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淇琳
秋日夜行,月光照在草坪上,鶴子草的穗子開著很淺的紫色小花,鶴形的影子覆蓋著青草。柔柔的畫面,一如帷幕中初眠的稚童,帶著頑皮的淺笑,跌跌撞撞地向大地致敬。
回程,走在一條長長的青石板小路上,人家庭院的綠植結(jié)著紅色的果子,仿佛無數(shù)燈盞。一只黃白色野貓,睨著眼坐在青磚地上,尾巴繞身成一個(gè)圈。遇目一霎,使人怦然如與林間松韻、石上泉聲接通。明白了,柔軟事物知曉人世間的一切紛亂、焦慮,能夠掃凈人們內(nèi)心的蒙塵。
幾年前的一個(gè)初秋,我第一次去內(nèi)蒙古,那里已有了幾分涼意。藍(lán)天白云下的大草原一望無際,“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的景象卻難以尋覓。目之所及,不知誰沿著這起起伏伏的大地鋪就了一張巨型的綠色地毯,一群群牛羊點(diǎn)綴其上,顯得格外生動(dòng)。牧羊的中年女人,一條腿似有不便,她任牛羊隨意走散,自己對著空曠的草原放聲高歌,似乎過得很開心。
旅行路上,我聽旁人說起那個(gè)中年女人。多年前,她和丈夫、兒子一起上街買菜,回來的路上,他們遇到一起車禍。她因?yàn)檫@場車禍?zhǔn)チ艘粭l腿。
我記起了元朝散曲家張可久的“山中何事?松花釀酒,春水煎茶”。讓人覺得,當(dāng)你應(yīng)付不了生活的時(shí)候,就用一只手擋開點(diǎn)兒籠罩著你的命運(yùn)和歧途,同時(shí)用另一只手去種松花釀酒,去摘新芽煎茶,然后你就什么愁事都不愁了,什么煩心事都沒有了。
夜讀明朝湯傳楹的《閑余筆話》:“吾輩一身得秋氣多,便是雅人深致。若得春氣,則近于思婦。得夏氣,則近于熱官。得冬氣,則近于隱士。固當(dāng)以蕭瑟清曠,蕩我襟情,兼持萬斛秋光,為世間療俗耳?!?/p>
我心里被一句“兼持萬斛秋光,為世間療俗耳”猝然絆倒了。我們走過這一世的每一寸荒涼,疲憊之時(shí),若有裁一斛秋光以洗心的美好并接受自然的賜予,怎能不攜一份天真暢快而行呢。
清朝才子袁枚曾說:“我就是那深山里的野鶴,平時(shí)溫順,但沒有一刻忘記云霄,天上才是我雙翅奮飛的地方,一有機(jī)會(huì),我就會(huì)沖天而去。”所以他一見小倉山的園子,便有些感慨。
袁枚接手隨園時(shí),園子還是一幅百卉蕪謝,禽鳥厭之,春風(fēng)也不能讓這里的草開花的景象。但他想要的生活,應(yīng)是“滿園都有山,滿山都有書。一一位置定,先生賦歸歟。兒童送我行,香煙滿路隅。我乃顧之笑,浮名亦虛空。只喜無愧怍,進(jìn)退頗寬余。仰視天地間,飛鳥亦徐徐”。因此,袁枚裁剪自己心中的“秋光”,使隨園四面無墻,任游人往來,更欣欣然地引用唐朝杜荀鶴的詩句作為對聯(lián):“放鶴去尋三島客,任人來看四時(shí)花?!?/p>
人生總有一段歲月,我們被打濕了飛翔的翅膀,或想要展翅,又怕承受不住羽翼上厚重的露水。這一時(shí),我們或許該試著退回山水中,裁一斛秋光洗心,去尋那一溪月,一船風(fēng),一巢露,在心里收藏它、想象它,觸摸那份美到極致的驚喜,使胸中脫去塵濁。
人的一生如同行走深山密林,一路山花爛漫誘惑叢生,隱約虎嘯時(shí)遠(yuǎn)時(shí)近。我們唯有幽深而深情,伸指彈去世間塵埃,扯一朵云去拭亮心田,才能不辜負(fù)此生的生命。我知道,裁一斛秋光洗心的人,就種得了草,開得了花,研得了墨,星辰大海盡皆向他奔赴而來。人生的真滋味,莫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