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紹義
(四川大學 文學與新聞學院,四川 成都)
中山大學吳定宇教授與我雖非同窗同鄉(xiāng)(他是四川岳池人,六七年畢業(yè)于四川外語學院俄語系,我是四川閬中人,六九年畢業(yè)于四川大學中文系),但我由衷地稱他為兄——學兄、仁兄、大兄,因為他本來就比我年長幾歲,更重要的則是他的學識、人品,特別是他一絲不茍、堅持不懈、抱病著書立說的精神,都為我做出了表率,敬他為兄長千該萬該!
與定宇兄相識是我倆共同的朋友戴翊“搭橋”的。1990 年9 月在廣州參加秦牧作品研討會,與上海社會科學院戴翊研究員同住一室,他便介紹了定宇兄的為人、治學諸多好事,囑我多向他討教。由于那幾年我主要從事散文研究,單槍匹馬編纂三卷本《中國散文百家譚》,雜事甚多,未及相晤,直到2003 年11 月在成都召開的第七屆巴金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上,才第一次見面。自然,有了此前十余年間常通電話的“鋪墊”,首次相見即一見如故,談友情也談鄉(xiāng)情,談治學也談文壇怪事,談的更多的還是巴金研究。他說他讀了我給研討會提交的論文,認為內(nèi)容上有新意,可交由他主編的《中山大學學報》刊發(fā),但標題要另改,囑我再酌,可我思之再三,結(jié)果仍不理想,最后還是他老兄“一錘定音”:“就叫《巴金〈隨想錄〉與現(xiàn)代人學》!”——又響亮又貼切,多好,最好的還是老兄的豪爽、真誠和見地!
西蜀出文人,我們也談到了郭沫若。他大概知道我參加過《郭沫若全集》的注釋,又是四川省郭沫若研究會成員,不久前還在《郭沫若學刊》發(fā)表了《他們?yōu)槭裁匆蠡簟肺恼虏⒈恢袊嗣翊髮W資料中心《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全文復印,于是他侃侃而談,從他上世紀八十年代就在《郭沫若學刊》發(fā)表了《論〈女神〉的文化價值——兼論郭沫若在五四時期的文化心態(tài)》,談到自1990 年開始到當年(2003 年),一共在該刊發(fā)表了《論郭沫若與巴金》《論儒家文化在郭沫若文化心理的積淀》《論郭沫若愛國主義思想的文化內(nèi)涵》《郭沫若對中西文化的整合探索》《郭沫若與克羅齊、柏格森》等十余篇研究論文的感想,他對《郭沫若學刊》心存感激,特別對一直與他保持聯(lián)系、負責發(fā)表了他一系列研究郭沫若論文的四川大學王錦厚教授念念不忘,他滿懷深情地說:“那時我還在讀研究生,王老師就把我第一篇研究文章推薦給《四川大學學報》發(fā)表(按:見該刊1985 年第2 期《反法西斯侵略戰(zhàn)爭的宣言——讀《中國文藝作家致歐美文化界的一封信》),使我終身難忘!”后又在我作東請他及王錦厚、秦川兩位先生作陪的便宴上,向這兩位郭沫若研究專家鞠躬致謝,感謝他們的支持和提攜……面對這種情形,我進一步看到了這位學長的謙恭、儒雅和現(xiàn)時社會特別需要的感恩之心!他返回學校后,很快給我寄來了他新近出版的代表作之一《抉擇與揚棄——郭沫若與中外文化》(中山大學出版社),收到后我連夜細讀,收獲甚豐,不僅開拓了我的研究視野,其研究精神更促使我爭分奪秒、不可懈怠,2009 年出版的三卷本《中國散文百家譚續(xù)編》便是這種精神給予的推動力量。
