得多,因為她多吃了一根油條,自然就落在了姐姐敬蘇的后面。
鄧燮康吃完飯先離開了餐桌,母親胡道芬親切和藹地說:“敬蘭,你不要急,我們等你。”
敬蘭憨厚地朝母親笑笑,繼續(xù)一邊喝稀飯一邊吃油條。敬蘇對媽媽說:“妹妹就是能吃,她每天早餐都比我多吃一根油條?!本刺m聽了也不理睬,只管吃自己的。
胡道芬說:“能吃是好事,小孩子就是要能吃?!?/p>
敬蘭放下碗筷說:“吃飽了,讓媽媽久等了。”
三個人走出餐廳,正好碰著父親,鄧燮康說:“敬蘇、敬蘭,你們今天就不要上學(xué)了?!?/p>
敬蘇一向嘴快,發(fā)問:“不上學(xué),讓我們做啥子?”
胡道芬說:“去參加一個人的葬禮?!?/p>
敬蘇搶著話問:“什么人死了這么重要?還讓我們小孩子也去參加?!?/p>
鄧燮康說:“你們還記得那個常來我們家說安徽話的那個爺爺嗎?”
敬蘇說:“是不是那個陳爺爺?我讀過他的文章,他當(dāng)過北大教授,是五四運動的旗手,中共創(chuàng)始人……”
敬蘇一口氣說完,鄧燮康好不驚喜,他沒想到年僅十二歲的敬蘇對陳獨秀的了解那么多。很是高興地說:“別看我們敬蘇人小,知識面倒是很寬,連陳獨秀都知道?!?/p>
敬蘭不服氣地說:“我對陳爺爺印象蠻好,因為他來我們家吃過好多次飯,還問過我學(xué)什么,將來長大了做什么,聽他講話就知道他是個大秀才?!?/p>
鄧燮康幸福而滿意地說:“我的女兒一個比一個強,好?。 ?/p>
敬蘇似乎受到了鼓勵,又問:“爸爸,他是共產(chǎn)黨的創(chuàng)始人,那他怎么不去延安,而生活在我們江津呢?”
鄧燮康說:“你們年齡還小,有些事不是一句兩句說得清楚的?!?/p>
敬蘇繼續(xù)問:“陳爺爺去世了,那為什么讓我們倆去參加葬禮呢?”
鄧燮康張開嘴,呼吸了一下新鮮空氣說:“陳先生可是一個了不得的人,有理想,有氣節(jié),有學(xué)問,讓你們?nèi)⒓幼返繒?,是尊重他,是為了悼念他,讓他在通向天國的路上不至于寂寞?!?/p>
敬蘭聽了說:“爸爸,我們不小了,您給我們講講陳爺爺吧!講講你們是怎樣認(rèn)識的,你又不是共產(chǎn)黨員,為什么你和他相處得那么好呢?”
其實鄧燮康哪里知道,愛好學(xué)習(xí)的兒女們,早就發(fā)現(xiàn)了他放在書柜里一本本陌生的書籍,他們都好奇地翻了一遍,大都是馬克思、考茨基、列寧、托洛茨基等人的政治書,最吸引他們眼球的是,幾乎每本書扉頁上都蓋有“獨秀文存”的紅色印章,印跡十分清晰。他們以極大的好奇,經(jīng)常偷看,在他們幼小的心靈里,不知不覺地接受了共產(chǎn)主義的熏陶,播下了理想的種子。鄧敬蘭與她的姐姐敬蘇還膽大地收藏了幾本。鄧燮康的二兒子介宣在回憶中說,他收藏的書中,好像有馬克思、恩格斯的《共產(chǎn)黨宣言》,考茨基的《階級斗爭》,后來上大學(xué)時帶到了唐山,1955年在申請入黨時因為書上印有“獨秀文存”四個字,就都交給了組織,還向組織做了一番交代。因為時間久遠(yuǎn),他們也弄不清這些政治書籍的來龍去脈,究竟是陳獨秀本人贈送給父親鄧燮康的?還是何之瑜先生存放在她們家的?她們都很惋惜,如果能夠保存下來,現(xiàn)在就成了政治文物。
鄧燮康想了想說:“是?。∵^去我們雖然素不相識,但他的主張和理想在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就對我有影響,后來我和你媽媽在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念書的時候,我讀了《新青年》以及他很多文章,受進(jìn)步思想的熏陶,我加入了共產(chǎn)主義青年團(tuán)。那時我就深深感到陳先生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一個讓我十分崇拜敬仰的人,一個我想見著的人,歷史機緣讓我們在江津相見了?!?h3>在客輪上
1938年的盛夏,灼熱的陽光煎烤著大地,長江上熱浪滾滾,船艙里更是悶熱難當(dāng)。
從擁擠的船艙里走出一個人,他身著白色長衫,中等身材,膚色黝黑,雙目炯炯有神,年齡在六十歲上下。從穿著和面相上看,與眾不同且精神和氣質(zhì)過人,說話談吐不凡。他就是當(dāng)時名震中國幾十年的陳獨秀。
此時的陳獨秀,不再是呼風(fēng)喚雨之人,猶如虎落平陽,他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人生,已經(jīng)到了窮途末路。他不再是政治領(lǐng)袖,而是一個政治的棄兒。年齡上也沒了優(yōu)勢,他老了,年近花甲,身體多病。身體上的衰老和意志上的衰退,都源于他政治上的失意、生活上的困頓。尤其是南京老虎橋監(jiān)獄的牢獄之災(zāi),讓他身心疲憊,斗志衰退。悶熱的天氣,狹小的船艙,使他心緒煩躁,血壓突突上升,他實在堅持不住了,便從擁擠的船艙里走出來,徑直向甲板走去。
小客輪的甲板十分窄小,兩邊護(hù)欄很低,船在長江里行走,受航道、浪濤和彎道的影響,小船就如一片樹葉,隨著浪潮時上時下,忽左忽右。站在甲板上雖然涼快,但危險也大,在通常情況下,船老板是不允許乘客上甲板的。
陽光正毒,他汗流滿面。涼爽的風(fēng)從山谷中吹來,卷起了他的長衫,讓他感受到了絲絲涼意。輪船從重慶到江津逆水而上,路程不遠(yuǎn),卻需大半天的時間。
陳獨秀1932年10月被國民政府逮捕,以“文字為叛國之宣傳”罪被判刑??谷諔?zhàn)爭全面爆發(fā)后,1937年8月23日,國民黨政府才下令釋放陳獨秀。在南京老虎橋“模范監(jiān)獄”陳獨秀雖然受到了優(yōu)厚的待遇,但畢竟在監(jiān)獄,沒有自由,他患上了高血壓和心臟病。出獄后不久,趕上南京淪陷,陳獨秀又從南京逃難到武漢。不想國民黨武漢保衛(wèi)戰(zhàn)失敗,1938年7月2日下午,陳獨秀從武漢乘坐重慶民生公司的“民本”號客輪抵達(dá)重慶。
陳獨秀的到來,讓重慶各大新聞媒體著實熱鬧了幾天,陳獨秀再也難得清靜了。在當(dāng)時的政治舞臺上,陳獨秀雖然是一個落魄之人,但影響?yīng)q在,在無數(shù)人的眼中,他依然是一個舉足輕重的風(fēng)云人物,尤其是他在共產(chǎn)黨陣營里曾經(jīng)的顯赫地位,成為新聞媒體關(guān)注炒作的熱點。
一時間,重慶的名記者和社會名流紛紛登門拜訪。陳獨秀雖然嘴上說對政治沒有興趣,無心過問政治,決心不再介入國共兩黨之爭,但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人生的挫折和失敗,并沒有讓他心灰意冷,理想的火種,一遇適宜的氣候,就會燃燒起來。他忘記了所有的磨難和痛苦,像戰(zhàn)士那樣沖鋒陷陣,走到前臺,發(fā)表自己的高見。在重慶僅一個月的時間里,他應(yīng)邀四處演講,大報小刊四處發(fā)表文章,兩線出擊,左右開弓,既猛烈抨擊“重慶”當(dāng)局,又對抗日戰(zhàn)爭發(fā)表自己的觀點。
1938年8月16日,重慶的天氣異常悶熱,人坐在樹下不動都會滿身大汗。剛來重慶不到二十天的陳獨秀,在一家報紙上發(fā)表了《民族野心》一文,他在文中憤怒地譴責(zé)“重慶”:抗戰(zhàn)一年了,農(nóng)民仍舊是隔岸觀火,商人大做其經(jīng)濟。漢奸、買辦和銀行家、官僚則利用國家機關(guān)來投機外匯,或壟斷國產(chǎn),阻礙出口貿(mào)易,以此中飽私囊……
《民族野心》體現(xiàn)了陳獨秀晚年政治觀的裂變。由于此文語言激切,非但不被“重慶”當(dāng)局所接受,也不被社會各界普遍認(rèn)同。但他關(guān)于“民族精神”的思考以其超時代的深刻性和現(xiàn)實性,日益顯出其作為一個思想先行者的智慧和遠(yuǎn)見卓識。當(dāng)然,這一切只能是后話。
五天之后,陳獨秀在《青年向?qū)А返谌谏习l(fā)表了《論游擊隊》。由于他對中國抗日態(tài)勢掌握不準(zhǔn)、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研究不透,致使《論游擊隊》觀點出現(xiàn)偏差,語言偏激,違背了中國抗日力量的現(xiàn)實?!墩撚螕絷牎芬晃牡挠^點失誤,很快讓陳獨秀得以反省,最終他自己否定了自己。
重慶是一個“火爐”,再加上日軍的狂轟濫炸,重慶人民真正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陳獨秀的文章像一顆顆重型的炸彈,攪得重慶上層難以安寧。
陳獨秀是一個不達(dá)目的不肯罷休的人,他在重慶各大報刊接二連三發(fā)表文章,評點時事。對此,重慶有關(guān)方面的負(fù)責(zé)人早已心生厭煩,陳獨秀卻不管這些,照樣對時事發(fā)表尖銳的評論。
陳獨秀來到重慶后,暫借住在重慶石板街十五號川原公司老板黃炯明家中。
那是一個十分悶熱的下午,陳獨秀躺在竹涼床上,握在手中的芭蕉扇一刻不停地扇著,汗水仍淌個不止。血壓隨著溫度升高,他腦袋瓜子昏沉沉的。
就在他心煩意亂的時候,大門被推開了,一個戴著遮陽禮帽,穿著一身白色綢緞西裝的人走了進(jìn)來,操一口浙江話說道:“天太熱,先生難以安心吧?”
陳獨秀聽了話音,便知來者是誰,起身說:“沈監(jiān)察,大熱天來訪,一定不是為了問安吧?”
來者叫沈尹默,出生于陜西漢陰,著名的學(xué)者、詩人、書法家、教育家。早年二度游學(xué)日本,歸國后,先后執(zhí)教于北大、北京女子師范大學(xué)。蔡元培先生任北大校長不久,沈尹默有一天從琉璃廠經(jīng)過,巧遇來北京辦事的陳獨秀,回校后立即向蔡元培推薦陳獨秀任北大文科學(xué)長。沈尹默在《我的北大》一文中回憶道:“我回北大,即告訴蔡先生,陳獨秀來北京了,并向蔡推薦陳獨秀任北大文科學(xué)長。蔡先生甚喜,要我去找陳獨秀促他同意。不料,獨秀拒絕,說他要回上海辦《新青年》。我再告蔡先生,蔡云:‘你和他說,要他把《新青年》搬到北京來辦吧。我把蔡先生的殷勤之意告訴獨秀,他慨然應(yīng)允,就把《新青年》搬到北京,他自己就到北大來擔(dān)任文科學(xué)長了?!?/p>
《新青年》搬到北京后,成立了新的編輯委員會,編委七人,他們分別是陳獨秀、李大釗、魯迅、胡適、劉半農(nóng)、沈尹默、高一涵,并規(guī)定七個編委輪流編輯,每期一人,周而復(fù)始。從此以后,沈尹默與陳獨秀由過去的故友,變成了志同道合、倡導(dǎo)新文化運動的革命志士??箲?zhàn)開始,沈尹默應(yīng)監(jiān)察院院長于右任之邀,來重慶擔(dān)任當(dāng)局委員。
沈尹默見陳獨秀身心交瘁,心里很是難過,說:“你還是離開這個讓人難受的火爐吧!找一個清靜的地方潛心著書,不要為理想所累,更不必為名聲所累?!?/p>
陳獨秀一下子從竹床上站到地上說:“我這一輩子最不看重的是名利,無論是辦《新青年》還是在北大當(dāng)教授,我的名氣不可謂不大;要說利,我家的產(chǎn)業(yè)也算是富甲一方,若為利我可以倚勢而上。我這一生啊,就是為理想活著,為中國的民生、民主和富強而活著,不為這個理想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呢?”
沈尹默知道陳獨秀的脾氣,只好迂回地說:“你發(fā)表文章,評論時事,沒有什么不好,關(guān)鍵是國民黨拉你做官你又不干,可你還寫文章揭他們的蓋子和遮羞布,自然讓人容不下你?!?/p>
陳獨秀沉默不語好一會說:“從寫的一些文章看,有些觀點確實過激偏頗了?!?/p>
沈尹默說:“你啊,是一個革命家,卻不是政治家,你在國統(tǒng)區(qū)糾正自己的觀點,替延安說話,別說發(fā)不了,即便發(fā)出來,只能讓國民黨更加憎恨你。”
陳獨秀感慨地叫著沈尹默的別號說:“還是你鬼谷子知我,也只有你這樣的老朋友才能對我出此真言。你的意見倒是中肯,我也有過如此打算,只是心里不甘啊!這些年,人生多難,生活不順,搞得我一身是病,高血壓、胃腸炎,最近又增添了一個心臟病。在政治上,我現(xiàn)在是孤家寡人,理想依然,倒是沒了心思、精力和本錢去搞革命運動。”
沈尹默沉吟了一會說:“先生明了我的一番苦心最好,重慶這個地方不宜久住,尤其不適合您這樣有鮮明政治主見,對民眾具有感召力、影響力的人久住,因為當(dāng)局最害怕像你這樣有影響的人物對時局發(fā)表自己的觀點和看法,除非你能夠忍痛割愛,不發(fā)表文章,尤其是那些評論時事的政治文章?!?/p>
陳獨秀十分干脆地說:“不寫文章,我做不到!”
沈尹默也毫不客氣地說:“你要是想活下去,要么保持沉默,要么離開這個地方?!?/p>
陳獨秀長嘆一聲說:“大勢已去,我也在思考這些問題,只是出于對民族和國家的責(zé)任,總是控制不住要說點什么。聽你一席話,現(xiàn)在暫且不說了,找個清靜的地方,把病養(yǎng)一養(yǎng)再說?!?/p>
兩個人似乎都卸下了包袱,挑開了擋在兩人中間那道若明若暗的紗簾,朋友之間的心靈之門也就透亮了。他們情不自禁地談了過去辦《新青年》雜志和在北大教書的往事,直到說得口干舌燥,仿佛話都說盡了,才不再言語。
陳獨秀一針見血地評論時政,猶如一道亮光,讓人們眼前一亮。就在人們希望看到更多獨到見解的文章時,他卻突然消失了。大學(xué)的演講臺上,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報紙上再也看不到他那觀點鮮明評論時政的文章。
人們都在相互打聽,他到哪里去了,延安、香港,還是重慶的周邊……
陳獨秀到了哪里?他到了江津。
8月3日,陳獨秀與潘蘭珍搭乘小客輪逆流而上,奔江津而去。
“江津是個好地方”。這是新中國開國元帥聶榮臻為自己故鄉(xiāng)題的詞,這句話如今題刻在江津長江大橋上。只要進(jìn)入江津,或者是出江津都能在江津長江大橋上看到這幾個遒勁有力的大字。
江津,地處重慶上游,浩浩蕩蕩的長江之水奔向江津時,因鼎山轉(zhuǎn)而向北,接著又因馬駿嶺掉頭向東,再受阻于高家坪而扭頭向南,最后向東北,環(huán)繞鼎山大半圈呈幾字形,將美麗的江津環(huán)抱其中,江津因此而得名。無論是站在鼎山之巔眺望,還是從空中俯視,江津就如一顆璀璨的明珠鑲嵌在那有山有水的懷抱中。
美麗的江津,不僅是巴蜀經(jīng)濟重鎮(zhèn),還是軍事重鎮(zhèn);不僅是歷史文化重鎮(zhèn),還是名人輩出的重鎮(zhèn),曾經(jīng)孕育了明朝著名工部尚書江淵、共和國元帥聶榮臻等無數(shù)英才。
重慶周邊縣很多,為什么陳獨秀偏偏選擇了江津?因為,江津離重慶不遠(yuǎn),水路、陸路都要不了一天的路程,在江津避難的人群中,安徽人相對較多,當(dāng)時國立九中(原安徽安慶中學(xué))已于半年前從安徽安慶遷到了江津市對岸的德感壩,在辛亥革命之前和辛亥革命時期陳獨秀都在國立安徽安慶中學(xué)任過教,最主要的是他的同鄉(xiāng)、留學(xué)日本時的好友、在北大一起參加革命活動的鄧仲純(又名鄧初),已經(jīng)在江津城中開業(yè)行醫(yī)。
陳獨秀從武漢到達(dá)重慶后,常到重慶購藥的鄧仲純很快與陳獨秀取得了聯(lián)系,他先后幾次到石板街的陳獨秀臨時居住地去看望,邀請陳獨秀到他江津的家中居住。
鄧仲純與陳獨秀有著深厚的友情,他們都是安徽安慶懷寧人。鄧仲純是清代大書法家鄧石如的后裔。陳獨秀與鄧仲純家有著世交,陳獨秀的嗣父陳昔凡,對鄧石如十分崇拜,自稱是鄧石如的弟子。他們兩人算是上輩有交情,到了他們這一輩又成為至交。
鄧仲純每次到重慶,見陳獨秀生活十分窘迫,總婉轉(zhuǎn)地說:“重慶現(xiàn)在是陪都,內(nèi)地人來得太多,物價也就高,你老兄靠寫文章謀生,只怕是承受不起?!?/p>
陳獨秀苦笑一下說:“不瞞老兄,我每日里捉襟見肘?!?/p>
鄧仲純直言相勸說:“江津離重慶很近,依山傍水,物產(chǎn)豐富,既少有日機轟炸之?dāng)_,又無白色的政治氛圍之困,而且物價比重慶低廉,適宜我們外鄉(xiāng)人居住?!?/p>
陳獨秀聽后并沒有馬上表態(tài),因為他剛來重慶不久,還十分留戀重慶的生活,擔(dān)心到鄉(xiāng)村生活有諸多不便,于是說:“只怕縣城里房子緊,租不到適合的地方。”
鄧仲純爽快地說:“你到江津就住我開的醫(yī)院里,房子寬敞,你身體不好,我給你看病也方便,那里不少同鄉(xiāng)也常念叨你。”
陳獨秀聽了此話,心里不由一熱,問:“江津比重慶涼爽還是熱?”
鄧仲純說:“江津是個小縣城,人口少,相比較而言要比重慶涼爽。因為目標(biāo)小,敵機空襲也少,江津白沙鎮(zhèn)已進(jìn)駐了不少國民黨大機關(guān)?!?/p>
陳獨秀聽后馬上來了興趣,說:“重慶熱得要命,敵機轟炸得厲害,讓人安不下心來,這下好了,我就到江津去吧!”
鄧仲純高興地說:“到江津就住我家里?!?/p>
陳獨秀又擔(dān)心地說:“江津倒是安靜,可我患有高血壓,心臟也不好,在重慶看病要方便得多?!?/p>
鄧仲純微笑著說:“你別看不起我,小病我是可以治的,得了大病,江津離重慶又不遠(yuǎn),不到一百里,坐下水船,半天可到重慶?!?/p>
鄧仲純離開后,夫人潘蘭珍就開始做陳獨秀的思想工作,勸他離開重慶,到江津好好調(diào)理身體。
潘蘭珍,1910年生于江蘇南通,又名若蘭、云仙,小陳獨秀三十一歲,為陳獨秀第三任夫人。陳獨秀原配夫人高大眾,也叫高曉嵐,是清末時期赫赫有名的安徽統(tǒng)領(lǐng)副將高登科的大女兒,1897年與陳獨秀結(jié)為夫妻,育三男二女,即延年、喬年、松年及大女兒玉容,次女早殤。陳獨秀與高大眾情感不很融洽,高大眾死于1930年舊歷重陽,葬于離安慶不遠(yuǎn)的葉家沖。
陳獨秀的第二任妻子高君曼,也叫高小眾,與高大眾同父異母,畢業(yè)于北京女子師范學(xué)校。高君曼有知識有文化,見多識廣,在與陳獨秀相處過程中,逐漸產(chǎn)生愛情。1910年,他們不顧陳氏家族、高氏家族以及高曉嵐的強烈反對,離家出走,在杭州自由結(jié)合。高君曼富有理想,支持陳獨秀的革命主張,生育一子鶴年,一女子美。后因兩人感情出現(xiàn)摩擦,高君曼帶一子一女獨居南京,生活十分凄涼。1931年,高君曼患子宮癌病故于南京。
轟轟烈烈的大革命失敗后,陳獨秀總書記職務(wù)被撤銷,一時陷入人生低谷,再加上國民黨懸賞三萬元緝拿他,他不得不四處躲藏,隱姓埋名,住在上海岳州路永興里十一號樓的一幢房子里。一次陳獨秀胃病復(fù)發(fā),上街看病時,在里弄的小街上與潘蘭珍偶然相識。潘蘭珍是上海英美煙草公司的工人,長著南方女子嬌小玲瓏的身材,圓臉短發(fā),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少言語,懂事理。當(dāng)時,潘蘭珍并不知道陳獨秀的真實姓名和身份,也不知道他干什么,只知道他學(xué)問高,對陳獨秀產(chǎn)生敬愛之情。巧遇潘蘭珍后,陳獨秀那荒蕪凄涼的心,在潘蘭珍的柔情照護(hù)下重獲溫暖。
1932年,陳獨秀在上海不幸被捕,各大報紙發(fā)表了消息,并配發(fā)了照片,潘蘭珍這才從報刊上知道了陳獨秀的真實身份。潘蘭珍并沒有后悔和動搖,相反更加愛他。那時她只有二十二歲,而陳獨秀已五十多歲。陳獨秀被押往南京模范監(jiān)獄后,潘蘭珍毅然決然辭了工作,收拾行裝,到南京服侍陳獨秀。在潘蘭珍的精心照料和安慰下,陳獨秀戰(zhàn)勝了孤寂、艱難和疾病。陳獨秀出獄后,兩人正式結(jié)為夫妻,從此開始了他們患難與共的夫妻生活和人生歷程。
究竟去不去江津?陳獨秀一時拿不定主意。那個時候搬家雖然很簡單,但畢竟拖家?guī)Э?,江津也是人生地不熟,又與重慶相隔半天的路程,交通又不發(fā)達(dá),辦起事來很不方便。于是,陳獨秀只好將此事拖了下來。
盛夏如此漫長。陳獨秀、潘蘭珍、陳松年和大姐玉容、大姐夫吳欣然一家人坐在院子里納涼。陳獨秀躺在竹床上,望著天上的星星說:“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我們是繼續(xù)住在重慶還是到江津去住,你們都說說。”
大姐和大姐夫吳欣然說:“重慶太亂了,敵機空襲得厲害,還是到江津去好,那里物價便宜,我也好把醬園開起來,在重慶會坐吃山空的?!眳切廊皇侵陌矐c大新橋“吳家順醬園”的傳人。
陳松年也說:“重慶特務(wù)太多,國共兩黨又斗得厲害,我們還是到江津吧!”
