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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一番檢討和我心目中的好小說

      2021-11-11 11:44:07
      上海文化(新批評) 2021年4期
      關(guān)鍵詞:寫作者譯本大師

      李 亞

      如題所示,這篇短文要說兩件事情。

      先說我的一番檢討。

      曾經(jīng)有很長時間,不管是在現(xiàn)實中還是夢幻里,我一旦有了寫創(chuàng)作談或者是言講小說的機會,就好像馬上陰天下雨了池塘渾水里的魚鱉吐泡泡一樣,恨不得每句話都要綴上一個小說大師的只言片語,每個自然段都要引上某個大評論家的花言巧語,穿插著還要墊巴幾個哲學(xué)家的金句,而且,所引用的這些大師一定要是外國的,否則就不能使自己這篇文章?lián)u曳生輝……總之,一篇文章里可以說是“群星薈萃”,從頭到尾布滿了外國大師們的臉和屁股,以及幾顆快要爛掉的蛀牙。好像只有這樣才能顯現(xiàn)出自己讀書巨多一樣,好像一個勁兒復(fù)述外國大師們的語句,就能把自己一盆漿糊般的小說意識變成高深而獨到的文學(xué)思想。

      現(xiàn)在心里面終于平靜下來,再捏著這類爛漁網(wǎng)般的文章搭眼一看,就發(fā)現(xiàn)百分之八九十的文字基本上就是錄音機播放大師們的話語。也就是說,不管是自己的創(chuàng)作談還是談?wù)搫e人的小說,這類鳥文章幾乎都是尋章摘句抄錄一串串大師的只言片語組裝的。本來,引用大師的言語來佐證自己對文學(xué)的深層次理解或?qū)δ称≌f的準(zhǔn)確識判,這對很多評論家和小說創(chuàng)作者而言也是可以說得通的,但到了我這兒,都變成了完全是靠抄錄大師們的句子而衍生出來的一篇篇文字,乍一看花團錦簇頭頭是道,仔細一想純粹是牛頭馬嘴黃鼠狼屁股。

      這樣的言說也好文章也罷,除了拾人牙慧就是鸚鵡學(xué)舌,根本展現(xiàn)不出自己有什么文學(xué)思想,壓根也看不出自己在小說寫作和欣賞方面有什么令人耳目一新的高遠識見。通常是,這樣的一篇文章看完了,就是手持百萬倍的望遠鏡也沒找到哪幾句話是經(jīng)過自己大腦獨立思考以后說出的。更要命的是,從頭到尾根本就找不著自己拼命想展示的一番深奧的文學(xué)洞見或者高級的小說智慧都他媽鑲嵌在哪兒了。想想自己尋章摘句興高采烈地把大師們的一段段話錄入電腦時,還特意照照鏡子看一下自己神采奕奕的嘴臉,那一會兒迷幻般的心花怒放和得意勁兒就像高強度的興奮劑一樣彌漫了全身心,真恨不得自己追上自己的尾巴輕輕地、輕輕地、輕輕地咬上幾口。壓根就不會去想一想,或者說自己從始至終也沒有弄明白,把這些句子抄錄在一起到底要說明一個什么樣的小說觀點——如今一想到這點,我就是立刻把腦袋插進褲襠里也不能抵擋無限的羞愧之情洶涌而來。即便在看這些文章的過程中,心里也總是有一種活像癩蛤蟆吞砂礓般的感受,就像……怎么說呢,到了這個寸勁兒上,經(jīng)常學(xué)舌大師們的惡果顯現(xiàn)了,終于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沒有能力用自己的話把這種感受準(zhǔn)確形象地說出來,那就讓我再死皮賴臉一下,第N次學(xué)舌巨毒大嘴巴納博科夫這位壞老頭的話吧——我堅決不再翻書查找與核對這句話的出處了,記憶里是什么樣的我就說什么樣的,這位令人愛恨交加的大毒舌說……就像“看到一個被施了迷幻術(shù)的人和一把椅子性交”。一篇文章讓人在閱讀的過程中產(chǎn)生了這種感受,那不是太魔幻了,而是太可憐了?,F(xiàn)如今,到底還有幾個寫作者想成為一個被施了迷幻術(shù)和一把椅子玩耍的人呢?

