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陰天,下午,雨剛剛停或者即將下,潮濕不再是一種感覺,它和悲傷互相滲透,構(gòu)成了灰色調(diào)的記憶。在上漲的白河上乘竹筏順流而下,可以看到兩旁連成片的稻田,還是青色的稻子仿佛在低語,討論從山上的松樹那里傳來的關(guān)于游擊隊的消息。一個男孩站在河畔,水沒過膝蓋的地方,目視著竹筏漂向遠(yuǎn)處的蘆葦叢。岸上放著一只硬底布面鞋,他的雙手放在水中摸索,尋找被水沖走的另一只鞋,沒找到前他不敢回家。
在鞋子被沖走的位置,他插上一根柳枝作為記號,然后固執(zhí)地在記號周圍摸索。他相信當(dāng)青色的鯽魚躍出水面,河水就會倒流,那只鞋子就會重新漂過自己面前。他的手在模糊地沉與浮,似乎觸碰到了另一只不屬于自己的毛茸茸的手,凝視著渾濁的河面上自己的倒影,不清楚那是不是錯覺。馬上,他被一股力量拉下水面,波紋消失后他再也沒有浮上來,那不是錯覺。
這是一個下午,六十年前的下午,沒有陽光,一切仿佛是黑白色的。
年輕的農(nóng)夫出現(xiàn)在河岸上,穿著蓑衣戴著斗笠,他看一眼河岸上的鞋子,沒有聯(lián)想太多便向田地走去。由于河面上沒有建橋梁,盡管可以直接看到對岸,可是難以到對岸去,流動的液體分割出兩個世界,無論站在哪一邊,都會對另一邊充滿無限遐想。無比遼闊的大地上,人總是專注于極其狹小的事物,年輕的農(nóng)夫?qū)W⒂谧约鹤夥N的田地,上面種滿了玉米。為了防止野豬踐踏他設(shè)置了鐵鋏,現(xiàn)在他要去觀察有沒有捉到野豬,為此而緊張地握緊鳥槍。
隔著許多的玉米稈,憑借直覺他感到里面有異物,在給鳥槍填好火藥后慢慢走近,穿過阻擋自己的玉米葉,他看見一頭大得嚇人的野豬,不,是他以為自己看到了一頭黑色野豬。那家伙臥躺在被壓倒的玉米稈上,是一匹黑馬,它的一只前蹄被鐵夾夾住,正在流血,它非常平靜,目光呆滯地面對著農(nóng)夫。那是地主家的馬,肯定是來偷吃玉米時踩上鐵夾的,農(nóng)夫感到恐懼,地主肯定認(rèn)為馬的命比他的命值錢,所以農(nóng)夫也認(rèn)為馬的命比自己的命值錢。絕對的恐懼下,他隔著衣服摸背上的一條條傷疤,被地主鞭笞過的地方再次疼痛起來,雖然他不記得自己為什么被鞭笞。
他以為自己犯下了什么過錯,又不記得自己犯了什么過錯是正常的,因為那次懲罰是幾種偶然綜合作用的結(jié)果。地主剛好在生氣,手中剛好有一條皮鞭,赤著古銅色上身的農(nóng)夫又剛好出現(xiàn)在自己眼前,所以他非常自然地?fù)]下皮鞭,看著傷口在農(nóng)夫背上綻放,他得到強烈的快感。而他生氣的理由——是那天的天氣過于酷熱,知了的鳴叫過于嘈雜。
現(xiàn)在,農(nóng)夫環(huán)視四周,只能看見起伏的玉米葉,他的目光凝固,變得冰一般冷酷而且銳利,仿佛能隨時戳傷別人,連黑馬也驚恐得試圖站立。他想要把馬牽到河流的深水區(qū)將其溺死,讓尸體漂到下游,這樣地主便不會懷疑自己,便可以逃避懲罰。在咽了口唾沫后,他解開生銹的鐵夾,拉著韁繩強迫黑馬站立,馬尾擺動著驅(qū)逐蚊蟲,鐵鐙在晃動中碰出聲響,黑馬朝他的面孔透氣,呼出濕熱腥臭的氣體。它似乎不是躺在玉米地上,而是躺在沼澤上,四蹄無法支撐住下沉的力量,它在嘶鳴。
為了以最快速度抵達(dá)河邊,他牽著馬穿過稻田,在泥濘中前行,被水蛭叮咬也沒有感覺。黑馬一瘸一拐,盲目地任由別人擺布命運,它不是野獸,若是解開束縛它的韁繩和馬鞍,它反而會不安。就馴化來說,不僅可以馴化出生來就需要被壓迫的牲畜,也可以馴化出生來就需要被壓迫的人類。
到了淺水區(qū),他平靜地看著河面上漂過的樹枝、棄嬰、木屑,當(dāng)他想往深水區(qū)走去時黑馬出于本能開始抗拒,他在拉韁繩時差點滑倒。求生是黑馬的一種本能,可是服從是它的另一種本能,即便農(nóng)夫是在將它拉向屠宰場,它也只會適度地掙扎。很快,到了水淹過胸部的位置,他分不清楚自己是在走動還是浮動,如果要到彼岸去,應(yīng)該順著水流沿斜線行走而非沿直線行走,那可以減少阻力。
但是他覺得可以停下了,河流將他包圍,嘈雜的聲音在消磨他的殺意,牢牢抓住黑馬的鬃毛可以感受到溫暖,人與馬相互依偎。他本該小心避免火槍受潮,用槍口抵住馬的頭部開槍,讓它倒下,由于蹄子受傷它很難掙扎,水會溫柔地吞沒它,幾天后它腫脹的尸體將在下游的淺灘上被發(fā)現(xiàn)。
凝視著黑馬的眼睛,他遲遲沒有開槍,最終他選擇把它拉回岸上。回到岸上,黑馬抖動身體讓水滴四濺,已經(jīng)濕透的農(nóng)夫?qū)Υ撕翢o反應(yīng)。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么,在水中時他想回到岸上,而到岸上后又想回到水中,那里有一種曖昧感,生與死的界線變得模糊的曖昧感。在浮動中產(chǎn)生了身體變輕的錯覺,他想,自己已經(jīng)不適應(yīng)這里的生活了,然后牽著馬走向玉米地。
黑馬重新躺臥在地上,農(nóng)夫依靠著它的側(cè)面坐下,嘴里銜著一根狗尾巴草,這種平靜是劇變前的平靜。他已經(jīng)設(shè)想好要怎么做了,只是在等待什么,為了消磨時間他剝掉一根玉米棒的外衣,先是自己咬一口,然后再伸到它的嘴邊:“我們兩個都很倒霉,對吧,明明你吃的飼料是細(xì)糧,比我吃的粗糧要好,干嗎來這里偷吃玉米呢?”