陳獨秀一時還是下不了決心,內(nèi)心里他并不想離開重慶。因為在重慶生活便利,消息靈通。他看一家人都主張到江津安身,只好說:“那就去吧!江津那個地方安徽人多,我們就住到鄧仲純家,我們兩家是世交,我和仲純關(guān)系也好?!?/p>
1938年8月3日,輪船抵達(dá)江津通泰碼頭時,正是午后,烈日高懸,熱浪翻滾。
當(dāng)時處于戰(zhàn)亂時期,陳獨秀從重慶啟程到江津并沒有給鄧仲純打電報,擔(dān)心麻煩他。船抵達(dá)江津通泰碼頭后,陳獨秀叫了兩個上船攬活的腳夫,挑上自己不多的行李,沿江津老街,一路走,一路打聽,幾經(jīng)周折總算找到了鄧仲純臨時開的私人診所——延年醫(yī)院。
醫(yī)院大門旁邊是一個非常簡陋的門診室,陳獨秀走進(jìn)診室,說:“請問,鄧仲純先生在家嗎?”
穿白大褂的年輕護(hù)士看了看陳獨秀說:“鄧大夫外出給人看病去了,您是他什么人?”
陳獨秀擦了擦臉上的汗水說:“我是你們鄧大夫的朋友,我叫陳獨秀,從重慶來?!?/p>
護(hù)士一臉驚喜地說:“您就是陳先生?。∥覀冟嚧蠓虺Vv到您,說您如何了不得?!?/p>
陳獨秀面帶笑容說:“過去的事了,不值一提,你看我現(xiàn)在與鄉(xiāng)下人有什么區(qū)別?”
護(hù)士激動地說:“先生不一樣的,您坐,您坐?!?/p>
不一會,護(hù)士端來水,拿來毛巾,滿臉喜色地讓陳獨秀和潘蘭珍洗洗臉,涼快涼快。待陳獨秀洗罷臉,茶水也泡好了,放到陳獨秀坐的椅子前面,說:“陳先生你們先喝茶,我到后院去告訴鄧太太?!?/p>
洗過臉,再喝上清茶,陳獨秀覺得一下子涼爽了許多。潘蘭珍付了腳夫的工錢,還掏出陳獨秀的煙卷,給兩個腳夫每人點上了一根。腳夫并沒有馬上離去,他們點上煙,坐在石門檻上抽煙、納涼。
他們手中煙抽完了,還不見那護(hù)士回來。
潘蘭珍坐在陳獨秀的一旁,一邊與腳夫說話,了解江津風(fēng)土人情,一邊用手中的蒲扇給陳獨秀扇風(fēng)降溫。好一會兒后,潘蘭珍擔(dān)心地對陳獨秀說:“鄧太太該不會也不在家吧?”
陳獨秀說:“怎么會呢,這么熱,能到哪里去?八成在午睡?!?/p>
潘蘭珍說:“在家最好,阿拉再等等?!?/p>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潘蘭珍不免擔(dān)心地說:“是不是鄧太太不愿意見阿拉?”
陳獨秀很有把握地說:“這次來江津,是鄧先生多次到重慶請我,我才來的,怎么會呢?”陳獨秀嘴上這樣說,心里卻升起一絲不安,不由自主地向里面張望。只見一條又窄又長的過道十分的幽暗,盡頭是一個天井,陽光充足地暴曬著,空不見人。
陳獨秀壓根沒有想到鄧太太根本就不歡迎他的到來,她對陳獨秀這種敢想敢言的人心存余悸。
那是1919年6月11日,陳獨秀來到新世界娛樂場,這里人多,是宣傳民眾喚醒國人的好場所。以前他就經(jīng)常來這里,發(fā)傳單,搞鼓動,收效十分明顯。今天,他像往常一樣,從包里拿出傳單向人群散發(fā),早已等候在此的便衣警察一擁而上,當(dāng)場將他逮捕。
當(dāng)天深夜十二時,一群軍警荷槍實彈,包圍了陳獨秀的住宅箭桿胡同九號。木門被警察擂得咚咚直響,夫人高君曼在睡夢中被驚醒,當(dāng)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打開大門時,她才知道,陳獨秀已被警察抓走了。
此時,在場的還有一個人,就是鄧仲純的妻子,警察的橫蠻與無禮,讓膽小怕事的鄧夫人大受驚嚇。
受到驚駭?shù)泥囂?,更?dān)心丈夫受陳獨秀的鼓吹、熏陶走上犯上作亂之路,于是常在嘴邊念叨,希望丈夫不要與陳獨秀來往。
陳獨秀在獄中待了九十天。出獄后,知道鄧太太對他有意見,為了保持與鄧仲純的友誼,利用一次閑談的機會,順便向鄧夫人道了歉,請她放心,以后不再給她家添麻煩。
陳獨秀對革命有著堅定信心,麻煩自然不會減少。三年后,鄧夫人第二次受到了驚駭。
那是1922年10月的一天,已任中國共產(chǎn)黨總書記的陳獨秀從上海來到北平,他不僅自己來,還帶了兩位陌生而神秘的客人,住進(jìn)了鄧仲純的家中。向來懼內(nèi)的鄧仲純,這一次變得異常強硬,多次背著客人給太太講,要保證兩位客人的食宿,同時必須嚴(yán)守秘密,千方百計保證他們的安全。鄧太太知道事情嚴(yán)重,只好依了丈夫。兩位神秘的客人整日住在家里,也不隨便外出,只是到了夜間,才會有人登門與兩位客人密談。鄧太太為此提心吊膽,心里雖有不滿,但也不敢表露出來。
這次,陳獨秀帶來的客人在鄧仲純家中住了好些時日,直到他們離開,鄧太太才從丈夫口中知道,與陳獨秀一起來的兩個陌生人中,有一個叫劉仁靜,是共產(chǎn)黨的重要人物。劉仁靜將與陳獨秀一道,經(jīng)由北平到莫斯科去開會。
自此以后,鄧夫人便多了個心眼,有意阻止丈夫與陳獨秀來往。主要原因是害怕丈夫與陳獨秀來往過多上了共產(chǎn)黨的船,還擔(dān)心丈夫跟陳獨秀學(xué)壞。因為陳獨秀較為風(fēng)流,愛逛北京的八大胡同。陳獨秀的這一愛好,在北大教授中是出了名的。他的夫人高君曼也很惱火,為逛八大胡同的事常與陳獨秀吵鬧,每一次,都是鄧仲純夫婦去勸架。由此,鄧夫人從內(nèi)心里害怕陳獨秀,排斥陳獨秀,不喜歡陳獨秀。她常常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她沒有想到,逃難到了江津,陳獨秀又這么快找上門來,真是躲不開的“冤家債主”。鄧太太本就對陳獨秀的陳年舊事耿耿于懷,況且他是從監(jiān)獄里出來不長時間的“黨國要犯”,更是躲之不及。她對護(hù)士說:“這陳先生也太不安分,剛從獄里出來,又在報紙上罵政府,萬一哪天給政府惹急了,再把他抓進(jìn)去坐大牢。他自己坐牢也就罷了,把我們鄧家給牽扯上,該如何是好,到時候只有跳長江。”
在陳獨秀來江津之前,鄧仲純給夫人打了幾次招呼,說:“陳先生從武漢來到了重慶,在重慶過得很不好,我邀請他來江津和我們住在一起。開始陳先生不太想來,聽我說江津涼爽、物價低、適宜居住養(yǎng)病,他才下決心來江津。現(xiàn)在是陳先生落魄的時候,越是這個時候,我們越是要對陳先生一家好點?!?/p>
鄧夫人一開始并不同意,但她也知道鄧仲純的性格,在重大問題上一向毫不妥協(xié),鄧夫人不便發(fā)作,很不情愿地答應(yīng)下來。現(xiàn)在陳獨秀找上門來,是開門迎客還是拒客上門,鄧夫人很是猶豫了一番。一想到陳獨秀的不安分,她就害怕惹火燒身,真要拒絕了,又無法給自己先生一個交代,思來想去,她還是一狠心,做出決斷,拒客上門,將陳先生夫婦拒之門外。她將護(hù)士叫到面前,細(xì)心交代了一番。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診室里的陳獨秀夫婦開始坐立不安,正在他們忐忑不安的時候,只見護(hù)士從幽深的過道中走了出來。
護(hù)士臉上的笑容像是被灼熱的太陽烤干了,說話也是支支吾吾結(jié)結(jié)巴巴:“我家太太感冒發(fā)燒,她她……不便會客,說……讓你們改日再來……”
陳獨秀一聽頓時火冒三丈,說:“我可是你家鄧先生請來的,不是我自個要來的?!?/p>
世態(tài)炎涼讓潘蘭珍頓感屈辱,她小聲說道:“你家鄧先生沒給你家太太講嗎?”
護(hù)士也很為難地說:“在家里太太說了算,太太說,家里房子不寬敞,讓你們自己找地方先住下?!?/p>
被人拒之門外的屈辱如當(dāng)頭一棒打在陳獨秀的頭上,他壓制不住胸膛里的怒氣,憤然而起,說:“你告訴鄧太太,我陳獨秀不是那種寄人籬下沒有骨頭的人,即使找不到房子露宿街頭,我也不會來找他們?!?/p>
一番氣話說完,陳獨秀頓感天旋地轉(zhuǎn),再加上走出室外,烈日煎烤,他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好在潘蘭珍扶得及時。面對炎熱而又空曠的街道,他憂傷而郁悶,自言自語地說:“天下之大,難道就沒有我陳獨秀落腳的地方嗎?”
陳獨秀不知所措地站在熱浪滾滾的石板街上,一時不知道向東還是向西。
就在陳獨秀茫然不知所向的時候,見多識廣、人也厚道的兩位腳夫,向陳獨秀伸出了援助之手。
陳獨秀被鄧家太太拒之門外的一幕,被兩個腳夫親眼看見,看到一個外鄉(xiāng)人投親無門的無奈,他們心生同情。一個年歲稍長的腳夫說:“先生,聽你們口音像是下江人(長江下游人),老街前面的鞍子街口,也有一個從重慶來的下江人,就住在我家隔壁。他的口音與您差不多,叫什么來著,小三,你記得嗎?”
那個叫小三的想了想說:“好像叫什么方什么遠(yuǎn)。”
陳獨秀萬分驚喜地問道:“是叫方孝遠(yuǎn)嗎?”
小三說:“對頭,就叫方孝遠(yuǎn)?!?/p>
陳獨秀高興地說:“這下好了,天無絕人之路也?!?/p>
方孝遠(yuǎn)不僅與陳獨秀是同鄉(xiāng),他們兩人還是同學(xué)與舊交。三個月前,陳獨秀還在武漢與方孝遠(yuǎn)一起吃過飯。那時方孝遠(yuǎn)一家人因買不到進(jìn)川船票而滯留武漢,是陳獨秀找到包惠僧幫助方孝遠(yuǎn)一家人解決了船票問題。陳獨秀到重慶后,不知道方孝遠(yuǎn)住在什么地方,那時逃難的人太多了,相互之間聯(lián)系很不方便,哪曾想方孝遠(yuǎn)也會到江津臨時安家。
陳獨秀趕緊對腳夫說:“走,你們帶我到方孝遠(yuǎn)家?!?/p>
那時的江津并不大,七拐八彎用不到一根煙的工夫就到了方孝遠(yuǎn)租住的四牌坊街。
大熱天里,南方的人家都是不關(guān)大門的,敞開通風(fēng)涼快。陳獨秀徑直走進(jìn)方孝遠(yuǎn)的家。當(dāng)時,方孝遠(yuǎn)吃完了午飯,正躺在涼椅上午休。見有人走進(jìn)大門,趕忙坐了起來。
從白花花的陽光下走進(jìn)來的陳獨秀令方孝遠(yuǎn)驚愕萬分,他萬萬想不到能在江津見到陳獨秀。陳獨秀喜不自禁地笑著說:“哈哈,沒想到在江津找到方兄?!?/p>
方孝遠(yuǎn)趕忙走上前,握住陳獨秀的手說:“幸會,幸會,能在江津相見,我們緣分不淺啊!”趕緊叫內(nèi)人,端茶備飯。
世態(tài)炎涼,遭人不見,讓陳獨秀在落魄中感到了人世的悲涼。方孝遠(yuǎn)的熱情與坦誠,讓陳獨秀在炎熱夏天如沐春風(fēng)。
涼茶很快端來了,陳獨秀口渴難耐,一口氣喝完了一杯涼茶,心里逐漸平靜下來。喝茶聊天間,陳獨秀把自己如何從重慶到江津來龍去脈給方孝遠(yuǎn)講了一遍。方孝遠(yuǎn)是一個讀書人,尊儒重義,聽了陳獨秀的講述,心中很是不平,當(dāng)即要去找鄧仲純理論。
陳獨秀趕忙站起來拉住方孝遠(yuǎn)說:“方兄,你不要為我傷了與鄧兄的和氣,都是逃難之人。再說了,也不全怪他,只怪我從重慶來,沒有提前給他寫封信或者打個電報,他接了信或電報就會到碼頭去接,今天的事就不會發(fā)生了。另外,鄧兄懼內(nèi),耳根也軟,實在是沒辦法的事,我現(xiàn)在不是遇到了你嗎?”
方孝遠(yuǎn)依然氣憤地說:“是朋友,就是要在朋友落難之時出手相助,何況還是故鄉(xiāng)人?!?/p>
陳獨秀笑著說:“他鄉(xiāng)遇故人,我不是遇上你了嗎?”
沒有多長時間,方夫人就將菜端上了桌子。方孝遠(yuǎn)站起來說:“陳先生、陳夫人,你們初來江津,到我家吃第一頓飯,按我們老家的規(guī)矩,怎么也得有八個菜,可是眼下處在戰(zhàn)亂年代,有錢也買不到東西,只好請你們包涵了,下午讓內(nèi)人到街上看一看,想法弄幾個好菜?!?/p>
陳獨秀很是感激地說:“方兄客氣了,我陳獨秀現(xiàn)在這個樣子,不淪落到街上討飯就不錯了?!?/p>
其實,方夫人已傾其所能,三素兩葷在抗戰(zhàn)最艱難的時刻,是很難得的了。多少人食不果腹,多少人因饑餓而死。
按規(guī)矩,陳獨秀與方孝遠(yuǎn)坐了上席,潘蘭珍坐在陳獨秀的右側(cè)。陳獨秀有高血壓,不能喝酒,方孝遠(yuǎn)剛吃過飯只是象征性地陪吃,實際上五道菜就他們夫婦兩人食用。陳獨秀也許是在老朋友家里不用客氣,也許是太餓了,吃得狼吞虎咽;潘蘭珍雖然也餓了,吃得很拘謹(jǐn),細(xì)嚼慢咽,菜也夾得少。
吃罷飯,陳獨秀與方孝遠(yuǎn)坐在過堂口乘涼說話,方孝遠(yuǎn)向陳獨秀介紹了有頭有臉安徽同鄉(xiāng)在江津的情況。陳獨秀對方孝遠(yuǎn)說:“方兄,江津你比我熟,麻煩你跑一趟,給找個住的地方。”
方孝遠(yuǎn)在江津住了多時,他知道哪里有多余房子可住,于是他徑直來到郭家公館。郭家公館的主人曹茂池正坐在門前的樹下乘涼,見方孝遠(yuǎn)大熱天找了過來,趕忙遞煙,問:“方先生忙啥子?好長時間不見你?!?/p>
方孝遠(yuǎn)接了煙,擦過汗說:“像我這樣的人,只能耍耍嘴皮,吃粉筆灰,教娃念書?!?/p>
曹茂池恭維了幾句,問:“方先生,中午也不休息,找我啥子事?”
方孝遠(yuǎn)開門見山地說:“找你能有啥子事,還不是為租房,今天從重慶來了一位避難的老鄉(xiāng),沒地方住,你給安排一下?!?/p>
曹茂池為難地說:“你看大門上掛了客滿的牌子,只有一間客房空著,是留給一位朋友的,人家錢都付了?!?/p>
方孝遠(yuǎn)說:“曹老板,你看這樣行不行,讓我那朋友先住下,明天我再想法子。”
曹茂池雖然是生意人,可他很講義氣,爽快地說:“好說,好說,只是你要盡快把房子給找好,不然我那朋友來了不好交差?!?/p>
方孝遠(yuǎn)表態(tài)說:“說話算數(shù),你盡管放心?!?/p>
在登記客人姓名時,方孝遠(yuǎn)一時不知道怎么辦,陳獨秀畢竟是名人,萬一寫到登記冊上,走漏風(fēng)聲,陳獨秀的安全就沒了保障。不登記,警察局又有規(guī)定,方孝遠(yuǎn)只好說:“讓客人來了自己登記吧!”
方孝遠(yuǎn)知道,眼下從內(nèi)地涌入江津的難民越來越多,在江津城找一間像樣的住房很難。方孝遠(yuǎn)怕生變故,于是趕緊回家去接陳獨秀。
曹茂池是一個見過世面的人,當(dāng)陳獨秀站在他面前時,他感到眼前的人似乎見過,可一時又想不起來是誰。于是,曹茂池拿出登記冊對方孝遠(yuǎn)說:“方先生,是不是請客人先登記?!?/p>
陳獨秀從來不懼怕什么,他走上前,拿出筆,就在簽字簿上寫下了陳獨秀三個大字。
站在一旁的曹茂池驚喜地說:“您就是陳先生?。偛盼揖陀X得面熟,在報紙上我見過您,您的大名可是如雷貫耳。”
陳獨秀聽了很是受用,謙虛而幽默地說:“你是不是在報紙上看到國民黨政府通緝我時刊發(fā)的照片?那是很難看的。”
曹茂池在江津也算一個人物,他仗義,又愛交結(jié)名人,見是陳獨秀先生,二話不說,答應(yīng)把二樓自己招待客人住的房子騰出一間來讓陳獨秀夫婦先住下,房子里的家具原封不動留給陳先生使用,并許諾不收房租。陳獨秀聽了自然高興,他想自己還沒有落到流浪街頭、無房居住的地步。
方孝遠(yuǎn)感激地對曹茂池說:“曹老板果然好義,與陳先生初次見面,竭力相助,危難之時見真情,讓人敬佩。”
曹茂池說話算話,在自己一家人住的二樓騰出了兩間連在一起的房子。兩間房都不大,中間只用一層不厚的木板隔開,陳獨秀與潘蘭珍住里頭,擺上一張桌子寫文章用;外面一間房,用來吃飯接待客人等。雖然擁擠,但畢竟有暫時安身之地。對此,陳獨秀心存感激,萍水相逢之下,曹茂池的熱心相幫,方孝遠(yuǎn)的鼎力相助,讓他的心感受到了別樣的溫暖。
只因為找到了好房子,當(dāng)天晚上,陳獨秀和方孝遠(yuǎn)都很高興。方夫人傾其所能做了幾道像樣的菜,為陳獨秀夫婦正式接風(fēng)。方孝遠(yuǎn)一家人的熱情,讓陳獨秀更加感受到了朋友的關(guān)愛,心中的悲涼煙消云散。
吃過飯后,兩人又坐在院子樹下喝著茶,東扯西拉閑談了一個多小時,方孝遠(yuǎn)見陳獨秀一個哈欠連著一個哈欠,就說:“老兄,一天勞頓,早點回郭家公館休息吧!”
陳獨秀站起來說:“年歲不饒人,想當(dāng)年,幾天幾夜不睡覺,哈欠都不打一個。”
方孝遠(yuǎn)說:“一晃我們馬上將過知天命之年了?!?/p>
陳獨秀聽了很是傷感地說:“我陳獨秀胸懷大志,到頭來忙忙碌碌一生,沒想到一事無成,最后落難江津。”
方孝遠(yuǎn)說:“日本人太可恨了,讓我們有家不能歸?!?/p>
陳獨秀恨恨地說:“國恨家仇啊……”
鄧仲純從鄉(xiāng)下回到江津已是夜幕沉沉,在飯桌上聽說陳獨秀已經(jīng)來到江津,得知陳獨秀夫婦吃了自己老婆的閉門羹,頓時怒火中燒。雖然陳獨秀人生處在最低谷,但他對陳獨秀始終保持尊重,甚至是敬仰,要不然他不會三番五次到重慶游說陳獨秀來江津與自己住在一起,他不曾想,自己的老婆會背著他干出這種絕情絕義的事情。他不惜與老婆大動干戈,直到老婆認(rèn)錯為止。當(dāng)晚,鄧仲純就帶著老婆來到方孝遠(yuǎn)家要向陳獨秀負(fù)荊請罪。此時,陳獨秀已在方孝遠(yuǎn)的陪同下去了郭公館,鄧仲純又帶著老婆找到曹茂池的郭家公館。
陳獨秀回到郭公館時已是繁星點點、皓月當(dāng)空。由于連日來奔波勞困,他草草洗漱完準(zhǔn)備睡覺時,鄧仲純敲門走了進(jìn)來。
鄧仲純非常歉意地說:“仲甫兄,你多包涵,都怪我這個老婆子不曉人情事理。”
陳獨秀也許是晚上喝了一點酒,也許是正在氣頭上,很不客氣地說:“我一個落難之人,誰愿待見,怕沾了我這一身晦氣?!?/p>
鄧仲純趕忙說:“仲甫兄大人大量,不要和女流一般見識。我是真心希望你來江津的?!?/p>
陳獨秀怨氣不減地說:“是啊,我在重慶最起碼有安身之地,你再三勸我到江津,可是我來了你又不讓我進(jìn)家門,居心何意,是讓我流落街頭嗎?”
鄧仲純說:“仲甫,我們兄弟交往幾十年了,我是什么樣的人你還不清楚嗎?你來時也不發(fā)個電報,讓我去接你。這不,我剛從鄉(xiāng)下看病回來,狠狠訓(xùn)了她。我們兩口子都趕來向你道歉,接你與我們住在一起。”
陳獨秀見鄧仲純說得誠懇,也就不好再多說,只是推辭說:“改日吧,今天太晚了?!?/p>
鄧仲純馬上順著說:“那就好,住旅館不是長久之計,我那兒寬敞,我們兄弟住在一起,一來節(jié)省了開支,二來相互也有個照應(yīng)?!?/p>
鄧仲純的為人陳獨秀是非常清楚的,他知道鄧仲純是真心地希望他住到他家,但是一想到鄧仲純剛與內(nèi)人為他而吵過架,他感到這個時候到鄧家去住不合時宜,有可能因一點不愉快的事情而再生風(fēng)波,只好委婉地對鄧仲純說:“我剛搬進(jìn)來,曹老板對我也很尊重,現(xiàn)在卷行李走人,讓曹老板不好想,會涼了人家的心?!?/p>
鄧仲純見陳獨秀這樣說,知道再說也無濟于事,只得悻悻作罷掃興而還。
郭家公館坐落在繁華的江津小城中心,與江津市政府隔街相望,大門對著大門。由于郭家公館地理位置好,房子又是樓上樓下,建得較為氣派,自建起之后,生意一直興隆,因該旅館為姓郭的財主所建,又與縣政府隔街相望,于是人們將它稱之為郭家公館,其實也就是有點檔次的客棧。陳獨秀住在二樓的西面,夏天西曬,房子十分悶熱。陳獨秀住進(jìn)之時,正值夏天,西曬的房子要比其他房子熱得多,再加上他患有心臟病、高血壓,睡眠的不足,旅途的勞累,酷暑高溫,讓他體力不支,第二天就病倒了。
生病當(dāng)天,陳獨秀只是覺得心悶、胃痛、身心沉重,兩腳走路無力發(fā)飄,全身就像散了架。他原以為是天熱加勞累之故,就沒有當(dāng)回事請醫(yī)生來看,沒想第二日病情一下子加重了,全身軟弱無力,臥床不起,臉色蒼白發(fā)紫。潘蘭珍見陳獨秀一下子病得如此厲害,急得六神無主,不知道到哪里去請醫(yī)生。無奈之下,她只好求助房東曹茂池。曹茂池知道陳獨秀不是個普通逃難人,對陳獨秀也就比一般逃難的人要好,見陳獨秀病得如此之重,十分憐憫,他爽快地答應(yīng)說:“你莫著急,我馬上給你去請醫(yī)生?!?/p>
當(dāng)時在江津最好的醫(yī)院要數(shù)延年醫(yī)院。延年醫(yī)院是鄧仲純避難江津后建立起來的一家私立醫(yī)院。過去,鄧仲純一直在大城市行醫(yī),醫(yī)療技術(shù)和醫(yī)療器材要比江津當(dāng)?shù)馗呙骱拖冗M(jìn),再加上他醫(yī)德好,他的名聲很快便在江津傳開,老百姓都樂意找他這個外鄉(xiāng)大夫看病。
曹茂池走進(jìn)延年醫(yī)院,鄧仲純正在給病人看診,曹茂池進(jìn)門就說:“陳先生病了,很重?!?/p>
鄧仲純一聽,馬上站起來問:“前天還好好的,怎么說病就病了呢?”
