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招
一
晌午過半,同慶茶館二樓的包廂內(nèi)圍坐著不少人,等榮曼端著托盤走到那伙人面前時,才發(fā)現(xiàn)他們正在猜謎語。
“不對,仍是錯的?!甭犃藥讉€不同的答案后,坐在中間皮質(zhì)沙發(fā)上的人冷聲開口。
榮曼倒好茶水后隨意瞅了一眼謎面,思忖了一下,她說:“這還不簡單,謎底不就是傍晚七時?!?/p>
宗浠境交疊著手,挑起眼睛望著脖子上掛著條羊肚手巾的榮曼,只覺新鮮,他難得笑了起來,那雙鳳眼同她對視,過了一會才挪開,問她:“怎么猜出的?”
“你買茶了我就告訴你?!睒s曼朝他眨了眨眼。
從未有人這樣要求過宗浠境,一旁站著的邱裕正準備訓(xùn)斥榮曼,就聽他頗有興趣地問:“怎么個買法?你說說看?!?/p>
榮曼的眼睛登時亮了起來。她趿著鞋踢踢踏踏地走到宗浠境面前,伶牙俐齒地開口:“我們茶館挑選的茶葉都是上好的春茶,普洱、大紅袍、烏龍茶還有碧螺春都是招牌?!闭f到這里,她話鋒一轉(zhuǎn),“要是你把招牌茶葉按套買了,我就揭曉答案?!?/p>
在座的人都看出這小姑娘是成心要訛宗浠境,見這形勢,眾人都小心翼翼地看著這場鬧劇。
宗浠境沉默了半晌,站起身,走到榮曼面前,就在榮曼幾乎被他盯得發(fā)怵時,他才眉頭一挑,像是下了個重大決定:“我買就是了。不過,一會兒你得陪我猜謎?!?/p>
想來這也不是什么難事,榮曼當即答應(yīng)了他。
榮曼這才放下托盤,踮起腳尖湊在他的耳畔低聲說了猜出謎底的過程。
宗浠境讓邱裕備好紙筆后,便在那張潔白的宣紙上畫了一幅線描畫,他又讓邱裕即興寫了一行小詩做謎面讓榮曼猜,榮曼一眼略過,很快便吐出兩字:“紅棗。”
接著宗浠境又出了幾個謎底,榮曼仍是一會工夫便猜了出來,宗浠境慢條斯理地抿了口茶,看她一眼,夸了句不錯。
榮曼倒也不謙虛,攏了攏耳后的碎發(fā):“我讀的書比市面上出謎面的那些人多,所以太簡單的謎底一般都考不倒我?!?/p>
宗浠境輕笑,這是變著法說他讀書少呢。他笑得眼睛微彎,聲音聽不出什么情緒:“看來,接下來我還得自己出題了?!?/p>
過了片刻,宗浠境將寫好的幾個謎底放到榮曼面前,還未認真看紙面上的字眼,榮曼的臉上便盛著勝券在握的笑容。直到她仔細讀起謎面,她頓時變得蔫頭蔫腦,宗浠境偏偏在這時問她:“如何,你不會是猜不出了吧?”
“才……才不是……”榮曼咬牙切齒,依著字面上的詞句胡謅了幾個答案。
宗浠境搖搖頭,好整以暇地望著面前神色已然黯然的榮曼,接著,他將謎底一一告訴她,說到最后一個謎面時他卻說:“剩下這個,我們?nèi)羰怯芯壴僖姷脑?,我再解謎。”
看著榮曼氣得兩腮微鼓的模樣,宗浠境又輕描淡寫地補充了一句:“不過,你要是能自己猜出的話,便是再好不過的事了?!?/p>
天色將暗,宗浠境才閑散地離開了同慶茶館。榮曼倒掉茶杯里余下的茶水,憶起宗浠境方才說過的話,頓時來氣,她將抹布甩到木桌上。
瞅見了茶館掌柜回來的身影,榮曼轉(zhuǎn)身就跑了過去,邀功般地說:“我今天說服了一個茶客買了所有的招牌茶呢,您看,我這回結(jié)算的工錢……”
“那些招牌茶全記我賬上了?!闭乒竦梢曀谎?,“我正好要跟你好好算算這筆賬,榮曼啊榮曼,誰準許你打起宗先生的生意了?”