      在這個世界上,有成群結(jié)隊的人對那些外國大師們的言論和作品不說倒背如流,爛熟于心是最起碼的。事實上在我周圍十三步之內(nèi),就有一個寫作者對很多外國大師們的著作了若指掌,閑談起來如數(shù)家珍。我有幸數(shù)次聆聽過這位寫作者對那些杰作精妙而獨到的分析,我發(fā)現(xiàn)他永遠都是用自己的語言談?wù)撏鈬髱煹慕茏?,幾乎聽不到他用某個外國大師的話來談?wù)摿硪粋€大師的作品和其他。通過數(shù)次聆聽這位寫作者談?wù)摯髱煹淖髌?,并?shù)次閱讀他本人的此類文章,我不能不佩服他巨大的閱讀量以及超強的咀嚼能力,尤其是他那種神話般的消化和吸收能力,更更要命的是他把吸收到的所有營養(yǎng)都化成了完全屬于自己的寫作能量。這個,或許很多寫作者都不具備這種能力,但更多的寫作者一開始就不注意養(yǎng)護和發(fā)掘這種能力,從而使自身的這部分功能逐漸退化萎縮以致最后消失,所以只要一談與文學(xué)與小說相關(guān)聯(lián)的話題,只好一張嘴就得復(fù)述大師們的話,否則根本就無法表達對文學(xué)事物哪怕最尾末的看法。

      同樣讓人羞慚的是,有很長很長一段時間我寫小說也是這樣。每次寫一個小說之前,總是找一本敬佩得死去活來的大師杰作擺在手邊,還要美其名曰“守護神”,好像這樣一來,這位了不起的大師就能保佑自己也可以寫出杰作來一樣。如果,我說的是如果,如果在這本大師杰作的光輝照耀下順利完成了一篇小說,并且從頭到尾也確實都散發(fā)著這位大師的氣息,那自己得意之情無法言表,同樣也恨不得變成貓狗追著自己的尾巴尖團團轉(zhuǎn)上七分鐘最好十五分鐘。那種勁頭兒簡直就像不僅得到大師的親傳,甚至覺得有點兒超過了大師一樣,飄飄然里根本想不起來天是高的地是厚的有的人是無恥的。而且,這個在大師杰作輝映下完成的小說,要是能在這個由壞紅薯熬出來的糖稀一般的業(yè)界里得到幾聲或真心或假意的喝彩,那縱是在睡夢里也會對自己崇拜得舔自己的肚臍眼……論說我這個樣子也不算是太惡心太丟人的,因為東張西望窺視幾圈,我發(fā)現(xiàn)原來竟然有不少寫作者的小說,包括他們在談?wù)撔≌f創(chuàng)作時也有著和我類似的怪癖與惡習(xí)。據(jù)我所知,還有不少寫作者也像我一樣,一旦在寫作中遇到了障礙,總是下意識地通過閱讀經(jīng)典作品和大師們有關(guān)創(chuàng)作的言論來獲得啟發(fā)和靈感。野菩薩也要說句真經(jīng),或者是憑我個人經(jīng)驗而言,在短時間內(nèi),或者針對寫好某一篇小說,這個辦法好像是很絕妙很有效的,但這個絕對不是萬能良藥。而且,就像吸食鴉片一樣,雖然忽悠悠爽了那么一會兒,但玩意兒絕對不是最好的玩意兒,而且在很大程度上還是相當(dāng)有害的。因為,對大師們的這種依賴很容易讓一個寫作者滋生惰性,如果中了大師們按照自己的文學(xué)氣質(zhì)制造的致幻迷藥之后,那就會不自覺地或者糊里糊涂地放棄了自己的創(chuàng)造意識。而且,一旦離開那條拐棍連根毛也寫不了。就算拄著那根拐棍僥幸寫出了還算流暢的作品,恐怕也很難具有獨立性,而獨立性才是珍貴無比的小說品質(zhì)。