他察覺到有什么東西在接近,是玉米稈的動靜告訴他的,一開始以為是狼,最終發(fā)現(xiàn)是尋找黑馬的地主。他騎著一匹白馬,是一個戴帽子的細(xì)瘦男人,蓄著山羊胡,農(nóng)夫和黑馬同時顫抖起來,地主捋著胡子:“原來是你這狗奴才偷了我的馬?!?/p>
“不,老爺,是你的馬跑到地里偷吃玉米,被夾住了蹄子?!鞭r(nóng)夫說。
“這么說——倒是我的馬的不是了?你可知把你賣去外國修鐵路也換不來一匹馬?我為人向來公平,你弄殘了它一只腳,那么我也就弄殘你一只腳!”地主踩著鐵鐙下馬。
“不,老爺,是你的不是,你沒有看管好自己的馬,而且是你吩咐在地里下鐵夾防野豬——防窮人孩子的?!鞭r(nóng)夫舉起槍。
“你想造反?”地主說。
“不,老爺,只想討一條活路?!鞭r(nóng)夫說。
跟之前想好的一樣,農(nóng)夫舉起槍瞄準(zhǔn)地主,在對方繼續(xù)訓(xùn)斥前開槍,當(dāng)煙霧飄散,子彈已經(jīng)嵌入地主的肝臟,他無力地跪倒在自己的奴仆面前。遠(yuǎn)處,一群鳥從稻田里飛出,它們太敏感了,此刻作為槍聲的回音消失于天空。出于作為主人的尊嚴(yán),地主抓住一把潮濕的泥土堵住傷口,想要站起來,可是疼痛已經(jīng)入侵到骨頭深處。他沒有憤怒,只是無法理解眼前的狀況,因為他一直將農(nóng)夫視作牲口的一種,他不能接受羊咬狼,也不能接受農(nóng)夫?qū)ψ约洪_槍。
“這不正?!闭f完他倒了下去,面孔陷在一堆馬糞里。
這里已經(jīng)沒有農(nóng)夫的容身之地,他面臨兩種選擇,要么去加入土匪們,要么去加入游擊隊,對他而言兩種選擇沒有區(qū)別,因為他只是想活下去而已。他面前的主人死了,可他心里的主人依舊活著。他放下槍看著四周,他不愛土地、沉重的租金和賦稅、循環(huán)不休的勞作、被變化無常的天氣決定命運,土地像枷鎖一樣束縛著他,可是枷鎖戴久了會變成身體的一部分,像是第三只手。
他害怕離開土地,仿佛是一種畸形的植物生長于此,現(xiàn)在他必須扯斷深入記憶的根莖。他牽著黑馬走向河邊,這次他要到彼岸去,他扶正斗笠:“我要去山上找游擊隊,他們管飯,他們會按時發(fā)銀圓。我已經(jīng)殺死了舊的主人,現(xiàn)在,我要找新的主人?!?/p>
六十年后的另一個下午,同樣是陰天,在灤州的某個房間里,喬桑和女友正凝視著電視屏幕。里面一群綿羊互相推擠著,它們正在逃亡,因為后面是正在逼近的狼群。一會兒后它們在一道木柵欄前停下,那是一條人類設(shè)定的界線,實際上只要用力一推就能推倒。可是綿羊們看著柵欄就像看著不可逾越的深淵,只能在那條線邊緣徘徊。它們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羊圈,習(xí)慣了跟從集體,現(xiàn)在它們以為有牧羊人在引領(lǐng)方向,可實際上沒有,當(dāng)每個個體都服從集體時,集體本身沒有思考能力,這時它們的移動只是出于本能。
這是一部紀(jì)錄片,主角是西伯利亞地區(qū)的狼,但是喬桑關(guān)注的不是狼如何捕獵,而是羊如何逃生。他跟女友幾乎赤裸地躺在床上,她的額頭依靠著他的肩膀,沒有窗戶,外面的天氣與這個房間無關(guān)。因為光線太暗,電視屏幕的色彩直接投映到兩具蒼白的肉體上,是喬桑打開電視的,為的是減少性交后尷尬的交談。他的女友討厭自然紀(jì)錄片,覺得那比沒有魚的魚缸還要單調(diào)無聊,于是她拆開一袋番茄味的薯片。喬桑忍受著她咀嚼制造的噪音,忍受掉落的碎屑粘在自己出過汗的皮膚上,他轉(zhuǎn)過視線,看著那一張一合吞噬著薯片的嘴唇,隱約可見粘黏殘渣的牙齒,偶爾伸出舔舐周邊粉末的舌頭——這就是剛才自己親吻的嘴唇,他感到壓抑,用手指撕掉一點自己下唇的死皮。
而在電視里,在西伯利亞的雪野上,被一道脆弱的木柵欄擋住的綿羊們正在移動,逃避狼群的屠殺。通過航空器拍攝的鏡頭,可以看到綿羊終于繞過了那道殘存的木柵欄到了另一邊,一會兒后出現(xiàn)了尷尬的局面,綿羊和狼群隔著柵欄對立,綿羊似乎認(rèn)為狼群也應(yīng)該從籬笆的盡頭繞路過來,可是沒有,狼群直接闖過朽爛的柵欄向它們撲去,遵守規(guī)則的家伙碰上了不遵守規(guī)則的家伙……
這時進(jìn)廣告了,漫長的保健品廣告,但是他沒有轉(zhuǎn)臺。
他的女友銜著一半薯片碰一下他的面頰,示意他咬去另一半,很明顯的親密動作,但他沒有回應(yīng)。于是她輕輕地用手掰斷薯片:“那群綿羊真傻,被一道柵欄給攔住了……”