曹茂池說:“就是昨天中午才病。”
鄧仲純說:“難道中暑了?也不對??!是心臟病犯了嗎?”
曹茂池說:“不管啥病,你當(dāng)大夫的,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鄧仲純說:“稍等片刻,我給這位病人開了藥就走。”
鄧仲純走進(jìn)郭家公館二樓陳獨秀臨時居住的房間,只覺得像悶罐子一樣,密不透風(fēng),氣味難聞。陳獨秀疼得在床上滾來滾去,不斷呻吟叫喊。潘蘭珍手忙腳亂地一邊為陳獨秀扇涼一邊為他擦汗。
見到鄧仲純,潘蘭珍如見救星:“鄧先生,你快救,救救阿拉先生……”
鄧仲純放下藥箱,拿出聽診器,說:“我來了,不要緊的,莫急莫急?!?/p>
陳獨秀在痛苦聲中聽到了鄧仲純的聲音,似乎看到了生的希望,轉(zhuǎn)過身說:“你來了,那就好……”
鄧仲純坐到床沿,拉過陳獨秀的手,細(xì)心地為他把脈,然后用手指撐開陳獨秀的眼皮,再讓他伸出舌頭,最后又用聽診器聽了聽他的心臟,為他量過血壓之后診斷說:“從目前情況看,沒有什么大礙,先打上幾針,再配合吃藥,會好的。”
陳獨秀聽了,感激涕零地說:“謝謝老弟,救我一命?!?/p>
鄧仲純趕忙說:“沒那么嚴(yán)重,都怪我照顧不周。”
陳獨秀聽了沒有接話。鄧仲純從包里拿出藥和針管,動作麻利地給陳獨秀打了止痛藥,然后拿出紙筆,開了處方,讓人到延年醫(yī)院去取。
潘蘭珍從箱子里找出僅有的幾塊大洋說:“鄧先生謝謝儂了,不知這錢夠不夠?”
鄧仲純一臉嚴(yán)肅地說:“我鄧仲純給陳先生看病是不收錢的。”
潘蘭珍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曹茂池趕忙解圍說:“鄧大夫和陳先生既是老鄉(xiāng)還是好朋友,他怎么會收陳先生的錢呢?”
鄧仲純說:“曹老板說得對。趕快派人去拿藥吧!”
曹茂池說:“算了,還是我派人去,陳夫人剛來,人生地不熟?!?/p>
鄧仲純見陳獨秀打過針后,疼痛減輕了不少,于是勸他說:“你還是搬到延年醫(yī)院與我們住在一起,相互也有個照應(yīng),給你看病也方便。”
陳獨秀委婉地說:“現(xiàn)在我病了,也沒精力和心情搬家,等病好了再說吧!一天兩天也死不了?!?/p>
鄧仲純對陳獨秀非常了解,知道再說也沒用。轉(zhuǎn)身給潘蘭珍做服藥的細(xì)致交代,以及一些注意事項。然后,起身與陳獨秀道了別,背上藥箱離開了郭家公館。
正如鄧仲純所說,陳獨秀的病情不重,在潘蘭珍的精心服侍下,兩天以后,陳獨秀就能下地走動了。
陳獨秀在江津過了一周后,感到小縣城確實要比在重慶生活相對安靜,物價便宜,再加上在江津安徽同鄉(xiāng)較多,其中安徽九中在他們到來之前就遷到了江津。流落他鄉(xiāng)的特殊鄉(xiāng)情,使寂寞的陳獨秀感受到了人間溫暖。他提筆寫信,讓三兒子陳松年將留在重慶的母親送到江津居住。他在信中給松年講,來江津剛開始不太順,吃了鄧仲純老婆的閉門羹?,F(xiàn)在好了,有了臨時住所,你們可以來江津了。
半個月之后,陳松年按照父親的要求扶老攜幼從重慶來到江津。
陳獨秀本來打算到碼頭接養(yǎng)母謝氏和兒子一家的,不曾想身體不舒服,躺在床上硬是爬不起來,渾身無力,臉色蒼白。陳獨秀憂傷地說:“我這個樣子只怕是接不了他們?!?/p>
潘蘭珍說:“儂就在家養(yǎng)病,阿拉租三輪車去接?!?/p>
陳獨秀說:“那就只好辛苦你了?!?/p>
兩人正說話,何之瑜敲門走了進(jìn)來。何之瑜是陳獨秀北大的學(xué)生,這些年一直追隨陳獨秀,他是托派中央常委,是陳獨秀1932年被捕時的同案犯。從老虎橋監(jiān)獄出獄后,何之瑜為了陳獨秀重返托派中央工作而努力奔波,最終被陳獨秀拒絕。這次他到江津,主要是受北大同學(xué)會和托派的委托,照顧陳獨秀的生活和對外聯(lián)絡(luò)。
何之瑜見陳獨秀躺在床上,問:“先生病了嗎?”
陳獨秀說:“天氣太熱,氣壓又低,血壓升高,很不舒服。”
何之瑜說:“我現(xiàn)就去請醫(yī)生。”
陳獨秀說:“醫(yī)生就別請了,我已經(jīng)服過藥了。你等會替我辦件事,小兒松年一家及老母今天從重慶來,估計再有一個小時就到了,你代我去接一下他們?!?/p>
何之瑜爽快地說:“好??!松年我認(rèn)識,保證完成任務(wù)?!?/p>
陳松年走出通泰碼頭,何之瑜就迎了上去。陳松年背著失明的奶奶,妻子竇珩光抱著年幼的女兒,所有的行李由碼頭的挑夫挑著。
出了碼頭,一家人分別上了何之瑜租的三部人力三輪車,穿過熙熙攘攘的通泰街,來到東門就到了郭家公館。
陳獨秀因為身體不好,沒有到碼頭去迎接,但他還是硬撐著從樓上來到樓下,站在郭家公館的大門口等候。當(dāng)時,已是太陽西下,氣溫依然很高,陳獨秀因為身體虛弱,全身大汗淋漓。潘蘭珍心疼他,讓他回房間里等候。陳獨秀說:“不到碼頭去接,我本來就失禮了?!?/p>
潘蘭珍說:“有阿拉在門口候著一樣的,還是保重身體要緊?!?/p>
陳獨秀說:“我鬧騰了一輩子,與老人家分多聚少,沒盡孝道,現(xiàn)在一身輕了,站大門外等候一下老母親算得了什么?!?/p>
這對老夫少妻站在郭公館門前,招引了不少好奇羨慕的目光,不少人還以為潘蘭珍是這個老男人的丫鬟,但看他們親密無間的樣子,又覺得他們像夫妻??墒且焕弦簧俚牟顒e著實太大了。
三輪車在石條鋪就的街道上奔走,哐哐當(dāng)當(dāng)?shù)赝T诹斯夜^門前。陳獨秀將老母親迎下車,叫一聲“娘”后,滿腔的熱淚奪眶而出。
謝氏在陳獨秀和潘蘭珍的攙扶下走進(jìn)郭家公館,踩著吱吱響的樓梯登上了二樓,來到了他們臨時居住的房間。進(jìn)門之后,待謝氏剛剛坐下,陳獨秀竟然一下跪在地上動情地說:“母親,兒子無能不孝,讓您一路受苦了?!?/p>
陳獨秀猛然一跪,讓謝氏百感交集,她清晰記得,兒子的跪拜十分有限,還是過繼和退繼的時候兒子跪拜過。幾十年過去了,別說拜跪行禮,就是叫一聲母親也難得。陳獨秀為了鬧革命,不能與她朝夕相處,長年累月天各一方。忙著端茶倒水的潘蘭珍見了,也趕忙放下手中的茶杯,同陳獨秀一樣跪在了養(yǎng)母謝氏面前,說:“母親,受兒媳一拜?!?/p>
謝氏雖然雙目失明,但她還是強烈地感受到了兒子兒媳的孝心,她用那雙枯瘦的手一會兒摸摸陳獨秀的頭,一會兒又摸摸陳獨秀的臉,顫抖著說:“兒啊,你受苦了,怎么瘦成這樣了。”說完老淚縱橫,涕泣不止。
一家人的悲歡離合,愛怨糾結(jié)全部融入悲喜的淚水中。
一家人終于團(tuán)圓了,可相逢的地方卻不是自己的故鄉(xiāng)。家鄉(xiāng)安慶早被日軍占領(lǐng),老家的財產(chǎn)被洗劫一空,如今在他鄉(xiāng)重逢更具一番別樣親情。房東曹茂池見一家人抱作一團(tuán)流淚痛哭,也哽咽了,他擦了一把眼淚說:“潘夫人,天色不早了,想必也餓了,你就抓緊做飯吧!”
因為租住房間小,做飯的廚房是借用房東的。潘蘭珍從地上起來,說:“阿婆,阿拉去做飯?!?/p>
謝氏松開手說:“多謝你了,閨女,謝謝你這幾年照顧我家慶同,讓他度過了牢獄難關(guān)?!?/p>
潘蘭珍說:“母親,儂客氣了,阿拉做得不好,您多擔(dān)當(dāng)?!?/p>
謝氏又說:“我聽?wèi)c同說,你人善良,心眼好,又勤快?!?/p>
潘蘭珍聽了很高興,說:“母親,以后住在一起,阿拉有什么閃失,儂就罵。”
謝氏說:“不會的,慶同你也起來,媽知道你不容易,身體多病,心又累?!?/p>
潘蘭珍將陳獨秀扶起來說:“儂陪母親說話,阿拉去燒火做飯?!?/p>
陳獨秀站起后,看到了兒媳竇珩光抱著的孫女,于是伸手去抱,孫女見了病懨懨的爺爺,“哇”的一聲哭了起來。竇珩光趕忙說:“瑋瑋,別哭,是爺爺。”
陳獨秀接過孫女親切地說:“瑋瑋,別怕,我可是你親爺爺。”濃濃的親情使瑋瑋不再哭鬧,她睜大雙眼,望著眼前的爺爺,笑了。
一家人團(tuán)圓是好事,可是沒有經(jīng)濟來源,日子就不那么好過了。僅就一家人的生計就難以維持,陳獨秀為孝敬母親,在經(jīng)濟十分困難的狀況下,他要求潘蘭珍每天早晨給養(yǎng)母謝氏備一碗豆?jié){、兩個雞蛋、兩根油條,并親自送到養(yǎng)母謝氏手中。午餐則是燉雞蛋,或者排骨湯。晚上,陳獨秀盡可能抽出時間培養(yǎng)母說話,為其剪指甲,捶背捶腰,在異地他鄉(xiāng)謝氏感受到了兒子、兒媳的孝順和一家人團(tuán)圓的幸福。
郭家公館兩間房子本來就小,一下子多住進(jìn)四個人,別說行走,就是轉(zhuǎn)身都擠。小孫女長瑋當(dāng)時只有一歲多,正是不懂事磨人的年齡,高興了笑,不滿意了哭,吵得陳獨秀心煩意亂。陳獨秀本來脾氣火暴,一旦心煩了,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對長瑋吼道:“你這個小伢子,吵死人了?!焙疬^之后,小長瑋往往會哭鬧得更兇。陳獨秀毫不留情地對竇珩光大聲訓(xùn)道:“你這個當(dāng)媽的,小伢子哭也不管管,給我抱到外面讓她去哭,哭好了再進(jìn)來。”
十幾天的朝夕相處,竇珩光對公公有了進(jìn)一步了解,她深知,公公脾氣不僅古怪,而且火爆,愛一人獨處清靜,對熱熱鬧鬧的大家庭生活不僅難以適應(yīng),而且厭煩之極。每次公公發(fā)火訓(xùn)斥她,她本想頂上兩句,一想公公一生實在不易,有太多的坎坷和挫折,遭受了太多的磨難和苦難,心中積蓄了太多的不平和怨氣,便選擇了忍受,常常抱著女兒長瑋到街頭避人的墻角處哭泣。
一家人老的老,少的少,沒有經(jīng)濟來源,陳獨秀本身身體多病,還要拖家?guī)Э?,要照顧年邁多病的老母,還要擔(dān)負(fù)一家人生計,日子過得越發(fā)窘迫艱難。好在有潘蘭珍料理家務(wù),一日三餐無論是喝粥度日,還是吃咸菜蘿卜白菜充饑,生活還能維持。
面對物價飛漲,又無工資保障,靠稿費、朋友資助過生活的陳獨秀,日子一天比一天艱難。有一天,終于斷糧了,潘蘭珍在無錢買米下鍋的情況下,為了不讓陳獨秀焦心,她悄悄把金戒指和一副耳環(huán)典當(dāng)?shù)疆?dāng)鋪里。潘蘭珍當(dāng)金戒指和金耳環(huán)的事幾天后還是被陳獨秀發(fā)現(xiàn)了。陳獨秀在感動的同時,內(nèi)心里像是針扎了一樣,強烈的自尊心讓他為自己如此無能而內(nèi)疚萬分。他想自己前半生,無論多么艱難,他從來沒有為錢而發(fā)過愁,現(xiàn)如今到了為三斗米折腰的地步。他歉意地對潘蘭珍說:“蘭珍,苦了你,等稿費來了,我們再把它贖回來,那是我給你唯一值錢的東西,我要讓它重新回到你的身上,那樣我的心才安?!?/p>
因戰(zhàn)亂和天災(zāi),糧價驟然猛漲,再加江津不少糧商為獲取暴利,有意囤糧,隨著災(zāi)民的不斷涌入,糧食一時成為稀有之物,這一年江津發(fā)生了幾起搶米風(fēng)潮。一直靠他人資助和稿費生活的陳獨秀,面對飛漲的物價,愈發(fā)處于貧病交加的生活境地。在那段時間里,為了度日糊口,凡是值錢的東西都進(jìn)了典當(dāng)鋪,但也只是杯水車薪。經(jīng)濟的壓力,病痛的纏繞,使陳獨秀更加老態(tài),他臉色烏黑發(fā)青,雙目渾濁無神,駝著背,趿著一雙破鞋,無精打采地行走在那石板鋪就的街道上。認(rèn)識他的人,見他如此窮困潦倒的樣子,便哀嘆地問朋友:“剛才那個人你知道他是誰嗎?”
被問的人說:“我看像沒落的窮書生?!?/p>
問話的人便說:“你說對了一半,他可是大名鼎鼎的陳獨秀,如今哪里還有斗士的風(fēng)骨?”
被問的人說:“落毛的鳳凰不如雞??!”
陳獨秀竟拿不出多余錢買報,可他又離不開報刊,無奈之下,他只好每日到離郭家公館不遠(yuǎn)的一家小書店讀報看書。他是一個文人、一個書生,書就是他的命。一進(jìn)到書里,他便忘記一切,一個小時、兩個小時過去了,他還蹲在那兒如饑似渴地閱讀。小書店小本經(jīng)營,老板雖然不快,怕他看的時間太長,影響了收益,但又不好發(fā)作,因為郭家公館的曹老板有過交代,不許收錢,他又是名人,小老板也只能忍氣吞聲。
那是一個上午,陳獨秀又來到小書店讀報,在他沉迷于書報的時候,也許是連日生活太差,食不果腹,再加上蹲的時間太長,他一下子暈倒在地。書店老板絲毫不敢怠慢,忙叫人到延年醫(yī)院叫來鄧仲純搶救。鄧仲純?yōu)榱斯?jié)省時間,坐了三輪車,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只見陳獨秀倒在地上口吐白沫,臉色灰白,比死人多出了一口氣。鄧仲純趕忙實施急救,然后讓三輪車夫?qū)㈥惇毿惴诺杰嚿希苯永搅搜幽赆t(yī)院。打針吃藥一番搶救后,陳獨秀很快蘇醒過來,當(dāng)他有氣無力地睜開雙眼,發(fā)現(xiàn)不是在書店,也不是在家里,他夢游般地問:“我怎么來到了這里?這是哪兒?”
鄧仲純給陳獨秀講了暈倒的前前后后。陳獨秀嘆口氣說:“我這不中用的老朽,又給你添麻煩了?!?/p>
鄧仲純說:“就不要再固執(zhí),死要面子了,搬過來住吧?!?/p>
此時,鄧仲純的妻子端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進(jìn)來,說:“陳先生,你快把面吃了吧?!标惇毿沭I極了,三下兩下,一大碗面吃進(jìn)了肚里。鄧仲純見陳獨秀臉色好多了,又勸道:“你就不要硬撐了。這樣下去,你撐不了多長時間,就算你能撐,你還要顧及你老母親呢?!?/p>
陳獨秀無言以答,沉默好一會才說:“那就只好靠兄弟你了。你派人把我母親和蘭珍接過來吧!”
鄧仲純說:“你放心,一日三餐,我們吃什么,你們吃什么,不能保證你吃得滿意,最起碼不會讓你們餓著?!?/p>
陳獨秀說:“你看我如今落魄成這個樣子,能吃飽就不錯了,哪里還會挑剔,我是無以報答?。 ?/p>
鄧仲純說:“仲甫,我們是至交,就不要講這些,只是你這個固執(zhí)火爆的脾氣要改改,你鬧革命,可以對他人耍狠下命令,對我可不行,我也不理你那一套?!?/p>
陳獨秀說:“哪里還有什么威?耍什么橫?只是我心里屈得慌,還死要面子,有不對之處,你多擔(dān)當(dāng)?!?/p>
面對鄧仲純再三相勸,陳獨秀還是心有余悸,說:“嫂夫人,不會有意見吧?”
鄧仲純實話相告說:“上次我就狠狠說了她一頓,她也表示歡迎你們一家與我們同住,不愉快的事不會再發(fā)生了,放心吧?!?/p>
陳獨秀聽了很高興,于是推心置腹地說:“我倒是愿意與你們住在一起,一來相互有個照應(yīng),二來也可解決吃飯之憂,三來看病有保障。我遲遲沒有答應(yīng),主要是擔(dān)心影響你們夫妻和睦?!?/p>
鄧仲純說:“患難之時見真情,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我于情于理都應(yīng)幫助你。女流之輩,頭發(fā)長見識短,請多包涵?!?/p>
在鄧仲純一再誠懇的勸說下,萬般無奈、走投無路的陳獨秀夫婦帶著老母謝氏住進(jìn)了黃荊街八十三號延年醫(yī)院,與鄧仲純住在一個屋檐下,同吃一鍋飯,免吃免住免看病。過上了一日三餐、衣食無憂的生活。
鄧仲純心地善良,講義氣,他覺得老朋友如今落魄了,更需要給予熱誠幫助。陳獨秀剛來江津,被老婆拒之門外,讓他常懷內(nèi)疚,好在陳獨秀生病因他治療及時有效,化解了矛盾。為圖個喜慶,在陳獨秀一家三人住進(jìn)延年醫(yī)院之后,他決定擺上一桌,為陳獨秀壓驚洗塵。
那天是一個陰天,燥熱的南風(fēng)改成了北風(fēng),天氣很是涼爽。陳獨秀因為天氣好,心情好,早早起了床,吃過早飯,坐在房子里研究文字學(xué)。突然客廳里一下子熱鬧起來,鄧仲純笑瞇瞇地走進(jìn)屋對陳獨秀說:“仲甫,鄧家叔侄來了?!?/p>
陳獨秀聽后趕忙起身,他知道客人是為他而來。于是隨鄧仲純來到客廳,鄧家叔侄見鄧仲純跟著一個腦門又大又亮的人,便知是陳獨秀先生。陳獨秀望著眼前一老一少的客人,老者雖然滿頭銀絲,卻精氣神很足,面相和善,一身黑綢衣服。年少者身高一米七左右,穿白綢長褲,白綢短袖,風(fēng)流倜儻,英俊清朗。鄧仲純介紹說:“蟾老,這位是陳獨秀先生?!?/p>
蟾老趕忙抱拳在胸說:“陳先生的大名如雷貫耳,久仰久仰?!?/p>
陳獨秀與鄧蟾秋是第一次見面,他根本不知道蟾老是誰,正想問個明白,鄧仲純主動介紹說:“蟾老是江津人給他的尊稱,他姓鄧名蟾秋,江津人,現(xiàn)為重慶洪順祥鹽號經(jīng)理,江津工商銀行董事。蟾老在重慶、江津有很好的名望,可以說富甲一方,德高望重。這位年輕老板,叫鄧燮康,蟾老侄兒,現(xiàn)任江津農(nóng)工銀行經(jīng)理?!?/p>
鄧燮康主動說:“晚輩在上海求學(xué)時,讀過您辦的《新青年》,還聽過您的演講,晚輩甚是敬佩。”
陳獨秀聽后很是高興地問:“你在上海讀的哪所學(xué)校?”
