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晨霞 吳曉棠
摘 要: 李娟的散文集《冬牧場》是一部紀實性散文。主要記錄了李娟跟隨哈薩克牧民居麻一家深入阿勒泰南部冬季牧場的生活經(jīng)歷。正是由于李娟的關(guān)注與書寫,使得哈薩克族的游牧生存狀況得以記錄和呈現(xiàn)。李娟以她獨特的視角觀察并講述著這個地方的人和事?!抖翀觥返某霈F(xiàn)讓新疆哈薩克牧民古老而又神秘的故事逐漸進入人們的視野。
關(guān)鍵詞:李娟散文 冬牧場 文化內(nèi)涵
作為新生代作家,李娟的散文是獨特的,其作品在質(zhì)樸、淳厚、細致的敘述中引發(fā)人們思考。對李娟散文的研究,或者說對以她為代表的“非虛構(gòu)性文學”的研究近年也逐漸增多,但大多都是基于李娟雙重文化身份、生活經(jīng)歷分析寫作風格,以及基于李娟散文獨特豐富的思想意蘊及“非虛構(gòu)性”文學較好的發(fā)展前景,很少基于作品分析背后想要傳達的訊息。本文從文化內(nèi)涵角度出發(fā)挖掘李娟作散文的深層含義,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
一、游牧文化的堅守者
在《冬牧場》中,李娟用純厚、細膩的筆觸描寫了生活于阿勒泰地區(qū)的哈薩克族牧民的日常生活,選取了居麻與嫂子等老一輩哈薩克牧民的日常生活來展現(xiàn)游牧生活和游牧文化獨有的意趣和韻味,也表現(xiàn)了他們對于游牧文化的傳承和堅守。
(一)傳承游牧文化
哈薩克族對游牧文化的堅守是其他民族遠不能及的,這種堅守是千百年來逐水草而居的生活方式賦予其獨特的精神支柱。隨著社會的發(fā)展,人們的生活節(jié)奏加快了,大眾已經(jīng)習慣信息獲取的便利,并將注意力集中在新生事物上,導致一些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面臨中斷甚至消失,當一種文化后繼無人時才是真正的悲哀。在這種形勢下,哈薩克牧人對于游牧文化的堅守,無疑是珍貴且富有意味的。
在荒野中生活,駱駝是極其重要的牲畜,也是轉(zhuǎn)場途中的主力軍。但因條件限制,牧民不會專門建造供駱駝休息的地方,因此導致它成為荒野里最容易丟失的動物。在這里經(jīng)常可以看到牧民尋找駱駝的身影。遇到大雪只要附近有地窩子都可以進去做客,即便主人不在家,客人也可隨意取用食物使用爐灶。哈薩克族有句著名的諺語:“祖先遺產(chǎn)中的一部分是留給客人的?!盿將他們的民俗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包容、理解、尊重生命是逐水草而居的生活方式賦予這個民族的特質(zhì)。一月中旬是販賣牲畜的最佳時期,居麻想要賣掉一匹馬,但在價格沒談攏前嫂子就煮好了一鍋肉。在他們眼中對方的身份不只是馬販子,同時也是客人。在這里,禮性與利益不能相提并論,這是荒野的生存之道,是游牧民族特有的習俗和風度,是他們刻在血脈里的傳承。
馬背上的民族自然對馬有著深厚的情感。這源于哈薩克族對馬神的崇拜,他們認為馬神是康巴爾阿塔,b并且認為馬肉是最上等的食品,特別是遇有貴客一定要宰兩歲的馬駒子招待。馬的肋條肉、肥腸肉、脖頸肉、臀部肉,裝進馬腸里做成“哈孜”,被認為是馬肉中最好的肉,要敬給客人。c游牧人對馬無比熱愛,被稱為哈薩克人的翅膀,從口頭的神話傳說到碑銘都有著清晰的記載,都以高超的手法描繪了一匹匹神奇的神馬形象?!榜R文化”的崇拜始終滲透在哈薩克人民的生活習俗中。d李娟對這一現(xiàn)象也有所描繪:牧人只要在荒野中看到馬頭骨就將它放在鐵架最高處。若有幸撿到馬頭皮,便將它帶回家烘烤、化開再一針一線地縫在馬頭骨上,牧民在做這項工作時帶有的虔誠是讓人敬畏的。