二
光明街的人都知道,怡和紡織那位神秘的當家人正逢飛揚跋扈的年紀,是個錙銖必較的人。
榮曼掙扎了幾天才鼓足了勁踏進了怡和紡織,得知她要找宗先生,那侍應(yīng)生犯了難,他猶豫著說:“平日里有事都是先找邱先生處理,我們當家的鮮少露面,要不我先幫你問問看……”
得知宗浠境不在,榮曼暗自慶幸。
榮曼索性在店里的木凳上坐了下來,好奇地打量起這家哈爾濱最大的紡織商行,從擺放布料的木柜看到前方的弧形大露臺,時間就這樣一分一秒過去,就在榮曼靠著柱子昏昏欲睡時,才被人輕輕搖醒。
“宗先生在御華書院等你?!鼻裨M屏艘幌陆鸾z眼鏡,淡淡地交代了一句。
“他在那兒做什么?!”榮曼明顯急了起來,不等邱裕回答,她便跑出門拉出自己的自行車,一路賣力地往御華書院所在的方向飛快騎去。
等榮曼氣喘吁吁地趕到那兒時,就見宗浠境正獨自一人坐在檀木椅上把玩著一塊藍田玉,感受到榮曼的動靜,他從身后掏出一個泥人娃娃放到桌上,笑著睨她:“真是好看,我們又見面了。不知道你到我那一爿小店是為了什么事?”
榮曼聽得咬咬牙,先是朝他深深行了一個禮,又竭力裝出一副真誠認錯的模樣。說了幾句道歉的話后,榮曼悄悄抬眼查看宗浠境的反應(yīng),見他臉色柔和,她這才繞回原本想說的重點:“我不過就是為了賺點零花才在茶館里臨時打雜,你能不能讓掌柜的通融一下,再讓我回去?”
宗浠境將手臂閑閑地抬起,笑意一點點溢出嘴角,沒回答她的話,只轉(zhuǎn)身掏出書柜架子上的一疊報紙,隨手抽出一張讀了起來。念了一小段后他才把報紙合上,見榮曼鎮(zhèn)定地別開臉,從他的角度望去,只看見了她稚氣的側(cè)臉,他的眉角不覺一柔,他喊她的名字:“榮曼——”聲調(diào)聽著也比往常輕上了幾分,“你現(xiàn)在還給《濱江商業(yè)報》寫文章嗎?”
察覺到宗浠境眼底的期待,榮曼偏偏不想說出那個他想聽到的答案,她呆板地回道:“不?!?/p>
宗浠境饒有興趣地繼續(xù)問:“為什么?”
榮曼不答,只目光灼灼地盯著宗浠境,書院里只有他們兩人,最后是宗浠境打破了這僵持的氣氛。他起身掀開半掩的絨布簾子,走到雕花隔扇后拿出一把油紙傘,走到榮曼面前撐開后立在地上,油紙傘畫的儼然是倉橋直街的風(fēng)景。
見榮曼怔神,宗浠境笑說:“那天聽茶館掌柜說你家在紹興,我想起家中正好有把從前買的紹興油紙傘,正好可以送給你?!?/p>
不懂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榮曼將傘收攏,搬了張椅子,在宗浠境面前坐下。她拿起放在桌上的報紙,時評的那一欄赫然印著“榮曼”二字。
看著自己寫過的文字,榮曼勾唇笑了起來,接著她卻將那些報紙揉成一團丟到宗浠境腳邊。她捻起那個泥人娃娃細細打量起來,似笑非笑地問:“宗先生找我,又有什么事?”