鄧燮康說:“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p>
陳獨秀說:“復(fù)旦大學(xué)辦得很不錯,我曾在那里做過演講。”
鄧燮康說:“晚輩記得,那時先生可是風(fēng)云人物,作報告口若懸河,神采飛揚,胸懷天下,非常具有鼓動性?!?/p>
陳獨秀說:“過眼煙云的事了,你看我如今連自己都養(yǎng)活不了自己,更別說兼濟天下了?!?/p>
蟾秋接過話說:“此一時彼一時,人不可能一輩子都走好運。鄙人和侄兒燮康雖然是個商人,不懂政治,但深知陳先生救國救民忠心可敬,赤膽可贊。日本侵我華夏,陳先生力主抗日,精神可嘉。你現(xiàn)在退避江津,實屬天意難違。俗話說得好,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日后你有什么難處,只要找到我們,我們定會竭力相助?!?/p>
陳獨秀聽鄧蟾秋一番慷慨之言,甚是感動,說:“我們萍水相逢,你們的好心讓我很是感激?!?/p>
鄧仲純說:“蟾公一生急公好義,不少人得到過他的無私幫助。我開建延年醫(yī)院時就曾得到蟾公的幫助。燮康先生說非常敬佩你,你以后有啥困難,給他們講一聲,他們都會竭盡所能。”
接近中午,鄧仲純邀請的客人鄧?yán)煜伞⒎叫⑦h(yuǎn)、曹茂池一一到來。鄧仲純見客人到齊,便招呼大家入座。陳獨秀自然被鄧仲純安排坐到了首席。鄧蟾秋坐陳獨秀右邊,方孝遠(yuǎn)坐左邊,其他人按年齡輩分入座。菜很平常,最好的兩個菜一個是粉蒸肉,一個是排骨燉冬瓜,其余都是一些小菜。鄧仲純一再表示歉意,說戰(zhàn)亂年代,拿著錢買不上東西。對此,滿桌人深表理解。
陳獨秀見了滿桌子油光發(fā)亮、香味撲鼻的菜,由衷地夸贊說:“近半月老夫只聞肉香未嘗肉味,今天要多吃兩塊?!闭f完自己先夾了一塊肉放進(jìn)嘴里,還沒找到感覺,竟然到了肚里。他又夾了一塊,只覺得肉很快在嘴里融化了。吃畢又說:“有肉吃真好?!币姖M桌的人都笑,陳獨秀說:“老夫說的可是實話,你們也吃?!?/p>
鄧蟾秋給陳獨秀夾了一塊粉蒸肉,方孝遠(yuǎn)給陳獨秀夾了一塊排骨。鄧蟾秋說:“燮康,以后我們要多請請陳先生,不能讓陳先生在江津過得太苦了?!?/p>
鄧燮康應(yīng)聲說:“沒問題,只要陳先生看得起晚輩,過幾天,我就安排?!?/p>
鄧仲純聽了很高興,站起來說:“我們外鄉(xiāng)人流落到你們江津,承蒙蟾公一家人看得起我們,我代表陳先生敬一杯?!?/p>
大家舉杯一飲而盡。
在江津,陳獨秀雖然風(fēng)燭殘年,但他仍不失過去的光輝,許多名人名流都下帖子請他,或者登門拜訪,很是受人敬重。
在延年醫(yī)院居住的日子里,陳獨秀的生活是散漫的,嫻靜的,也是失意的。江津雖然離重慶不遠(yuǎn),但各種消息閉塞,陳獨秀也就處于政治漩渦之外。也許是政治上的不得意,陳獨秀一改過去對政治的熱愛,像江津無所事事的市民那樣過著閑適的生活,對時事、政局緘口不言。每日里除了著學(xué)、臨帖、編書、寫文章,就是與江津政界、商界和教育界的名流來往。無論是政界還是商界的名流,他們都把宴請陳獨秀當(dāng)成尊重他和抬高自己身價的方式,陳獨秀也非常樂意被人邀請,一來可以解口頭之饞、腸胃之饑,二來可以滿足自己不受冷落的虛榮之心??梢钥闯?,陳獨秀也是一個俗人,他超脫不了世俗的生活環(huán)境。
那是江津的初秋,天氣漸漸涼爽起來,陳獨秀因為前一天晚上與鄧仲純吃飯、聊天,睡覺晚了些,起床時太陽都升得老高老高了,這時一個人敲開了陳獨秀家的門,進(jìn)屋后自報家門說:“陳先生,鄧經(jīng)理讓我來請先生和夫人,今天到康莊別墅小坐。”
陳獨秀看了看請柬,馬上說:“謝謝你們鄧經(jīng)理,午飯前我和夫人一定到?!?/p>
鄧經(jīng)理就是鄧燮康,他雖然年輕,但在江津很有名望。自從與陳獨秀在鄧仲純家見第一面后,他就對陳獨秀由過去的敬仰之情又增添了一份同情。
在江津大西門外的長江邊上,有一座中西合璧的別墅,鄧燮康將別墅取名為“康莊”。康莊面向波濤滾滾的長江,背倚松竹茂密的鼎山,可謂占盡風(fēng)水和風(fēng)光??登f是鄧燮康與他的叔叔鄧蟾秋共同修建的。
陳獨秀輾轉(zhuǎn)來到江津后,與之來往最多,能說心里話的主要是“四鄧”。一個是延年醫(yī)院院長鄧仲純,他是陳獨秀早年在日本留學(xué)的至交和老鄉(xiāng);一個是國立九中的鄧季宣,他和陳獨秀既是同鄉(xiāng)也是朋友;第三個是鄧燮康,他是陳獨秀的敬仰者和崇拜者;第四個是鄧蟾秋,鄧蟾秋一生好交結(jié)有識之士,特別是對大學(xué)問家更是高看一眼,陳獨秀的才學(xué)和見識令鄧蟾秋十分佩服。鄧蟾秋、鄧燮康叔侄二人懷著敬佩和同情之心,在生活上、經(jīng)濟上力所能及地給予陳獨秀幫助。
陳獨秀在江津,也不是什么人都交,什么飯都吃,他依然堅持自己做人的原則,他之所以與鄧氏一家人來往頻繁,主要是他認(rèn)為鄧蟾秋和鄧燮康叔侄兩人,重德重義重知識,是江津有名的儒商,尤其對他們出資興辦聚奎中學(xué)和圖書館很是欽佩,再加上鄧氏叔侄對他表達(dá)的不只是同情,更多的是敬仰,又無政治企圖,所以他愿意和他們來往。
坐在滑竿躺椅里的陳獨秀,興致勃勃地觀賞著江邊兩岸的風(fēng)景。當(dāng)看著那浩浩蕩蕩一往無前的江水,他便心潮澎湃起來,回想一生走過的革命道路,那些刻骨銘心的往事歷歷在目,那大革命的沖鋒號角,仿佛又在耳邊吹響,有千軍萬馬喊著口號從他身邊沖過。他激動得一下子從躺椅里坐了起來,看著眼前的山、眼前的景、眼前的人,就如夢幻一般,他一時都弄不明白,自己怎么會落魄到了這步田地,成為鄉(xiāng)間一個百無一用的人。
其實,陳獨秀也可以完全不是今天這個樣子。只要他不過于偏執(zhí)、低頭認(rèn)錯,他的人生軌跡也許就會有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就可以過上衣食無憂的富貴生活。但是陳獨秀的鮮明性格和人生追求,決定了他最后的人生游離于團(tuán)體之外,成為孤家寡人。他的老朋友希望他認(rèn)錯之后到根據(jù)地,回到革命大家庭的懷抱之中,他沒有答應(yīng);國民黨想拉他反共,他堅決拒絕了;托派對他抱有極大希望,派人秘密與他聯(lián)系,希望他出山,但也被他拒絕了。
陳獨秀想不明白,為什么自己的理念與現(xiàn)實不相適宜?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反對自己?為什么有那么多人不相信自己的主張?難道真是自己錯了嗎?以前,他從來沒有懷疑過,現(xiàn)在竟然有了如此的念頭,他很是為自己的處境懊惱,難道真像托派說的那樣,自己消極悲觀了嗎?
在他黯然神傷的時候,只聽轎夫既是羨慕又是嫉妒地說:“前面就是康莊了,多好的風(fēng)水,如此寶地活該鄧家發(fā)財?!?/p>
陳獨秀欠欠身半坐起來,在前面鼎山腳下翠綠的坡地里,中西合璧的康莊別墅若隱若現(xiàn),背靠山丘,前臨長江,絕對是一個好地方。陳獨秀見離康莊不遠(yuǎn)了,用手敲了一下扶手,說:“這里風(fēng)景好,我們下來走走,你們在后面跟著,我要是走錯了路你們就叫一聲,把我送到康莊吧!”
康莊周圍幾里之內(nèi)沒有人家,康莊就像一艘孤帆停泊在藍(lán)色的海洋之中。康莊地勢好,站在大門外,能夠看到沿長江邊過往的行人。按照約定時間,鄧燮康提前來到大門外等候,不一會,他就看到綠蔭小道上走出四個人來,前面一個個子不高,穿著藍(lán)布的長衫,一邊走一邊四周觀看。
在一棵茂盛高大的樟樹下,他們握手見面了。
陳獨秀握著鄧燮康的手說:“不用遠(yuǎn)迎的,你的康莊很醒目,能找到。”
鄧燮康說:“您和夫人能來,是給了我面子,我感到三生有幸?!?/p>
陳獨秀很是謙虛地說:“老朽了,承蒙鄧?yán)习蹇吹闷?,我倍感榮幸?!?/p>
鄧燮康說:“陳先生過獎了,我只是一個小商人,陳先生聲名遠(yuǎn)揚,早年可是有影響的人啊!”
陳獨秀笑了笑說:“那是過去的事情了,如今老了,想往矣,當(dāng)年匹夫之勇就不值一提了?!?/p>
鄧燮康說:“曹操的《龜雖壽》寫得好?。豪象K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您比曹操年歲還小哩,您要比他信心大才是。”
陳獨秀感嘆地說:“曹操文武兼?zhèn)?,文章作得好,仗也打得好,是幾百年才出一個的領(lǐng)袖人物,我算什么,只能算一個通曉文墨的秀才。秀才造反十年不成?!?/p>
鄧燮康說:“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就受‘五四運動的洗禮,在上海讀書時我從您主辦的《新青年》雜志上學(xué)到了很多關(guān)于民主自由的思想,懂得了很多革命道理,我一直覺得您就是20世紀(jì)之初了不起的人物?!?/p>
陳獨秀沒有接話,抬頭看了看天,又看了看近在眼前康莊,有意岔開話說:“好漢不提當(dāng)年勇,過去的事就不說了。你這康莊是新建的吧?可謂這邊風(fēng)景獨好?!?/p>
“一塊荒地,前臨江,后靠山,算不得好宅地?!编囒瓶岛軡M意地說,“只是離縣城遠(yuǎn)了點,倒是安靜,日本人的飛機很少光顧,自從建好住進(jìn)來后,晚上睡覺很是安泰?!?/p>
陳獨秀一邊走一邊欣賞道路兩旁的風(fēng)景,快到康莊,大門外兩旁站了幾個人,他們分別是鄧蟾秋、鄧季宣、鄧仲純,陳獨秀見了分外高興,連忙抱拳致意,嘴里重復(fù)說道:“太客氣,太客氣?!?/p>
鄧季宣率先打開話題,說:“馮將軍前幾日來江津倡導(dǎo)義捐,支持抗戰(zhàn),聽說效果不錯。江津有錢的人都十分踴躍,鄧燮康先生的岳母還捐了金呢?!?/p>
鄧燮康很自豪地說:“我岳母這人思想開明,還特別愛國,每次義捐她都很積極。”
鄧仲純說:“蟾秋先生也捐了不少?!?/p>
鄧蟾秋說:“全民抗戰(zhàn),人人有責(zé),應(yīng)該的?!?/p>
鄧季宣說:“一個人賺錢固然難,疏財更難。”
陳獨秀說:“馮玉祥一生不簡單,倒過袁世凱,殺過吳佩孚的回馬槍,囚禁過曹錕,驅(qū)逐過溥儀,反對過蔣介石,人稱倒戈將軍。我和這位將軍有些類似,一生就會做反對派,從反動,到反清一直到反蔣介石?!?/p>
鄧仲純說:“你和馮先生還不完全一樣,他行事憑的是愛國和正義,而你有自己的遠(yuǎn)大理想和追求,為的是建立一個科學(xué)民主的中國。”
陳獨秀聽后,心里很是受用,笑了笑說:“理想也是害人的,你看我如今可是一事無成。不像鄧先生,實業(yè)救國,你現(xiàn)在的航運生意還好吧?”
鄧蟾秋說:“事不少,關(guān)鍵是風(fēng)險也大,雁過拔毛的也多,前幾日,我的一條船在為國軍運軍需的過程中,遭受日軍轟炸,一名船工被彈片炸死,三名船工負(fù)傷,好在船沒沉,要不損失就大了。另外現(xiàn)在水路上盤查得厲害,你要不花點小錢,那些小鬼就會說你違運戰(zhàn)備物資,如果給你戴上通匪通共的帽子,那就麻煩了?!?/p>
鄧仲純說:“前方將士流血流汗為國捐軀,后方的人這樣干,勢必削弱抗日力量,勢必動搖國民黨在老百姓心中的根基,如果這樣,即使贏得抗日戰(zhàn)爭勝利,在與共黨的博弈較量中也一定會敗下陣來,聽說共產(chǎn)黨的官兵十分清廉,對老百姓視如父母?!?/p>
陳獨秀說:“共產(chǎn)黨在這方面要比國民黨好得多。得民心者,得天下,這是一句古話?!?/p>
鄧燮康說:“陳先生你就給我們預(yù)測預(yù)測,將來是國民黨坐天下,還是共產(chǎn)黨坐天下。”
陳獨秀沉默了好一會才說:“這些都是黨國大事??!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哪能作出如此重要的判斷,只圖安享晚年?!?/p>
陳獨秀不說話,一時就冷了場,鄧蟾秋趕忙打圓場說:“時候不早了,陳先生,我們?nèi)胂?!?/p>
“客隨主便?!标惇毿阏f,“肚子是餓了,早晨只喝了一碗粥?!?/p>
餐廳就在客廳一側(cè),餐桌是八仙桌,椅子是帶扶手的靠背椅,餐廳面積也不小,有十多個平方,靠上座的墻壁上掛著“民以食為天”的條幅,字寫得不算好,但卻有功底,因為沒有落款,不知出自哪一位老秀才之手。陳獨秀在眾人的一再推舉下,坐在了主位。桌子上的菜也都快擺滿了,熏臘肉、臘香腸、酸菜扣肉、大鯉魚、宮保雞丁、魚香肉絲、煎豆腐、油炸紅苕丁、泡蘿卜、咸菜。一共十道菜,色香味俱全。按次序坐定后,鄧燮康請五叔鄧蟾秋致辭,鄧蟾秋也沒推辭站起來說:“我們久仰陳先生大名,過去因為地位、地域的關(guān)系,我們不得相見,現(xiàn)因抗日戰(zhàn)爭,陳先生避難江津,我們有幸與陳先生同桌吃飯。”
陳獨秀欠了欠身說:“我陳獨秀如今風(fēng)燭殘年,落難江津,承蒙各位高看我?!?/p>
鄧蟾秋繼續(xù)接過話說:“陳先生落難江津,是國家的不幸,是民族的不幸,卻是我們江津人的榮幸,我們應(yīng)該視如貴賓,好好善待之?!?/p>
滿桌的人齊聲應(yīng)道:一定盡心盡力。
鄧燮康接過話說:“我們可以掰著指頭算一算,20世紀(jì)初,中國有幾個像陳先生這樣先知先覺的人,不多??!今天請陳先生吃飯,就是想表達(dá)這份心意。來,我們?yōu)殛愊壬诮蛏钣淇旄杀?,祝在座的各位身體健康,也??谷諔?zhàn)爭早日勝利。”
陳獨秀患高血壓,他只是用嘴唇沾了一下杯沿,其他人都是一飲而盡。陳獨秀放下杯子,也不管鄉(xiāng)俗禮儀,自個開始夾菜吃。也許是因為年歲都不小了,酒喝得也就特別謹(jǐn)慎;也許是因為都是有身份的人,酒桌上也就比較沉悶,話不多,玩笑也不多。大家胃口都不錯,十盤菜,基本上都吃光了??旖Y(jié)束的時候,陳獨秀倒是說了一句很幽默、很有意味的話,他說:“小日本真可恨,害得我們?nèi)背陨俅?,肚子里沒有油水,你看桌子上的肉都被吃得一干二凈。”
眾人聽了都哈哈大笑,鄧蟾秋說:“在江津我也算是有錢的人,有好長時間我也沒有吃一桌十道菜了,今天是借陳先生的光,燮康才一次性拿出了這么多好菜?!?/p>
鄧燮康很是謙虛地說:“哪里有好菜,除了豬肉還是豬肉,除了小菜還是小菜,不是我舍不得,而是現(xiàn)在有錢買不到好東西?!?/p>
鄧季宣說:“很不錯了,兵荒馬亂的年月,能不餓肚子就好。我們學(xué)校的老師請個客,最有條件的弄上四個菜就算最好的了。”
陳獨秀說:“自入川以來,常常飽一頓饑一頓,今天有機會自然飽吃一餐。正如墻上掛的橫幅一樣,民以食為天。吃是老百姓生存的頭等大事,我們鬧革命,最終目的就是要老百姓居有其屋,食能飽腹,身有衣穿;其次才是自由的問題,只有在吃穿住無憂的前提下,才能關(guān)注精神層面。我今天吃飽了,心里有一種幸福感,如果長期挨餓,日子久了,就會對生活失去信心,人活著的基本意義也就喪失了。”
鄧仲純說:“陳先生講得好,吃是生命的支撐,一個人要是不能吃了,他就離閻王爺很近了?!?/p>
鄧燮康說:“干什么就吆喝什么,鄧大夫救死扶傷,吃飯也能和人的生命相連?!?/p>
滿桌的人吃飽喝足了,又回到客廳的座椅上,茶師已將茶水倒好,鄧季宣喝了一口茶問:“陳先生,我聽說你在《東方雜志》發(fā)表了《廣韻東冬鐘江中之古韻考》是嗎?”
陳獨秀撩著茶蓋說:“不值一提,掙點小錢維持生活?!?/p>
鄧季宣說:“陳先生要不是因革命耽誤時間,著作一定等身了?!?/p>
陳獨秀說:“等身不一定有用,革命未必?zé)o功?!?/p>
鄧仲純說:“精辟,太精辟了。就如我救人只能救少數(shù),而不能救天下勞苦大眾一樣?!?/p>
陳獨秀說:“你要把我這高血壓治好了,上帝都會感謝你。”
滿屋子里的人,都覺得陳獨秀說的既有哲理又很幽默,發(fā)出爽朗的笑聲。
鄧仲純笑著說:“你這病一半需要藥物治療,還有一半需要精神治療,后一半我是沒辦法的,上帝恐怕也沒辦法可想,只有你自己能夠解決?!?/p>
續(xù)第三次茶時,陳獨秀站了起來,說:“這里風(fēng)景好,到外面看一看。”
陳獨秀看門前波濤翻滾的長江,屋后如黛的青山,他感慨萬千,借用李白《山中答俗人》詩贊嘆道:“問余何事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p>
鄧燮康說:“這地方買下時間不長,修這棟房子,主要考慮有以下幾點,一來因江津離重慶不遠(yuǎn),日軍每次轟炸重慶,常常殃及池魚,住在江津城里總是沒有安全感;二來重慶是‘三大火爐之一,江津雖然好一點,但住在城里不僅熱,還吵鬧;三是康莊這個地方離江津不遠(yuǎn)不近,風(fēng)景也好,房子建在叢林中,日軍幾乎看不到,相對安全,還十分涼爽。就這樣,我與五叔蟾秋共同出資建了這棟所謂的‘別墅,取名就以我名字最后一個字命名,五叔說好聽又吉祥,歡迎各位先生以后多來康莊做客?!?/p>
陳獨秀聽后感慨地說:“能得此佳景,平生足矣。”
陳獨秀是一個讀書人,一個地地道道的知識分子,一個以傳授知識為己任的教書匠。他面對黑暗的社會、腐朽的統(tǒng)治,為了拯救中國和民眾,在五四運動中,平地驚雷般地提出了建立民主與科學(xué)的理想。他拋棄安逸、清靜、平和的生活,走上反帝、反封建、反殖民統(tǒng)治的道路,甘愿吃苦受累、受刑坐牢。在幾次革命理想化為泡影的時候,他氣節(jié)依存,不茍且偷生,以寫字謀生。
那是1938年的秋天,回江津辦事的龔燦濱,在北大同學(xué)江津市縣長黃鵬基的陪同下,踩著一地落葉向郭公館走去,他要去見未曾謀面的老師。
走進(jìn)門,龔燦濱與黃鵬基很謙恭地自報家門,并向陳獨秀表示了敬仰之意。陳獨秀萬萬沒有料到在自己落難之際,江津的一縣之長居然如此謙恭地前來拜望。他十分高興,很客氣地請他們坐下,潘蘭珍熱情地替他們泡上茶。
三個人坐在不大的房子里,面面相覷。初次見面,來的兩個人雖都畢業(yè)于北大,但一個是國民黨的地方官,一個是國民黨軍官,陳獨秀不知他們底細(xì),也不知他們此行真正目的,不便多說,以沉默寡言來應(yīng)付。龔燦濱很細(xì)致地打量著陳獨秀,他那開闊的國字臉,也許是歷經(jīng)了太多的滄桑,如今變得紫黑紫黑,神情凝重,保持著大人物才有的矜持。那雙眼睛依然炯炯有神,仿佛還蘊藏著《新青年》時代叱咤風(fēng)云的活力。在他們的眼里,眼前的陳獨秀,就是一位典型中國傳統(tǒng)的學(xué)者,怎么看都不像一位玩弄權(quán)術(shù)的政治家,一位攪得蔣介石難以安心的強勢人物,一位到死不肯認(rèn)錯、被共產(chǎn)黨開除了的領(lǐng)導(dǎo)人。
三個人誰都沒有率先開口,六眼相對,很是尷尬和沉悶。好一會之后,龔燦濱沉不住氣了,向陳獨秀問道:“先生見多識廣,對中國面臨的局勢很有研究,您在重慶發(fā)表的文章我們都看過了,覺得非常精辟,不知您對當(dāng)前時局還有什么看法?”
陳獨秀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把臉移向了窗外,冷冷地說:“老朽一個,在重慶發(fā)表的文章只是一孔之見,現(xiàn)在避難鄉(xiāng)里,多日不看報紙,消息閉塞,你問當(dāng)前的時局,我不知從何談起。”
龔燦濱聽了臉上微微發(fā)燒,知道自己冒昧了,一時顯得有點不好意思。
一旁的黃鵬基很知趣,馬上將話題引開,說:“先生近來寫點什么沒有?”
陳獨秀這才轉(zhuǎn)回臉,慢慢吞吞地說道:“仍繼續(xù)寫我的《小學(xué)識字教本》,送《東方雜志》連載,也給《時事新報》或別的報刊寫點無關(guān)痛癢的文章以養(yǎng)家糊口。”
陳獨秀到江津臨時居住,基本上不寫評論時政方面的文章,一門心思研究文字學(xué),只想在有生之年完成《小學(xué)識字教本》的撰寫。他寫這本書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五年老虎橋模范監(jiān)獄的生活,陳獨秀沒有虛度。他把主要精力用于研究文字學(xué),留下了許多極有價值的著述?!缎W(xué)識字教本》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撰寫,耗時九年直到他逝世。
陳獨秀無論身陷囹圄,還是處于貧病交加的困境,始終沒有放棄撰寫《小學(xué)識字教本》。除了以字謀生,最重要的是他在政治救國的道路上遭遇坎坷時,不肯讓寶貴的時光白白東流,決意以自己滿腹經(jīng)綸,為中國的教育做點事情。
在老虎橋模范監(jiān)獄,陳獨秀享受了較好的待遇,一個人住一間牢房。起初,有專門的看守監(jiān)視,不準(zhǔn)讀書看報,不準(zhǔn)與外界通信,不準(zhǔn)親友探監(jiān),他仿佛被裝進(jìn)了一個密不透風(fēng)的罐頭盒,喪失了一切人身自由。一向好斗善斗的陳獨秀,豈能容忍如此野蠻的監(jiān)禁。他以絕食爭取一個公民基本的生存權(quán)利。陳獨秀的抗?fàn)?,終于贏得了國民黨政府的“優(yōu)待”,監(jiān)獄破例為他設(shè)置了兩個大書架,并搬來許多經(jīng)史子集之類書籍供他閱讀。另外,還配置了一張書桌和兩把椅子,供他寫作之用。
有了書,陳獨秀就可以借梯上樓,實現(xiàn)自己的心愿。
陳獨秀在獄中埋頭編撰《小學(xué)識字教本》,在他看來,中國過去的部分文學(xué)家都拘泥于許慎和段玉裁的《說文解字》及其注解,很難形成系統(tǒng)的文字科學(xué)。他認(rèn)為,從文字的形成和發(fā)展可以看到社會和國家的發(fā)展,因此,他想用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糾正前人的謬誤,探索一條文字學(xué)的道路,建立一個科學(xué)的文字學(xué)體系。
在失去自由、充滿絕望、與世隔絕的囚牢之中,陳獨秀以超然的定力,平心靜氣,醉心于枯燥無味的學(xué)術(shù)研究,如醉如癡進(jìn)入一種忘我境界。在那小小的牢房里,雖然沒有花園,沒有小橋流水,但對于沉迷于文字王國的陳獨秀來說,儼然是一個世外桃源。此時的陳獨秀,在強制的現(xiàn)實中,實現(xiàn)了本性的回歸,做成一個地道的書生。
在獄中的陳獨秀沒有喪失書生意氣,為一個字、一個人、一件事,他半點也不含糊,一點也不退讓,不給人以情面,只求堅持真理。
在獄中度過五個春秋的陳獨秀,初步完成了《小學(xué)識字教本》的上半部。這是一部文字學(xué)巨著,分上下兩編,上編解字根及半字根,下編是字根孳乳之字。陳獨秀編撰《小學(xué)識字教本》,以極其科學(xué)的方法,深入淺出地講明每個字的來源及其演化,對兩千多年來形成的文字學(xué)進(jìn)行了梳理,在蕪雜的各家學(xué)說之中,理出了一個科學(xué)的體系。
他將上篇寄給陳鐘凡,征求意見。陳鐘凡收到陳獨秀的信后,為陳獨秀在逆境和苦難中能夠?qū)懗鲞@么好的文字著作感到高興和欣慰,他雖然還沒有見到全書,但他認(rèn)為以形、聲、義一貫解釋文字之方法,可謂縝密,是為文字學(xué)有價值之著作。
在編譯館任編譯的臺靜農(nóng)對陳獨秀的《小學(xué)識字教本》上篇也給予了很高的評價,認(rèn)為這是用極科學(xué)的方法,使兩千年來的文化遺產(chǎn)由蕪雜變得體系可循。尤其認(rèn)為下一代兒童若循此學(xué)習(xí),當(dāng)省許多腦力。
陳獨秀很想有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可現(xiàn)實總是與他的意愿背道而馳。
一天晚上,一大家人早早吃過晚飯,端了茶杯到院子里乘涼。也許是剛吃過飯,陳獨秀熱得大汗淋漓,不停地?fù)u著手中的大蒲扇,坐在一旁的潘蘭珍也幫他扇涼,可他還是覺得熱。天漸漸暗了,月亮羞怯地從東邊露出半個臉來。陳獨秀見夜色已深,又無客人來訪,便將粗布短褂扣子全部解開,用手不停地擺動短褂,可是還是不停地冒汗,他實在忍受不了悶熱,干脆脫了短褂,一把塞進(jìn)潘蘭珍的手里,只穿一條大褲衩坐在那兒乘涼。
坐在遠(yuǎn)處的鄧家太太見陳獨秀脫光了上身,心里很生氣,臉拉得長長的。過去在北平,她對陳獨秀愛逛八大胡同,喜歡拈花惹草的風(fēng)流做派看不慣?,F(xiàn)在,陳獨秀光著膀子不顧及他人的樣子,鄧太太看在眼里氣在心里。
饑餓的蚊子聞風(fēng)而動,陳獨秀左攔右擋還是被叮了幾口,身上又熱又癢,他便用手去拍去抓。在一旁瘋鬧的鄧仲純的弟弟鄧季宣六七歲的兒子,因與陳獨秀早已混熟,看陳獨秀拍打蚊子笨拙的樣子覺得好笑,于是從地上撿起一根樹枝,悄悄來到陳獨秀的背后,用樹條去點陳獨秀光著的身子。陳獨秀開始還以為是蚊子叮咬,便用手去拍,幾次過后,小男孩被陳獨秀笨拙的樣子逗樂了,當(dāng)他再一次偷襲時,被陳獨秀發(fā)現(xiàn)。正處在心煩狀態(tài)中的陳獨秀大為光火,生氣地訓(xùn)斥道:“你這個小伢子,好沒教養(yǎng),給我一旁玩去。”
聽了陳獨秀的訓(xùn)斥,鄧太太多日的憤懣一下子被點燃了。她氣沖沖地站起來,走到陳獨秀跟前,毫不客氣地說道:“你說人家沒教養(yǎng),你自己怎么光著膀子?你這又是什么教養(yǎng)?”