除此之外,牧民冬宰前還要做巴塔,這是哈薩克族的傳統(tǒng)儀式,主要是在宰牲畜之前舉行,有祈禱之意;兒子成婚后第一個孩子要過繼給父母當幼子。在他們心里,這古老的傳統(tǒng)是一代代的基因血脈。
(二)恪守生活方式
居麻與嫂子是游牧民族的老一代,他們將一生都獻給了牧場。正因為他們的堅守,李娟才有幸與其一起生活并輾轉(zhuǎn)于各個牧場之間,讀者才能領(lǐng)略到游牧文化特有的韻味。
在牧民的一生中轉(zhuǎn)場是常事,且每一次都是神圣隆重的。居麻在轉(zhuǎn)場前會穿上新衣服,并且每結(jié)束一天的行程就會搭起帳篷鋪上氈墊,繼而燒水沏茶。李娟對于上述做法不能理解,但對牧人來說卻有特殊的意義。雖身處荒野,卻從不妄自菲薄,這是他們貧乏、孤寂的生命中濃墨重彩的一筆。
在荒野上,勞動是獲得尊重的唯一方式。這件事上從不論年齡與性別。進入冬牧場清理牛羊圈是最繁重的工作,李娟雖是客人但從不逃避勞動。扎達是居麻的小兒子,雖然年紀小但對于勞動也義不容辭。居麻與嫂子會像對待成年男性一樣對待他,有客人來嫂子會堅持讓他入正席。離開牧場轉(zhuǎn)往下一個地點前會把地窩子周邊打掃干凈,這是牧人遵循多年的轉(zhuǎn)場方式,是對饋贈給他們財富的土地最大的尊重。有人告訴李娟那年是羊群進入冬窩子的最后一年,而這最后的游牧景觀正好被她趕上,李娟并不認為這是幸運。流傳千年的游牧文化正在面臨著中斷甚至消失,牧人在精神上沒有了歸宿,關(guān)于轉(zhuǎn)場,關(guān)于戈壁都只能轉(zhuǎn)為文字被記載。
二、游牧文化的逆反者
社會的發(fā)展與文明的推進不斷改變著人們的觀念。食宿的便利,讓世代守護在阿勒泰地區(qū)的人們開始向往外面的世界。加瑪與扎達是深受現(xiàn)代文明影響的游牧民族新一輩代表,也是游牧文化的逆反者。
(一)新一代女孩的縮影——加瑪
加瑪中途輟學投入牧場工作,但畢竟在學校讀過書受過城市文明的熏陶。接替父親工作時,會在前一天向李娟請教幾個漢字以便得空的時候溫習,會將自己早已準備好的漢文報紙放在馬背上的箱子里,會帶著手機聽各種流行音樂,會做廣播體操、仰臥起坐、俯臥撐、立定跳遠等等在學校里才有的體育活動,談及未來,加瑪表明不想一輩子被困在牧場,希望自己有一個穩(wěn)定的家,在城市里有一份體面的工作。她雖然生活在荒野,但卻如此渴望外面的世界。
當然,加瑪只是眾多渴望現(xiàn)代文明女孩的一個縮影,與加瑪同齡的人大多也如此,這一點主要體現(xiàn)在李娟對加瑪同學的刻畫中。加瑪?shù)耐瑢W與她同齡,但在打扮上卻要比加瑪成熟許多。腳上穿著高跟鞋,在二月并不暖和的天氣里穿著黑絲襪,臉上也涂了厚厚的粉底液,在加瑪同學的身上可以看到城市留下的痕跡。加瑪也向李娟透露過自己與朋友在一起時會去歌舞廳,并且在他們居住的小鎮(zhèn)上這樣的娛樂場所不只一處,而年輕人是主要的消費群體。
(二)新一代男孩的縮影——扎達
扎達是居麻最小的兒子,也是最渴望外面世界的孩子。學校放假會穿著自己新買的衣服回到牧場,對于火鍋、涼皮等外來食物他也非常喜歡,在談話間隙會為家人講述食物的味道以及制作流程;扎達會用父親給他看病的錢買手機,并且對汽車修理行業(yè)非常感興趣,未來想要做一名修理工。這顯然與居麻為他安排好的道路背道而馳。對于哈薩克族的一些傳統(tǒng)習俗,扎達也有自己的態(tài)度。有一個客人用掛在壁毯上的白布做乃麻孜,鋪好布后面朝西方啊啊啊的念叨,不時下拜、叩首。扎達看到以后最先的表現(xiàn)是嗤笑,他并非是輕蔑這些習俗,只是在接觸過外面的世界后,似乎不太能接納這些原本一直存在于他生活中的“舊物”?!霸_是牧人的孩子他當然是熱愛牧場的,卻更向往牧場之外的閃亮生活啊……”e