宗浠境皺了一下眉,佝下身將地上的紙團拾起,他不說話時下垂的嘴角更添了些清冷。觸到了他的目光,榮曼挺直脊背,佯裝鎮(zhèn)定,隨手抓了把鎏金盤子里的瓜子準備啃起來。
宗浠境在榮曼面前站定,頎長的身子籠罩住榮曼看向別處的視線,在他壓迫的目光下,榮曼的額間漸漸冒出幾顆汗珠,她低下頭,不敢看他。
窗外的微光照進屋內(nèi),宗浠境拿起一把剪刀修剪起富貴竹的枝葉。他頓了頓,又說:“怎么不問我,為什么會約你在這兒見面?”
柔和的光影下,榮曼的眉眼平靜無波,四周寂靜無比,好半晌,她才斂起思緒,笑著說:“有什么好問的呢,平時來這書院談事的人就多,以宗先生的身份包了場也算正常?!?/p>
宗浠境觀察著她神色的每一點變化,似乎要把她看穿,他抽出一枝富貴竹遞給她,露出和氣的神情:“那天還有最后一道謎語沒解呢,你猜出謎底了嗎?”
榮曼搖頭,宗浠境兀自念了一遍謎面,時隔多日,她連那謎面是什么都忘了,也難得他還記得。
榮曼將海綿椅挪了位置,隨口問他:“所以答案是什么?”
被她盯得久了,宗浠境仍舊抿著唇。他在她攤開的掌心上細細描了幾筆,過了一會兒才放開她的手腕,對上她微翹的眼角,沉聲說:“這就是答案?!?/p>
榮曼訥訥地收回手,目光落在他繡了金線的衣服領(lǐng)口上,想說的話卻在喉嚨里咽住了。
他說那是答案,而他在她手心里寫的字,分明是:快快。
三
哈爾濱十一月的天,隱隱有下雪的征兆。
榮曼離開御華書院時,忘了騎自行車,手里捏著那枝富貴竹,就這樣一路渾渾噩噩地走回了家。路上刮著寒風(fēng),等她在家門前站定,才意識到發(fā)梢和肩上滿是融化了的雪。
快快,她記不清上一次有人這么喊她是在何時了。
大概是在家道中落前;大概是在來哈爾濱前;大概,是在夢里。
紹興的春日,柳絮飛揚,街上行人無數(shù),彼時的榮曼最愛做的事,便是到快意樓聽說書先生繪聲繪色地講故事。坐在茶座上的榮曼和場上的其他年長聽客看上去總是格格不入。只是這日,平日里總是空出一個位子的茶座卻坐了人,對方看著也是年紀輕輕的。
“小兄弟,你這是偷溜出來聽書了吧?還不趕快回去,可別一會被主人家發(fā)現(xiàn)了挨訓(xùn)?!庇新牽妥⒁獾侥侨艘h褸的衣衫,啜了一口茶后便笑了起來。
聽到笑聲,榮曼也隨眾人往那處望,只是這一望,便對上了那人鉤子般的眼睛,她的目光像被定住了,怎么也挪不開。
榮曼無暇去聽說書先生具體說了什么片段,分神地望著那穿著灰色舊馬褂的背影,想起了前些日子的初遇。
那日,榮曼吵嚷著要和家中幫工去碼頭看工人們卸貨,得不到父親的應(yīng)允她就盤算著其他出門的法子,好不容易挨到了休憩時間,她便趁著院里守門的士兵換班的間隙偷溜了出去。
許是正午氣溫高的緣故,碼頭上沒什么人,卸貨工人都跑到陰凉的屋棚下遮陽去了。
榮曼索性也先找了一處涼快的地方坐著。她正抱臂好奇地窺探著周圍的一切,倚靠在欄桿上的一個小工停下扒拉盒飯的動作,用筷子指著她說:“那是白生的位子,誰準你坐的?”
