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

水玉蘭

1

周日下午兩點，網絡作家風有痕回H市舉辦第六本書《時光與愛》的簽名儀式。下午一點多鐘，新華書店一樓陸續(xù)來了四五十位年輕讀者。差五分鐘兩點，著一身青色旗袍的風有痕和穿一身西裝的電視主持人一道走進大廳，引來人群一陣騷動。風有痕一頭烏黑亮麗的直發(fā)直達腰際，不施脂粉的瓜子臉顯示出女孩特有的書卷氣。書店里的兩位工作人員走過來維護秩序，要求大家排隊。此時，H市一院副院長高陽借助一排書架，遠遠望著簇擁的人群。他沒有注意到，正前方隔著兩排花花綠綠的兒童書架，一雙美麗的眼睛正盯著他。

儀式開始，風有痕首先向到來的讀者致謝，和主持人一問一答中，聊了十余分鐘創(chuàng)作經歷，然后開始簽書。風有痕不斷應邀與讀者合影，接受鮮花，或簡單聊幾句話。隊伍緩慢向前挪動。隔著前面五六個人，高陽突然下意識地把手放在胸口，做了深呼吸，被身后一位穿牛仔連衣裙的少女看見了，悄悄指給同伴看，兩人哧哧偷笑。高陽竟然完全沒覺察到。

此刻，他心中滿滿都是戀人楊小帆過去的影子。風有痕笑起來嘴角露出的梨渦還是那么甜美，卻讓他有了恍惚感。畢竟時光隔了六年，那個被自己叫作傻丫頭的女孩，如今不但名字變了，身份也變了。

六年前，高陽的初戀女友楊小帆突然失蹤了，簡陋的出租屋桌子上留下一張紙條：“我的太陽，我想嘗試一種新的生活，讓時間來證明或者遺忘，請不用找我?！备哧枦]看明白意思，沖了出去。那段時間，高陽輾轉去了小帆的大學和小帆曾經心儀的幾個城市，大海撈針般尋找。

一個禮拜過去了，沒有一點線索。無論小帆的哥哥還是她的同學，都不能提供一點信息給高陽。高母看著天天奔波、瘦得脫了形的兒子，心疼得眼淚掉下來，一天幾個電話催高陽回家。急火攻心的高揚，哪聽得了母親勸，每次都是剛說幾句話就掛電話，最后實在煩躁，干脆關了手機。高母連氣帶擔心，心臟病發(fā)作，送進醫(yī)院搶救。高家亂成一團麻。楊小帆卻像一滴露珠，人間蒸發(fā)了。

半個月后，胡子拉碴、疲憊不堪的高陽從外地回來，才知道母親這些日子躺在重癥監(jiān)護室，幾進幾出鬼門關。高陽跪在母親床頭，愧疚地流下眼淚。高母流著眼淚摩挲的兒子的頭：“媽以為再見不到你了……這幾日，多虧安琪經常過來照應?！笔址龃差^站在另一側的安琪笑著擺手：“阿姨瞧您說的，高陽哥外地進修，我來照顧您，不是應該的嗎？小時候可沒少吃您做的飯菜，對吧，高陽哥?！卑茬鞯哪抗鉄崂崩钡模哧?。高陽灰暗的臉泛起紅暈，尷尬地呵呵兩聲。對這個從小就喜歡跟在自己屁股后面死纏爛打，如今自己上級部門領導的千金，高陽采取的態(tài)度是裝瘋賣傻。但安琪好像不明白，高母住院，她終于找到和高陽哥天天見面的機會，幾乎每天都過來，不是帶一束鮮花，就是送來吃的和水果。高母巴不得找各種原因一直住院，直到三個月后才出院。