      可是,在好長時間里我就是意識不到這些,一會兒模仿一群“斯”大師,一會兒模仿一群“諾”和“姆”大師,當(dāng)然也饒不了“弗朗索瓦”和“斯基·哥拉絲拉濕地”們??傊膫€時髦就摹仿哪個,哪個名頭大就摹仿哪個,根本就不管自己的這點可憐的文學(xué)氣質(zhì)和大師們豐沛的文學(xué)氣質(zhì)是否有一點點契合。根本就看不出這個大師只是為了作品本身的需要而佯裝無意間的一個踉蹌,那無論如何自己也要踉蹌一下,哪怕閃瘸了一條腿;那個大師到了特定的情境里沉下臉色耷拉著眼皮打個響屁,自己也一定要努個屁出來,盡管沒有那么響亮,哪怕迸一褲襠屎渣呢……嘛哩嘛哩吼。常常,在一篇作品里或者一本書里,角角落落都是大師們的身影和腔調(diào),包括大師的狐臭和灰指甲。說起來就好像吃了迷魂藥,從未意識到自己這樣子簡直就是跟在大師們影子后邊邯鄲學(xué)步,還自謂是大師肩膀上的侏儒,壓根就沒想到侏儒即便站在巨人的頭頂上也是侏儒。這樣一來,哪里還能意識到,這種狀況對一個寫作者來說是多么可怕又是多么可憐的事情。尤其奇葩的是,還要眉開眼笑沾沾自喜,還要鄭重其事地用互文性呀戲仿呀拼貼呀倒置呀能指所指之類的半生不熟或者干脆就一竅不通的術(shù)語自我標(biāo)榜一番,好像自己的小說是最完美的,是最純正的后現(xiàn)代或者最純正的先鋒小說,好像自己就是這個煙花夢幻般的業(yè)界里最精通的大行家。從來就想不起來自問一句,你這種鬼兮兮的玩意真是純正的后現(xiàn)代嗎,你這酸溜溜的東西真是純正的先鋒小說嗎?

      后來我終于知道自己寫的一些小說根本就不是什么后現(xiàn)代,更談不上什么先鋒……因為,所有的先鋒小說一定要具有一個宿命般的元素,那就是陌生化。無論是詞典里的解釋,還是文學(xué)史的無數(shù)事例,都證明了先鋒文學(xué)藝術(shù)首先它得是最新的,因此也是陌生的,如果前邊有了,那你就不是最新的,那就沒有了陌生化,還奢談什么先鋒……當(dāng)然了,所有優(yōu)秀的大作家和大藝術(shù)家都知道陌生化是一個頂級難做的動作,是一種難以企及的境界,幾乎是可遇不可求的。古往今來,全世界的作家藝術(shù)家如同過江之鯽,能被陌生化之神臨幸過的又有哪些呢?倫勃朗和畢加索算嗎,拉伯雷和塞萬提斯算嗎,狄德羅和斯特恩算嗎,要是喬伊斯和貝克特肯定都算的話,那么科塔薩爾和蘭佩杜薩也可以算了,要是這樣的話,寫了《莫里哀》的薩賓娜·貝爾曼和寫了《貴婦還鄉(xiāng)》的這位先生又怎能不算呢……看看,說著說著又情不自禁地扯到外國人身上了!

      這樣一比較才知道自己寫的那些東西,包括一大群表兄弟們寫的那些東西根本就算不上是先鋒小說。我好幾次在深夜里踱到衛(wèi)生間面對鏡子問自己,什么鏡子,什么迷宮,包括夢見自己在別人的夢里,如此等等皮毛,不過就是博爾赫斯的模仿者罷了;這種幻想小說有一個博爾赫斯就足夠了,即便你有像博爾赫斯那樣的智力思考,恐怕也彌補不了你那用無數(shù)螺絲固定的創(chuàng)造力,何況你不一定有他那樣的智力思考能量。還有什么飛行,什么在高處躥蹦跳蕩,也不過是學(xué)了些卡爾維諾的皮毛而已。還有什么,如此這般,都不過是馬爾克斯或者??思{或者巴塞爾姆或者鄧南遮等等的模仿者……所以,那些曾讓我作為作者而自鳴得意的小說,不管打著多大的旗號,充其量不過是一種拙劣的模仿小說。即便再寬容一點,那至多勉強算是“先鋒”牌產(chǎn)品,就像我從前在老家種地時用過的“先鋒”牌尿素——事實證明這種化肥對任何莊稼都沒產(chǎn)生過什么了不起的作用,但每年仍然有很多人還要買這種化肥撒進田地里,就因為當(dāng)時真的以為這玩意就像宣傳的那樣百分之百是外國原裝進口的,上帝保證了可以增產(chǎn)百分之七十七點七七。盡管那時候把我們那一帶的很多農(nóng)民坑慘了,但是因為我們的田地里撒了“先鋒”牌尿素,我們的精神上和心里面都大大獲得了鰥夫手淫般的撫慰。

      我的一番檢討就到此結(jié)束吧。

      我曾經(jīng)參加過好幾次相當(dāng)專門的檢討會,因而獲得一個寶貴的經(jīng)驗,那就是一個人的檢討越短越受歡迎,越長越讓人厭憎,針對那幾個檢討起來沒完沒了的渾球兒,大家都恨不得他們立刻中風(fēng)說不出話來。

