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乙己的茴香豆和酒

盧大年 牟旭紅

一、一碟茴香豆

茴香豆在小說中出現(xiàn)了四次，三次與孔乙己有關(guān)。第一次是小說介紹人物活動的環(huán)境時提到酒與菜，一并介紹了茴香豆的價格，“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買一碟鹽煮筍，或者茴香豆”。第二次是孔乙己經(jīng)濟(jì)寬裕時用現(xiàn)錢買酒，“‘溫兩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錢”。第三次是孔乙己考“我”并教“我”識字，“茴香豆的茴字，怎樣寫的？”當(dāng)時“我暗想我和掌柜的等級還很遠(yuǎn)呢，而且我們掌柜也從不將茴香豆上賬”。第四次是寫孩子要孔乙己的茴香豆，“他便給他們一人一顆。孩子吃完豆，……伸開五指將碟子罩住……直起身又看一看豆”。

第一次寫茴香豆是為了介紹茴香豆的廉價，一文錢一碟的茴香豆，是咸亨酒店價格最低的“下酒物”，甚至連下酒菜都稱不上，“而且我們掌柜也從不將茴香豆上賬”，足以見出茴香豆的廉價。第三次是孔乙己與“我”的一次對話，雖然并沒有提及當(dāng)時是否有茴香豆下酒，但當(dāng)孔乙己考“我”時即興考查茴香豆中“茴”字的寫法，應(yīng)是即景生情，由眼前實(shí)物想到考查的內(nèi)容。四次中三次都圍繞主人公孔乙己寫茴香豆，說明第一次看似不經(jīng)意地介紹茴香豆，其實(shí)是別具匠心——為后文寫孔乙己的茴香豆做鋪墊。

孔乙己所欠的十九文錢里，一定有三碟茴香豆?？滓壹涸诮?jīng)濟(jì)寬裕的時候也只是“溫兩碗酒，要一碟茴香豆”，所以，十九文不是一次所欠。孔乙己也不可能一次買兩碟茴香豆。由此推知，十九文的欠賬一定由四碗酒的錢和三碟茴香豆的錢構(gòu)成。不管是三次五文（一碗酒和一碟茴香豆）加一次四文（一碗酒），還是一次九文（兩碗酒和一碟茴香豆）加兩次五文，十九文的欠賬中一定有三碟茴香豆?？梢?，一文錢一碟的茴香豆是孔乙己常用的下酒物。經(jīng)濟(jì)窘迫時，孔乙己賒賬喝酒都不離茴香豆，足以見出他對茴香豆的鐘情。

“愈過愈窮，弄到將要討飯了”的孔乙己，喝酒還要常常買一碟茴香豆作為下酒物，這算得上是他的一個獨(dú)特癖好。喝酒必須要下酒物嗎？應(yīng)該不是，短衣幫雖然“大抵沒有這樣闊綽”，也沒有要茴香豆下酒。況且，黃酒酒精度不高，下酒菜不是必要之物。他是為了顯示自己與短衣幫的不同嗎？也應(yīng)該不是，孔乙己引以為傲的是“長衫”象征著的讀書人身份，精神貴族的意識決定了他不會借用物質(zhì)層面的茴香豆去顯擺，以示自己與短衣幫的不同。那他為何如此鐘情茴香豆呢？

文章第四次寫茴香豆是集中圍繞茴香豆展開的。“有幾回……圍住了孔乙己。他便給他們茴香豆吃，一人一顆?！薄坝袔谆亍币馕吨恢挂淮谓o孩子們茴香豆，常常這樣。只有一碟豆子，又給前來的小孩子一人一顆，最后所剩不多，孔乙己對小孩子充滿了慈愛。他形象怪、行為怪，卻對孩子慈愛?？梢姡菍④钕愣棺鳛楹逍『⒆拥奈锲?，這是他懷有慈愛之心的表現(xiàn)。心中有愛，應(yīng)該是得益于儒家“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思想熏染的結(jié)果，這和他作為“讀書人”的身份緊密相關(guān)。給鄰居小孩茴香豆，既是他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愛，也是他在孤獨(dú)的世界里，和唯一能夠平等交流的對象——單純的孩子之間的一次溝通交流。茴香豆成了他心中真愛的物質(zhì)載體，也是他與單純的孩子交流的物質(zhì)載體。

涼薄社會里的成人施加他野蠻的暴力，施加他冷酷的精神暴力，極盡冷嘲熱諷之能事，少年的“我”又對他不屑一顧，還未長大的孩子們還是單純的?！班従雍⒆勇牭眯β?，也趕熱鬧”，這是孩子的本性——對歡樂的好奇與追求，他們不知因何而笑，他們可能也跟隨眾人哄笑，但他們沒有惡意，他們發(fā)現(xiàn)了孔乙己是慈祥、善良、可親可敬的，他們用單純的眼光投向孔乙己的茴香豆。孔乙己毫不吝嗇，一人一顆，不含有任何功利色彩?？滓壹河密钕愣够貓罅撕⒆右騿渭兌断蜃约旱暮翢o惡意的目光，這目光是孔乙己在涼薄世界中在其他地方未曾發(fā)現(xiàn)的。孩子的單純溫暖了孔乙己，他也用一顆顆茴香豆溫暖了整個魯鎮(zhèn)。

