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滿樓
翁同龢,字叔平,號松禪,清咸豐六年(1856)一甲一名狀元,清同治、光緒兩朝帝師,官至協(xié)辦大學士、戶部尚書,參預機務多年。
翁同龢第一次見到康有為的著作為光緒二十年(1894),當年康有為與弟子梁啟超來京會試,張謇高中狀元而康梁雙雙落榜。
康有為的《新學偽經(jīng)考》《孔子改制考》之類,在晚清學界爭議頗大,為主流所不容,如張之洞斥責康說為偽學,而翁同龢更是將之稱為“野狐禪”,并為之驚詫不已。
然而,在甲午戰(zhàn)敗后,康有為的變法主張開始得到一定的呼應,而其發(fā)起的公車上書、反對議和、組織強學會等,均得到翁同龢的背后支持。
事實上,在戊戌年時,康有為不過是個小小的工部主事,六品小京官,可謂人微言輕。而將康有為推到光緒面前的不是別人,正是翁同龢。
當然,關于這段故事,翁同龢在日記中有意加以刪削,但康有為這邊的記載卻清楚地證明翁同龢曾屈尊拜訪,這才使本已決意出京的康有為繼續(xù)留京,由此引發(fā)了變法大事。
據(jù)《新世說》中云:戊戌年時,光緒皇帝奮發(fā)自強,欲求人才。某日,其問師傅翁同龢:“卿自謂何如康長素?”翁答:“康之才勝臣百倍。”
由此,光緒皇帝決定召見康有為。但是,恭親王奕訢認為這不合“祖制”(召見須四品官以上)而極力反對,最后才折中為總理衙門大臣集體召見康有為,然后將談話內容上報。
大概看到主流派官員對康有為的反對態(tài)度,或者因為這次接見加強了對康有為的惡感,翁同龢對康有為的態(tài)度開始發(fā)生轉變。
而在這一時期,光緒皇帝對康有為卻越來越重視,后者呈遞了第六次上皇帝書(即《應詔統(tǒng)籌全局折》),還送了兩本變法參考書:《日本變政考》和《俄彼得變政記》。
三月上旬,光緒將這兩本書轉給慈禧太后“慈覽”,以爭取老太后的支持。同時,光緒又令翁同龢再讓康有為進書。然而,翁同龢這次卻拒絕了光緒的指示。
次日,光緒不依不饒,仍問翁老師要康有為的書。翁夫子的犟脾氣上來,說這事讓總理衙門辦。光緒便讓翁師傅轉告張蔭桓,讓張來轉呈。而翁夫子仍舊抵制,說張蔭桓天天進見,您可以自己跟他說,但光緒堅持要翁同龢轉呈,翁無奈只好答應。
翁同龢為何會對康有為的態(tài)度發(fā)生180度大轉彎?或許,除了學術上不同,政見上和個人觀感上,翁同龢都認識到康有為這個人有問題罷?
然而,這一切都已經(jīng)晚了。翁同龢與教了二十多年的弟子光緒帝頂牛的結果——是自己出局了。
說起翁同龢人生的轉折點,還得從清光緒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七日(1898年6月15日)那天說起。
像往常一樣,翁同龢和其他軍機大臣早早地來到頤和園朝房外等候召見。沒多久,中官太監(jiān)即傳諸大臣入見,但正當翁同龢也要起身時,奉旨太監(jiān)卻又交代了一句:“翁大人留步!”