高母出院，高陽跟安琪確立了戀愛關系。兩人在一起相處大半年時間，高母便開始催促兩個人結婚。高母握著安琪的手笑著說：“陽陽，安琪，我們兩家是世交了，你倆從小一塊長大，彼此知根知底，我看不如國慶節(jié)把婚事辦了，讓我這做媽的早點了卻一樁心事……”安琪看了眼高陽，喜滋滋地低下頭。高陽望著母親期盼的眼睛，臉上嘻嘻哈哈，嘴里卻支支吾吾的不表態(tài)。沙發(fā)上，低頭看手機的高父心知肚明，直接拍板：“我看這事就這么定了吧，給你們買的別墅下周三交付，到時你倆一起去看房子，順便把家具定下來。”高陽瞅了父親一眼，沒敢吭氣。父親瞥了高陽一眼，繼續(xù)低頭看手機。高母笑嘻嘻地趕忙張羅保姆開飯，她今天要破例喝一杯紅酒。

2

婚禮上，高陽的大學室友武志遠端著酒杯追著高陽一次次干杯，他扶著高陽的肩膀，身體搖晃著說：“?！Ｐ氯税倌旰煤?，幸福永遠。”迷離著眼，望著席間熱情張羅的安琪爸爸，也是他們共同的上級部門領導，意味深長地又補了一句：“再祝……鵬程萬里，將來發(fā)達了，別忘了拉兄弟一把。”高陽打著哈哈說：“謝謝，多年兄弟，多年兄弟……”高陽心里說不清是激動還是矛盾。以后，有了這位衛(wèi)生局局長岳父大人，他的事業(yè)注定會比別人走得順暢，但也注定他的努力會被大多數人忽視。

蜜月里，安琪幫高陽整理書房，一張照片從書中飄落，安琪撿起。照片中高陽和小帆春風滿面地坐在草地上。高母恰巧送餃子進門，拿起剪刀就要一分為二。安琪一把搶過來，重新放進書中，若無其事地說：“媽，我對高陽比對自己還了解，感情上的事，我知道怎么去做?！?/p>

結完婚，高陽依舊暗暗打聽著楊小帆的下落，一年、兩年過去，隨著時間的推移，楊小帆的身影好像夕陽下的影子越拉越長，變得漸漸模糊。即使偶然想起，也是在特定時間在特定地點引發(fā)的。這兩年，高陽對往事的回憶越來越少，沒想到這時候，楊小帆卻以嶄新的面貌重新回到H市。

晚上吃過飯，高陽習慣性地瀏覽當天的本市報紙，這個習慣是受岳父影響。高陽每次只是瀏覽第一版、第二版的新聞版面，其余版面很少看。如果不是照片，高陽很可能錯過了這則消息。照片是側面照，高陽還是一眼認出了筆名風有痕的作家是失蹤六年的戀人楊小帆?！?月16日，知名作家、編劇風有痕，回H市簽售第六本自傳體小說《時光與愛》。風有痕曾出版《溪邊的青鳥》《塵世》《風過后還是風》等小說并拍攝電影?！备哧柖⒅》恼掌竽X一片空白，呆愣了幾秒，他站起來進到書房，打開電腦，一下搜出幾十條關于作家風有痕的信息。幾乎找不到照片。砰的一聲，高陽把鼠標重重地摜在桌上。高陽很想抽自己一巴掌，怎么就忘記了小帆當年的夢想呢。“怎么啦？”在客廳沙發(fā)敷面膜的安琪問?！皼]什么，有出院病人在媒體爆料醫(yī)院強制性讓病人做無謂檢查?！卑茬髋读艘宦?，不再追問。

隔著一個人，就輪到高陽了。高陽感覺口袋里的首飾盒已被汗水完全濡濕，那里面躺著一款施華洛的純手工水晶飾品，是兩人多年前看上，卻沒舍得下手的一款百合花形狀的項鏈。

高陽輕輕打開扉頁，把書遞到小帆面前，他看到自己的手指明顯哆嗦。小帆感覺到了，抬起頭，四目相對……楊小帆眼圈泛紅，但表情好像在意料中，她笑著對高陽說：“您好……”