陳獨秀讓鄧太太這一頓急風(fēng)暴雨般的斥罵搞得目瞪口呆!他壓根沒想到鄧夫人會發(fā)這么大的火,說出這么難聽的話。他一生中雖然歷經(jīng)大起大落出生入死,可哪曾受過女人的這般訓(xùn)斥?
陳獨秀被氣得七竅生煙,嘴唇哆嗦著,竟然一句話說不出來。
鄧太太似乎有著天大的委屈,依然不依不饒地說道:“三家?guī)资谌藬D在一個院子里,您一個大教授,六十多歲的人了,光著上身像啥?”
潘蘭珍連日來壓在心中的不快、委屈,甚至是怨恨一下子被鄧太太的不恭和刻薄點燃了。她憤然起身,反駁說:“鄧太太,大熱天的穿少點怎么就不行了?”
一番爭吵之后,氣憤之極的鄧太太拉下臉下了逐客令。
現(xiàn)實的殘酷,讓陳獨秀越發(fā)感受到了世態(tài)炎涼。他從氣憤中緩過神來,發(fā)現(xiàn)腳下的路越來越窄了,越來越難走了,而且只有一條路,另謀生路。
血壓不斷攀升,他頭昏腦脹,晃悠悠地站起來,定了定神,給妻子擦了擦眼淚,接過短褂,穿上并系好扣子,望了望天空,硬是沒有讓眼淚流出來,堅定地對妻子說:“走,我們進(jìn)屋。”
走進(jìn)屋,潘蘭珍劃亮火柴,點燃煤油燈,漆黑一團(tuán)的房子有了一絲光亮。潘蘭珍一邊收拾衣服,一邊流淚痛斥說:“先生,阿拉就是流落街頭,也不住這個地方,就是討飯,也要還上她家的房租和生活費,阿拉絕不能看她的白眼,受她的窩囊氣?!?/p>
陳獨秀在沉默中已經(jīng)下定決心,這個地方堅決不住了,要不然會被鄧太太活活氣死。他先將被子捆好,然后掀開床頭的席子,從里面拿出幾張毛錢來,那是他們僅有的零花錢。他將錢在手里抖了抖說:“無錢難倒英雄漢?。∽?,我們不在這里茍且偷生?!?/p>
于是,潘蘭珍背著大包小包,陳獨秀扛著鋪蓋,朝著醫(yī)院大門走去。月光下,兩人的影子被拉得長長的,像兩片落葉在院子里隨風(fēng)飄蕩。
在即將走出大門時,他們與出診回來的鄧仲純迎面相撞。鄧仲純見他們大包小包又是行李鋪蓋就明白了幾分,趕緊迎上前說道:“仲甫,大黑天的,往哪兒去?是不是我那堂客又耍二百五了,把你們得罪了?”
陳獨秀默默站在那兒,潘蘭珍淚如雨下地說道:“是阿拉得罪了你堂客,人窮志不窮,先生,阿拉走?!?/p>
潘蘭珍見陳獨秀站在門口不動,便用手從后面推了一下。也許用勁大了些,也許是天氣太熱,陳獨秀血壓太高,或者身體太虛弱,他竟然一下子摔倒在地,鋪蓋滾到一旁。鄧仲純趕忙上前一步去拉扶,潘蘭珍也同時迎上去,邊拉邊說:“先生,儂這是怎么了,儂醒醒……儂要是死了,阿拉也不活了?!?/p>
過了一會,陳獨秀睜開雙眼,問:“這是哪呀?”
鄧仲純將陳獨秀扶起來坐在鋪蓋上,三人一時無語。鄧仲純心疼地說:“仲甫??!你這是何苦呢!你血壓那么高,需要靜養(yǎng),天氣熱,哪能生這大的氣,這樣搞下去非出人命不可?!?/p>
陳獨秀還是一言不發(fā),潘蘭珍說:“還不是被儂家堂客給氣成這樣的。”
鄧仲純很內(nèi)疚地說:“我那婆娘不懂事,你是知道的,為了你,我不知道說她多少回了,每說一回,她都表示改,保證對陳先生好。可她就是沒修養(yǎng),目光又短,只看眼前的一點小利。陳先生是大人,不和小人一般見識。走,先回去,住下再說,這黑燈瞎火地到哪兒有你們住的地方?”
潘蘭珍依然生氣地說:“找不到住的地方,阿拉住到廟里去?!?/p>
鄧仲純勸著說:“陳太太,你就不要硬撐面子了,陳先生的身體是經(jīng)不起折騰的。走吧!現(xiàn)在跟我回去。”
在黑暗的世界里,他們看不到一絲光亮。他們的腳下本來就沒有了路,他們想踩出一條自己的路來,可是已經(jīng)心有余而力不足。陳獨秀在鄧仲純的攙扶下身不由己地又回到了“延年醫(yī)院”的后院。
陳獨秀為無處安身一時陷入了艱難而窘迫的境地,他萬萬沒有想到,偌大的江津竟然沒有自己立足之地。
夜深人靜,銀灰色的月光將潔白色的房屋照了個透亮。臨時居住在康莊的陳獨秀躺在床上卻難以入眠。一旁的潘蘭珍見陳獨秀唉聲嘆氣無法入睡,便問:“儂是酒喝多了嗎?阿拉給你倒杯水喝?!标惇毿懵犃藳]有吱聲。
潘蘭珍又問:“儂是在為住房發(fā)愁嗎?”
陳獨秀好一會才說:“難道我們錯來江津了嗎?”
潘蘭珍說:“阿拉一個婦道人家,也不知道對錯,阿拉只是覺得今晚吃飯時,鄧先生說的好像在理。他說儂不該脫離自己創(chuàng)建的組織,說儂是條龍,離開了組織,就像魚兒離開了水?!?/p>
陳獨秀猛地一翻身說:“是我離開的嗎?是他們把我開除了?!?/p>
潘蘭珍的話使他不由想起在武昌與董先生相見的夜晚。他清楚地記得,那個晚上,月色也像今夜一樣明亮,老遠(yuǎn)以外就能看清人的模樣。那天,他剛剛吃過晚飯,在小院子里踱完步,回到房間正準(zhǔn)備伏案寫作,突然小院大門響了起來。
來人用地道的湖北話說:“陳先生在嗎?我姓董,是他的老朋友?!?/p>
潘蘭珍穿過庭院、客廳,走進(jìn)書房對陳獨秀說:“一個姓董的要見你?!?/p>
陳獨秀自從住進(jìn)武昌雙柏廟街這座舊式平房宅院后,由于有特務(wù)盯梢,他晚上一般不會客人,也不主動出門,害怕遭到不明暗算。這所寬敞的舊式平房于陳獨秀來說來之不易,他從老虎橋監(jiān)獄出獄后,避難來到武漢。武漢警備司令部少將參謀兼武漢防空司令部辦公廳副主任楊鵬升早就崇拜陳獨秀的學(xué)識,初次見面便一見如故,相談甚是投機。出于對陳獨秀的尊敬,楊鵬升利用手中的職權(quán),安排他搬到了武昌雙柏街二十六號居住,使陳獨秀一時擺脫了漂無定所的困境。
陳獨秀聽了潘蘭珍的話,停下手中的筆,站起來自言自語地說:“董先生,難道是他嗎?自老虎橋監(jiān)獄出來,還沒有一個老朋友登過門,如果是他,他來干什么呢?”陳獨秀一番思量過后面露喜色,說:“快去開門,快去開門?!?/p>
潘蘭珍轉(zhuǎn)身風(fēng)一樣向院子里跑去。陳獨秀用手捋了捋銀白稀少的頭發(fā),整了整衣服,換上布鞋向客廳走去。
潘蘭珍將客人迎進(jìn)門,隨手將院門關(guān)好,領(lǐng)著身穿長袍的董先生穿過庭院,走進(jìn)客廳。陳獨秀早已站在門口迎候,熱情地伸出雙手握住董先生的手說:“稀客,稀客?!?/p>
董先生也激動地說:“老朋友,可好?。 ?/p>
陳獨秀興奮地說:“多年不見老朋友甚是激動??!”說完感到不對,趕緊自我糾正說:“董先生還如過去,雄姿勃發(fā),說話聲音洪亮,我可差遠(yuǎn)了?!?/p>
董先生面帶笑容說:“想當(dāng)年,我們在上海鬧革命,你是何等意氣風(fēng)發(fā),創(chuàng)辦《新青年》是開天辟地。今天在武昌相見,讓人喜出望外??!”
董先生言歸正傳說:“我是專程來見陳先生?!?/p>
陳獨秀說:“我想董先生大老遠(yuǎn)來,必然有要事,請講?!?/p>
董先生直言相告說:“中央讓我來,希望陳先生到根據(jù)地去。”
陳獨秀掩飾住心內(nèi)的激動平靜地問:“沒有其他什么條件吧。”
董先生看著陳獨秀的眼睛說:“我們是老朋友,我直言相說,組織上有高姿態(tài),你是不是也拿出誠意,寫一個書面檢查,到根據(jù)地,同志們都?xì)g迎你。陳先生你看可以嗎?”
陳獨秀擰了一下眉毛說:“我是可以到根據(jù)地,只是這檢討……”
董先生欣然說:“有這個心愿就好,寫檢討是個形式,你不必介意?!?/p>
陳獨秀猶猶豫豫地說:“不好吧!不太好吧!依我做人原則,難以遵命,我不知道如何檢查自己。”
董先生激將說:“敢于認(rèn)錯,才是一個有勇氣的人。聽說你拒絕到國民黨陣營當(dāng)什么勞動部部長,也拒絕托派組織成立‘新的共產(chǎn)黨,這就很好。現(xiàn)在根據(jù)地敞開胸懷,接納你,你應(yīng)該理智對待,不要認(rèn)死理。那樣對你以后的人生可能更好,否則就是另外一個樣子。”
陳獨秀悶聲悶氣地說:“做檢查,做檢查太讓人為難。第一次大革命運動,是按照共產(chǎn)國際要求進(jìn)行的,后來慘重失敗,黨犧牲了那么多的同志實在讓人痛心。我的大兒子延年、二兒子喬年在那次大屠殺中先后被蔣介石下令槍決,怎么能把錯算在我一個人頭上?”
董先生見陳獨秀對過去的事依然耿耿于懷,不肯認(rèn)錯,只好干脆地說:“我這次來見陳先生,是根據(jù)地的同志看在你過去的功績上對你的關(guān)心。具體你今后走什么路,你自己選擇,沒人強行改變你的意志。臨來前,周先生讓我轉(zhuǎn)告,希望陳先生一如既往保持革命家的氣魄,像過去一樣站在時代的前沿,一切著眼中華民族復(fù)興,著眼當(dāng)前抗日大局,放棄個人主張及個人偏見,放下包袱,到抗日根據(jù)地。你知道,一個人,離開了組織,就好比大海中航行的船,沒有方向,也經(jīng)不起風(fēng)吹浪打。陳先生你是人中俊杰,識得時務(wù),希望你認(rèn)真思考,好好掂量,主意拿定之后,隨時與我聯(lián)系?!?/p>
董先生說完,拿出一張早已寫好的紙條,那上面有聯(lián)系地址、聯(lián)系人和聯(lián)系方式。
見董先生站起來,陳獨秀也站了起來,董先生伸出手與陳獨秀告別,最后說道:“但愿,我們是再見的開始,而不是最后一次見面?!倍壬f完轉(zhuǎn)身朝庭院走去。滿腹心事的陳獨秀慢騰騰地移著腳步,望著董先生那厚實的背影,竟然呆呆地站在那兒。直到那灑脫的背影消失,院門重新關(guān)上,他還立在那里……
陳獨秀放棄了到根據(jù)地,他人生的路應(yīng)該何處去。
在他從南京逃難到武漢后,國民政府教育次長段錫朋、他的學(xué)生陳鐘凡舉薦他到武大教學(xué),他考慮到王撫五的存在,便拒絕了。
事后不久,托洛茨基和中國托派希望他去美國。他堅決地說:“我不想去,像我這樣的人,國民政府也不會批準(zhǔn)?!?/p>
托派負(fù)責(zé)人王文元勸他去香港,以徹底擺脫國民黨的監(jiān)控,做個自由人。
陳獨秀說:“當(dāng)前中國正逢全民抗戰(zhàn),我不能離開,要用實際行動擁護(hù)抗戰(zhàn)。國難當(dāng)頭,不當(dāng)逃兵。”
那時,陳獨秀剛剛從監(jiān)獄里出來,名聲還大,影響尚在,各種勢力都想利用他,把他拉入到自己的陣營中。
其實,陳獨秀從南京老虎橋監(jiān)獄出獄后,胡適曾勸他去美國著書,可以提供一切相關(guān)幫助。他毫不客氣地說:“我可不想到國外做寓公?!?/p>
胡適說:“你可以不當(dāng)寓公,靜下心來著書立說?!?/p>
陳獨秀堅決地說:“過去一些大軍閥大官僚垮臺后,都跑到外國當(dāng)寓公,這是一件十分可恥的事?!?/p>
胡適沒有想到自己的一番好意竟然被陳獨秀生生拒絕。他深知陳獨秀的脾氣和秉性,知道再勸也是多余的。為此,他在內(nèi)心里感嘆,幾年的監(jiān)獄生活,并沒有消磨陳獨秀的精神意志和中國知識分子的傳統(tǒng)氣節(jié)。
胡適見陳獨秀不愿意到美國,就勸他說:“那邊也不要你了,你總得有個吃飯的地方吧。要不到‘國防參議會當(dāng)個參議員?”
陳獨秀直愣愣地說:“這豈不是讓我向蔣介石投降,當(dāng)他的下屬嗎?”
這樣,擺在他面前的路一條一條被他自己封死了。有一點他很清楚,他沒有因利選擇到國外、到國民黨陣營,是十分正確的。到根據(jù)地去工作生活,他是萬分情愿的。為了民主與科學(xué)的理想,他為此奮斗了大半生。無數(shù)戰(zhàn)友為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理想目標(biāo)而拋頭顱灑熱血,兒子延年、喬年作為先鋒戰(zhàn)士先后倒在了敵人的槍口下,為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理想而獻(xiàn)出了寶貴的生命。想到這里,他心中的仇恨就會油然而生,他沒有理由放棄理想追求而不到根據(jù)地去,更沒有理由不將那烈士們?nèi)炯t的旗幟扛下去??墒?,現(xiàn)實卻像一座無法逾越的大山,他那偏執(zhí)倔強的性格一時成為他無法跨越的鴻溝,他始終固執(zhí)地認(rèn)為自己沒有錯,也就不愿意悔過寫檢查,不愿擔(dān)當(dāng)革命失敗之責(zé)。對理想的追求與牽掛,不肯認(rèn)錯的倔強勁,像兩頭朝著不同方向奔跑的牛,在陳獨秀心里拉扯著。
就在這個人生交叉路口,陳獨秀因一個檢查,謝絕了到根據(jù)地的最后機會。就如一個夜行的人,被一個小石子絆倒,摔了大跟頭,卻渾然不知。就是這么一個小決定,將他人生方向調(diào)了個個,他將自己推向了苦難、茫然、惆悵、窮困潦倒的邊緣。
不到根據(jù)地,又該向何處去?陳獨秀是不可能留在武漢的,那樣會當(dāng)亡國奴,做日本人的走狗。擺在他面前的路只有一條了,入川到抗日大后方去。后方是國民黨的地盤,去了又會怎樣呢?他又拿不準(zhǔn)。在一次宴會上,他遇上了當(dāng)年支持國共合作的民主人士章伯鈞和重慶《新蜀報》的主編周欽岳。陳獨秀與章、周兩人早就相識。酒過三巡之后,章伯鈞問:“陳先生積極宣傳抗日,眼下武漢形勢不容樂觀,不知先生作何打算?”
陳獨秀知道他們兩人都在重慶,自己在是否入川的問題上一時拿不定主意,正想找人給出個意見。于是說:“抗日不分力量大小,盡老夫微薄之力、應(yīng)盡之責(zé)。我有入川之想法,可那里人生地不熟,不知是去還是另擇其他地方,老兄有何高見?”
章伯鈞問周欽岳:“陳先生打算入川,欽岳先生你說好不好?”
周欽岳趕忙說:“我表示熱烈歡迎。”
章伯鈞接著說:“陳先生到大后方,還請欽岳先生多多關(guān)照?!?/p>
周欽岳表態(tài)說:“陳先生是名人,到重慶后,生活方面一切由我負(fù)責(zé)。先生入川前,提前打個電報,我做好迎接的準(zhǔn)備?!?/p>
陳獨秀感激地說:“謝謝,承蒙慷慨幫助?!?/p>
周欽岳吞吞吐吐地說:“只是先生到了重慶要注意、注意……”
陳獨秀說:“直說無妨?!?/p>
周欽岳用眼睛掃了一下眾人說:“重慶已變成陪都,各方諸侯多。先生入川后,要多加小心,尤其是在寫文章、演講作報告時要遠(yuǎn)離政治,不要點人、點事,安心休養(yǎng),專心做學(xué)問最好,免生麻煩。”
陳獨秀也許是無路可走,生怕失去入川機會,趕緊表態(tài)說:“我多加注意就是了?!?/p>
陳獨秀居住的武昌,進(jìn)入七月,連遭日機轟炸。隨著炸彈劇烈爆炸,膽小的潘蘭珍常鉆桌子。敵機的頻繁轟炸,打破了這對老夫少妻剛剛過上不長時間的平凡生活,隨著政府從武漢遷都重慶,大批難民入川,陳獨秀加速了入川的步伐。
陳獨秀是一個拿定主意輕易不改的人,一個為了理想對生活始終要求不高的人。為了僅存的一點理想之光,他真的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選擇了一條充滿苦難的人生之路。
陳獨秀想到這里,心里更加混亂了。望著明亮的月光,他那不常流淚的眼睛,竟然有了淚水。眼前望不到盡頭的路,還得走下去??!
陳獨秀血壓一直居高不下,整日昏沉沉的,看書寫字都受到了影響,只能聽從鄧仲純的安排,或躺或坐地靜養(yǎng)。由于心情不舒暢,情緒也就一直不好。再加上受醫(yī)療條件限制,他只能喝鄧仲純配制的中藥,可是療效并不十分理想,他的高血壓也就很難降下來。
看陳獨秀病得不輕,鄧仲純的內(nèi)人也很內(nèi)疚,可過不幾日,又故態(tài)復(fù)萌。鄧夫人與陳太太依然不對脾氣,磕磕碰碰之事不斷發(fā)生。鄧仲純在他們兩個中間耐心地調(diào)和,背地里勸自己的女人要大度包容,要用善良之心待落難之人,而且是落難的不平凡之人。
又一次不愉快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陳獨秀去意已定,無論仲純怎樣賠禮道歉,他也心硬如鐵,決不動搖。
可是不住 “延年醫(yī)院”他又能到哪里去住?殘酷的現(xiàn)實讓他一點辦法也沒有,人生地不熟,沒有親戚可以投靠,也沒錢去住旅館,對此他十分苦悶。
最終陳獨秀帶著潘蘭珍,住進(jìn)了三通街鄒之銀開的棧房里。陳獨秀在鄒之銀棧房里一困半月,最后,還是由鄧仲純出面,在距“延年醫(yī)院”不足一百米的小西門租到了兩間臨街的民房,還替他們預(yù)交了三個月的房租。
三個月是短暫的,對于在貧困線上苦苦掙扎的陳獨秀夫婦卻是漫長的。他們沒有穩(wěn)定的經(jīng)濟收入,依靠微薄的稿費和朋友的資助,生活的困難可想而知。要交房租,要買柴米油鹽,這種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窘迫生活,使他越發(fā)想起鄧仲純的好來。
居無定所的陳獨秀,內(nèi)心是凄愴的,對于流浪般的艱難生活,他只能用書信向自己的摯友臺靜農(nóng)傾訴。
陳獨秀對居住之地要求較高。他不愿意寄人籬下,在與鄧燮康和鄧蟾秋交往過程中,常常流露出生活的不如意。鄧燮康得知陳獨秀的苦楚后,便與鄧仲純協(xié)商,將陳獨秀接到康莊暫住時日。陳獨秀到康莊吃過幾次飯,對康莊的風(fēng)景情有獨鐘,非常喜歡。
在康莊居住的日子是美好的,但卻是短暫的??登f房屋并不多,當(dāng)時還借出了幾間給逃難江津的名人居住,陳獨秀臨時住的一間,是鄧家有人外出臨時騰出。現(xiàn)在鄧家人回來了,他只能依依不舍地離開他中意的康莊,在鄧仲純的千般勸說下,又回到了不想回去的延年醫(yī)院。
不回延年醫(yī)院他又能到哪里去呢?