李娟在《冬牧場》這部作品中,用大量的筆墨記錄了居麻一家的日常生活。但作者只是客觀的記述不發(fā)表自己的觀點,加瑪與扎達本就是牧人的孩子,似乎接替父親的工作是理所當然的,但不可否認的是,對于未來他們有權(quán)利去選擇,作者深知這一點,因而在作品中并沒有對他們的選擇做任何的評價。但不得不承認的是,這樣的選擇與游牧文化的發(fā)展是相悖的,也會將游牧文化推入一個更難的境地。一種文化的延續(xù),最重要的載體就是生活在這種文化里的人。
三、“他者”視角的觀察與講述
李娟與阿勒泰的關(guān)系既親密又疏遠,在作品《我的阿勒泰》《阿勒泰的角落》《這世間所有的白》中,隨處可見阿勒泰的痕跡,但由于地域和身份的不同,李娟不可避免地成為“他者”的形象。在構(gòu)建《冬牧場》這部作品時,作者更多時候是以“他者”的視角寫游牧文化,寫居麻一家。
(一)“他者”視角的來源
李娟的身份是特殊的,她是一個出生在新疆的漢族人。幼年時期跟隨母親與外婆奔波在四川與新疆兩地,動蕩的生活、文化風俗的不同、語言的不通,種種的經(jīng)歷讓李娟感覺到了自己與外在環(huán)境的格格不入。除去自身因素,還有外在因素。李娟在上中學時,因為學費的問題被同學和老師嘲笑,在之后輟學打工的時間里,又因為沒有戶口而東躲西藏。即使后來生活有了很大的改觀,在阿克哈拉村經(jīng)營雜貨鋪,李娟也依舊覺得自己是一個處在此地的外人,這種地域與文化帶來的差異像一座大山橫亙在他們中間,因而,她常常以“他者”的眼光來關(guān)注并試圖理解牧民們的生活。
(二)“他者”視角的具體表現(xiàn)
首先是語言不通,李娟在作品中不止一次提到過語言不通給自己帶來的困擾。跟隨母親在小鎮(zhèn)上經(jīng)營雜貨鋪,平常的生意往來基本都是靠手勢加一兩個字完成,遇到不會說漢語的牧民顧客生意只能作罷。在她跟隨居麻一家深入烏倫古河南面廣闊的荒野時,這種困擾便更加突出。隊伍遷移途中李娟多次詢問加瑪?shù)竭_駐地的時間,但因語言障礙,誰也不能明白對方要表達的意思。語言上的困擾讓李娟時刻覺得自己是處在此地的外人。
出發(fā)前,李娟希望自己跟隨的牧民家庭中有會漢語的主人,經(jīng)過慎重考慮最終選擇了居麻一家。日常交流的對象僅限于居麻,嫂子是一個傳統(tǒng)的哈薩克婦女,完全不懂漢語,因而家中只剩李娟與嫂子時,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沉默的。最能讓李娟感受到自己是一個外人的情形便是家中有客人來訪,席間居麻與客人的談話李娟難以參與。她在《我在體驗什么》一文中對自己的這種尷尬境遇做了描述,并認為自己明明跟他們處在同一空間,卻又感覺到是那么的遙遠。
哈薩克牧民獨特的待客之道有時也是李娟所不能理解的。所在的地窩子有客人來訪,不論食物是否充足嫂子都會鋪桌布,切馕、沏茶,把家中最好的食物用來招待客人。在李娟看來,這樣的方式似乎是不能接受的,身處荒野且物資匱乏,理應(yīng)在保證自家食物供給的情況下,再去招待客人。這種待客之道除天性之外,更多受生活方式和地域的影響。