榮曼站起來正準備同他理論一番,前方便傳來了貨船靠岸的聲音,原本閑散聚在一起的工人們頓時打起精神,等船只停穩(wěn),他們便熟練地卸貨裝貨,整套動作一氣呵成。
等貨物卸得差不多了,榮曼看那些人不注意自己,便悄悄地踱步上了船,她好奇地想要窺探貨船內(nèi)的構(gòu)造。
船艙里彌漫著各種混雜的氣味,榮曼拿袖口捂著鼻子。她只顧著觀察身后那些工人的動靜,全然忘了注視前方的路,她剛想繼續(xù)往下一個艙口走去,便被一條麻繩絆倒在地。
一道輕笑聲傳了過來,榮曼抬頭,就看到船板上正躺著個人,對方懶洋洋地拿開蓋在臉上的帽子,看了一眼榮曼窘迫的模樣,笑得更歡了。
榮曼惱怒地朝他甩去一個眼刀,同方才望見的那些額間沁了汗,背心濕透的工人不同,眼前這人,生得白凈清爽,就連身上都夾帶著淡淡的皂香。但他身上穿著的那件洗得泛白的舊麻衣暗示著,他同那些人身份是一樣的。
“沒有人告訴你船艙內(nèi)是不允許閑雜人隨意闖入的?”他湊到榮曼面前,說這話時,氣息拂到她耳邊,惹得她的耳根子霎時通紅一片。
榮曼怯怯地望著他,手里揪著那條麻繩,不料,只這么一個動作,堆在船架上的麻袋便要掉落了下來,對方快速拽起榮曼的胳膊,簡單的一個提拉,便將她帶到船外去。
等榮曼回過神,就聽到艙內(nèi)傳來貨物墜地的聲音。
那人的眼睛被太陽照得瞇成了一條縫,明明看著也比榮曼大不了幾歲,訓(xùn)斥起人的口吻卻是年少老成的模樣:“快回家去,別再亂跑了?!?/p>
榮曼怏怏地注視著眼前的人,正預(yù)備說些回嗆他的話,后頭一個挑著扁擔(dān)的工人便急匆匆地跑過來喊他:“白生,有一批貨物的拆卸價錢沒談攏,你快過去看看……”
回去之后榮曼旁敲側(cè)擊地從幫工那兒打聽他,她片面淺薄地了解到,他是碼頭大亨白老板最器重的手下,只聽說從北方來,做事干凈利落,一開始大家都管他叫白生,久而久之,也沒有人知道他的本名是什么了。
四
“臨別前那老頭嘟囔了一句‘夢中已似過百年,不知今夕是何夕。只道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本章完?!闭f書人說完最后一段后合上書冊,榮曼跟著在座眾人鼓起了掌,目光始終落在白生那處。見他在桌上放了錢便要離去,榮曼跟著起身尾隨在他身后,沒走幾步路,榮曼就跟丟了。
榮曼往巷子里繼續(xù)走,可前方偏偏是個死胡同,她嘴里嘀咕著:“不對啊,我明明是看著他往這處走的……”
等她失落地回過頭,卻看到了白生就在她身后,那雙鳳眼正直勾勾地上下打量她,她險些驚呼出聲。她被嚇得接連咳嗽了幾聲。
“你跟著我有什么事?”
“誰說我跟著你,只不過我剛好也要走這條路?!睒s曼心虛,說這話時氣焰明顯低了幾分。
聽著她固執(zhí)狡辯的說辭,又見她泛紅的臉頰,白生漸漸沒了脾氣。他給了她一個臺階下:“前方正好有個集市,你若有空的話就陪我走走?”