      再說我心目中的好小說。

      我手撫胸膛說句老實話,我多少也算讀過一些大師的杰作。我大概仿佛好像也知道那些作品很好——但是,我真的領(lǐng)略了它們的精妙所在嗎,或者說真能確切地知道它們好在什么地方嗎,自己讀過的杰作真的能消化得了并且汲取到營養(yǎng)了嗎,有沒有把這一點營養(yǎng)化成了自己的寫作能量……這樣一想,真叫人有點頭昏目眩了。不過,不管有多少這類蠻不講理的癡呆性疑問,都與“我心目中的好小說”這個話題沒有太大關(guān)系。

      那么,我心中的好小說到底是什么樣子的呢?

      不管是長篇中篇短篇,我心目中的好小說永遠都不是循規(guī)蹈矩的。就像在賽馬場里,即便是一匹良馬,只要沿著跑道奔跑,哪怕它在奔跑的過程中咬了幾口前馬的屁股,或者尥蹶子彈中后馬的嘴唇彈掉了上下五顆馬牙,哪怕它就地打個滾起來繼續(xù)奔跑,它在場子里不管怎樣花樣百出,最終無非就是跑個第一,這實在沒有什么稀罕的,也沒有什么了不起的,因為但凡賽馬總會產(chǎn)生第一的。要是有一匹馬在奔跑的過程中一下子跳出了欄桿,接著又跑上了看臺,繼而一躍而起飛出了圍墻,奔向深坑高垛的建筑工地,又跑上車水馬龍的大街,恰巧大街上有一支大人物的出殯隊伍和一支小人物的娶親隊伍相向而行,再有一隊救火車飛馳而來,一隊救護車呼嘯而去,數(shù)不清的警車鳴笛抓殺人犯,一群特殊學(xué)校的小學(xué)生在老師的帶領(lǐng)下手牽手過斑馬線,你一定知道特殊學(xué)校吧……那么,這匹馬還跑不跑,它該往哪兒奔跑,或者它該怎么辦?其實——我要說的是,好的小說一定會呈現(xiàn)出這樣的狀態(tài),一切迷霧皆有可能隱藏著大白真相?;蛘哒f好的小說就是這樣的,一切皆有可能。我認(rèn)識一位喜歡嘮叨的戲劇家,三杯半的酒量,有次他一下子多喝了兩杯才說了一番特別好的話,他說一直依照著正梗演戲肯定是出不了差錯的,演員們要是賣力演完了,也會受到禮貌性的鼓掌和贊揚,要是演著演著他媽的跑偏了,那就有可能快要出精彩了。這位喜歡喝酒喜歡絮叨的戲劇家所說的“跑偏了”是什么意思,見仁見智,見山見水。他在清醒時基本上沒有說過如此清醒的話,所以我對他酒后的這句話深以為然。好小說也必具這樣的道理??ǚ蚩ㄊ巧钪O這個道理的,他的很多小說都可以作證;卡爾維諾大致搞明白了一多半吧,因為他跳出了欄桿跑上了看臺也飛出了圍墻,但他在外邊跑了幾圈子之后又回到了賽馬場里;科塔薩爾應(yīng)該是基本上全部掌握了這個道理,否則他不可能寫出短篇《南方高速公路》和長篇《跳房子》;我覺得塞斯佩德斯在寫短篇《井》時一定領(lǐng)悟到這個道理;霍桑只是在短暫的時間里明白了這個道理,所以他寫出了《年輕的布朗大爺》和《韋克菲爾德》這樣的短篇;懷爾德雖然是個寫戲劇的怪人,可是包括他最好的那個劇作都擺脫不了模仿的痕跡,但有一天神示似的他獲得了什么是好小說的這個道理,于是文不加點地寫出了《圣路易斯橋》這個中篇,只是,這個怪人思想里還殘留著戲劇家的舞臺思維,他居然如此蠻干——把圍墻外邊的一切都搬到了賽馬場上……我真的希望大家都明白我說的好小說是什么樣子的了。如此這般的好小說真是枚不勝舉,我一旦提起這樣的好小說就會滿心歡喜,我對這類大作家五體投地真心崇拜,他們寫出了這樣的好小說,我每次都會讀得大流口水,每次讀這類小說我腔子里都會充滿對作者的羨慕嫉妒恨,甚至還一個勁兒有這樣妄念:他媽的,這個要是我寫的該多好呀!