從內(nèi)心尊重并憐憫著陳獨秀的鄧燮康、鄧蟾秋一直關(guān)心著這個落魄的“五四”和新文化運動旗手、共產(chǎn)黨的前領(lǐng)導(dǎo)人、當(dāng)代的大知識分子。鄧家叔侄見陳獨秀執(zhí)意要搬出延年醫(yī)院,及時伸出了援助之手。經(jīng)叔侄的共同努力,費了很大力氣,才在離縣城三十余里的施家大院找到了一處住所。施家大院又名延陵別墅,位于鶴山坪上坪的山坳里,距麻柳場三華里,距石墻院四里多路程。
陳獨秀夫婦像一片飄落的樹葉,沒有根,四處漂泊。
1939年6月初,一個盛夏的清晨,為躲避烈日,陳獨秀和潘蘭珍收拾好行李,在鄧燮康的陪送下,早早踏上了通往施家大院的路。他們雇了兩頂轎子和一個腳夫,陳獨秀和鄧燮康各坐一頂,潘蘭珍和挑夫步行跟在后面。鄧燮康要租三頂,三人各坐一頂。陳獨秀不好意思讓鄧燮康多花錢,說潘蘭珍年輕,走幾十里路沒有關(guān)系。由于他們走得早,上午十點多鐘的光景就來到了離縣城不遠(yuǎn)的施家大院。
施家大院是江津大戶人家施懷清的房子,施懷清當(dāng)時任江津市立中學(xué)校長。鄧燮康知道施家富裕,房子多,就找到了他。施校長聽說陳獨秀沒有住所,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并表示愿意提供幫助。
那是搬到施家大院的第二天,陳獨秀一覺醒來,太陽就要落山了。在他洗完臉的時候,潘蘭珍從室外滿臉灰土地走了進(jìn)來,喜氣洋洋地對陳獨秀說:“儂去看看,阿拉用石頭磚塊壘了一個灶臺,儂去看看?!?/p>
陳獨秀走出屋,來到走廊的盡頭,只見一個高約兩尺的灶臺立在兩面靠墻的墻角,灶臺上的泥巴抹得十分均勻,灶膛里還有幾根干柴正在熊熊燃燒。
陳獨秀很是高興地夸獎?wù)f:“沒想到你這么能干?!?/p>
潘蘭珍的臉一下子紅了,說:“儂以后想吃什么,阿拉就給你做什么,只要有?!?/p>
在施家大院自給自足的日子就這樣開始了。沒過多長時間,陳獨秀又遇到了新的麻煩。施家大院的孩子太多,吵吵鬧鬧沒完沒了,讓他根本無法靜下心來讀書,更無法專心致志修改《小學(xué)識字教本》,還不能得到很好的休息。如此不理想的居住環(huán)境,使陳獨秀越發(fā)感到生活的艱難,可是又無處訴說。他只好給臺靜農(nóng)繼續(xù)寫信,也許那樣才能把滿肚子苦水倒出一些,才能好受一些。
正當(dāng)陳獨秀為找一個安靜的居住之地而苦悶發(fā)愁的時候,前清進(jìn)士楊魯丞的孫子楊慶馀邀他到石墻院去住。
那是他住到施家大院不久,一天陳獨秀到石橋鎮(zhèn)寄信。無意之中,在街道舊書攤上看到了一本線裝《皇清經(jīng)典》,作者是楊魯丞。他很仔細(xì)地前后看了看,發(fā)現(xiàn)是一本難得的好書,便買了下來。
沒過幾日,鄧燮康請陳獨秀到康莊小坐,兩人喝茶時聊起了《皇清經(jīng)典》。
陳獨秀聽了很感興趣,問:“他家現(xiàn)在還有些什么人?”
鄧燮康接過話說:“楊氏家道衰敗,現(xiàn)在只有兒媳婦楊彭氏主持家務(wù),孫子楊慶馀,由于家境不好,書讀得少,人年輕……”
“哦,我想起來了,我見過他孫子,這本《皇清經(jīng)典》就是從他手里買的?!标惇毿阏f,“要是能和楊慶馀談?wù)劯茫覍δ切〇|西感興趣?!?/p>
鄧燮康是有心之人,一個星期天的中午,他把楊慶馀約到了陳獨秀臨時居住的施家大院。鄧燮康知道陳獨秀家里做不出什么菜,于是在食雜鋪里買了豬肝、豬肚和豬耳朵,三個人喝著酒閑談著話。楊慶馀與陳獨秀見過面,相互也就沒有陌生感。陳獨秀開門見山問:“你祖父的書稿是些什么內(nèi)容?”
“有《楊魯丞先生讀〈皇清經(jīng)典〉》《群經(jīng)大義》《楊氏林》《龍溪日記》等?!睏顟c馀如數(shù)家珍地回答,然后又介紹了鶴山坪的情況,說,“鶴山坪離施家大院不遠(yuǎn),也就半小時路程,風(fēng)景要比這施家大院好,而且在高處,比這兒涼快,您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說者有意,聽者更是上心。過了兩日,楊慶馀來到了施家大院,這次他是專門來接陳獨秀的。陳獨秀見天氣涼爽,決定上鶴山坪石墻院去看一看。
鶴山坪地理偏僻,屬于丘陵與山間接壤之地。當(dāng)?shù)亓鱾鬟@樣一句民謠:鶴山名不著,地僻人罕尋。因為偏僻,人煙稀少,那高挺的山嘴,宛如仙鶴挺立,鶴山坪因此而得名。
鶴山坪處在兩鄉(xiāng)交界之地,一個是出過五個舉人而得名的五舉鄉(xiāng),也叫雙石鄉(xiāng);一個是以產(chǎn)亞麻和藤柳而出名的麻柳鄉(xiāng)。鶴山坪風(fēng)景秀麗,梯田錯落有致,樹高竹茂,溪水潺潺。一條羊腸小道像彩帶一樣飄蕩在丘陵山川之間,成為鶴山坪與山外的世界相連的紐帶。道路蜿蜒曲折,山里人走慣了,并不覺得十分吃力,外面來的人,尤其是城里人,只有乘滑竿,當(dāng)?shù)厝朔Q之為“轎來轎去”。從江津到鶴山坪,先是走平路,然后是丘陵,接下來就要攀登一段羊腸小道,才到五舉鄉(xiāng)。鄉(xiāng)不大,街道兩邊都是木板房,鹽店、米店、布店、雜貨店等應(yīng)有盡有。再向南而行,沿著一條石板路往前走約兩公里就到鶴山坪腳下,攀上鶴山坪就到了前清二甲進(jìn)士楊魯丞的家—“楊氏山莊”石墻院。石墻院為四合院,靠山而臨水,正好建在仙鶴頭頂上,為風(fēng)水寶地。大門呈八字形,石砌高墻門樓,白墻黑瓦,大門用黑色油漆漆刷。大門前是一塊空場地,是當(dāng)年楊家興旺發(fā)達(dá)時用來搭臺唱戲、拴馬、停轎的地方。空場地四周,有稀落的貧寒農(nóng)舍。走進(jìn)大門,院內(nèi)較大,種有花草樹木和一片竹林,清香四溢。正對大門是正房,房內(nèi)有客廳、臥室,偏房建有庫房、廚房等二十余間。房外四周長著一棵棵茂密的黃桷樹,站在枝繁葉茂的黃桷樹下,如同一把翠綠的巨傘支撐在石墻院的上空,遠(yuǎn)看綠蔭如蓋。建筑與自然融為一體,氣象非凡。當(dāng)年整個石墻院頗具規(guī)模,只因留在石墻院的楊家后人受時局和能力的限制,家道中落,石墻院從此不見當(dāng)日紅火風(fēng)光。
陳獨秀與潘蘭珍登上鶴山坪,回身向后一看,大有一覽眾山小的感覺。
在鶴山坪山嘴上長著一棵茂盛的大樹,楊慶馀主動介紹說,這棵黃桷樹有幾百年了,枝繁葉茂,夏天是一個乘涼的好地方。當(dāng)時,陳獨秀并沒有特別在意,只是淡淡地掃了一眼。從黃桷樹下向前走二十余米,就看到了石墻院,白墻黑瓦,松濤竹園,給人以世外桃源之感。
面對此景,陳獨秀由衷地贊美說:“此地乃是好地方,風(fēng)景獨特,幽靜安謐,隔絕一隅。在此地居住,定悠閑自得,是潛心著書的好地方,正合了我的心意,難覓棲身之地啊!”
楊慶馀順著話說:“陳先生真是好眼力,您要是看這地方好,就請先生到石墻院來住。”
陳獨秀高興地回答說:“好??!有空余的房子嗎?”
楊慶馀很干脆地說:“房子有的是,只要先生愿意上山來?!?/p>
陳獨秀果斷地說:“行,就住這里?!?/p>
楊慶馀眨了眨眼說:“先生,我打開窗子說亮話。您說喜歡我爺爺?shù)哪切┻z著,到我們家來,我包吃免住,就請您抽時間幫助整理我爺爺?shù)倪z著,出版前給寫個序?!?/p>
陳獨秀想也沒想,竟然答應(yīng)了。
一個人喜歡一個地方,來源于對生活環(huán)境的追求,對自然狀態(tài)的深刻理解,對所處生活的理性選擇。在以后的一段時間里,陳獨秀滿懷興致到鶴山坪的石墻院看了幾次,那兒的風(fēng)景讓他多少有點著迷,獨門獨院的清凈環(huán)境正合他的心愿。
最終,在楊慶馀的一再邀請下,陳獨秀同意搬到鶴山坪石墻院居住。陳獨秀定下搬家日子后,楊慶馀帶領(lǐng)幾名挑夫幫他搬了過來。
偌大的石墻院,住的人不多,只有楊魯丞的二孫楊慶馀、楊慶馀媳婦和一個女傭人。楊魯丞的媳婦對陳獨秀夫婦的到來既高興又熱情,她讓傭人騰出近三十平方米的正房和兩間小房子供陳獨秀夫婦居住。楊氏一家人的熱心照顧,陳獨秀十分感激。
陳獨秀剛開始很喜歡這個地方,寬大的院落,開闊的視野,獨家獨院的安靜環(huán)境,仿佛就是世外桃源。楊家由于中道衰落,偌大的院落已凋敝得不成樣子。陳獨秀夫人帶領(lǐng)楊家傭人將院內(nèi)外打掃一新,栽花、植樹。潘蘭珍在院墻的一角開墾出了幾塊菜地,種上了瓜果蔥蒜。陳獨秀在著述之余,感受石墻院的安靜生活,享受勞動果實的甜美。
石墻院大門外的山嘴上那棵又高又大的黃桷樹,樹蔭如冠,由于沒有阻擋,風(fēng)可四面八方而來,是夏天乘涼的好地方。夏日晚飯后,害怕炎熱的陳獨秀就會來到黃桷樹下乘涼。由于附近村民不多,到黃桷樹下乘涼的人也就那么幾個,在一起閑談久了也就比較隨便。陳獨秀是安徽人,南方口音較重,他要是說話快了,或者說一些文縐縐的話,鄉(xiāng)民們聽起來就比較費勁,對他講的話也是似懂非懂。時間久了,有些膽大調(diào)皮的鄉(xiāng)民便有意打岔,笑話迭出,坐在樹下的人常常開懷大笑。
陳獨秀在偏僻的石墻院住下后,深感此地不僅有利調(diào)養(yǎng)病體,還可躲避國民黨特務(wù)的騷擾,靜下心來整理文稿,了卻楊家人的夙愿,完成自己的著書。
初到石墻院,新的環(huán)境讓陳獨秀感到心情舒暢。在那段時間里,他很少生氣、煩惱,高血壓也逐漸有所緩解。在這種閑云野鶴的日子里,陳獨秀的生活是散淡的,心情是安逸的,他每日就是閱讀、整理楊魯丞的遺稿,編寫《小學(xué)識字教本》。
1939年的夏天出奇地悶熱,陳獨秀所住的房子沒有吊頂,瓦片經(jīng)過太陽一天的暴曬,室內(nèi)就如蒸籠一般,到了晚上也是酷熱難當(dāng)。再加上陳獨秀身體不好,血壓居高不下,在盛夏的日子里,他時常感到度日艱難。
鄧蟾秋和鄧燮康一直惦記著陳獨秀,想方設(shè)法幫助他,盡力在生活上給他提供力所能及的方便。當(dāng)他們得知陳獨秀在石墻院因高溫而苦惱無奈的時候,再一次向陳獨秀伸出了友愛之手,親自找到聚奎中學(xué)董事主任鄧縭仙,商量陳獨秀到黑石山療養(yǎng)一事。鄧縭仙是鄧石泉第六子,鄧蟾秋的胞弟,鄧燮康的嗣父。三人一拍即合,當(dāng)即邀請陳獨秀來黑石山小住。
黑石山因石黑而得名,這里風(fēng)景秀麗,樟樹參天,成為夏天避暑的好地方。因為聚奎中學(xué)建在黑石山,黑石山又因聚奎中學(xué)的名氣而聲名大振,美麗的校舍與獨特的風(fēng)景交相輝映。陳獨秀住到黑石山后,由于睡眠好、吃得好、心情好,不斷攀升的血壓得到緩解。整日讀讀書、寫寫文章、看看景色、會會朋友很是愜意逍遙。
在艱難的日子里,陳獨秀多次給潘蘭珍講過柏文蔚,潘蘭珍一聽說是柏文蔚請客,馬上為陳獨秀準(zhǔn)備下山的衣服。
不到一個小時,陳獨秀來到了天祥飯館。當(dāng)時江津還不發(fā)達(dá),天祥是最好的一家飯館,一共兩層,樓下多是一些散客,二樓是包間。陳獨秀邁上臺階,他沒想到柏文蔚會竟快步迎了出來。他們快有兩年沒見面了,今日在江津相見,倍感親熱,兩雙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走進(jìn)餐廳,柏文蔚心疼地說:“兄弟,你怎么變成如此模樣了?在大街上相見要是不仔細(xì)相看,只怕認(rèn)不出來?!?/p>
陳獨秀說:“我這是窮困潦倒啊!窮得身上連文雅氣都沒有了,整個一山中野夫?!?/p>
柏文蔚要比陳獨秀年長幾歲,看上去卻比陳獨秀年輕得多。柏文蔚年齡最長,職務(wù)最高,坐在首席,陳獨秀坐在右邊第一個,黃縣長坐在柏文蔚的左邊,其余人員依次而坐。
柏文蔚說:“今天,請陳先生吃飯我柏文蔚出錢。縣里財政緊,現(xiàn)在又處于抗日的關(guān)鍵時刻,我們在這里吃飯喝酒讓縣里出錢,容易讓人說三道四?!?/p>
黃縣長說:“沒事的,這點錢縣里還是負(fù)擔(dān)得起?!?/p>
柏文蔚慷慨地說:“你付得起,也不能讓你掏腰包。這頓飯是我請仲甫先生。仲甫先生和我是同鄉(xiāng),是我辛亥革命的老朋友,他是當(dāng)時中國的大學(xué)者,一生五次入獄,為革命受盡了磨難。轟轟烈烈鬧革命,落得今天這個凄涼晚景,老夫為之心痛。對于他目前的處境,老夫勢單力薄,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能在生存環(huán)境上為仲甫先生解決問題,但老夫今天要盡點心?!彼岆S行人員從箱子里拿出一件東西,對陳獨秀說:“眼下是三九寒冬,我知道你沒有錢添置過冬棉衣,把我剛買的灰鼠皮袍送給你,聊表老朋友的一點心意?!?/p>
陳獨秀感慨萬千地說:“感謝柏將軍雪中送炭?!?/p>
在場的人都很驚喜,有人好奇地問:“灰鼠皮袍什么樣的?柏司令能不能讓我們開開眼?!?/p>
柏文蔚是一個爽快之人,說:“那就打開?!彪S行人員將灰鼠皮袍抖開,只見毛色柔軟,色澤鮮亮,用手接觸給人以溫暖之感。眾人都夸稀奇之物,說柏司令重義氣。
柏文蔚喝到動情處說:“本來我是要到山上看望老弟的,可是我想你山上什么都沒有,兄弟倆總不能大眼瞪小眼,把你從山上請下來,一為敘敘舊,二為給你改善一下生活。前線戰(zhàn)事吃緊,我是繞道江津,下午就得動身,今天一聚,不知何時才能相見。你生存環(huán)境艱苦,還望多保重?!?/p>
陳獨秀說:“因為血壓居高不降,常耳鳴頭暈,吃鄧仲純先生開的藥,總不見效。過了年,我打算到重慶去看看病?!?/p>
柏文蔚關(guān)心地說:“地處江津,鄧先生能有什么好藥呢?你應(yīng)該到重慶看看,我給你準(zhǔn)備了點錢,不多,住一兩個月院還是夠的?!?/p>
陳獨秀感激地說:“又讓你破費了?!?/p>
世上沒有不散的宴席。
天太冷了,陳獨秀都沒有謝一聲就直接上了滑竿。潘蘭珍拿出灰鼠皮袍蓋在他身上,冷到極點的陳獨秀沒有說什么,很配合地將凍僵了的雙手插進(jìn)了灰鼠皮袍的袖口。也就一會兒工夫,手便開始暖和起來,幾近凝固了的血液像開凍的江河,他的腦海里涌現(xiàn)出柏文蔚對自己的種種好處來。
西南的冬天,有大半的時間難見太陽,潮濕的霧在城市和鄉(xiāng)村彌漫,陰冷的日子讓人感到徹骨寒冷。
隱居偏僻鄉(xiāng)村的陳獨秀,儼然成了一個百無一用的山野書生。他的病情一直不見好轉(zhuǎn),這使他的身體越來越差。因為身體不好,寫文章也不像過去來得快,再加上郵寄、刊用需要時間,稿費也少,維持生活都很困難。這樣一來,在整個冬天里,由于沒有錢買炭生火取暖,陳獨秀的日子就越發(fā)難熬,為了抵御寒冷,他有一大半的時間是窩在被子里度過的。
潘蘭珍因為年輕,身體好,再加上要做飯、洗衣服等,所以冬天對她來說不像陳獨秀那樣難熬。面對灰暗的冬天,陳獨秀時常吟誦馬致遠(yuǎn)的《天凈沙·秋思》: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fēng)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每次吟畢,他的眼前就會飄起一層細(xì)蒙蒙的霧來,凄涼與惆悵如潮水一般涌上心頭。
1940年的春天來到了,陳獨秀進(jìn)入六十二歲,整個冬天讓他心煩意亂,無規(guī)則的睡眠,讓他到了夜晚就無法入睡,有時甚至通宵達(dá)旦。睡眠不好,使他血壓連連攀升,頭昏耳鳴,吃藥也不太管用。貧病交加中的陳獨秀,深感自己的病不能再拖了,他下定決心到重慶好好檢查一下,并希望能夠得到有效的治療。他深深知道,自己還有好多事要做,寫出來的書還沒有印出來,還有幾本想寫的書還沒有動手,抗日戰(zhàn)爭打了幾年了,他非??释吹娇谷諔?zhàn)爭的勝利。
1940年2月6日,陳獨秀在妻子潘蘭珍陪伴下,從江津坐輪船前往重慶。長江兩岸的山林大都枯黃了,只有田野里的麥苗一片翠綠,給人們帶來生機和希望;淡淡的清風(fēng),夾帶著春天里特有的芳香。鄧蟾秋、鄧仲純等好友到碼頭為他送行。陳獨秀夫婦乘坐的船是鄧蟾秋的民生公司的,鄧蟾秋早已為他安排好了,不但不收費,還交代下屬好生照顧。鄧燮康在重慶也做好了接站準(zhǔn)備。
陳獨秀沒有想到有這么多朋友為他送行,他站在甲板上,手握禮帽向岸上送行的好友揮手致意。隨著一聲笛鳴,船緩緩駛離江邊。因為是下水船,船行至航道上,速度一下子快了起來。從江津到重慶是下行船,一路走的順風(fēng)順?biāo)?,在夕陽西下的時候,陳獨秀來到了重慶。重慶這個繁華的山城,由于連續(xù)遭受日機的狂轟濫炸,與他剛來時相比,顯得更加破敗,重慶滿街隨處可以看到流浪的災(zāi)民和乞丐,人民饑寒交迫,城市凋敝沒有生機。
在朝天門碼頭下船后,因為有章士釗幫忙聯(lián)系醫(yī)院,陳獨秀在鄧燮康、何之瑜等人的陪護(hù)下徑直住進(jìn)了下石板街戴家巷寬仁醫(yī)院,醫(yī)生根據(jù)他的病情安排他住進(jìn)了二號病室。
寬仁醫(yī)院始建于1892年,是美國基督教會馬加里醫(yī)生和一個倫敦布教會的醫(yī)生來到重慶在戴家巷建成的第一所教會醫(yī)院。經(jīng)過十多年建設(shè)發(fā)展,寬仁醫(yī)院已初具規(guī)模,病床達(dá)二百余張,年門診病人二萬余人次,年住院病人七百余人次。
陳獨秀住進(jìn)醫(yī)院后,各方人士都到醫(yī)院看望他。當(dāng)時周恩來、董必武與朱蘊山等人住在重慶八路軍辦事處,得知陳獨秀住院后,也紛紛到醫(yī)院看望他。到醫(yī)院看望最多的人,是那些在北大讀書工作過的北大校友。章士釗既是他的北大校友,又是他早期革命的戰(zhàn)友,再加上他是民主人士,因此到醫(yī)院看望的次數(shù)就多一些。
在寬仁醫(yī)院,陳獨秀進(jìn)行了全面的體檢,主治醫(yī)生對何之瑜說,陳先生的病很重,心病不能再擴大半指,否則活不了三年。當(dāng)時,陳獨秀血壓已經(jīng)很高了,在那個年代,寬仁醫(yī)院這樣有名的西醫(yī)院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其他醫(yī)院更是束手無策了。
陳獨秀在醫(yī)院只住了一個多星期,待高血壓稍微穩(wěn)定、耳不再轟鳴之后,他決定出院。因為在醫(yī)院醫(yī)療費用昂貴,陳獨秀沒有固定收入,全靠微薄的稿費和朋友的資助,長期住在醫(yī)院里他根本難以承受。
辦完出院手續(xù),陳獨秀在重慶又逗留了幾天,章士釗等故友和知名人士輪流做東宴請他,有的以極高的規(guī)格在家里設(shè)宴款待,有的則在飯店里請,無論在家里,還是在餐館,對陳獨秀來說,都是禮遇和好生活。