榮曼鮮少逛集市小攤,從玉器攤子逛到糕點鋪子,她看著什么都新鮮。走了一段路后,遇到吹糖人和捏泥人娃娃的攤販,她的眼里透著不加掩飾的歡快。白生在一旁默默望著,掏出銀元準備付錢,卻被她攔下:“你一個小工一天能掙幾個錢啊,還是存起來以備不時之需比較好?!?/p>
白生聽得心里不是滋味,但到底是沒反駁她的話。
這天分別后,榮曼沒想到不過隔了幾日便會再次見到他。
白老板帶著白生來家中談生意,見到端正站在廳堂外的白生。榮曼在花園外喊他,起先他并不理會她,直到看到她坐在石階上吃痛地揉著手腕,他才擰著眉走過去問她有什么事。
榮曼指向掛在樹梢上青鳥風(fēng)箏,嘆了一口氣:“你能不能幫我拿下來?”
家里那么多幫工,她明明可以找別人的,卻執(zhí)意要他這個客人來幫忙。
白生不置一詞,挑眉望她,那樣子像是讀懂了她的小心思,又像是對她無可奈何。
借著幫工找來的木梯子,白生兩三步便爬到了樹干上,等他拿著風(fēng)箏準備下來時,那木梯子卻倒在了一旁。他的身子也跟往前傾,榮曼慌亂地跑到他面前,就見他的額頭磕了好大一個包,血液也跟著緩緩流出。
“不礙事?!卑咨嬷~頭,將風(fēng)箏遞給她。
榮曼嚇得哆嗦,不禁懊悔起自己方才的莽撞決定。
五
好像自那天起,榮曼便時常在家中見到白生,白老板同父親談生意時,白生就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在門口,眼睛眨也不眨。
白生額頭上的傷口結(jié)痂后落了疤,榮曼對著他的額頭盯了半晌,見她歉疚地耷拉著腦袋,白生壓著嗓子輕聲安撫她:“沒事,碼頭的那幫工人們都說我這樣倒徒生了些英氣?!?/p>
他率真的語氣讓榮曼安下心來,她纏著他陪她下棋,懲罰是贏家要在輸家臉上畫“正”字。
花園里飄著月季的香氣,有零星的幾片花瓣掉落在大理石桌面上,榮曼擺好棋盤,先將毛筆蘊上墨,胸有成竹地同白生說:“只怕你一會兒得頂著個花臉回去了。”
白生笑著不接腔,認真研究棋局,不過才走了幾步棋,他便輕而易舉地贏了榮曼。
榮曼將棋子弄亂,狡辯道:“這局不作數(shù),算預(yù)熱。”
只是一連幾個回合下來,白生都輕而易舉地贏過了她。
榮曼微瞇眼睛,做好了白生要畫花她臉頰的準備。
白生拿起毛筆,先是假意伸到榮曼面前,最后卻在自己臉上畫了幾筆。在榮曼困惑的注視下,他爽朗笑道:“傻丫頭,哪有讓你花臉出洋相的道理。”
和白生熟稔后,榮曼才知道他愛猜謎,不管多難多繁雜的謎眼,他總是能片刻便說出謎底。他也會給榮曼出謎,有一回榮曼如常去碼頭找他,見他正靠在船甲板上看書??吹綐s曼,他考她:“心已決斷不宜遲,猜一個字。”
榮曼硬著頭皮說了幾個字,白生搖頭,笑著瞅她:“是‘快字。”
“榮曼,榮曼。”這招呼里透著溫柔,“你做事干脆利索,以后干脆就叫快快好了?!?/p>
白生愛讀書看報,碼頭的工人們還專門為他騰出一處看書寫字的地方,他寫的鋼筆字遒勁有力,榮曼總愛趁他不注意時,偷偷順走他寫過稿紙。他看在眼里,卻不點破,知道榮曼不愛看書,他故意將一本古史遞給她,讓她回去研讀。
見榮曼就要開口拒絕,他像是抓住了她的心思:“讀好了我就教你猜謎和下棋的要領(lǐng)?!?/p>
六
等燕子不斷南遷時,榮曼才察覺到紹興的冬日就要來臨了。
在白生的指點下,她掌握了不少解謎底的訣竅,棋藝也大有進步。