      作為一個癡迷的讀者,我認(rèn)為好小說一定是這樣的,在文本中所呈現(xiàn)的小說世界的最隱秘處,百分之百有一種無聲無息源源不斷的力量誘使我不由自主地參與到這個世界中去,并且還會下意識地圖畫和改變這個世界,使之合乎我所需要的那種豐富以及我想得的多重層次,直到讀完之后,還會在腦海里形成一個與文本呈現(xiàn)的世界截然不同的新世界。好的小說一定就像慨嘆哈姆雷特的那句話一樣,有一百個讀者就會產(chǎn)生一百個新世界。我曾經(jīng)一直武斷地認(rèn)為,現(xiàn)在仍然這樣認(rèn)為,凡是能讓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不自覺地介入其中并產(chǎn)生了非凡想象的小說,它本身一定具有超凡的文學(xué)品質(zhì)。還有,凡是好的小說,我讀完之后都會產(chǎn)生強烈的傾訴欲望,恨不得立刻和一個更好是幾個也讀過這個小說的人發(fā)生激烈的交流,唇槍舌劍,甚至老拳相向,血流成河,河里漂滿了遠遠超出每個人平時思想范疇的獨到見解和異常尖刻銳利之言詞。好的小說就是這樣,它完全可以激發(fā)出論者深深鎖在思想里的潛能,就像佛光一現(xiàn)的靈感,賜予他各種各樣的神來之筆,讓他寫出和這個好小說相得益彰的論說文章,甚至,他在文章里的所有表現(xiàn)都比他所評論的小說還要出色。當(dāng)然了,好的評論家讀完好小說后寫起文章眼里邊基本上不再有小說了。一般的小說不具備這種性能。我在閱讀那種平庸小說時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心里不起絲毫波瀾,腦海里沒有任何念頭,看完了記憶里幾縷煙云般漂浮的故事殘片轉(zhuǎn)瞬即逝,連一個句子都留不下,就像喝了一碗沒有搞好或者徹底失敗了的胡辣湯,除了掃興就是反胃。你不禁要問了,如此這般你為什么還要看那種小說,我老實交代,我原本對這個或那個頗具盛名的作家滿懷希望,沒料到他居然能把小說寫到這個槽糕程度……當(dāng)然了,這是一句閑話,和我心目中的好小說沒有絲毫關(guān)系。

      我心目中的好小說一定就像一個天衣無縫的美妙騙局,無論讀它多少遍都不可能解開它的全部奧妙。每次讀它都會給我一種全新的閱讀體驗,讓我在每次閱讀的過程中仍舊會不知不覺一步一步深陷其中,并且還會逐步陶醉于由彼產(chǎn)生的各種新想象,各種新猜測,各種新意會,包括隱忍不住的各種啼笑與嘆息。很多人都說過《紅樓夢》每讀一遍都有新感受新收獲,我也讀過兩三遍,所有的感受與收獲都與我說的這種閱讀體驗是兩回事。我這樣說吧,好的小說,我每次在閱讀它的過程中都能感受到一次更生的過程,就像在一個自己一次次參與創(chuàng)造的新世界里再次生存了一段時間,并且一次次從中獲得有別于各種現(xiàn)實生活的新體驗。要是這樣說還不算是說明白了的話,那我這樣說吧,我心目中好的小說,一定要與刻板的現(xiàn)實生活經(jīng)驗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不管是什么樣的人物,他要是用任何現(xiàn)實生活經(jīng)驗和常識去衡量這個小說是否合理是否真實,那只能證明他老派愚蠢可笑,因為這個虛構(gòu)的小說已經(jīng)是一個自成一體的世界,它與現(xiàn)實世界遙遙相望,可以互聞聲息,但就像兩條鐵軌,只有在夢幻里才可能交合。這個虛構(gòu)的世界自然也有自己的法則和規(guī)律,它會按照自己的意愿,或者形成一幅令讀者過目難忘的圖畫,或者制造一種令閱讀者揮之不去的聲音,比如哭泣和冷笑或是一種類似嚙齒類動物啃食骨頭的聲音。總之,這個虛構(gòu)的世界,也就是我心目的好的小說,它還得一定要給我留下一點難以排出的障礙,就好像在手心深處留下一根刺,或者更狠一點,在第七頸椎上釘進一顆很難拔出的釘子,尤其更為重要的是,它在留下這些障礙的同時也會留下障礙消除后的愉悅與輕松——就像漸次間或者忽然間被完全解放的那種感覺。這種感覺,絕不是那種講一個流暢煽情故事的小說所能達到的,也不是那種完成了某種性格塑造的小說所能達到的。