然而這一切對他來說卻是短暫的,他畢竟只是重慶的過客,他臨時的家在江津,他必須回到江津那偏僻落后的石墻院。
陳獨秀與醫(yī)生告別時,醫(yī)生很是鄭重地反復(fù)告誡他,要靜養(yǎng),不要激動,不要生氣發(fā)火,也不要吃大魚大肉,并給他開了降壓藥。在重慶的日子里,陳獨秀每天被輪流請吃,處于興奮和激動的狀態(tài)中,對他調(diào)養(yǎng)身體有百害而無一利??伤采钪?,回到江津石墻院,有鹽無油不溫不火的生活,對他來說無異于一種慢性自殺。即使是這樣,他還必須要回去,因為重慶是國統(tǒng)區(qū)的心臟,容不得他這一異己分子,特務(wù)的暗中監(jiān)視和設(shè)防,使他失去了自由行走的天地。在江津那窮鄉(xiāng)僻壤,他雖然是一個無用的書生、一個孤陋寡聞的老頭,可是沒人“惦記”他,“恐懼”他,他的言行也就相對自由,有自己立足的地方和可以仰望的星空。
于是,他下決心盡快回到江津,回到自己寡淡無味的生活中。
從重慶到江津是逆水,由于輪船馬力小,走得慢,陳獨秀從清晨坐到下午三點才到。下船之后,在老朋友鄧仲純的再三邀請下,他住進(jìn)了延年醫(yī)院觀察病情。
陳獨秀住在延年醫(yī)院,無非一天測幾次血壓,在護(hù)士的監(jiān)督下按時服藥。鄧蟾秋得知陳獨秀回到了江津,及時趕來看望,并在江津聚和餐館擺了一桌,把鄧仲純等友人請來作陪。因為都是知己,說話也就隨便,大多是陳獨秀談重慶的所見所聞,話題主要是抗日戰(zhàn)爭形勢,當(dāng)時國軍正在長沙與日軍對峙,陳獨秀對其結(jié)果較為悲觀。
長沙保衛(wèi)戰(zhàn)的結(jié)局并不像陳獨秀預(yù)感的那樣,第九戰(zhàn)區(qū)司令薛岳先后指揮過徐州會戰(zhàn)、武漢會戰(zhàn),前兩次保衛(wèi)戰(zhàn)雖然都以丟掉城池而失敗,但長沙保衛(wèi)戰(zhàn)薛岳獨創(chuàng)神奇的“天爐戰(zhàn)法”,消滅了大批日軍,被日本人稱為“長沙之火”。以致后來幾年,日寇都不敢向長沙發(fā)起進(jìn)攻。
陳獨秀在江津被人請來請去,今天鄧蟾秋請了,明天鄧仲純請,陳獨秀本是無事之人,寂寞是他的天敵,他也樂意與老朋友坐在一起侃侃大山。
春天來了,滿山滿坡的杏花、梨花、桃花競相綻放。石墻院就像一艘古老的木船,行走在花的海洋之中。在這個春暖花開的日子里,陳獨秀與潘蘭珍又回到了石墻院。
潘蘭珍放下包袱,走進(jìn)菜園。她臨上重慶之前種下的黃瓜苗、南瓜苗轉(zhuǎn)眼都長了出來,她興奮地回到屋里,拉著陳獨秀來到菜園,很是欣喜地說:“再過一些時日,儂就可以吃到阿拉種的黃瓜、南瓜了?!?/p>
春天一天比一天暖和起來,陳獨秀心情也分外愜意,他每天寫寫文章,看看書,四處走一走,過著閑云野鶴的生活。
陳獨秀在回到石墻院后不久,就與房東發(fā)生了不愉快的摩擦。按照當(dāng)初的口頭協(xié)定,楊家管吃管住,后來陳獨秀在整理、校正《楊魯丞先生談〈皇清經(jīng)典〉手稿》和《楊魯丞先生遺作六種》書稿過程中,發(fā)現(xiàn)意義不大,他認(rèn)為,楊先生對皇經(jīng)的創(chuàng)見,不如四川的廖季平;對諸子的闡述,不如胡適之先生。據(jù)此認(rèn)識,陳獨秀也就沒有履行諾言,放棄了對楊魯丞書稿的整理。其實對楊魯丞書稿,經(jīng)史大家章太炎就有過一針見血的評論。章太炎第一次入川時,楊魯丞還健在,聽說章太炎來到了成都,楊魯丞便抱著書稿找章太炎看稿,他滿懷希望而去,沒想到章太炎給了“雜亂無章”如此低劣的評價,四個字的評論如晴天霹靂,氣得楊魯丞不長時間便郁郁而亡。
陳獨秀不按照當(dāng)時的口頭協(xié)議編輯楊魯丞的書稿,楊家也就不按協(xié)議管吃。為了節(jié)省開支,從施家大院搬到石墻院后的第二年,陳獨秀就和潘蘭珍單獨開火做飯。他們在院墻旁的空地上開墾出一塊菜地,種上時令蔬菜。楊魯丞的孫子楊慶馀過意不去,也常常主動幫助干一些淋淋糞、松松土的活。陳獨秀為了感謝楊慶馀,揮筆潑墨寫下了“坐起忽驚詩在眼,醉歸每見月沉樓”的條幅送給他,落了款,加蓋了兩方印章。陳獨秀的書法獨樹一幟,凡幫助過他的人,他都以自己的書法作品相贈。
陳獨秀在江津,雖然幾次搬家,但修改編撰《小學(xué)識字教本》上篇和下篇的工作他從來沒有停下來,并始終潛心他的文字學(xué)研究。在石墻院雖然清苦,卻不像監(jiān)獄那樣讓人寂寞,當(dāng)時的國立女子師范學(xué)院就設(shè)在江津下游的白沙鎮(zhèn),他的許多學(xué)生及友人都在該校任教,無論是進(jìn)行學(xué)術(shù)交流,還是與友人話舊,他都不像在獄中那樣感到時光難熬。
秋風(fēng)像一把溫情的刀子,悄無聲息地將樹枝上披掛的美麗外衣一點點剝?nèi)ィ钡剿鼈兲恍芈侗碁橹埂?/p>
谷物在暴漲,奸商在橫行。生活在大后方的貧苦大眾,無時無刻不在體味和承受生活的艱難。沒有固定收入來源的陳獨秀,越發(fā)感到物價高漲給生活造成的壓力。
除卻文章無嗜好,依然白發(fā)老書生。陳獨秀喜愛文章,只因為高血壓,寫作時間稍微一長,他就會頭暈?zāi)垦#Q如鼓。可是他是一個一刻也不停下思考的人,一個一天也放不下筆的人,如果讓他不寫字了,不寫文章了,那等于要了他的命。在獄中,在病重期間,他都沒有停止思考,把撰寫文章作為不朽的偉業(yè);他清醒地知道,人生有長有短,是不以人的意愿來決定的,但人的一生能夠做些什么,為人類做出多大貢獻(xiàn),是可以做出自己的努力的。他就是一個天生為文字而生,為人類尋求光明而甘愿忍受苦難的人。
冬天來了,住在鶴山坪石墻院那空蕩蕩的房子里,與住在外面沒有什么太大的區(qū)別。體弱多病的陳獨秀只好整天蜷在被窩里,從江津來給他看病的鄧仲純見老朋友如此窮困潦倒,很是心疼地說:“仲甫??!你身體這么差,住在這冰窖一般的房子里哪能不生病,你還是聽老朋友的,到山下去住吧!我那兒比這兒暖和多了,一旦感冒了,看病也方便,你看我到你這兒,要耽擱大半天?!?/p>
此時的陳獨秀為了活命,他只能將做人的尊嚴(yán)甩到一邊,聽從鄧仲純的安排,搬到了江津黃荊街八十三號延年醫(yī)院。
在南方,最讓人難熬的不僅是炎熱的夏天,還有又潮又濕又冷的冬天。
又是一場罕見的大雪,整整飄了一夜。早晨起來,推門,門竟然被厚厚的積雪堵上了,再用力,一尺多厚的雪被推向一邊,伸出頭向外一看,滿山瑞雪,白茫茫的無邊無際。那卷夾著雪花的寒風(fēng),像鋼針般嗖嗖地穿行在赤裸的樹枝之間。積雪將門前竹園里挺拔的一根根竹子壓成駝背,地上的枯草,極其倔強地露著不屈的頭顱,顯得十分孤獨,凄涼,無助。
潘蘭珍將瘦弱的身子從門縫里鉆了出來,頭上裹了一個褪盡了色彩的方格頭巾,手臂上掛一個包袱,迎著西北風(fēng),一路小心翼翼從鶴山坪往山下走去。也許是太寒冷了,她的臉始終緊繃著,眉宇間擰出了深深的皺紋。走出山口,一股更猛烈的寒風(fēng)迎面撲來,吹得她弱小的身子連連后退了好幾步,再退一步,就是一個小小的懸崖,她側(cè)身一看,嚇得全身直冒冷汗。
她站定,穩(wěn)了穩(wěn)腳跟,彎下身,向山下走去。
她在心里想,這山上的日子怎么就這么艱難呢?根本不像剛上山時想象的那么讓人稱心如意?;厥讋偛诺碾U情,心里直打哆嗦,要是剛才掉到崖下,摔死了,或者凍死了,自己的男人該怎么辦?那是一個只有滿腹經(jīng)綸而不會生活的男人,一個時刻也離不開她的男人,一個貧病交加的男人。
這世道怎么就越過越艱難了呢?以前,跟著他擔(dān)驚受怕,尤其是最后一次五年牢獄之災(zāi)使他們分多聚少,擔(dān)了多少驚嚇,受了多少冤枉氣,遭了多少白眼,吃了多少苦頭,后來出獄了,想日子會好過一點,沒想到日本人打得國軍節(jié)節(jié)敗退,他們也踏上背井離鄉(xiāng)之路,從南京到武漢,從武漢到重慶,從重慶到江津,在江津也是居無定所,從郭家公館搬到邱家大院的延年醫(yī)院,后又從延年醫(yī)院搬到施家大院,最后又搬到了離施家大院二里多路的鶴山坪,清朝拔貢楊魯丞舊居石墻院,這一次真正是住到了鄉(xiāng)村,一個離江津幾十里的偏僻鄉(xiāng)下。在一年多的時間里他們搬了四次家,每一次不是房子小,不方便,就是環(huán)境差,難安身。好在他們一貧如洗,沒有資產(chǎn),沒有金銀細(xì)軟,只有用來裝衣服、書籍的幾個箱子。
中日交戰(zhàn)也像他們的生活一樣,上海失守,南京失陷,武漢淪陷,長沙戰(zhàn)敗,最后國民黨只得退守山城,全國大片江山陷入日軍之手。由于日軍從南至北占領(lǐng)了中國的主要城市,中國經(jīng)濟十分困難,進(jìn)入中期消耗戰(zhàn)后,廣大后方的人力、財力日漸枯竭。通貨膨脹,物價一日三漲,貨幣貶值驚人。陳獨秀入川之后的生活來源,主要靠北大同學(xué)會資助,這是陳獨秀生存下去的重要基礎(chǔ);其次靠朋友接濟,時有時無很不規(guī)律;再是稿費,他任《時事新報》的名譽主筆,每月津貼十分有限。無土地、無商鋪的陳獨秀,日子過得緊巴巴的,生活凄愴,沒有半點色彩,再加上他患有高血壓、心臟病,每天都需要服藥,若遇到突發(fā)疾病,兩手空空的陳獨秀更是捉襟見肘。
日子之所以還能撐下去,是因為鄧燮康、鄧蟾秋給了不少幫助。前幾日,從“康莊”做客回到鶴山坪,因路途遠(yuǎn),天氣寒,得了風(fēng)寒,高燒不降,嘔吐不止,再加上身體虛弱,他倒在床上躺了兩天。潘蘭珍給陳獨秀服了藥,效果不太明顯,她本打算早一點下山進(jìn)城請醫(yī)生的,可沒想到昨夜老天突然下起了大雪,陳獨秀高燒說胡話,她下定決心,無論明天下多大的雪,一定要下山,給陳獨秀請醫(yī)生。
自從到了江津,陳獨秀雖然在一定程度上自由了,但經(jīng)濟上的困頓、政治上的失意、身體上的疾病,使本來脾氣就大的他越發(fā)心情煩躁,有時陳獨秀無緣無故發(fā)起火來,潘蘭珍從不與他爭辯,心甘情愿當(dāng)出氣筒,每天照樣細(xì)心呵護(hù)他,為他洗衣做飯,陪他到室外散步。
山道曲折,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摔倒在地。潘蘭珍費了很大的勁,才走下山來,過了一座石橋,前面是起伏較小的丘陵,一片片橘園穿上了雪白的衣服,老遠(yuǎn)望去,如一座墳?zāi)埂F降乩?,不僅路好走,風(fēng)也比山上小得多,潘蘭珍停下來換了換手中的包袱,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加快腳步向城里走去。
她今天到城里,除了給陳獨秀請醫(yī)生,她還要買米。昨天中午,她準(zhǔn)備做飯,手伸到甕里發(fā)現(xiàn)大米只剩薄薄一層。早在兩天前,陳獨秀到鄧燮康家做客時家里米就不多了,潘蘭珍就提出在鄧家順便買米帶回去。陳獨秀沒同意,他說,鄧?yán)习迨侵v義氣的人,你說買米人家肯定不會要你錢,又吃又拿的我們哪好意思。潘蘭珍想想也是,就順從了丈夫,沒想到回到山上,老天就變了臉,不僅丈夫病了,還斷了糧。潘蘭珍怕丈夫知道了生氣,就沒敢告訴他,到鄰居家借了一升米,買了幾斤蘿卜和地瓜,湊合做了一頓飯,那時老百姓的日子過得都異常艱難,再借糧是借不到的,她必須下山去把糧食買回來。
在空蕩蕩的街道上,她沒有直接去延年醫(yī)院,而是直奔當(dāng)鋪。
她手里沒有一分錢。下山之前,為錢她真犯了愁。她當(dāng)時就坐在門檻上,望著飄飄灑灑的雪花,她都想得發(fā)呆了,到哪里弄點錢渡過眼前的難關(guān)呢?
她想了又想,決定還是把自己的想法給丈夫說一說。
“前天中午,江津銀行的張先生又來過了?!迸颂m珍話未說完,看了一眼丈夫又接著說,“當(dāng)時,儂正在午睡,阿拉沒敢叫醒你?!?/p>
見丈夫沒有吭聲,她從廚房里端來湯藥,讓丈夫喝下,才又接著說:“你剛才聽我說了嗎?”
“他又來做什么?”陳獨秀顯然有點生氣地問,“他說了什么?”
“張先生,他還是為那筆錢而來,他勸你簽收下那三千塊錢的款子……”
陳獨秀很生氣地說:“他第一次來我就婉言謝絕了,第二次來我怕他不明白,我非常堅決地謝絕了,他怎么還來呢?”
潘蘭珍小聲地說:“張先生說我們生活很困難,這一點錢是蔣先生對陳先生的照顧關(guān)心。說無論如何請你收下,這樣他們就完成任務(wù)了,好給中央銀行和蔣先生一個交代。辦事的人也有辦事的難處,現(xiàn)在我們這個樣子,還不如就收下?!?/p>
“唉,真是婦人之見,糊涂之極,目光短淺!”陳獨秀聽了夫人的話又氣又急,他堅強地從床上撐起病懨懨的身子,靠在床頭把一肚子的氣都撒在了夫人的身上,說:“這是錢嗎?這是來索命的,我要了這筆錢,我這一生的氣節(jié)就毀了,我就不再是陳獨秀了,我要是那樣的人,我早就成了讓人唾棄的漢奸,你何苦還跟我受這份罪。”
潘蘭珍委屈得說不出話來,流著淚哽咽說:“阿拉哪里是見錢……見錢眼開,阿拉是看儂這個樣子,又沒好吃的補身子,也沒錢買藥來治病。”
陳獨秀看著流淚的夫人,心里一下子軟了,他知道自從娶了她,她沒能跟自己過上一天安穩(wěn)舒服的好日子,他放緩口氣開導(dǎo)她說:“人窮不能志短,老祖先說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這是做人的立身之本!丟了做人的準(zhǔn)則,輕則當(dāng)走狗,重則危害國家,坑害人民?!标惇毿阍捳f到一半,一陣劇烈的咳嗽使他臉色蒼白,無力地趴在了床沿上。
“我,我哪里是見錢眼開的人,是家里實在揭不開鍋了?!迸颂m珍哽咽著說,“再說,你的病也需要請醫(yī)生,這樣拖下去怎么能行?還有,新年要到了,缸里見了底,沒有一粒米?!?/p>
說起吃飯,對陳獨秀又是一件錐心的事情。來石墻院之前,楊慶馀表態(tài),一日三餐與他們一起吃,也就是說包吃。搬到石墻院住之初,楊家人對陳獨秀夫婦比較熱情周到,可后來因陳獨秀認(rèn)為書稿編輯意義不大而放棄書稿整理,楊慶馀也就不再為陳獨秀提供一日三餐,陳獨秀寧可生活斷頓,也不為吃飽肚子折腰。
“那怎么辦呢?”潘蘭珍想把話繼續(xù)說下去,看陳獨秀很是痛苦,張開的嘴巴,沒有吐出半個字來。
沉默之中,陳獨秀臉上終于露出一絲苦笑,說:“值錢的東西沒幾件了,我記得還有一件灰鼠皮袍,你拿了去賣吧!”
這件灰鼠皮袍,是柏文蔚來看他專門送給他的。據(jù)說比較值錢,陳獨秀也就較為愛惜?,F(xiàn)在正是灰鼠皮袍發(fā)揮作用,幫助他抵御風(fēng)寒的時候,陳獨秀提出賣了它,純粹是沒辦法。
潘蘭珍小聲地說:“就指望它為你擋風(fēng)寒了,怎么能賣呢?”
“天下灰鼠皮袍又不只有一件,賣了它,有了錢,還可以買回來,一個人要是把名節(jié)賣了,再多的錢也無濟于事?!标惇毿憧捶蛉瞬徽f話,停頓了一會又說,“你要是感到賣了可惜,你就拿到城里當(dāng)了,有錢了再贖回來。”
潘蘭珍想了想丈夫的病一天也耽擱不得,鍋里等米下鍋,她只能冒著漫天飛舞大雪,提著灰鼠皮袍徑直朝典當(dāng)鋪走去。
江津是個小縣城,當(dāng)鋪獨此一家,叫仁字典當(dāng)鋪。潘蘭珍走進(jìn)典當(dāng)鋪,只覺得眼前黑乎乎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她站在店鋪窗口中央,稍稍停留了幾分鐘,才看清眼前的一切。高高的柜臺里伸出一個戴牛骨眼鏡、瓜皮小帽,蓄八字胡,小腦袋的人。潘蘭珍對那人說:“我來典當(dāng)衣服來了?!?/p>
那人尖聲細(xì)語地說:“什么樣的衣服?”
潘蘭珍邊從包里掏衣服邊說:“一件灰鼠皮袍,很珍貴的。”
那人從潘蘭珍手中接過衣服,里里外外很是仔細(xì)地看了看,又用手在那柔細(xì)的毛上摸了又摸,然后將瓜皮小腦袋居高臨下地伸出柜臺,用那雙骨碌碌直轉(zhuǎn)的眼睛打量站在柜臺下的人。好一會才問:“你想典當(dāng)多少錢?”
潘蘭珍從上海到南京,從南京到武漢,也是見過世面的人,她并不膽怯,說:“一百塊。”
“哼哼,你是獅子大開口啊!你這件灰鼠皮袍倒是一件好東西,可怎么也當(dāng)不了一百塊呀!”當(dāng)鋪老板說完將小腦袋從柜臺外收了回去,過了一會又伸出頭,細(xì)細(xì)打量柜臺外的女人,他好像想起了什么,看她那似曾相識的臉說:“這件灰鼠皮袍我見過,是誰穿過呢?小姐你是哪個?不是江津人吧?”
“是我家先生的。”潘蘭珍慢條斯理地說,“老板,這可是一件上等的灰鼠皮袍哩!到商店買,要花不少錢,當(dāng)一百塊不多?!?/p>
當(dāng)鋪老板拍了拍小腦袋說:“我想起來了,這件灰鼠皮袍陳獨秀先生穿過,他可是一個了不起的人?!?/p>
潘蘭珍沒有說話,只是感激地點了點頭。
“灰鼠皮袍在我們江津幾乎就沒見過。我第一次見著還是在去年冬天,當(dāng)時陳先生在‘智和茶館喝茶,那天天氣特別冷,我第一次見到陳先生,當(dāng)時引起我注意的就是陳先生穿的這件灰鼠皮袍。皮袍太稀有了,我還是第一次見著?!碑?dāng)鋪老板饒有興趣地說,“你要一百就一百吧!誰讓它是陳先生穿過的呢!請代我轉(zhuǎn)告陳先生,商人開店鋪是為了賺錢,但不都是唯利是圖的人,我替你們保管一陣子,不收利錢,多時來取,只管來好了。”
潘蘭珍連聲道謝,轉(zhuǎn)過身時,眼眶里溢滿了淚花,她在心里感嘆:天無絕人之路,世上還是好人多?。?/p>
她邁著匆匆的腳步,向延年醫(yī)院而去。鄧仲純不在,說是出診去了,一個年輕的大夫給她抓了幾包治風(fēng)寒的藥。然后,她才到米店,米又漲價了,買多了她提不起,所以只買了十斤。從米店出來,她又到了肉鋪。和記肉鋪的案板上已經(jīng)沒肉了,只有幾塊排骨和一塊肥肉掛在鐵鉤上,肉和排骨都凍得硬邦邦的。潘蘭珍看吊著的肉和排骨沒有幾斤,一狠心全部買了下來。
攀上鶴山坪,她喘著氣,靠在黃桷樹上,好好休息了一會,才邁開步子朝家里走去。當(dāng)她走進(jìn)院門,她沒有想到先生正一個人孤零零地披著一件破舊的棉袍靠在堂門上。先生的頭上戴著一頂藏青色的棉帽,右手顫巍巍地拄著一根竹棍,左身倚靠在門框上,兩眼呆呆地望著那漫天飛舞的細(xì)雪,望著門前那條白皚皚、冷凄凄的小路。先生看到她,也許是嘴凍僵了,想說什么,竟然沒有說出話來,很艱難地將左腳邁出了門檻,去迎接與他患難與共的妻子。
院墻外面,老婦人的紡車吱吱呀呀地響著,那苦凄凄的聲音,如泣如訴。躺在床上的陳獨秀聽著的紡車的聲音,凄涼之情猶如紡車被一圈圈棉線繞纏一樣越裹越厚,他拼命地想掙脫出來,可是他的身體就像紡線一樣越纏越緊。
他想大聲地叫喊,可怎么也叫不出聲來,他的胸膛像是被什么壓住了,壓得他透不過氣來。最后還是潘蘭珍將他解救出來,叫醒他說:“先生,您做噩夢了吧!”