十月初的夜晚,榮曼正琢磨著一局棋盤的下法,大廳半掩的門被人一腳踹開,榮曼回過頭看到父親憤恨地同旁人嚷道:“那白老板真不愧是個看重利益的商人,當初我們投下那筆資金現(xiàn)在就這么打了水漂,他倒好,直接玩起了失蹤。”
榮曼隱隱感到不安,沒等她細究,當天晚上的報紙便緊急加印了一則消息:“碼頭大亨卷款攜逃,白氏企業(yè)一夜化成泡沫。”
只在一夕間,榮家的碼頭的生意以及大小房屋因為受到牽連被貼上了封條,家中的用人也全數(shù)遣散。榮曼隨家人搬至從前厭棄的潮濕逼仄的古屋。這樣的生活,榮曼并不覺得難熬,只是她惦念著白生,牽掛著他的下落,她數(shù)著一天天過去的日子,等待著有一天能知曉他的音訊。
十月中旬,夜里下了一場大雨,榮曼拿起雨棚準備擋住窗檐,前方忽然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榮曼壯著膽子挑起夜燈往前走去,走到近處才看到一張熟悉的臉,驚詫聲還未發(fā)出,白生便拉過她的手往巷子深處跑去。
雨絲不斷打落在白生的臉上,榮曼怔怔地望著他,一段時間未見,白生剃了平頭,人也越發(fā)消瘦。
榮曼輕撫他濡濕的面頰,關(guān)心的話說出口卻成了質(zhì)問:“你一直跟在白老板身邊,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他的計謀?因為他,現(xiàn)在整城的紡織店都一蹶不振了……”
白生始終皺著眉,半晌,他才沉吟道:“相信我,風(fēng)波會過去的?!?/p>
榮曼耷拉下眼皮,明顯不相信他的話。
白生掏出用防水的油布紙包了好幾層的書,將那厚厚的書冊遞給榮曼:“等你看完了這些書,我就回來了?!?/p>
“這可是你答應(yīng)我的。”榮曼撇撇嘴,伸出手要同他拉鉤。
白生失笑,勾住她的小拇指,喑啞道:“快快,一切都會好轉(zhuǎn)的?!?/p>
這時后方響起哨聲,模糊間,榮曼只看到有人替白生撐起傘,他上了一輛車,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白生……我還不知道你的本名叫什么呢……”
沒有人回應(yīng)榮曼的話。
自那以后,她再也沒有見過白生,也再也沒有人會漾著柔和笑意,一遍遍地喊她“快快”。
七
榮曼再到怡和紡織時,宗浠境正和店員商討布料顏色。榮曼走上前,不由分說地便要撩起他額間的碎發(fā),他反應(yīng)快,抓住了她的手,皺著眉看她。
“你認不認識白生?”
宗浠境的臉色微變,矢口否認:“我從未聽過這人。”
“那就好?!?/p>
趁他分神時,榮曼一把按住他肩膀,待她看清了他光潔的額頭后,明顯失落了不少。
宗浠境跨過散亂在地上的織布,走到她面前,閑閑地問:“怎么?榮小姐今天來我這不會是要為下期的文章收集資料,再說些抨擊的話奪人眼球吧?”
榮曼屏住呼吸,鎮(zhèn)定道:“你在說什么,我不懂。”
宗浠境意味深長地投來一眼,不再同她周旋,直截了當?shù)溃骸吧倘锏娜硕几艺f,要提防著點《濱江商業(yè)報》那個寫時評的主筆,是個伶牙俐齒的人物。他們說她從前叫榮曼,外頭的罵聲多了,取了個叫‘快快的化名。”
榮曼有些驚愕。她退后了幾步,卻忽然撞上宗浠境堅實的胸口,他撫上榮曼發(fā)燙的臉頰,喚道:“快快?!?/p>
“報社明晚舉報的濱江晚宴就別去了好不好?”他的呢喃聲傳進榮曼耳邊,像是一個設(shè)好的圈套,他又失笑道,“怎么這么傻,你為什么要叫快快呢?”