這次聚會后,不料多種疾病向他襲來,但在電話中他總是顯得樂觀、放達,說“有夫人保駕,沒問題”,后來我從戴翊兄處方知定宇兄夫人戴老師賢惠至極,四處為定宇兄尋名醫(yī)找腎源,終致定宇兄成功換腎。盡管這樣,他卻繼續(xù)深挖細掘、筆耕不輟,將筆觸伸向了新的領(lǐng)域,將“新的思路”不斷“延伸”,抱病完成了“以恢復歷史本來面目,展現(xiàn)其作為學人的錚錚風骨”為宗旨的厚重之作《守望·陳寅恪往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以極其豐富的史料和客觀公正的評說,全方位地還原了一位立體的、真實的學術(shù)大師形象,填補了一個本不該有的學術(shù)空白,得到了學界的廣泛贊譽。新著出版不久,定宇兄就專門托他在四川大學攻讀博士學位的侄女給我和王錦厚先生送來贈書,我又是丟開他事,花了一周時間一讀再讀,作者呈現(xiàn)的陳寅恪先生的“守望精神”和“錚錚風骨”時時叩擊著我的心扉,而其《后記》中這樣一段敘述也使我對定宇兄敬意倍增:
……在他們的支持下,我終于突破難點,擺脫困境,使撰寫工作能夠順利進行。誰知天有不測風云,就在我剛開始動筆的時候,突然大病一場(按:指換腎后產(chǎn)生排異),幸得中山大學附屬醫(yī)院的醫(yī)護人員全力搶救,才把我從“鬼門關(guān)”前拉了回來,恢復健康后才寫完這部書稿。
說實話,當我的目光落在“鬼門關(guān)”幾個字時,我的心差點從胸腔蹦了出來,不禁自言自語地嗔怪道:老兄咋個這樣拼命喲?但細一想,這種不懼“鬼門關(guān)”、敢于同病魔抗爭而展現(xiàn)因嚴肅治學而產(chǎn)生的頑強生命力,才是他“吳定宇”,才是他特有的“吳定宇精神”啊……
是呀,定宇兄確是“特有”的人,他既敢對死神“叫板”,對待朋友卻是情深深、意切切——
2014 年11 月,在上海召開的第十二屆巴金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上,我又和定宇兄相見了。他經(jīng)過那場大病,又添了糖尿病,他身體明顯不如從前了,但還是在會上發(fā)了言,還主持了一場學術(shù)討論。我倆住的房間門對門,所以交談機會甚多。當他提出會后要去已故戴翊兄的墓前傾述心跡時,我立刻答應(yīng)與戴兄夫人王姐聯(lián)系。不巧的是,去的那天突然冷風猛刮,大雨猛下,由于王姐女婿駕車在風雨中行駛,汽車不時顛簸,使原本有些暈車的定宇兄愈加難受,我即在后排座椅上扶著他,讓他盡量向后靠著。好不容易到了墓園,風雨更大,雖有雨傘并不頂用,我們四人衣服全被淋濕了,但定宇兄全然不顧這些,突然精神好了起來,大步走到戴翊兄的墓碑前,鞠躬之后說他因病未能到上海親自送行、表示歉意后,突然大放悲聲、嚎啕大哭起來:“我們兄弟一場,幾十年的老朋友了,你卻先走了,如果你也找到腎源,該多好呀!……(按:戴翊兄因尿毒癥于前一年病逝)”王姐含著淚一再勸定宇兄,說你身體不好,你們的兄弟情深得很,戴翊也知道你現(xiàn)在來看他,別難過了……幾句話也激起我熱淚流淌、放聲痛哭起來:“戴翊兄,定宇兄是專程來看你來的,他是帶著病來的呀……”戴翊兄似乎真的聽到了我們的哭喊,風雨漸小,哭聲也漸漸變成抽泣,偌大的墓園空曠、寂靜、我們?nèi)值芙Y(jié)束了一場特殊的“會面”……
兩年后,在石家莊召開的第十三屆巴金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上,我與定宇兄再次見面了。他只身參會,行走較前年更緩慢了,我問他為何不找學生陪同,他說他們都很忙,不便打擾。會后,我陪他去參觀了河北省博物館和一座歷史頗久的古寺廟,這兩處都是由他確定的。因我要帶學生去上海拜訪一位漢學家,即在參觀完的當晚離開石家莊。臨走時,我特地把我指導過的研究生、時任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院長胡景敏教授介紹給他,請景敏同志好好照料他,直至第二天送他去機場……當我與他握手告別時,他還向我一再叮囑不要熬夜,要多注意休息……
不料,這竟成了永別!
定宇兄,您的精神、您的品格,我會認真學習,您的兄長情義,您的音容笑貌,我會永世不忘……
2020 年末月
于四川大學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