“對它們來說,人類不僅在雪地上建了柵欄,也在它們腦海里建了柵欄,它們習(xí)慣了那里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礙,盡管那已經(jīng)廢棄,可在它們腦海里那仍舊是無法通過的堅固城墻?!彼械筋^疼,仿佛腦袋里嵌了一顆子彈,實際上只是自己的郁悶找不到理由而已。人也是如此,人的腦海里有密密麻麻的柵欄,也就是各種各樣的規(guī)則,在無形之中樹立各種壁壘。非常簡單的,當(dāng)紅燈亮起時人前面沒有障礙物,但是人腦海里的規(guī)則會制止其通過。
“你的想法總是這樣,太復(fù)雜了,你就在面前我也覺得被上鎖的門擋在外面。”她側(cè)過身看了一下時鐘,“你該走了,快到你的上班時間了。”
“那是因為你的想法太簡單了,你出聲之前我就能猜到你要說什么?!彼氖稚煜驋煸谝巫由系难澴?,“是啊,你的丈夫快下班回來了,他埋怨過你咀嚼東西時動靜太大,或者埋怨過你自言自語嗎?”
“他從不指責(zé)我?!爆F(xiàn)在她只穿了一只襪子,將手垂至地面,像從淺水中撈起什么似的,撿起白色的胸罩將雙臂伸進(jìn)去:“喏,幫我把帶子扣上?!?/p>
正在拉上皮帶的喬桑轉(zhuǎn)過身去,腰間的鑰匙串發(fā)出聲響,他的視線避開她呈倒三角形的區(qū)域,當(dāng)扣上帶子時也盡量避免觸碰她的肩胛骨。不知為何,每次幽會前他都想盡快見到她,每次幽會后他又想盡快離開她,是性交讓沖動冷靜下來了?他不知道,扣上帶子后吻了一下她的后頸:“他是個好男人,對吧?”
她說:“是啊,他是個好男人?!?/p>
喬桑說:“我辭職了,今天是最后一天上班?!?/p>
她說:“為什么?”
“我的祖父快要死了,現(xiàn)在躺在老家的醫(yī)院。他只有我一個親人,我得回去見最后一面,并且準(zhǔn)備葬禮。”喬桑說,“明天晚上九點的車,明天下午我會再來一趟,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來不了了?!?/p>
她說:“什么時候回來?”
喬桑說:“不能確定,我自己也不知道?!?/p>
她說:“你從不對我提起你的家人、你的過去?!?/p>
喬桑說:“因為那不值一提?!彼紫嚷犚妴躺4┥贤庖碌穆曇簦缓笫撬龅揭巫拥穆曇?,最后是他開關(guān)門的聲音。她沒有回過頭來,嗅了嗅他殘留在自己身上的氣味,開始一聲不響地哭泣,眼淚滴落在膝蓋上。
走到街上以后陰暗的天空開始下雨,由于剛從床上起來,感覺是將黃昏誤認(rèn)為清晨,看著匆忙的路人,喬桑覺得這是很美的時間錯覺。他到一座巨型商場的走廊下避雨,順便買了一包自己最中意的袋鼠牌香煙,掏出一支抽了起來。
外面,幾個男孩舉起空紙箱作為雨傘,毫無顧忌地在水洼上追逐,雨敲打紙箱,像是在敲軟體動物的殼。喬桑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開始害怕被雨淋濕衣服,害怕泥漿沾上鞋子了,他清楚在那之后自己就不再是孩子。不過雖然他二十八歲了,可在精神上還不是一個大人,作為孩子不夠天真,作為大人不夠成熟,非常尷尬的處境。他厭倦自己生活的城市,并非說他是無根的生物,他總是被一些細(xì)微處的東西打動而停留,他對于遙遠(yuǎn)的故鄉(xiāng)有種特別的眷戀。
他懷念兒時在泥灣角的白河里游泳,他懷念在種水稻的原野上抓蝴蝶,他懷念在鄉(xiāng)間巡回演出的馬戲團,他懷念那棟青磚壘砌的舊房子——畢竟有幾百年歷史,那棟房子的每個角落里都有故事……回憶許多年前的往事,過去浸泡在時間中,顯得格外迷人,即便是那些痛苦,也由于遺忘,成了包裹在琥珀里的昆蟲。也許,即將去世的祖父給了喬桑一個回鄉(xiāng)的理由,讓他拋棄現(xiàn)在的一切,去尋覓逝去的時光。
等雨停之后,繼續(xù)前行的他路過一堵墻壁,上面剛刷上石灰不久,潔白得幾乎可以倒映人影,肯定用砂紙打磨過,是用來描繪政治宣傳畫的。已經(jīng)走過的喬桑又折回來,盯著空白的墻壁猶如盯著空白的紙張,努力想要找出一個污點、一個水泥點或者一點油斑都行,他忍受不了這么單調(diào)的存在。但是沒有找到,連一只暫時落在上面的蒼蠅都沒有找到,于是在確定左右沒有人以后,他掏出一支記號筆在上面涂鴉,然后他立刻跑掉,他是個性格懦弱的男人。
他是一家工廠的機械維修工,到了夜間機器停工他才開始工作,排除故障,保證下一個工作日機器可以照常運作。他自稱為醫(yī)生,檢查血管般檢查鍋爐房的管道,敲擊流水線的傳輸帶像是在做膝跳反射的實驗。有時他拆開擋板,從里面取出線路燒焦的發(fā)動機時,就像從孕婦子宮中取出一個死嬰,他會難過。并且用白布將其鄭重地包裹起來,然后在某個陰天為其舉行葬禮,在念完悼詞后埋進(jìn)土里。