一碟茴香豆除了是孔乙己在孤獨(dú)的世界里與單純的小孩交流的橋梁之外，其基本的功能是下酒，這也提高了他喝酒的品位，放大了他喝酒的樂趣。有一碟茴香豆下酒，酒就喝得從容自在、悠然自得，從而提升了孔乙己喝酒過程中的精神享受。

二、一碗滋養(yǎng)精神的酒

《孔乙己》中的咸亨酒店，有三種酒客：穿長衫的、短衣幫和孔乙己。三種酒客，喝酒的方式不同，喝酒隱含的目的不同。其中孔乙己最為特殊，一個人成了酒客中的一類，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長衫客人“踱進(jìn)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他們喝酒除了滿足口腹之欲外，主要是為了打發(fā)空閑的時光。短衣幫“靠柜外站著，熱熱的喝了休息”，他們喝酒是為了“休息”。對于孔乙己的喝酒，小說中寫道：“可惜他又有一樣壞脾氣，便是好喝懶做?！薄昂煤取闭f明孔乙己喜歡喝酒，成為咸亨酒店的?？涂梢詾樽C。那么他為什么“好喝”？他喜歡喝酒隱含著怎樣的目的？

孔乙己喝酒不在乎酒的品質(zhì)。小說中有一個值得玩味的細(xì)節(jié)——為防掌柜的在酒中摻水，短衣幫“往往要親眼看著黃酒從壇子里舀出，看過壺子底里有水沒有，又親看將壺子放在熱水里”。短衣幫“親眼看著”，看的是自己是不是被騙?？滓壹涸趺礃幽兀孔鳛橐粋€長期的酒客，孔乙己一定知道酒中摻水的秘密，甚至可以說，酒中摻水是一個公開的秘密。作為長期飲酒養(yǎng)成的口味，孔乙己一定能夠嘗出酒中摻水的多少，但是孔乙己從來沒有監(jiān)視過“我”。由此可見，孔乙己不計較酒的好壞。

不計較酒的好壞，能用孔乙己具有達(dá)觀思想去解釋。雖然一次次受到侮辱，然而孔乙己一次次繼續(xù)出現(xiàn)在咸亨酒店?？梢钥闯?，孔乙己對于侮辱他的人從不計較，進(jìn)而無視，甚至鄙視，這源于他具有的達(dá)觀思想。明知酒中摻水，卻從不監(jiān)視“我”，也是他具有達(dá)觀思想的明證?！皾q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的激動之后不久，便是“喝過半碗酒，漲紅的臉色漸漸復(fù)了原”，一方面是“半碗酒”對情緒的緩釋作用，一方面是達(dá)觀思想的支撐。達(dá)觀思想是他從書中獲取的有益營養(yǎng)。

最后一次喝酒，孔乙己提出要求：“這一回是現(xiàn)錢，酒要好?！笨梢?，孔乙己的確懂酒，能辨得出酒的品質(zhì)的高下。懂酒卻不在乎酒的品質(zhì)，只能說明孔乙己喝酒，追求不在于酒。那他在追求什么呢？

孔乙己喝酒時大多要一碟茴香豆的癖好或多或少在暗示我們，孔乙己是通過下酒物來提高喝酒的樂趣、品味。與長衫客人的打發(fā)時光、短衣幫的“休息”相比，孔乙己的喝酒不在于酒，他更在意喝酒的過程。因為思想達(dá)觀支撐的精神境界也決定了，孔乙己的喝酒重在追求一種精神上的享受。下酒之物的茴香豆是提升精神享受的必備之物，以物下酒，喝酒喝得從容不迫，是一種生活情趣。茴香豆是這碗酒的靈魂，這碗酒是孔乙己的靈魂。他喝酒的目的是享受喝酒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獲取精神上的愉悅，這是在滿足口腹之欲上的精神需求。

這種精神需求，與孔乙己“讀過書”的經(jīng)歷密不可分，源自中國傳統(tǒng)文人在生活情趣上的自我追求。從深層次上講，發(fā)端于孔子“食不厭精，膾不厭細(xì)”的飲食原則，今天看來，是對生活的認(rèn)真態(tài)度在飲食層面上的反映。在別人看來極其普通的生活，卻能從中獲得精神愉悅，是需要思想境界做支撐的?？滓壹涸诤染浦蝎@取精神愉悅，與孔子所說的“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的顏回在普通的物質(zhì)生活中獲得樂趣的思想境界是有些相似的。

在普通生活中獲取精神愉悅，是傳統(tǒng)文化思想在人格塑造過程中積極的一面；但由于孔乙己“終于沒有進(jìn)學(xué)”造成的身份錯位，讓這原本積極的一面，反倒成了他“不會營生”“好喝懶做”的罪證。這體現(xiàn)出世俗思想與文人思想的嚴(yán)重分裂，從這種意義來看，孔乙己的酒，是一碗滋養(yǎng)精神的酒。魯鎮(zhèn)人永遠(yuǎn)不懂，但遺憾的是讀者也從來沒有正面看待過。

（作者單位：甘肅省西和縣第一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