      我這樣言講我心目中的好小說,好像有點故弄玄虛,云里霧里,那么,在這兒,我只需舉幾個短篇你就會明白我的意思了。眾所周知的《變形記》就不說了,因為卡夫卡的這個例子有可能會讓人從另一個角度理解我這個有關(guān)好小說的說法,比如荒誕變形之類。我想請你先讀一下卡施尼茨的《船的故事》,迪倫馬特的《隧道》,弗格特的《咳嗽》,這三篇也應(yīng)該是常見的小說,即使一時找不到的話,那就讀讀馬爾克斯的《巨翅老人》吧,這個作品也勉強可以說明上邊我那幾句看似故弄玄虛的話中之意。

      在這里我還要說明的是,文中所提到這些外國小說,基本上都有兩三種中文譯本,我堅決要求一定要讀到最好的譯本,不然就達不到我所說我想要的那種效果,就不能完整地證實我這些有關(guān)好小說的種種說辭。因為我一直認(rèn)為,外國小說不同的譯本呈現(xiàn)的小說質(zhì)地常常有云壤之別。就像《井》這個短篇從1981年到現(xiàn)在就有了兩種譯本,兩個譯本孰高孰低一讀便知道了。我所看的《圣路易斯橋》從1982年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三種譯本,至于哪個譯本好,你對照著看一遍就了然于心。而《隧道》這個短篇,我見到的大概也有三四個譯本,我以為只有葉廷芳先生的譯本最能徹底正確地呈現(xiàn)迪倫馬特寫這個短篇的全部意圖。到目前我看到《包法利夫人》差不多六七個譯本吧,對照閱讀之下,我覺得只有李健吾先生的譯本最能全面表達福樓拜所思想所書寫的這部小說。哦,這篇文章里沒有提到《包法利夫人》,但我在這里說說也無礙。這些都是我個人的看法。也不妨請喜歡外國小說的寫作者找來各個譯本對照閱讀一下,看看能從哪個譯本里獲得更多的益處吧。

      上述字句,乍一看好像都是針對外國小說而言的,其實也不盡然,好的漢語小說標(biāo)準(zhǔn)可能還要更高,除了要具有上面所說的那些特質(zhì)之外,我固執(zhí)地堅認(rèn)好的漢語小說還得一定要呈現(xiàn)出方塊字奇妙多姿的魅力。是的,我說的是小說語言。同樣的一件小事,用凡俗的語言說起來寡淡無味,用好的語言就會賦予這件小事以神奇的活力,所謂能言善言者居然把一只死蛤蟆說尿尿了,好的小說語言就是這個意思。這只死蛤蟆怎樣尿尿的以及能尿多少尿多高,那就取決于寫作者所能掌握的語言的彈性程度有多強了。好的語言,還可以豐富小說的層次感,可以避免小說意圖單一,單薄的小說意圖會使一篇小說就像一塊毫無生機的爛磚頭,而繁艷的小說意圖可以讓一篇小說變成猛虎巨鱷或者貓頭鷹百靈鳥等等,而好的語言完全可以使小說的意圖變得繁艷而豐沛。好的小說語言不僅可以營造出恰到好處的小說氛圍,還能更好地展現(xiàn)豐富的想象力……不管說多少空洞的道理不如試舉一例,在有關(guān)小說語言功能的這些方面,石舒清先生的《清水里的刀子》和莫言老師的《拇指銬》堪稱杰作。

      有關(guān)好的小說語言,咱們還可以再看一下,曾經(jīng)在《詩經(jīng)》里,在唐宋詩詞里,在《聊齋志異》里,包括在關(guān)漢卿湯顯祖王實甫們那里,方塊字的魅力在這些敘事作品里和這些前賢手里大放異彩,而在現(xiàn)當(dāng)代漢語小說里,很少再看到方塊字能夠那樣大放異彩的篇章了。更多的小說,在語言上能做到通暢無誤地寫人狀物說事講理就很不錯了,尤其在當(dāng)今方言俗語逐漸消退、優(yōu)質(zhì)的和劣等的翻譯語言與各種各樣的網(wǎng)絡(luò)語言交織在一起的漢語寫作里,到底什么樣的語言才是小說的好語言,應(yīng)該也是一個值得討論的重要問題……這個,又是另外一個話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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