當(dāng)天空徹底變暗后,他來到工廠,呼吸含有金屬粉塵的空氣。工人們已經(jīng)回家,他獨自穿過一個又一個車間,看著堆積的半成品,絕對的寂靜下他走到巨大的冶煉機面前,這是工廠最重要也是最巨大的機器,到處都積著一層煤灰,車間主任在昨天他辭職的時候,交代他換一個溫控器,把舊的那個拆下?lián)Q上新的。他的職位很快就會被替上,正如溫控器,他也只是龐大社會機器上一個無足輕重的零件。
撫摸著已經(jīng)冷卻的外殼,他覺得這是麻醉機器的方式,然后擰開幾枚螺絲釘,卸下蓋板,像醫(yī)生在腸道上找闌尾一樣,在復(fù)雜的線路上找到溫控器,那是非常重要的組件。所有的空調(diào)都停止工作了,他的額頭滲出的汗水流到眼睛上,卻沒有護(hù)士用鑷子夾著棉團為他擦汗。整整半個小時后他才換好,他看著割除下來的闌尾,不,拆卸下來的溫控器:“你可是要命的東西。”
到了凌晨,天空是接近黑暗的深藍(lán)色,沒有星星,他又一次產(chǎn)生了錯覺,將夏天的凌晨誤認(rèn)為冬天的傍晚。排查完全部機器后,盡管很認(rèn)真地洗了雙手,可上面還是有油污味,他該下班了,于是直接往手上噴殺蟲劑來掩蓋氣味。他的生物鐘已經(jīng)完美地適應(yīng)了晝伏夜出的工作,現(xiàn)在快天亮了,原本清醒的頭腦開始疲倦,他想要睡覺了。
回到自己家里他沒有開燈,像往常一樣倒在床上,他一個人住,非常簡單的房子,唯一特別的是床對面的墻壁上掛著的老式時鐘,那是他祖父送他的,已經(jīng)不再走動了。他的祖父年輕時參加過游擊隊,在深山密林間轉(zhuǎn)移,進(jìn)行一場又一場戰(zhàn)爭。他非常迷戀祖父的這段經(jīng)歷,盡管只是聽過零星的往事,那類似于黑暗中互相呼應(yīng)的碎片。
他夢想的職業(yè),就是擅長吹口哨的游擊隊員。可是這是在現(xiàn)實中,所以他是個怪異的機器維修工。
像水注滿魚缸,光線漸漸注滿了房間,喬桑已經(jīng)睡著,而且陷在夢里。他夢見自己是個游擊隊員,在山坡上隱蔽的他通過望遠(yuǎn)鏡首先發(fā)現(xiàn),侵略軍的一輛卡車在泥濘的山路上行駛。他模仿杜鵑的叫聲發(fā)出信號,跟隊友們一起發(fā)動襲擊,他們的子彈可以打中敵人,可敵人的子彈打不中他們……突然,情景跳切到竹林中,畢竟夢缺乏連貫的嚴(yán)密邏輯。篝火正在燃燒,隱約可見里面書本的殘骸,也許是上面的文字變成了飄起的火星。上面的支架掛著侵略者頭盔改成的鐵鍋,里面正在煮罐頭肉。游擊隊員們圍著篝火,不時添加枯枝殘葉,他在吹口琴,連綁在樹上的兩個俘虜都在認(rèn)真傾聽。有的隊員在清理槍管,有的隊員在另一個隊員背上攤張紙寫信。樹林外面?zhèn)鱽聿脊萨B的聲音,那是放哨的隊員發(fā)出的,表示一切正常。所有人都沉浸在口琴聲中,沉默的樹林在保護(hù)他們,只有極其遙遠(yuǎn)的地方才能聽見槍聲……
這些情景跟喬桑祖父的講述存在出入。在他的講述中,游擊隊每轉(zhuǎn)移一次,就會在原地留下許多堆干結(jié)的糞便,山里沒有廁所。多數(shù)時間不是在跟敵人作戰(zhàn),是在跟惡劣的天氣,跟饑餓,甚至是跟蚊子作戰(zhàn),死于蚊子叮咬引發(fā)的疾病的隊員,可能遠(yuǎn)遠(yuǎn)多于死在敵人槍下的隊員。
總是有人開小差逃走,也有人叛變拿隊友的人頭去縣城領(lǐng)取賞錢,大家的娛樂不是吹口琴,是緊握手中的槍睡覺,隨時準(zhǔn)備應(yīng)付突發(fā)狀況。不過有一點是對的,他們在林中會模仿鳥叫來傳遞某種信號,烏鴉聲意味著成功擊斃敵人,麻雀聲意味著進(jìn)攻,布谷鳥聲意味著安全……
到了下午兩點他睜開眼睛,沒有掙扎地醒來,冷靜地看著窗外黑白色調(diào)的陰天。他去女友家里吃飯,桌面中央的水瓶里放著一束他送的向日葵,一片花瓣落在肉湯表面凝固的油脂上。他的女友坐在長桌對面,雙手托著下巴欣賞他吃東西的樣子,食物都是做午餐時留下的,他本身是個冷淡的人,所以不介意食物的溫度,津津有味地咀嚼著咸味的饅頭。他跟她的丈夫,都知道對方的存在,一個是機器維修工,一個是會計,都努力避免尷尬的相遇,可是通過她——兩人之間的漂亮女人,又不難猜測對方的性格。因此,他們都對對方懷有模糊的好感,就像冬天窗戶上的積霜。