最后是生活經(jīng)歷與思維方式的不同。李娟受漢文化影響較深,也習慣于用自己的思維方式來思考問題,站在“他者”的角度打量牧區(qū)。對于李娟來說,政府實施定居政策的初衷是保障和改善民生。尤其在親身經(jīng)歷過之后她更是認為:這種順應(yīng)天時逐水草而居的生活并沒有給牧民帶來穩(wěn)定的收入,反而帶來了更多的病痛。李娟多次描述居麻與嫂子在疼痛難忍時大量吞食去痛片和阿司匹林的場景。作者認為居麻付出的勞動與得到的利益完全不成正比,除此之外還要忍受自然災(zāi)害的侵襲。而定居則可以使牧民免于遭受這些苦難,在一定程度上家庭收入會有所提升,一家人也免于顛沛流離。李娟的這種觀念與看問題的角度,和自身生活經(jīng)歷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哈薩克族是一支古老的游牧民族,是生活在馬背上的民族,自然而然跟隨草場遷移就成為牧民們特有的生活方式。而李娟是漢族人,崇尚定居安穩(wěn)的生活,不同的生活經(jīng)歷,在看待問題時也會有所不同。一個民族似乎與生俱來,便在他們的染色體中蓄存著固定的密碼,特別是在族裔的認同上,先在的具有一種微妙的傾向,不管其身在何方、受到何種文化的熏染,祖輩的文化與原來的種族依舊還是像一股強大的磁場把他們深深的吸住,對他們的根源產(chǎn)生莫名的眷戀。f
對于新疆對于阿勒泰,李娟都是一個模棱兩可的存在者。雖然生活在這里多年,但對于游牧文化特有的代碼她是不能理解的,這種先天的隔膜是后天實踐無法彌補的,也是作者選取“他者”視角記述的一個重要原因。但筆者認為,正是這種獨特的記述方式,讀者才沒有先入為主地對作品的思想內(nèi)涵進行界定,更有利于發(fā)掘作品的內(nèi)生意蘊。
在這部作品中,李娟把居麻一家真實的生活狀態(tài)展現(xiàn)給了讀者。從另一層面來說,李娟所展現(xiàn)的又不僅僅是一家人的生活狀態(tài),而是一個民族的生活狀態(tài)。但由于文化歸屬感以及自身生活經(jīng)歷的影響,作者始終是從“他者”視角進行描繪。李娟創(chuàng)作這部作品的起因是參與了人民文學的“非虛構(gòu)”寫作計劃,這一點毋庸置疑。但在親身經(jīng)歷轉(zhuǎn)場之后,作者想要在作品中傳達出一些信息和思考:如何讓游牧文化重新煥發(fā)生機?如何解決當前哈薩克族面臨的精神與肉體雙重困境?
a 陳經(jīng)緯:《創(chuàng)傷體驗與文學救贖》,曲阜師范大學2018年碩士論文。
b 阿利·阿布塔里普:《汪璽.張德罡.師尚禮.哈薩克族的草原游牧文化(Ⅱ)——哈薩克族的游牧生產(chǎn)》,《草原與草坪》2012年第5期,第94頁。
c 阿利·阿布塔里普:《汪璽.張德罡.師尚禮.哈薩克族的草原游牧文化(Ⅳ)——哈薩克族的衣、食、住、行及婚喪等生活文化》,《草原與草坪》2013年第1期,第78頁。
d 黃適遠:《“馬”文化在哈薩克族音樂舞蹈中的鏡像考察》《和田師范??茖W校學報》2019年第4期,第107頁。
e 李娟:《冬牧場》,新星出版社2018年版,第137頁。
f 許文榮:《文化混血與文化認同》,見周憲主編:《中國文學與文化的認同》,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9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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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劉澤慧.李娟散文的民族文化解讀[J].文學教育,2014(9).
作 者: 關(guān)晨霞,教育碩士,新疆伊犁師范大學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學科教學語文;吳曉棠,碩士生導師,新疆伊犁師范大學教授,研究方向:現(xiàn)當代文學及少數(shù)民族文學批評。
編 輯: 趙紅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