“小帆，這么多年……你還好嗎？”高陽一把抓住小帆放在桌子上的手，因為激動，聲音顯得沙啞。

“挺好的，謝謝！”楊小帆努力抑制眼中的潮水不往外涌。

“祝賀你圓了曾經的夢想！”高陽激動地說。

“謝謝！”楊小帆又說了聲謝謝。接連幾聲“謝謝”讓高陽有些錯亂。

“快點好不好？都等著呢?！焙竺?zhèn)鱽泶叽俚穆曇簟?/p>

“小帆?！备哧栕ブ鴹钚》氖植簧岬盟砷_，“活動結束，請你吃飯?！?/p>

楊小帆點頭答應：“好的，不過后面還有一個采訪，恐怕要讓您等上一會兒了?！?/p>

高陽忙說：“沒關系，我去那邊看書等你?！备哧栔钢鴷陽|邊的角落說。

3

為了平息內心的情緒，高陽打開了小帆的新書《時光與愛》。

她是一個農村女孩，初二時，在鎮(zhèn)上教書的父親患肺癌去世。母親為了兄妹二人的學業(yè)，進城當保姆。中介的工作人員同情母親，特意給母親安排去一個領導家當保姆。這位領導就是本市教育局局長?；顑翰恢?，主要照顧他八十多歲的老母親，工資給得相比其他人家要高些。母親感激涕零，覺得自己遇到了貴人。

暑假，她進城去看望母親。局長家寬敞雅致的客廳讓從沒見過世面的她手沒地方放，局長剛剛考取醫(yī)學院的兒子，熱情洋溢的笑容讓她羞得頭都不敢抬。回來路上，放電影似的，眼前全是他俊朗的面孔。

從此，她經常在周末找各種理由去看望母親，順便把家里的大豆、花生、山芋等土特產帶一些過去。如果碰巧遇見局長兒子放假回家，那一周，心里都甜蜜蜜的。局長的兒子似乎也很喜歡和這個靦腆的鄉(xiāng)下姑娘聊天，經常跟她聊些大學生活。一次，局長兒子看見她母親給她縫書包帶，就從臥室拿出一個九成新的紅色耐克牌書包遞給她，她推辭不要，他堅持要送。僵持一會兒，他笑了，說：“只考慮你們女孩子喜歡紅色，沒考慮書包我背過兩次，送人禮物應該送新的才有誠意?！闭f著轉身，從臥室又拿出一只黑色同款書包，一定讓她挑一個。她不好意思再拒絕，伸手拿起紅色書包，低低地說：“我還是喜歡紅色。”

書包背回去用了一天，就收起來再也不舍得背了。她把書包疊好，壓在枕邊，有事沒事拿出來用手摩挲。母親見了，嘆息著說：“人這一生，該啥命，老天都定好了，姻緣也是?！彼牭枚赣H的畫外音，低著頭不吭氣，學習卻更加刻苦。她給自己定鬧鈴，每天睡四個小時。她奇怪自己以前跟母親一樣信命，自從見到他，就再不肯相信了。

她拼命學習，以優(yōu)異成績考取了市重點高中，去看望母親也就更方便了，幾乎每個禮拜都過去看望母親。沒想到，第一學期還沒結束，局長的母親突發(fā)腦出血走了，家里不再需要保姆。母親重新回到鄉(xiāng)下。她一個人跑到小竹林里掉眼淚，傍晚，眼圈紅紅的回家，母親見了，只是嘆息，一句話都沒說。

高二開學沒幾天，她去辦公室送作業(yè)，無意中聽到兩個老師悄悄議論。“聽說了嗎？上周來檢查的高局長被停職審查了……”她的心猛地顫了下，放下書本，穩(wěn)穩(wěn)神，立馬跑去找班主任請假。

傍晚，她匆匆趕到局長家。推開門，客廳一片狼藉，屋里地上到處是翻過的痕跡。他酩酊大醉地躺在沙發(fā)上，他的母親陪在一邊流眼淚。她蹲在地上，一點點收拾。夜深了，她勸他的母親去床上歇息，自己拿條冷毛巾，敷在他滾燙的額頭上。