不久之后,兩人分別脫去上衣?lián)肀г谝黄饡r,他突然意識到,從進(jìn)門到現(xiàn)在兩人還沒有說話,不需要語言就知道對方下一步要做什么,因為一切都是在對上一次幽會的重現(xiàn),一切盡在不言中。她知道敲門的是他,他知道開門的是她,她知道他進(jìn)門后會送自己一束花,他知道她會把花插在餐桌上的花瓶里,她知道他會首先撫摸自己的大腿內(nèi)側(cè),他知道她會首先親吻自己的鼻子……簡而言之,他們的感情形成了一種固定模式,而且在不斷重復(fù)。此刻進(jìn)行的性交缺乏沖動的成分,有的只是冷靜的理智,仿佛跟清晨的刷牙一樣,是一種習(xí)慣。
感到恐懼的他停止接吻,他想要分手,但是暫時找不到理由。想到昨天看的紀(jì)錄片,他認(rèn)為自己變成了一只雪地上的綿羊,面對著無法跨越的木柵欄。他想要分手卻做不到,他是個害怕改變的懦夫,對女友又感到承擔(dān)著某種責(zé)任,怯懦和責(zé)任感在他頭腦里編織出無法跨越的木柵欄。于是他繼續(xù)親吻,同時期待未來的某一刻她能要求分手,讓自己從這段關(guān)系中解脫出來。
對于自己已經(jīng)不愛的女人,他選擇等待對方不愛自己的那一刻到來,一如綿羊在木柵欄邊行走,從非常遠(yuǎn)的地方繞路。
在他頭腦里有各種各樣的規(guī)則,也就是說有各種各樣的柵欄限制著他的行動。也許他生活在一座透明的迷宮中,建筑材料由法律、道德、性格……混合而成,有時想要得到的東西近在咫尺,中間卻有著難以跨越的障礙物。而且更為重要的是,迷宮是不斷變化的,多數(shù)時間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在從高樓上探出身體往下俯視試圖自殺時,就會看見由恐懼這種高密度的物質(zhì)構(gòu)成的障礙物在阻止自己,他有恐高癥,天臺上的欄桿,像是生與死的邊界。
晚上九點,他上了歸鄉(xiāng)的火車。
在昏暗的車廂內(nèi),他又想到了游擊隊,幻想自己是與隊伍失散的隊員,穿過密集的灌木叢,模仿夜鶯的叫聲尋找同伴。當(dāng)遭遇一小隊敵人的偵察兵時他藏在樹洞里,等最后一個落單走在后面,快速將其撲倒,用短刀割斷喉嚨,血浸透了他的衣服,他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死者的眼睛。然后換上死者的軍裝跟上偵察隊,等第二個敵人落單,重復(fù)之前的動作將其結(jié)果。然后等待第三個……
沒有考慮對方會發(fā)覺人數(shù)減少的問題,他回避了這個問題,因為考慮的話整件事就無法成立。最終他消滅了整個偵察隊,快樂地走在樹林中,那幾具尸體像記號一樣標(biāo)明了他走的路線。他擦干臉上的血污,像個孩子吹著口哨又跑又跳。他聽見了麻雀叫聲,但是一下子沒有反應(yīng)過來,隨著一聲孤獨的槍響后他倒了下去,是他的隊友干的,因為他忘記脫下敵人的軍裝了。在墜入永恒的黑暗前,他想模仿夜鶯的叫聲卻無能為力,子彈貫穿了他的喉嚨,他只能聽到林中傳出烏鴉叫聲,不是一個地方傳出的,是許許多多地方傳出的,他找到了自己的部隊。
但是他會和敵人埋在一起。
毫無疑問,他對自己的故鄉(xiāng)感到陌生,也正是因為陌生才會有深沉的好感,過于熟悉一個地方,自然會看到精致輪廓下骯臟的細(xì)節(jié)。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回去了,那是在閉塞的內(nèi)陸,群山阻擋了來自海洋的氣流,幾個鄉(xiāng)鎮(zhèn)說著同一種方言,有著祭祀瘟神的相同習(xí)俗。每次回家,他都得坐火車去往東安市,再坐長途汽車去往白河鎮(zhèn)。
第二天下午,再次走在白河鎮(zhèn)的街道上,主干道兩旁的建筑物依舊,只是一些商店招牌換了??匆娏骼斯反┻^馬路,看見垃圾桶上的蒼蠅,覺得惡心和頭昏的喬桑想找個倚靠,手放在一邊的窗臺上,卻被燙傷了,因為那里有一個未熄滅的煙頭。
不是集市的日子,這里的集市三天一次,以前他喜歡在集市上看看有沒有別致的貨物。山里獵到的野雞、手工的竹絲斗笠、涂釉陶罐之類的東西都會流到市場上去。偶爾還會有自稱蒙古人的皮衣商、自稱苗人的草藥商、自稱朝鮮人的野參商出現(xiàn),兜售或真或假的商品。
盡管不是集市的日子,街道上還是很喧嘩,因為馬戲團來了,一輛輛卡車的籠子里裝著從倒閉動物園買來的動物。他們很窮,五人的侏儒樂隊吹奏著破舊的樂器,團員們穿著多年未變的戲服,胸前佩戴笑臉徽章。他們的老板,肩上蹲著猴子,就像海盜船長肩上站著鸚鵡一樣的中年男人。車上的喇叭一遍遍播放機械式的廣告:“今天晚上八點整,我們將在東邊空地上表演精彩節(jié)目,有大變活人的魔術(shù),有猴子騎車,有老虎鉆火圈,有山羊算數(shù),包您喜歡。機會難得,請廣大鄉(xiāng)親不要錯過……”