榮曼聞言沉默。她仿佛陷入宗浠境帶給她的溫柔錯覺中,她很快回神,淡然地拒絕道:“不好?!?/p>
參加宴會的人都知道,濱江晚宴不過是談生意拉攏關(guān)系的幌子。
來之前,報社社長給了榮曼一張字條,報社里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每年都要找?guī)讉€參加宴會的人制造噱頭,常常是讓得勢者失勢,或是找些其他的花邊新聞。
榮曼攤開字條一看,上面只印了宗浠境的名字。
榮曼的眼里掠過一瞬黯然。她將那張紙條撕碎,心里搖擺不定著。這時,身后傳來一道爽朗的笑聲,她循聲望去,看到幾個人往大廳中央走來。等她定神一看,捏著旗袍的雙手頓時加重,為首的分明是宗浠境和那位她多年未見的白老板。
宗浠境的目光望向榮曼,她不自在地別開,假意未看到他。
整場晚宴,榮曼都心神不寧,直到舞曲響起,宗浠境竟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向她,他不由分說地便牽起榮曼的手,往舞臺中間走去。
同榮曼跳舞時,宗浠境的目光不時瞥向后方。他忽然對她說:“答應(yīng)我,回去后別寫任何報道,他們準備拿你的文章做借口,到時,吃虧的你,受傷的也是你。”
榮曼注視著他棱角分明的容顏,問他:“你究竟是誰?”
“我是宗浠境?!?/p>
一舞結(jié)束,榮曼的手仍被宗浠境緊緊攥著,直到有位太太朝他們這處走來,他才松開。
“宗先生,今晚的舞伴同你可不太登對?!睂Ψ奖梢牡仄沉藰s曼一眼。
“不,是我配不上她才對?!?/p>
榮曼沒料到宗浠境會這么說,她抬眼看他,微微怔了片刻。恰好這時,邱裕走過來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他斂住笑意,對榮曼說了句不明就里的話:“榮曼,記住了,我叫宗浠境?!?/p>
廳堂的大門關(guān)上的瞬間,榮曼和宗浠境的眼睛撞到一塊兒去了,他正忙著應(yīng)付旁人的問話,雖然笑著,眼底卻透著幾分冷漠的疏離。
八
等汽車開來的間隙,天忽地下起了雨,邱裕正準備折返回去拿傘,卻被宗浠境攔住了。
宗浠境站在屋檐下打量著燈火通明的長街,良久,他沮喪地問道:“邱裕,你說一個人最想得到什么樣的應(yīng)允?”
邱裕沉思了一會兒,說:“榮華富貴、安逸生活,無非就是這幾樣吧。”
宗浠境聞言扯了扯嘴角,失落喃道:“可這些,我總是無法同時給她。”
車子在這時開了過來,雨勢漸大,宗浠境原本梳得妥帖整齊的頭發(fā)變得凌亂,邱裕掏出手帕準備替他擦去臉上的雨水,只是,望見他的額頭時,邱裕的手僵在原處,沉默著不敢吱聲。
宗浠境接過手帕,撫上額間的那道疤痕,勾起唇,坦然道:“這次新?lián)Q的遮疤膏竟不防水,嚇著你了?”
邱裕搖頭。他頭一遭見到這般模樣的先生,燈光照射在宗浠境的側(cè)臉上,更添了幾分寂寥的意味。
邱裕回頭,望見了雨幕中一道熟悉的身影,他猶豫著開口:“后面有個人在追我們,好像是榮小姐,要停車嗎?”