陳獨秀虛弱地睜開眼說:“有小鬼,要我的命呢?!?/p>
潘蘭珍用手捂住他的嘴說:“別說喪氣的話,小鬼哪敢要先生的命?!?/p>
陳獨秀沒有馬上起床,剛才一番掙扎,讓他出了一身虛汗、冷汗,沒有一點力氣。
當(dāng)他再睜開眼時,天已亮透了,太陽的光從那牢籠一般小的窗口照射進(jìn)來。又是一天了,面對寂靜的世界,他真的不知今昔是何年。
一股濃濃的中藥味從窗子里飄進(jìn)來,不知是胃里缺少東西,還是聞了中藥的氣味,一陣惡心讓他干嘔起來。
他抓住床沿嘔了一會,兩眼直冒淚花。他慢騰騰地從床上爬起來,鞋也沒穿上,趿著鞋向室外走去。
他感到身子輕飄飄的,像是失去了重力,左右前后搖擺著,要是有一陣風(fēng)吹來他就能倒下。
他剛走到堂門口,潘蘭珍端著一碗滾燙的中藥迎面走了過來,說:“儂還以為你沒起床呢??旌攘?,醫(yī)生說空腹喝了最有效?!迸颂m珍每天都這樣,耐心地給他熬藥喂藥。
可是,有時他心里又特別煩,害怕喝藥,因為喝了藥總是不見效果。
在鮮花遍地、暖風(fēng)陣陣的五月,陳獨秀那干枯的心田也生長出希望的花朵。
那顆不甘寂寞的心又開始了生命的萌動,出版《小學(xué)識字教本》的希望雖然越來越渺茫,但他還是那樣的執(zhí)著。把寫好的“川”字托人帶給臺靜農(nóng),希望有生之年能夠看到書的樣本。他還關(guān)心沈尹默,身居何處,眼下作了些什么詩,寫了些什么字。在這段時間里,他常常詩興大發(fā),懷著對故友的思念,在憂傷與悲憤之中,他寫下一首首詩,然后托臺靜農(nóng)分別寄給沈尹默等故交,與身處巴蜀“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朋友們共同咀嚼著物是人非的滄桑感觸。
五月真是好季節(jié)??!陳獨秀一人徜徉于鋪滿鮮花的小徑,看山花爛漫,聽百鳥歌唱,在黃桷樹下沐浴春日陽光。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詩情美景對陳獨秀來說仿佛化為現(xiàn)實,在悵然的精神世界里,幻化成為一種“老夫聊發(fā)少年狂”的境界。
陳獨秀雖然放棄了《小學(xué)識字教本》下部的寫作,可他的筆又不肯停下,在身體狀況極差的狀態(tài)下,還是用功去寫《古音陰陽入互用例表》,并打算通過臺靜農(nóng)油印出版。
烈日炎炎,驕陽似火的六七月,重慶這個火爐,讓人如蒸似烤。高血壓越來越重的陳獨秀最害怕酷熱的夏天,在他度日如年的日子里,相隔不遠(yuǎn)的重慶,發(fā)生了震驚中外的重大傷亡事件。幾千避難人員因窒息而死。陳獨秀得知這條消息已到了六月底,如此重大傷亡,令他悲痛欲絕,痛苦中他又慶幸來到了江津,住到了江津的鄉(xiāng)下,于是他也就特別關(guān)心他人的安全,甚至給鄧仲純寫信,勸他住鶴山坪來。
春華秋實,在九十月這個金秋的季節(jié),對陳獨秀來說,是一年中最好過的日子。天氣一天比一天涼快,各類水果紛紛成熟。江津橘子多,走在鄉(xiāng)間,橘子的味道時常撲鼻而來,金黃的果實叫人垂涎三尺。陳獨秀居住的鶴山坪,就有大片大片的橘林,陳獨秀雖然不能多吃,可他還是喜歡那掛滿果實的橘子樹,那種風(fēng)姿,讓他浮想聯(lián)翩,時不時吟誦幾句屈原的《橘頌》。在這個果味飄香的季節(jié),陳獨秀也像在田里收獲莊稼的農(nóng)民那樣忙碌起來,他想盡快將《古音陰陽入互用例表》印出來。
陳獨秀是一個干事非常執(zhí)著的人,晚年雖然事事不順,但他沒有被挫折和困難嚇倒,依然奮勇前行。《小學(xué)識字教本》印刷一事一拖幾年,最后不了了之,他沒有氣餒,又接著寫《古音陰陽入互用例表》。油印出版也不能像他希望的那樣馬上印出來,他卻沒有絕望,總是不斷地寫信,希望有所轉(zhuǎn)機。他晚年的命運真是一點也不好,就像中國的國難一樣,戰(zhàn)亂不斷,坎坷連連。隨他入川的母親、大姐等一個個先他而去,倔強的陳獨秀沒有屈服,他一直和悲苦的生活抗?fàn)?,他盼望時來運轉(zhuǎn),奇跡出現(xiàn)。
風(fēng)凋葉落,寒冷刺骨,十一十二月,一年進(jìn)入收尾期。陳獨秀又到了一年中艱苦難熬的日子,因為買不起柴炭,不能生火取暖,房子像冰窖一樣。他只能整日躺在床上,靠被子御寒。
日子再難過,還得活下去,與朋友的聯(lián)系還不能中斷了,那是精神寄托。好在《古音陰陽入互用例表》即將付梓印出,付出的汗水和心血總算有個了結(jié)。“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這是魯迅先生在《故鄉(xiāng)》一文中的一句名言。陳獨秀肯定讀過,他很賞識魯迅,認(rèn)為他是了不起的文豪,他主辦的《新青年》就刊登過魯迅很多文章,《故鄉(xiāng)》一文也在其中。對這句話,他也是理解的,他一生都在走別人沒有走過的路。
困在江津,無論生活多么艱難,他始終沒有放棄自己作為一個文人的追求,下定決心在文字學(xué)領(lǐng)域為后人留下一點東西,并不遺余力地為之奮斗。
春寒料峭的二月,陳獨秀的高血壓病越來越嚴(yán)重,他十分渴求能盡快穩(wěn)住不斷上升的血壓。急病亂投醫(yī),一次陳獨秀與村民閑談,無意之中得知當(dāng)?shù)赜幸粋€郎中家傳蠶豆花治高血壓的土方很有療效,心里甚是高興。蠶豆花太普遍了,在鶴山坪石墻院四周的田野里,不少農(nóng)戶喜愛種蠶豆。當(dāng)天陳獨秀在回石墻院的路上,就和潘蘭珍采摘了一大把蠶豆花。按照要求,蠶豆花必須曬個半干,可當(dāng)時正值春雨綿綿,他采摘的蠶豆花因曬不干而發(fā)霉變質(zhì)。為了盡快控制住病情,他不顧蠶豆花發(fā)霉,每天照喝不誤,最終因發(fā)霉的蠶豆花而腹瀉。
連續(xù)幾天的腹瀉,他身體愈加虛弱,幾天下來,那原本皮包骨的身子更加的瘦弱了。腹瀉使他虛脫得十分厲害,他從床上爬起來上廁所的力氣都沒有了。骨瘦如柴,兩眼深陷,說話都沒了氣力,只能用眼神與潘蘭珍和為他治病的鄧仲純交流。
轉(zhuǎn)眼到了1942年5月,鶴山坪石墻院四周山花爛漫,醉人的芳香,暖和的天氣,讓陳獨秀精神好了許多。
5月13日,對于陳獨秀來說,是一個喜中藏兇的日子。
這天早晨,陳獨秀早早起了床。因為精神好轉(zhuǎn),他饒有興趣地拿起毛筆對《小學(xué)識字教本》下半部“拋”字進(jìn)行修訂,然后又寫了一個條幅,吃罷早飯出門散步。他沒有想到,就是這個“拋”字,成為他人生書寫的最后一個字。
五月的江津已經(jīng)熱了,陳獨秀仰望著這棵枝繁葉茂的黃桷樹心里想,一個人還趕不上一棵樹,眼前的黃桷樹就活了幾百年,經(jīng)受了多少風(fēng)雨,遭受了多少意想不到的折難,卻依然屹立。正當(dāng)他出神仰望的時候,他做夢也沒有想到,一位許久不曾相見的老朋友包惠僧會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
為了招待老朋友,按照陳獨秀的吩咐,潘蘭珍到附近的小鎮(zhèn)割回兩斤豬肉。陳獨秀將包惠僧領(lǐng)到自家的菜園里,觀賞自己種的青菜,并摘下四季豆和番茄。
午餐時,菜不多,有葷有素,一盤四季豆燒肉,一碗西紅柿雞蛋湯。陳獨秀胃口大開,高興地對包惠僧說:“你嘗嘗這四季豆、番茄,都是我們自己種的?!标惇毿阌每曜狱c點菜碗,熱情相邀。
包惠僧夾一段四季豆送進(jìn)嘴里,贊道:“不錯,不錯,在重慶,可吃不到如此新鮮的蔬菜?!?/p>
只因平時很難吃上肉,客人又是老朋友,陳獨秀也沒有什么顧忌,多吃了些肉和四季豆,腸胃病復(fù)發(fā)。到了深夜,食物作梗,上吐下瀉,肚如響鼓,疼得他在床上打滾。半夜時分,陳獨秀強撐著從床上探出身,將肚中積食“哇哇”吐盡,一夜難以入眠,導(dǎo)致病情一下子加重。
此后幾天,陳獨秀就一直上吐下瀉、臥床不起。潘蘭珍請來鄉(xiāng)間郎中,郎中診為“嗝食”,遂以豬骨燒炭,碾成粉末讓陳獨秀服下。過后不長時間,陳獨秀方感腹中稍適。但此后依然精神疲乏,夜難入睡。
從13日到17日,陳獨秀一連病了四天。這天早晨,陳獨秀略感病情減輕,早起一人去解手,因身體過于虛弱,再加之連日睡眠不好,導(dǎo)致血壓居高不下,人還沒有蹲下,只覺天旋地轉(zhuǎn),昏倒在地。潘蘭珍聞聲進(jìn)去,見其嘴唇發(fā)烏,四肢僵硬,冷汗如注。潘蘭珍嚇得手腳無措,大哭起來。楊家人聞聲趕至,幾人一起將陳獨秀抬回屋放到床上。一小時后,他才慢慢蘇醒過來,依然冷汗淋漓,始而周身發(fā)冷,旋又發(fā)燒。數(shù)次反復(fù),延至十八日上午,潘蘭珍見郎中已技窮,才請人進(jìn)城通知鄧仲純、何之瑜、陳松年上山,同時又雇人下重慶請周綸、曾定天兩位名醫(yī)到石墻院診治。沒想到周、曾兩位名醫(yī)因醫(yī)務(wù)繁忙不能前來,但他們懷著對陳獨秀的尊重,還是認(rèn)真擬定了治療方案,并贈送了相應(yīng)藥品。
鄧仲純得知消息,再一次立即從江津延年醫(yī)院趕到山上,竭盡全力救治。這一次鄧仲純使出渾身解數(shù),也不見一絲效果。
此時的陳獨秀已是病入膏肓,身上的主要器官,就如一部老化了的發(fā)動機,到處是毛病。鄧仲純使出十八般武藝也不見任何療效,這一次真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這一天,鄧仲純給陳獨秀打了針后,陳獨秀出現(xiàn)了回光返照的跡象,他較為清醒地單獨把潘蘭珍叫到床前,苦笑著說:“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生生死死,自然規(guī)律……”
潘蘭珍安慰他說:“你別泄氣,多少次大難都闖過來了,這次也會沒事的?!?/p>
陳獨秀對潘蘭珍說:“我陳獨秀為革命奮斗一生,沒想到最后一貧如洗,只是讓你跟我受罪了,我心不甘,也對不住你?。 ?/p>
潘蘭珍的淚水像打開了的閘門,泣不成聲地說:“別說了,別說了。我潘蘭珍一個貧苦家庭出身的女子,從小就失去了雙親,孤苦伶仃長大成人。先生能收留我,與先生朝夕相伴,侍奉先生,此生足矣……”
陳獨秀內(nèi)疚地說:“千萬別這樣說,你跟我十余年,沒過一天好日子,受盡了磨難,看夠了冷眼。我這次恐怕是躲不過去了,馬克思真的要召見我了……”
“你會好的,我昨天還到黃桷樹下的土地廟里燒了香……”
“我走后,有三件事你要按我說的去辦:第一,我去后,將我埋在‘康莊東側(cè)的山坡上,燮康早已答應(yīng),不必扶靈柩還鄉(xiāng),吾無顏見家鄉(xiāng)父老矣……第二,從南京出獄后,我再無心問政,只鉆文字,積文稿半箱,叫松年好生保存,將來或許能傳之后世。第三,我去后,你就不要為我苦守了,要生活自立,抗戰(zhàn)勝利后回上海從速改嫁,安度后半生,不必操守封建之禮,那是害人之談……此三條,你要切記辦到……”
潘蘭珍此時肝膽俱裂,淚水漣漣,哪里還能說出一句像樣的話來。陳獨秀的遺言訣別,就如晴空霹靂,她根本承受不了,只有撕心裂肺的哭泣。
說完這番最后的獨白,陳獨秀從來沒有感到過如此輕松,心里蕩漾著無限的慰藉。真可謂一了百了,什么都不再想,什么也不再憂慮,什么也不再慚愧和遺憾。他伸出手,一遍遍地為潘蘭珍擦去淚水,可她的淚水像流不盡似的,反而越擦越多。
他了結(jié)了,這個世界的一切似乎與他沒了關(guān)系;可她,依然將要面對痛苦和人生的磨難,面對失去丈夫、沒了靠山的生活。
送信的人找到陳松年時,他當(dāng)時正在看報紙,一則關(guān)于日軍實施“五一”大掃蕩、大屠殺的消息讓他既氣又恨。正當(dāng)他扔掉手中的報紙時,突然有人推門進(jìn)來,處在氣頭上的陳松年,本想訓(xùn)斥幾句,沒想到來人告知了陳獨秀病重的消息。
陳松年昨天才從鶴山坪回到江津九中,學(xué)校有好幾件事等著他處理。回家還不到一天,沒想父親的病出現(xiàn)這么大的反常,大清早就派人來叫。百事孝為先,他火急火燎趕到鶴山坪石墻院,父親已完全不省人事,只有微弱的呼吸還延續(xù)著生命的存在。
夜深人靜,山野中的風(fēng)吹著響亮的哨子從房頂上越過。室內(nèi)的煤油燈忽明忽暗地閃爍著,那暗淡的燈光沒有一點生氣,似乎風(fēng)稍稍大一點,就有可能將它吹滅。
屋子里靜悄悄的,潘蘭珍倚靠在床邊,陳松年坐在桌子旁打盹,鄧仲純也不放心地睡在一旁的躺椅上。他們雖然疲憊不堪,卻都頑強地支撐著。
到了后半夜,天空突然下起了小雨,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厍么蛑蓓數(shù)耐咂??;杳詫⒔r的陳獨秀,也許是被雨聲敲醒了,也許是得到了上天的感應(yīng),從昏迷中醒了過來,第一句話是:“松年,松年來了嗎?”
“我在這兒?!标愃赡暌话盐兆「赣H的手,眼眶里溢滿淚水說,“爹,您說,我聽著?!?/p>
陳獨秀費力地張開嘴說:“年兒,我要走了,閻王招我了,讓我去……”
斜靠在床邊的潘蘭珍為了讓房子里更亮堂一些,趕忙撥了撥燈芯,將油燈往床前移了移,以便父子倆說話看得更真切?;璋档臒艄庀拢惇毿隳撬阑乙话愕哪?,竟然有了一點血色,喉嚨里發(fā)出“嚯嚯”的聲響,胸劇烈地起伏著,就像剛完成了萬米長跑,嘴唇瑟瑟發(fā)抖了好半天,終于發(fā)出了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
“我,我……就要走了……延年、喬年,早先我而去……”他的話仿佛不是說出來的,而是隨著喘息聲帶出來,每吐出一個字,就像用了千鈞之力,“他們可都是父親的希望,卻都被國民黨殺害了,我與蔣不共戴天,他殺了大釗、秋白、亦農(nóng)……都被他們殺了,為父一身追求民主、自由沒能如愿,愧對江東父老矣……雖至死,心不甘矣……”
陳獨秀的聲音越來越弱,房子里的人都緊張起來,沒想到陳獨突然睜開緊閉的雙眼說:“打、打敗日本人后,你、你把我們都帶回、帶……安慶,那是我最終可以安息的地方。”
起風(fēng)了,下雨了,涼爽的夜風(fēng)穿墻而過,將昏黃的煤油燈吹滅。房間里頓時一團(tuán)漆黑,陰森得讓人毛骨悚然。屋后樹林里的貓頭鷹發(fā)出恐怖的尖叫,沙沙的雨聲與房子里發(fā)出的哭泣聲交織在一起,讓人感到陰森森的,凄愴愴的。
他的好友們得知他病危的消息后,紛紛從江津四面八方趕來,他們懷著別樣的心情走進(jìn)那間寬敞的房子,又懷著沉痛的心情離開,與這位曾經(jīng)叱咤風(fēng)云如今被病痛折磨得失去了人形的老人告別。人生如歌、如戲、如夢,這是人們見了陳獨秀之后的感嘆,不知是感嘆陳獨秀,還是睹人思己。
這一天是1942年5月27日,陳獨秀懷著滿腹的惆悵、帶著未圓的夢想,于當(dāng)日晚九時四十分與世長辭。
鄧燮康、鄧蟾秋、鄧仲純等人沒有走,除了悲痛,他們還擔(dān)負(fù)著一個重任:要把自己的好友送到天國。他們在一起商量如何起墳地、置辦棺木和壽衣等善后事宜。
潘蘭珍撕心裂肺地哭號著,她為先生的苦難哭,為自己悲慘的命運哭,哭聲感天慟地。
屋子里的人含著淚在忙碌,他們用大腳盆裝了水,給陳獨秀凈身,然后穿上“老衣”。按照當(dāng)?shù)仫L(fēng)俗,先是用白棉線搓成的索索將他的身子一圈一圈地纏起來,纏好后再將一件白布衣服穿在里面,一件白綢衣服套在外面,下身穿的是青綢褲、圓口布鞋。
陳獨秀病逝時,由于生活窘迫,并沒有為自己準(zhǔn)備棺木。突然病逝,為他辦理喪事的陳松年、何之瑜、鄧燮康等人一時很是發(fā)愁。他們一直認(rèn)為,陳獨秀活著為中國民眾一生辛勞,如今死了一定要為他置辦一口上好的棺材,不枉費他一生的付出。正當(dāng)他們?yōu)橘徺I上等的棺材而發(fā)愁的時候,一生仗義疏財?shù)泥圀盖镎f話了:“我為自己準(zhǔn)備了四川香楠木棺材,如今陳先生先我而去,我就把那楠木棺材贈送于他。”
陳松年感激萬分地說:“家父落難之時,得到了您不少幫助,現(xiàn)在家父過世,您又捐出為自己百年之后準(zhǔn)備的楠木棺材,讓晚輩感激不盡?!?/p>
在場的人都為鄧蟾秋慷慨捐棺木而感動,紛紛效仿,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為了防止異味,更好地保存尸體,他們用石膏粉、炭灰、谷殼灰配成的混合物將棺材的空隙處塞緊。
第三天,《江津日報》獨家發(fā)表消息:一代人杰陳獨秀因急性胃炎溘然長逝,享年六十四歲。
1942年6月1日,陳松年在鄧燮康、鄧仲純、鄧蟾秋等人的幫助下,完成了一系列的送葬準(zhǔn)備工作。按照當(dāng)?shù)仫L(fēng)俗,陳獨秀靈柩本應(yīng)停夠七天,考慮當(dāng)時天氣炎熱,害怕停尸時間過長,導(dǎo)致尸體腐爛。經(jīng)過時間的測算,認(rèn)定6月1日是一個適宜下葬的黃道吉日,最后大家一致同意6月1日為陳獨秀舉行葬禮。
不知是人們的虔誠感動了上天,還是上天為失去陳獨秀這么一個憂國憂民的兒子而悲傷,早晨還晴朗的天空,突然烏云密布,送葬出發(fā)的時候,天空下起了紛飛的細(xì)雨。
陳松年走在靈柩的前面,緊跟陳松年的是潘蘭珍。送葬的人群中,唯有她哭號著,處于極度悲傷之中的她幾乎難以站立,靠兩個比較壯實的婦女?dāng)v扶才得以慢慢前行。八個壯漢抬著靈柩緊跟其后,為了不被死鬼嚇著,他們威武雄壯地喊著號子:“嗬呀嗟嗟,嗬嗟嗟來,嗬兒嗬嗨,嗨嗨……”
跟在靈柩后面的是陳獨秀生前的好友,像鄧燮康一家,鄧蟾秋和鄧仲純夫婦及其女兒,包括陳獨秀在江津的其他學(xué)生和安徽同鄉(xiāng)。送葬的人無論男女老少都戴著青紗,胸前掛著白花,低著頭默默地走著。
走下鶴山坪,長長的隊伍沿著長江邊的一條石板路順江而下,在茂密的橘林中緩緩穿行。送葬隊伍的后面緊跟著響器班,他們吹著嗩吶,敲著沉悶的鼓點,“嗚里嗚,喇里喇,咚里咚……”音樂低回,令人心碎。
按照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太陽落山之前,要完成下葬事宜。太陽偏西時,送葬隊伍到了康莊的山坡前。這塊寶地是陳獨秀生前數(shù)次駐足的地方,鄧燮康以慷慨的胸懷,滿足了陳獨秀死后下葬康莊的最大心愿。
整個殯儀由鄧燮康和周光午主持。
何之瑜念完祭文,靈柩徐徐落入“金井”里。為了讓他的親人永遠(yuǎn)記住他,棺木被最后一次打開,送行的人們與他做最后的告別。懷著劇烈悲痛的潘蘭珍拼著命要往“金井”里跳,她要隨先生一起到天國地府里去。好在有人架著,所以她的愿望只能是蒼白無力的動作。但這對送葬的人來說卻是一個莫大的安慰,陳先生死得值得,與他同床共枕的女人是那樣愛他,愿意與他同生共死。
棺槨里,陳獨秀似乎變得更加矮小了,那幾根蒼白稀松的胡須搭在白綢衣服上,兩眼微睜,嘴唇張開。面對他的遺容,一位老者感慨萬千地說:“看了陳先生這個樣子,心里不忍啊!他是死不瞑目、死猶未盡矣?!?/p>
隨著一鍬一鍬的黃土落下,棺木不見了,金井被填平了,黃土一點一點堆了起來。陳獨秀的人生,隨著墳?zāi)沟男纬?,一切將成為過去、化為歷史。
靈魂是要升天的,在陰曹地府里也要過體面的生活。六十四個“火炮包”被點燃,隨著一聲聲巨響,一縷縷青煙緩緩升空,向著遙遠(yuǎn)的天國飄去,升高的青煙聚集到了一起,鋪就了一條通向天堂的路。死去的人將在親人的祈禱下,走向沒有煩惱、紛爭、苦難的天堂。青煙還在升高,它擔(dān)負(fù)著神圣的使命,引領(lǐng)陳獨秀的靈魂通向天堂。
世上本沒有路,沿著這條夢幻的路,一樣有鮮花、美景,有人間該有的一切。
陳獨秀自1942年6月1日下葬,轉(zhuǎn)眼過去了大半年。當(dāng)時,因時間太緊,只起了墳?zāi)?,沒來得及立碑。在中國,即使平民百姓死了都是要立塊碑的,何況像陳獨秀這樣一個具有影響力的風(fēng)云人物。
最終,在陳松年、鄧燮康、何之瑜、鄧鶴年、鄧仲純等親朋好友的努力下,陳獨秀的墓園得以建成,并刻制了墓碑,眾人商定了墓碑揭幕儀式和具體時間。
這一天,鄧敬蘇、鄧敬蘭作為獻(xiàn)花天使參加了為陳獨秀舉辦的墓碑揭幕儀式。人們在陳獨秀的墓前停了下來,精心打造的墓園不同一般。墓碑前修建了石條臺階,石條臺階長約兩米共三層,墓穴兩旁用石條修建了呈八字形的供桌,墓碑立于正中,還修了裝飾的花邊,碑石上豎刻“獨秀陳先生之墓”,橫刻“一八七九—一九四二”,為歐陽竟無所書并親自鏨刻。
鄧燮康走得快,敬蘇、敬蘭跟在母親胡道芬的后頭,待她們母女三人趕到時,鄧燮康正與何之瑜忙前忙后組織賓客。按照設(shè)計,參加揭碑典禮的賓客以墓碑為中心,分兩邊站立。男多穿長衫,也有著西裝的,女的都是穿旗袍。鄧敬蘇、鄧敬蘭姐妹作為“揭碑”使者,分別立于墓碑兩側(cè)。胡道芬在左側(cè)近碑第二個,鄧燮康和何之瑜分別站在左和右邊遠(yuǎn)碑第一、二位置,以表謙恭;陳松年夫婦及一雙兒女站在左側(cè)遠(yuǎn)碑第三、四、五、六位置。早已準(zhǔn)備好的照相師傅指揮眾人照相,在人們莊嚴(yán)肅穆中按下了快門,拍了一張極其珍貴的合影照,使歷史定格為永恒。
這張拍攝于1943年元月的照片,之所以還能夠保存下來,主要歸功于胡適。胡適雖然沒有參加陳獨秀病逝后的一系列祭奠活動,但作為陳獨秀的老朋友,他關(guān)心、關(guān)注著陳獨秀,陳獨秀病逝后,他保留了陳獨秀相關(guān)資料和圖片。
揭碑儀式結(jié)束,人們?nèi)齼蓛缮⑷?。唯有陳獨秀的妻子潘蘭珍沒有走,她扶著一棵橘子樹在那兒傷心流淚。丈夫的離去,使她失去了相依為命的人。在江津她舉目無親,先生在世時,雖然生活貧困潦倒,但還有可以依靠的人,現(xiàn)在先生去了,她真正成為漂流在湖面上的一片樹葉,一點小小的浪花都有可能將她吞噬。
胡道芬沒有走,她站在一旁勸潘蘭珍,要她不要過分悲傷,人都走了,哭也沒用,要保重身體。并囑潘蘭珍說日后生活有困難大家都會幫忙,并留她在家多住幾天。
在回康莊的路上,鄧敬蘭不解地問父親:“陳先生不是姓陳嗎?為什么墓碑上寫成姓獨的‘獨秀陳先生之墓呢?”
鄧燮康苦笑著說:“哪里有人姓獨??!只是因為他身份特殊,才這樣稱呼的。”
鄧敬蘇也不解地問:“爸爸,您為什么同意陳獨秀埋在我們家的地方上呢?”
鄧燮康感嘆地說:“唉,一個大秀才,一個中共早期領(lǐng)導(dǎo)人,一個貧困交加的外鄉(xiāng)人,客死江津,總不能讓人家暴尸荒郊,死無葬身之地吧……”
敬蘇繼續(xù)追問:“那陳先生為什么非要葬在我們康莊一旁的前坡呢?”
鄧燮康很自豪地說:“陳先生私下和我說,他懂風(fēng)水,說我們康莊是個好地方,前坡那個地方他覺得特別好,生前多次給我講,希望死了能葬于此。”
敬蘇恍然大悟地說:“爸爸,陳先生一生鬧革命,過慣了轟轟烈烈的生活,他是害怕寂寞,才埋到長江邊的吧!”
長江的怒吼,聲聲入耳,敲擊著敬蘇敬蘭倆姐妹還稚嫩的心靈。她們站在門前眺望遠(yuǎn)方,看那浩浩蕩蕩的長江,決心也要走出夔門,一往無前地奔向遠(yuǎn)方,去擁抱她們所向往的新世界。
責(zé)任編輯:李畑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