上一次聽見馬戲團的廣播是讀小學(xué)的時候了,因為是上課時間,為了看馬戲團他逃課了。沒有錢買票,于是跟同學(xué)偷偷穿過柵欄,從帳篷邊沒有綁定的漏洞鉆進(jìn)去看表演。帳篷布是紅、綠、藍(lán)三種顏色,所以光線混合,走在里面皮膚都會染上一層顏色。當(dāng)時不僅座位坐滿了,連站的地方都沒有,高個子的大人們在前面,他看不清舞臺,只能聽見聲音。透過人與人之間的縫隙,他看見騎單輪車的狗熊,以及一旁的老虎。地面上到處是瓜子殼、糖果紙和飲料瓶,他感覺闖入了吉卜賽人的營地,光怪陸離的事物吸引著他,他甚至想要跟隨馬戲團遷徙,離家出走,做一個走鋼絲的演員。快要散場時,前面阻擋自己的人群散開了一點,他能夠擠過去,他看見一個赤裸上身的胖子肩上纏繞著一條蟒蛇,那條蟒蛇像是在冬眠一樣死氣沉沉。胖子走到舞臺邊緣跟觀眾互動,示意他們可以伸手摸一摸蟒蛇褐綠色的皮膚,許許多多人嚇得后退。而喬桑趁機上前,摸了摸,感受到鱗片的光滑與冰冷,仿佛那是剛剛從冰箱里拿出來的東西。
胖子握住他的手,把他拉到舞臺上,邀請他參加下一個節(jié)目,和觀眾互動的魔術(shù)。燈光聚集在他身上,目光也聚集在他身上,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快樂而又不安。魔術(shù)師在一陣干冰制造的煙霧后出現(xiàn),先變出幾朵鮮花拋向觀眾,然后再走到喬桑面前,拿出一張手帕:“小朋友,這是什么?”
“手帕?!眴躺;卮稹?/p>
“不不,你再仔細(xì)瞧瞧。”
“手帕,白色的?!眴躺I斐鍪种复亮舜?。
“錯了,是鴿子?!蹦g(shù)師的手抖了一下,一只鴿子從他手中飛起。
這時,魔術(shù)師助手推出來一個箱子,讓他看看里面有什么。因為燈光過于強烈,喬桑有點眩暈,他往里面望了望:“空的?!?/p>
“又錯了……”
正當(dāng)魔術(shù)師要蓋上蓋子時,喬桑從觀眾席上發(fā)現(xiàn)了恐怖的東西,是學(xué)校的老師。因為馬戲團的原因,很多學(xué)生逃課了,所以老師們組織起來,在這里抓那些學(xué)生。喬桑立刻跳下舞臺往人群里面跑,他看見一起來的同伴已經(jīng)被抓住了,而其中一個戴眼鏡的老師朝他追來。他一直跑,路過關(guān)獅子的籠子,路過正在打牌的有兩個腦袋的連體兄弟——看他們要另外付錢,路過馬戲團里跟自己同齡的跳舞孩子……等他跑出帳篷,站在遠(yuǎn)處的田壟上,雖然還能聽見那里傳來的聲音,但那感覺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而他,則仿佛剛剛跨過了童話和現(xiàn)實的界線。
現(xiàn)在到來的馬戲團不是以前那個。
講外地方言的馬戲團工人在地面揳下牽引繩索的腳樁,再支起框架,搭好帳篷。那些繩索上,一長串一長串的三角形旗幟在風(fēng)中飄揚。忙碌的人們螞蟻般搬運器具,從這里到那里,分工明確,不知道的人也許會以為是準(zhǔn)備發(fā)送火箭。本地商販們也聚集起來,他們跟馬戲團是寄生關(guān)系。冰淇淋車、玩具車、糖果車占據(jù)好位置,空氣中飄浮著食物的香氣以及防腐劑的氣味。
裝動物的籠子放在帳篷外面,動物們都很慵懶,畢竟長時間坐車。獅子們連甩尾巴驅(qū)趕蒼蠅的力氣都沒有,猴子在舔舐手臂上被訓(xùn)練師鞭打留下的傷口,而白馬則咀嚼著觀眾扔到地上的蘋果核。
正式表演得等到晚上,才是上午的這里儼然成為臨時的游樂場,馬戲團的人已經(jīng)在帳篷口賣手繪的彩色門票了。喬桑買了一張繪有迪士尼城堡圖案并且蓋章的門票,然后走進(jìn)帳篷,跟以前相同的色調(diào),帳篷布是紅、綠、藍(lán)三種顏色,光線在這里混合,他的皮膚染上一層顏色,他喜歡這種往事與現(xiàn)實重合的感覺,可以讓自己沉浸在時光倒流的幻想中。
抬頭可以看見并聯(lián)電燈葡萄藤般地在頂棚蔓延,馬戲團的成員們有的正在排練,雜耍小丑開始不停地拋接不同顏色的小球,隨意地增減著數(shù)量,那臉上油彩畫出的不變笑容下,隱藏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五個侏儒組成的樂隊正在演奏,他們靈活地使用著對他們來說顯得巨大的樂器。走鋼絲的演員正在休息,他平穩(wěn)地躺在鋼絲上,跟在吊床上似的,翻著一本破舊的日本漫畫書。