宗浠境搖頭。他闔著眼,不知想到什么,竟笑了起來。
不知怎的,邱裕卻覺得那笑容里帶著苦澀。
這場雨下了整夜,到清晨又下起了暴風(fēng)雪。榮曼是被敲門聲吵醒的,她一開門,明顯被在門口不知站了多久的邱裕嚇了一跳,他的毛呢外套上覆蓋著厚厚的雪,就連眼鏡都起了霧。
“讓他收起無用的心思吧,今天的濱江頭條已經(jīng)登了,怡和紡織壟斷所有的碼頭貨物,算是紡織業(yè)里眾人皆知的事情了吧?!睕]等邱裕開口,榮曼便開門見山道。
邱裕坐到椅子上,問她:“榮小姐,猜謎嗎?”
不懂他玩什么花樣,榮曼漠然道:“猜什么?”
邱裕從衣服內(nèi)側(cè)口袋里掏出一張早已寫好的謎語:“今夕何夕,見此良人?!?/p>
看著那力透紙背字跡,榮曼只覺熟悉,她望著邱裕,錯愕地開口:“答案是,念念不忘?!?/p>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念念不忘?!?/p>
這道謎底是她和白生的秘密。那時她初學(xué)猜謎,街市上的燈謎一個也猜不出,她扯著白生的青衫袖子,又氣又急地說:“猜夠十個燈謎才能換禮物呢,怎么辦?泥人娃娃都要被搶完了。”
白生的眼中透著無限的溫情,點了下她的鼻尖:“今夕何夕,見此良人。你覺得謎底應(yīng)該是什么才合適?”
“念念不忘?”
“好,謎底就是念念不忘。猜對這一個就夠了?!卑咨断聮煸跓艋\上的十個紅布條,歡快地笑起來,“走咯,我們換泥人娃娃去?!?/p>
榮曼發(fā)怔間,邱裕遞給榮曼一封信。
榮曼看了幾眼后便要讓邱裕帶她去怡和紡織,她帶著哭腔嚷道:“這些話,我要聽他自己說。不管他是白生還是宗浠境,我只要聽他親口說。”
“昨天夜里,先生便被叫去問話了……”邱裕犯了難,將所有事情和盤托出,“白老板卷款跑走后的這些年里,始終躲在暗處,你大概想不到,那《濱江商業(yè)報》便是白老板一手創(chuàng)辦的。前段時間白老板和先生談判,想和先生談合作,先生拒絕了。他用自己的辦法同白老板對峙,最后,換來整個濱江的人都想要他身敗名裂。這些年他始終不敢來找你,先生說他虧欠于你,他能做的,便是護你周全。”
榮曼俯下身,努力扯出一個笑。她笑自己傻,明明有那么多次機會,他就站在自己面前,她早該認出他的。
榮曼慌亂地回到屋里拿出晨報,頭版是她自己寫的:“怡和紡織壟斷貨物,無良商人拒不承認?!?/p>
她這才明白,這步棋,她從一開始就走錯了,而同下棋的那人,自始至終都在將錯就錯地讓著她。
九
宗浠境少時過著顛沛流離的日子,最大的樂趣便是猜謎。直到遇見了一個愛咧著嘴笑,纏著他一起猜謎、下棋的人,那時,她便是他灰暗生活里的全部亮光。
一起離家出門闖蕩的同伴總喊著要成就一番事業(yè),他不懂什么才算大事業(yè),只知道,做人要情深義重。
再后來,他才想要出人頭地,為的是能體面地站在那人的面前,為的是,能讓她過上順遂的日子。
他未料到,再見面時,一切已似是而非,恍如隔世。
“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xiāng)。白生,這遠鄉(xiāng)該有多遠?”
“應(yīng)該是一年又一年都不再相見,只能將對方裝在心坎里?!?/p>
下次若能遇見,他愿意卸下所有偽裝,同她共賞春秋好景。
風(fēng)起云涌的塵事里,這輩子不敢承諾的一生一世,有緣再還。
浮沉歲月里,余下的,不談也罷。
編輯/周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