此言即出,其他大臣不免面面相覷,翁同龢更是備感詫異,但也只能看著其他大臣魚貫而入,自己仍等候在原地。
果然,在被召見的大臣退出后,御前太監(jiān)向翁同龢宣讀了一份上諭:
據(jù)四月二十七日內閣奉朱諭:協(xié)辦大學士、戶部尚書翁同龢近來辦事多未允協(xié),以至眾論不服,屢經(jīng)有人參奏,且每于召對時,咨詢事件,任意可否,喜怒見于詞色,漸露攬權狂悖情狀,斷難勝樞機之任。本應查明究辦,予以重懲,姑念其在毓慶宮行走有年,不忍遂加嚴遣。翁同龢著即開缺回籍,以示保全。
上諭讀罷,翁同龢有如五雷轟頂,陷于茫然失措之中。而在當天,朝廷還宣布兩項人事調整:
一是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王文韶迅速來京陛見,原福州將軍裕祿即行來京。
二是協(xié)辦大學士兼總理衙門大臣榮祿署理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
可以看出,這兩項人事調整與翁同龢開缺回籍相輔相成,其擔任的軍機大臣、協(xié)辦大學士、總理衙門大臣、戶部尚書均被開缺,由王文韶等人分別接任。
從清光緒二年(1876)開蒙到光緒二十四年(1898)毓慶宮書房裁撤,翁同龢做光緒的師傅一做就是二十二年之久。期間,除請病假和回鄉(xiāng)修墓外,翁同龢幾乎沒有離開過光緒,兩人感情很深,說是情同父子,亦不為過。
然而,宣布變法僅四天,翁同龢即被驅逐回籍,這又是為何呢?
近年來,隨著史學研究的深入,也有學者認為翁同龢的被罷黜,很可能是光緒皇帝本人的意思。
也有人說,光緒皇帝罷黜翁同龢是因為后者多次觸怒皇帝,而且翁同龢還反對光緒的變法。
此外,在甲午后舉借外債問題上,翁同龢應對無策,辦理昭信股票又弊端重重;再如1897年“膠州灣事件”中,翁同龢時而軟弱、時而強硬,引起慈禧太后及相關大臣們的不滿。由此,翁同龢成為眾矢之的,并引起朝內外一些官員的上書彈劾。
事實上,翁同龢此時對自己的定位也十分尷尬:在康梁激進派眼里,他太保守(其被罷黜后,康有為及其他維新黨均未做任何表示);而在保守派眼里,他又與激進派走得太近,有引狼入室的嫌疑。
光緒二十四年五月十三日(1898年7月1日),翁同龢離開京城。這一次,他坐的是火車,而且是生平第一次坐火車。到老家常熟后,地方官自然對這位兩朝帝師極為尊敬,地方上的各種事務也都要一一請教,儼然一衣錦還鄉(xiāng)的官宦大佬。
然而,這一切在當年十月廿一日后戛然而止。這一天,光緒擲下上諭,曰:“翁同龢授讀以來,輔導無方,往往巧借事端,刺探朕意。至甲午年中東之役,信口侈陳,任意慫恿。辦理諸務,種種乖謬,以致不可收拾。今春力陳變法,密??涤袨?,謂其才勝伊十倍,意在舉國以聽。翁同龢濫保匪人,已屬罪無可逭。其余陳奏重大事件,朕間有駁詰,翁同龢輒怫然不悅,恫嚇要挾,無所不至,詞色甚為狂悖。其跋扈情形,事后追維,深堪痛恨!前令其開缺回籍,實不足以蔽辜,翁同龢著革職,永不敘用,交地方官嚴加管束。不準滋生事端,以為大臣居心險詐者戒。”
翁同龢原本只是開缺,并非處罰,但這次升級為革職,而且永不敘用,這就是將甲午主戰(zhàn)和百日維新的新舊賬一起算了。最末,還得“交地方官嚴加管束”,人身自由受到了限制。當然,和最后一句相比,革職、管束之類都不算什么,“居心險詐”這四個字恐怕才是最令翁同龢痛心的吧!
此時的翁同龢,其心情該用“心如死灰”來形容吧?
之后,翁同龢開始了他半隱居的廬墓生活,閉居鄉(xiāng)里的這段日子,翁同龢在日記中反復寫下兩個字“悶坐”,北望朝闕,終無一語,其內心之苦悶,可想而知。
1904年7月4日,翁同龢在抑郁苦悶中去世,年75歲。翁同龢生前,有刻薄的人諷其“滿面憂國憂民,滿口假仁假義,滿腹多忌多疑,滿身無才無識”。這話當然說得有些過分。
事實上,翁同龢乃一“太平宰相”,其有安分守禮之才而乏應急濟變之能,而究其原因,恐怕也是他一生科舉、仕途太過順利,缺乏基層工作經(jīng)驗而不知人情世故、民間疾苦所致吧!
(摘自《各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