在舞臺上,馬戲團老板穿著戲服般的深色西裝,肩膀上的猴子則穿著緊身燕尾服,他與它摘下高頂禮帽向空蕩蕩的觀眾席揮手,預(yù)先練習(xí)晚上的講話:“咳——今天很榮幸來到這里,禮貌的客套話就不必講了,總之請大家……”
在角落里,一個肥胖的老女人坐在——或者說是卡在破舊的藤椅上,她照著鏡子,一只手為自己畫黑眼線。她穿著不倫不類的戲服,童話書上那種,邊角上綴連著塑膠星星。她很老了,說是上上世紀(jì)的人物喬桑都不會懷疑,她也很遲鈍,畫著畫著就開始打瞌睡,隨時都會死掉的樣子。喬桑感到好奇,因為老女人背上長著一對巨大的翅膀,不是掛飾,還會不時輕輕扇動。有翅膀的人類,他首先想到的是天使,然而她太老也太丑了,翅膀也不是純白色,臟兮兮的,羽毛很多已經(jīng)脫落,露出光禿禿的凸顯骨頭的表皮,所以他只能形容為怪物。在馬戲團看來,人有翅膀,跟人有兩顆腦袋或三只手一樣,是一種奇特的殘疾,可以展覽,吸引沒見過世面的人買票。他們的宣傳車上有她年輕時的照片,異常漂亮,眼睛旁邊有一顆痣的面孔流露出稚氣,潔白的羽毛宛若聚集的月季花花瓣,真的像個天使?,F(xiàn)在,因為皮膚的松弛,眼袋下垂,已經(jīng)看不到那顆痣了,馬戲團仍舊用她以前的照片,算是欺騙營銷。
看見喬桑站在旁邊,女人說:“喂,看我可是要另外付錢的?!?/p>
“這個送你。”不知道該說什么,喬桑從背包里拿出一盒香煙。
“以前有很多小伙子送我東西,蘋果、梳子、耳環(huán)……還得排隊,就是為了看我伸一伸翅膀?!?/p>
“那說明你很受歡迎。”喬桑說。
“可不是,他們?yōu)榱藸帄Z我的一根羽毛還能打起來呢。”女人接過煙,陷入美好的回憶,但悲哀的現(xiàn)實馬上滲透,“可是現(xiàn)在……”
“不好意思,想問一下,你能飛起來嗎?”喬桑鼓起勇氣打斷她,這是他接近女人的原因,他對于飛行有種獨特的渴望。
“真是漂亮的小伙子,我好像以前見過你似的,你長得很像一個人。”女人轉(zhuǎn)過頭來,以清澈的目光打量喬桑,眼睛現(xiàn)在是她身上唯一漂亮的地方。
“請問你可以飛嗎?”喬桑重復(fù)一遍問題。
“以前可以,現(xiàn)在老了,不行了?!迸嘶卮?。
“真遺憾啊,可惜你以前沒有來過這,小時候來過的馬戲團都很普通,只見過連體兄弟,沒有見過你這么特別的演員。”喬桑說。
“我來過,我小時候就住這附近的村子,一個很偏僻的地方?!迸舜蜷_那盒煙,抽出一支,擦燃一根火柴點上,深吸一口然后緩緩呼出,“那個時候我還很漂亮?!?/p>
“我從沒有聽說過?!敝浪荒茱w行以后,喬桑顯得沮喪,根本不在意她接下去說什么,往其他地方走去。
“你沒有聽說的事情多著吶?!彼f。
他不打算真的在這里等到演出開始,他決定繼續(xù)趕路,等天黑就麻煩了。這時,一只黑貓從旁邊跳出,警惕地觀察喬桑時,喬桑也在觀察它。等它跳上一個箱子,接著消失后,喬桑說:“那不是我以前走丟的黑貓?!?/p>
喬桑的祖父年輕的時候為地主種地,地主的馬跑到地里偷吃玉米,結(jié)果踩到了他放的鐵夾。地主要弄斷他一條腿,因為一條馬腿換一條人腿,于是他開槍殺了地主,上山找游擊隊去了。祖父在他年幼的時候講過一個乏味的故事,那個故事是——某個村莊,一群強盜不定期騎馬出現(xiàn),踐踏稻田,搶走脫殼的白米,擄走漂亮女人。每次強盜離去,村民就圍在一起哭訴,埋怨朝廷埋怨老天埋怨祖先……某日,一個年輕俠客出現(xiàn)了,他號召村民組織起來,以多數(shù)對抗強盜的少數(shù)。結(jié)果,村民把俠客捆綁起來交給強盜,請求他們下次來搶時少搶一點,強盜同意了,并且將俠客的頭割下來掛在村口作為警示。俠客搞錯了一件事,就是村民不需要被拯救,村民是受虐狂而強盜是施虐狂,這是完美的互補關(guān)系,他們都需要對方,而俠客的出現(xiàn),就像一個婚姻中的第三者出現(xiàn)。
他去了醫(yī)院。看見了被確診為肺癌晚期的祖父,祖父已經(jīng)沒有講故事的時候那么健壯了,整個人仿佛在漸漸地萎縮。醫(yī)生告訴他最多還能撐幾天,所以不能只靠護(hù)士看護(hù)了,他得自己陪同。他的祖父躺在病床上,正在輸液,由于化療頭發(fā)已經(jīng)脫落,面容枯槁。望著祖父現(xiàn)在的樣子,他想起了自己的父親。自己出生以后父母就離異,監(jiān)護(hù)權(quán)歸父親,母親去了別處,據(jù)說另組了家庭,所以他對于母親毫無印象,而他的父親也在他八歲的時候死于工程事故。因此,他總覺得自己的家族受到了詛咒,幾乎每一代都會有不幸的事情發(fā)生。
他由祖父撫養(yǎng)長大,他一直不喜歡祖父,趁著祖父最后一次清醒的時候,坐在旁邊用小刀削蘋果皮的他問:“阿公,看見黑白無常了嗎?”