那個夜晚，她靜靜地守著他，貪婪地看著他。夜的靜和黑掩飾了她的羞澀，也掩蓋了她內心的遐想。橫亙在他們面前無法逾越的大山沒了，他和她，也許……夢里的她，嘴角翹起來……

高陽想起來了，那個清晨，他在頭疼欲裂中醒來，看見靠在沙發(fā)邊睡著的楊小帆，嘴角掛著淺淺的笑意。他滿腔悲憤無處發(fā)泄，上前一把推醒她，氣咻咻地沖她吼：“看笑話看到家里來了？你個鄉(xiāng)下妹，給我走！”她從睡夢中跌坐地上，揉揉眼睛，低聲道：“我不是來看笑話的，讓我把你們的早飯做好再走，阿姨還病著?！闭f完爬起來，抹著眼淚進了廚房。

4

高陽合上書，用手按著太陽穴。

不用再看下去，他也知道后面的情節(jié)。那以后，楊小帆經常偷偷抽空過來，手腳麻利地幫母親做完家務，再匆匆趕回學校。那個時候，母親就有了心臟病前兆。那時的小帆，對于高家，就像一個僥幸被收留的流浪貓，說話做事小心翼翼，生怕招誰不高興。后來，兩人開始書信往來。高陽鼓勵快要分班的小帆報理科，將來考他所在的醫(yī)科大學。

沒想到高考結束，小帆只考中三本院校。錄取分數一下來，高陽就后悔地照自己腦袋來了一巴掌。明知小帆優(yōu)勢在文科，理想也是做一名作家，自己卻還……

拿著錄取通知書的小帆，悶聲不響地回到家，蒙頭大睡。母親看著眼皮底下不停哆嗦的被面，心碎了。她用手輕輕摩挲被面上的牡丹，就像摩挲小帆消瘦的肩膀，平靜地說：“孩子，媽決定了，進城再做幾年保姆供你上大學，也省得媽媽一個人在家孤單?！?/p>

母親進城，沒到一個禮拜就被送了回來。雇主帶她去醫(yī)院做體檢，查出肝癌，已是晚期。母親從住院到去世只有短短兩個月的時間，楊小帆每天都像在做噩夢。幸虧高陽那時已經在醫(yī)院實習，每天下了班，帶些水果過來坐一坐。即便一句話不說，小帆也感到一種安慰。

母親去世，殯儀館來接遺體，楊小帆跪在地上拉著母親的手死死不放：“媽，我對不起你，你走了，我可怎么辦??？”高陽從后面抱住小帆的肩膀，一遍遍地說：“小帆，還有我呢，你還有我啊……”

送走母親，楊小帆去火車站送哥哥回外地打工。月臺上，兄妹倆再次抱頭痛哭。哥哥拉著小帆的手：“放心吧，哥即使打光棍，也要供你完成學業(yè)。”楊小帆虛弱地推辭幾下，就沒再堅持了。她害怕，她太害怕了，如果不去上大學，她跟高陽的距離會越來越大。

在大學期間，楊小帆為了給哥哥減輕負擔，找了兩份家教，雖然辛苦，但有愛情支撐，心里是甜蜜的。只是一想到高陽的家庭，她就有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高陽父親當年貪污數額不大，加上認罪態(tài)度好，被判緩期兩年。丟了工作的高局長，只是消沉了一段時間，就開始跟家族一起做保健器材的生意了，碰巧趕上全民健身好時機，很順利地撈取了第一桶金。爾后，又開始轉戰(zhàn)房地產，如今已成了H市有名的企業(yè)家。楊小帆沒想到，橫在他們面前的一座山消失了，出現(xiàn)在她面前的，是一道更難以跨越的天塹……

楊小帆發(fā)覺自己懷孕了。因為大學剛畢業(yè)忙著到處找工作，經期過了頭十天才想起。她惶恐不安地告訴高陽，高陽聽了，猛地呆住了，半天，惶惶不安地說：“小帆，還是打了吧，我需要時間來說服父母，畢竟你媽媽曾在我家……”“在你家做過保姆，門不當戶不對。”楊小帆哭著說?！拔也皇沁@意思，但我不能完全不顧忌父母的想法，小帆，你知道我是愛你的……”高陽說著把小帆摟進懷里。

