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悅
殷常青先生《風中的石油謠曲》,以數(shù)十章散文詩,集聚逾萬字的筆墨,發(fā)掘、展現(xiàn)蘊含于石油、油田、石油人、石油小城多元的詩意存在,詩人與之契合的靈魂,與之相依的深情,為之悉心譜寫誦唱的謠曲,同讀者在現(xiàn)實的、歷史的、時代的、未來的、精神的“風”中相遇。追隨詩行間拓荒者的腳步,得以走近一座儲量驚人的詞語油田,醒目的鉆井平臺,不倦地作業(yè),將“石油”與“風”深藏的能量,采集舉升至詩境的地表,經(jīng)反復提煉,向詩思、哲思、審美等創(chuàng)造性精神活動輸送燃料。
與固體礦藏相比,石油在開采過程中不斷流動,油藏情況不斷變化,且開采者一般不與礦體直接接觸,因此,其開采需要不斷加深認識、改進方案,勘探和開采階段常相互交織。而詩人對語言詩意的開掘,亦是一種非固化的生成,更是無成法可循的創(chuàng)生,向無限進發(fā)的開放性的探索之旅。詩人數(shù)十載執(zhí)著于對詞語的精琢細磨,亦如石油人大半生忠誠于對石油的苦勘勤煉。詩歌不是運送已知和結(jié)論的貨車,而是詩人先于讀者闖入迷霧森林開辟的道路,莽莽榛榛間隱藏的花果,等待每個探險者識別、采摘,語言的迷途,未知的美景,吸引讀者,更誘惑著詩人沉浸其中。詩歌與石油,均是殷常青沉浸的“迷途”,激發(fā)其不懈地追索探尋。
石油,“這個詞語,一直在我的詩篇之中”——給荒野賦予意義,指引由外部向內(nèi)對生命根源的探索,對靈魂的細致審視;融入血液,運輸生命力,不停釋放能量,給生活提供不竭動力。石油——“熱烈的詞匯”,是被囚困而召喚解放的生命,擁抱遼闊揮灑的血汗,對夢想、使命和本性的堅守;是濃情的載體,精神的給養(yǎng),是石油人的燈盞、愛情,代代傳承的光;是家人、溫情和歸屬,是身體,是人生經(jīng)歷;是前行的燃料,推動新生之力,沸騰戰(zhàn)斗的血液。石油,“這個詞語,如內(nèi)心的祖國”——是肉身與靈魂的接納者,是深入大地才得以書寫的長詩、巨著;是歷史與時代的書寫者,運載時代的加速器,世界的風向標;是自然的恩惠,朝向深廣不斷延展的美,吸引專注和沉浸的信仰;是凝聚力、感召力,是現(xiàn)在、未來,是生活、世界聯(lián)動的紐帶。石油——“豐沛的詞語”,因其豐沛而色彩斑斕,因其豐沛而充實熱愛,擁有集成生命律動、眾生行跡的浩大,超越時間拘限,促成同華北平原石油小城緣定三生的熱戀,與石油人、石油小城的存在及價值互為確證。
“石油是我精神的石油,沒有它,我行路艱難”,詩人對“精神的石油”詩意的鉆探、提煉,凝注自我,放眼世界。從個體生命、群體生命體驗深入生命之本,蒸餾、提純情感,提升意象光澤度,生成多元意蘊;由生活現(xiàn)實回溯歷史,把握時代脈搏、未來動向,在具體實踐其詩學追求的同時,提取抽象的哲學意義與美學價值。
早在宋代,沈括的《夢溪筆談》中已出現(xiàn)“石油”這一命名,且對“此物后必大行于世”有所預言。然而,改革開放以來,隨著工業(yè)文明加速推進,被喻為“工業(yè)的血液”的“石油”,才被置于詩歌意象譜系變換的追光燈下。殷常青為構(gòu)筑這一長篇散文詩所搭建的系列舞臺上,活躍的另一重要角色“風”,則是中國古典詩歌、現(xiàn)代詩歌中常見的典型意象。
西渡在對海子、駱一禾等詩人寫作方法論的研究基礎(chǔ)上,明確提出新詩寫作中意象的“去蔽”問題?!耙庀笠云湟殉傻囊饬x遮蔽了詩人對世界的原初體驗、感受和發(fā)現(xiàn)”,因而他主張“對意象進行去蔽處理——去除包裹著意象的現(xiàn)成意義,把意象還原為詞語,并在最為積極的意義上恢復詞語和存在的親密聯(lián)系,讓兩者彼此敞開、互相進入,達到彼此照亮、透亮的一體共存”(《當代詩歌中的意象問題》)。在不斷強化異質(zhì)、“意外”、陌生化追求的新詩創(chuàng)作中,越來越多的詩人,致力于意象原創(chuàng)性的同時,著力轉(zhuǎn)變、顛覆、解構(gòu)傳統(tǒng)意象固化的意義和象征指向,為其注入新的生命力。
“風”意象,在殷常青“去蔽”的努力中,一次次獲得新生,糅入傳承的智慧,摒棄因襲。風,見證人世離合悲歡、生命榮枯動靜,“無意中進入萬物的內(nèi)心”。風,是“生活之鋒芒”,是阻力、考驗;是思緒、情緒、“身體內(nèi)部的暗流”,帶來觸動;是“搬運工”、信使,傳遞思念、情懷;是通道、階梯,是生命力的喚醒者;是解救者,是石油、生命潛藏能量的召喚者;是清障者、引領(lǐng)者,是擴散力、滌蕩力,是自我意識覺醒的契機;是風氣、風尚、時代熱潮;是媒介、動力,是時代的運載者;是石油人的靈魂、氣質(zhì),果決的行動力;是世事滄桑、無常之變,帶來孤獨感、荒涼感,也是生命的完結(jié)及其前奏。
殷常青對“風”多重意蘊的開采,始終未脫離“石油”活躍的舞臺,未離開同“石油”互動的語境,亦是對T·E·休姆“意象是在詩中產(chǎn)生的”觀點的一種印證。風,因容納“鹽的歌聲,鐵的歌聲,骨頭的歌聲”——為“石油的到來”“迎風誦唱”而“斑斕”。石油,被稱為“風中的詞語”,“它攜裹著風瘋狂地吹”,讓“我”“歷盡滄桑”,一生與之結(jié)緣。“石油的方向,掀起朝天大風”,石油,“這個詞語落在紙上”,卻又“不為人知地吹襲”。“要認識石油,首先要認識一種吹拂”,石油,“這個詞語就是漫山遍野的風”,“引導”“攀升的腳步”,“抬高”“追逐的眼睛”。風與石油,在互動中豐富、照亮彼此。詩人抓住二者蘊藏未知、變化之潛能,召喚探知、提取、轉(zhuǎn)化的共性,組織隱喻。讀者可以從二者相裹挾的共振間,感受到陌生化累加的語言張力,以及強勁的情感涌動,正如埃茲拉·龐德所認為的“情感力量產(chǎn)生意象”,詩的視覺形式、聽覺形式均由其組織。
品讀《風中的石油謠曲》,一位詞語開采者的形象躍然紙上,他孜孜以求,向土地、血液、語言礦藏深處鉆探,摯愛、癡迷,亦是其最為可靠的給養(y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