“沒有?!彼淖娓杆砷_抓著床單的手。
“阿公,要不要替你設(shè)靈堂、擺花圈、辦宴席?”
“不用。”
“阿公,要不要替你給獄門寺捐香油錢,要不要請獄門寺的和尚替你念經(jīng)做法事?”
“不用?!?/p>
“阿公,要不要請道士看風(fēng)水,幫你挑一塊好地?”
“不用,埋掉就行?!?/p>
“阿公,你還記得你對我講過的故事嗎?”喬桑抬起頭說。
“不記得了?!?/p>
“阿公,你小時候真的被綁架過嗎?你哥哥真是不可救藥的瘋子嗎?你小時候是不是見過會說話的狐貍?我們家以前是不是真的養(yǎng)過很多馬?這些以前你告訴我是真的,現(xiàn)在還會告訴我是真的嗎?”
“是真的?!?/p>
“阿公,你以前為什么參加游擊隊?”
“為了消滅所有的不平等,為了……”
這是喬桑最想問的問題,他的祖父沒有說謊,或者說沒有意識到自己說謊。因為在漫長的歲月里,他的祖父被反復(fù)灌輸了這個概念,隨著時間流逝那滲入了他的記憶,替換了部分內(nèi)容,他忘記了自己加入游擊隊的初衷是:“他們管飯,他們會按時發(fā)銀圓……”
“阿公,還有什么要交代的嗎?”
他的祖父合上眼皮,繼續(xù)低沉地呼吸,但不再說話了。
他的祖父說話很溫和,但是讓人壓抑,并且感覺無法反抗?,F(xiàn)在他的祖父死了,不能再支配任何人了。
那里彌漫著一股消毒水的氣味,在病室里,當(dāng)一個病患去世后,會很快被推走火化。換好由于反復(fù)清洗而褪色的床單后,空出的病床在當(dāng)天就會由另一個患者頂替上,仿佛那個死者從未存在過,無論死前因為癌細(xì)胞的吞噬多么痛苦,那種痛苦猶如寫在沙上的字,被遺忘的風(fēng)抹去,畢竟他人無法感同身受。停止呼吸是肉體上的死亡,從戶籍上刪去名字是法律上的死亡,被人徹底遺忘是記憶上的死亡,每個人一生都得經(jīng)歷三次死亡。
三天之后,祖父死了。
次日,在火化場,喬桑原以為那里會很冷清,然而不是,火化場一天至少得處理上百具尸體,他的祖父還得排隊。在出示了醫(yī)院開的死亡證明并且交錢后,喬桑目視著尸體被推入火化爐。
領(lǐng)走骨灰盒后,他顯得悵然,曾經(jīng)無比龐大的家族如今只剩下他一個人,復(fù)雜的血緣網(wǎng)絡(luò)瓦解了。因為祖父的遺言,他不用披麻戴孝完成煩瑣的儀式,不用開盛大的宴席邀請那些陌生的賓客?,F(xiàn)在他所要做的,是在遠(yuǎn)處的山坡上買一小塊地,將祖父的骨灰埋掉。
遠(yuǎn)處汽車行駛的噪音消失了,現(xiàn)在他覺得自己聽見了林中的夜鶯叫聲,有誰在尋找他嗎?過了一會兒又聽見烏鴉叫聲,有誰死去了嗎?接下來他漸漸沒有時間去分辨鳥叫聲作為暗號的意義了,從四周傳來各種各樣的鳥叫,有布谷鳥的,有杜鵑的,有貓頭鷹的……他沉浸在一種愉悅的錯覺里,仿佛自己置身于游擊隊活動的森林中。此時此刻,此情此景,由于喬桑跟周圍的參照物保持相對靜止,他對時間的感覺變遲鈍了,他不知道自己剛剛坐下還是已經(jīng)坐下很久。
相較于城市里機械重復(fù)的生活,這段歸鄉(xiāng)的時間顯得格外漫長。曾經(jīng)他因為厭倦故鄉(xiāng)而離開,又因為厭倦城市而回來,總是在逃離,或許是因為不肯面對自己所在的現(xiàn)實吧。現(xiàn)在,他覺得已經(jīng)無處可逃。
【王陌書,1997年6月生,出版短篇小說集《新千年幻想》,長篇小說《幽靈備忘錄》。作品發(fā)表于《小說界》《文藝風(fēng)賞》《作品》等雜志。曾獲得2020《文學(xué)港》科幻征文大賽二等獎?!?/p>
責(zé)任編輯? ?李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