高陽看到這兒，眼睛不由再次閉上，好像書中的字是有熱度的火星，能把眼球灼傷。

“怎么啦？”楊小帆突然站在他面前，嚇了高陽一跳。高陽不自然地揉揉眼睛：“哦，昨天看到你回來的消息，激動得一夜沒睡?！?/p>

“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睏钚》詭敢?。

“小帆，能不能不這么客氣？”高陽皺著眉頭笑。

楊小帆簽了一下午書，像是有些累了，答非所問地說：“簽了一下午書，真有點餓了，走，吃飯去?！?/p>

走近高陽銀灰色的保時捷越野車，楊小帆隨口贊嘆：“哇，好漂亮的車！”

“去年換的，去年出了個小事故，老爺子一定給換輛車。”高陽解釋，口氣略有些不自然。雖然，他看出來楊小帆已經走出過去的生活狀況。

“吃中餐還是西餐？”車上，高陽殷勤地問。“客隨主便啊。”楊小帆爽快地回應，順勢把頭轉向了窗戶，欣賞起街景來。這讓高陽只能專心致志開車。

5

車停在一家門廳優(yōu)雅、古色古香的酒店。服務員遠遠迎過來，殷勤地問：“您好，請問是二位用餐嗎？”得到肯定，立馬把他們往卡座上引，高陽卻要包廂。服務員面露為難。高陽不耐煩地掏出手機，要給酒店經理打電話，卻被小帆一把攔下?！拔蚁矚g大廳，空氣多好，還有美麗的熱帶魚欣賞?！闭f著，徑直找了靠落地窗的座位坐下。高陽無奈地搖搖頭，跟著入座。

清蒸桂花魚、道青芥鴨唇、蟲草鴿子湯、雪蛤木瓜……高陽一口氣點了好幾道菜。小帆微笑著等高陽點完，接過菜單劃去幾道，然后遞給服務員，說：“太浪費了，留著下一次吧?！?/p>

“我們還有下次，是嗎？”高陽小心試探。

楊小帆笑著回答：“如果回H市，我很樂意接受邀請?！?/p>

高陽不說話，深情地盯著楊小帆的眼睛。

“是不是老了許多？”楊小帆拂了下額邊的劉海問。

“不，比以前更漂亮更有氣質了。小帆，你能告訴我，這幾年你去了哪里嗎？”

“開始在上海，后來去了武漢，發(fā)展得不錯，就沒再挪窩了?！睏钚》唵蔚鼗卮?。

高陽猛地伸手，抓住楊小帆放在桌上的左手：“小帆，你知道當年玩失蹤，我找你找得多苦嗎？”

“你請我吃飯，不是為了聽我說聲抱歉吧？”

“當然不是?！备哧柨粗鴹钚》蛔忠痪涞卣f，“我只是想告訴你，六年了，我從來沒有忘記過你，我始終有種預感，你還會回來……”

楊小帆左手被高陽握著，右手略不自然地把碎發(fā)撫向耳際。她平靜地說：“回H市是工作需要，再說，會會老朋友總是好的?！?/p>

“小帆，你比以前……有了不少變化?！备哧柊咽质栈貋?，神情有些落寞。

“是啊，人都會隨著時間的變化而變化。我從一個鄉(xiāng)村女子變成一名作家，你從一名醫(yī)生升為H市三甲醫(yī)院的副院長，我們的人生都隨著時光的變換而變化，這不挺好嗎？”楊小帆的語氣輕描淡寫。高陽的身體像被蜜蜂蜇了下，嘴角露出一絲苦笑。他聽出來楊小帆語氣里的意味。是的，他的仕途升遷，明里暗里誰都可以聯(lián)想到和其當衛(wèi)生局局長的岳父多少有關系。即使他畢業(yè)于一流名校，即使他具備一定的專業(yè)水準又如何？比他厲害的專業(yè)人才多了去了。

“小帆，你也許還在恨我，恨我當年的優(yōu)柔寡斷，但是你不能懷疑我對你的感情……”

楊小帆嘴角漾起一抹笑意：“怎么可能，你看我的現(xiàn)狀像是恨一個人嗎？”

高陽終于語塞。這場邂逅，是他萬萬沒想到的，這種見面方式，包括見面氣氛，更讓他始料不及。

這時候，飯菜上來，高陽給小帆舀了一勺鴿子湯。兩人默默喝湯。

說起來，這又能怪誰呢？當年，是自己在親情和愛情之間左右為難，當年自己不顧楊小帆哀求，勸她去醫(yī)院做了人流。這里面有對父母的畏懼，但他心知肚明，自己對小帆的身世不能說一點不在乎。以至于楊小帆失蹤，因為愧疚，讓他不管不顧，差點搭上母親一條老命，這反而給了安琪機會。這是不是民間說的姻緣天定，人是講宿命的。

“母親臨終時，曾囑咐過我……”一提起母親，高陽的心變得錯綜復雜，但表情已恢復平靜，“你可能還不知道，我母親去世快兩年了。”

楊小帆停了筷子，表情同樣復雜。

“她說將來遇見你，讓我代她說聲‘抱歉’。她還說終有一天，你會理解她的，甚至會感激她。我當時懷疑過母親，是不是瞞了我什么……”高陽說完，舉了舉杯，“為你接風！”

楊小帆舉杯回應，眼眶有些濕潤：“是的，我已經理解，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感激她。”

高陽吃驚地瞪著楊小帆。

“我當年出走，是和你母親有了約定，她讓我‘失蹤’一年，你如果完婚，就讓我永遠放棄，如不，就成全我……之后，我去了上海你舅舅的出版社上班……后來的經歷，不說你也猜得到，我出了幾本書，有了點名氣，用出書的錢幫助哥哥完婚，生活得還算順利?！?/p>

高陽聽著聽著，漸漸變了臉色，直愣愣地盯著楊小帆的臉，一臉慘笑：“小帆，沒想到我們的戀情，跟電視劇一樣狗血?！闭f完，用掌心撐住額頭。幾秒后，他突然問小帆：“我當初的婚期，你想必是知道的，你連最后問清楚的機會都不給我。”

小帆輕輕搖了搖頭，眼淚隨著頭的幅度滾落：“我覺得你母親跟我之間的約定是公平的，這兩年，說真心話，我從沒后悔過……你難道從沒慶幸過你現(xiàn)在擁有的生活嗎？”“我……”高陽有些語塞。

楊曉帆輕輕搖頭，制止了高陽回答，舉起酒杯：“謝謝你給了我一段美好的回憶?！?/p>

高陽默默看著楊小帆，舉杯的手輕輕晃了幾下。

飯局很快結束，高陽提出送小帆回酒店，被小帆婉言謝絕，說：“幾年沒回H市了，想獨自走走，看看城市變化?！备哧柂q豫了下，說：“那好，不過晚上還是早點回酒店休息，有事隨時打我電話?！备哧栒f話時，手掌插在口袋里，用力握著早已變了形的首飾盒。

高陽開車經過一個湖時，把車停下，從盒里拿出項鏈走過去。高陽看到黑夜里，亮晶晶的項鏈滑入湖中，迅速亮了下，又沉入黑漆漆的湖底，高陽覺得鼻翼有涼涼的東西滑下來，他用手抹了一把，點起一根煙，坐在湖邊。

高陽在湖邊接連把盒里的香煙抽完，站了起來。到家，已經快10點鐘了。安琪正躺在沙發(fā)上敷面膜看書。高陽看見書的顏色也是淡青色的，湊了過去。他看到書名《時光與愛》。

高陽腦袋一片空白。抬頭，看到餐桌上放著一碗蓮子羹，正冒著絲絲熱氣，高陽有種做夢的感覺，可是一切又這么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