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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02年秋夜,烏江岸畔,蘆花潔白,江濤堆雪,濤聲清徹,如霧浮動。一彎月亮,高懸于天邊,風吹過,搖搖晃晃,若一只古寺屋宇下掛著的風鈴……
手持一柄劍,喘著粗氣的項羽,踉踉蹌蹌地退至烏江岸邊。一束蒼白的月光滑過項羽的臉,落在他手中銳亮的劍上。遠處漢軍的追兵隱約可見,一陣陣楚歌隨風吹來,像烏江沿岸茂密的蘆葦,聲浪起伏,澎澎湃湃。
劍說,我是劍,我從來就不是道具與玩物,我有雪亮的生命,燦爛的靈魂和火焰般的情感;我是主人您意志的使者,是您手臂所向披靡的延伸。今夜,我聚集了人世間所有的光芒:月光,波光,蘆花的光,身后數(shù)千名追兵的刀光,還有江東父老和戰(zhàn)死沙場八千子弟的殷殷目光……
項羽說,劍喲,你是我為將的象征,你與我形影相隨,生死與共。虞姬、烏騅馬、還有你——劍,是我平生三大至愛,缺一,項羽生命就不再完整,就像今夜天空破碎的月亮。劍喲,我項家世代為將,滿門忠烈,你是傳世之寶,更是光榮見證。注定了,我一生都將用劍來說話:劍之呼嘯,聲聲都是“秦雖三戶亡秦必楚”的楚韻;劍下生風,風風都是霸氣吹徹摧枯拉朽的浩氣。
項羽說,舉義八年,我項羽身先士卒,一劍當先的身影,穿越七十余場烽火狼煙:刺雍邱,斬秦將李由于馬下;挑睢水,殺漢軍尸橫河道;削阿房宮,火燒秦宮一百里;攻滎陽,劉邦落荒亡命如鳥獸。而今馬失前蹄,功虧一匱,竟被那個無賴劉邦圍困垓下,辜負了祖父項燕重托,愧對叔父項梁一片苦心栽培。
項羽以劍指月說,殘月,你為什么一路跟在我頭頂,緊追不舍,莫非是蒼天磨礪的一把刀,也想取我的首級去領賞不成?
劍說,主人,自古吉人自有天相,天無絕人之路。瞧,江心漂來一只小船,像一片葦葉落在您的腳下。駕船者是忠于您的烏江亭長,您聽見了嗎,烏江亭長風浪中的呼喊。
浩蕩的蘆葦挺胸為一道墻壁,屏蔽了楚歌的聲浪,好讓烏江亭長的呼喚,成為月光般的清晰和逼真;如劍如戟的蘆葦,恨不能生出千只萬只手來,把西楚霸王推上船,推向未來。
項羽說,劍,你知道,我羞于面對故人,如同大雪見了陽光就要融化。烏江亭長他講些什么?我聽到楚音就會心痛落淚。
劍說,烏江亭長說這是江上唯一的船只,請大王速速登船,那些漢軍追兵到此,只能望江興嘆。
項羽說,劍喲,難道你不了解你的主人嗎?不明白我此時此刻的心境嗎?來,讓我告訴你,我只想與你緊緊擁抱,讓你深深走進我的身體,讓我年輕而潔凈的心臟成為你最后的歸宿。
劍說,不,主人!從鑄造淬火誕生那一刻起,我只屬于驍將和王者,能在主人您的手里叱咤風云,是我作為劍的光榮與夢想。雖然我的天職和使命,就是服從主人您的意志,但我的鋒芒只能寧折不彎,指向前方,指向仇敵,而我怎么可以轉(zhuǎn)過身來,背叛我的天性,背叛我心中道德的法則!
項羽說,劍啊,除了你,我不相信會有第二支劍可以接近我高貴的喉嚨!
劍說,主人!留得青山在,就有參天樹。您看,烏江亭長在跪地懇求!
項羽說,烏江亭長他在說些什么?
劍說,烏江亭長說,江東父老永遠是您的親人,八千子弟死也是您的忠魂!
項羽說,不,縱然江東父老憐我擁戴我,我也無法寬恕自己。討論生死此刻已是多余,重要的是選擇什么樣的方式去死。舍生取義是我項家的門風,是我項羽劍鋒一般的信念,抽掉仁和義的梁柱,項家傳統(tǒng)大廈就會轟然陷落為一片廢墟。我想,只有自裁,才能削掉我致命的弱點,為項家聲譽抹上最后一筆亮色,才可謝罪于江東父老和死難子弟!
劍說,主人,您不必太多自責,勝敗乃兵家常事。手段服從目的,明爭不如暗斗,我們何不將計就計,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項羽說,楚漢之戰(zhàn)實乃項劉之爭,劉邦爭王位而項羽論仁義。叔父從小教我孫子兵法三十六計,絕非君子義士所為。手段之卑鄙證明目的之卑鄙,卑鄙之目的必與卑鄙之手段聯(lián)姻。劉邦編造赤帝之子斬白帝之子故事伊始,即以謊言惑眾為慣用伎倆。我項羽用劍、勇氣與熱血,挖掘了埋葬暴秦的墳墓,掃平進入關中之路,而劉邦卻諂媚騙取楚懷王先入關中者為王的口諭,乘我冒死急救趙國之隙,繞道搶先進占咸陽。
項羽說,陰謀!瞞天過海之陰謀??!封劉邦為漢王,沒有滿足他那顆發(fā)霉的貪心,即將分娩的太平之世流產(chǎn)而再度陷入戰(zhàn)亂。劉邦還玩弄賊喊捉賊之把戲,黑白顛倒,移花接木,羅列我十大莫須有罪名。我仗劍追殺,其如一只喪家之犬,為逃活命,竟三次推親生骨肉于車下。這個可憐的無賴,一面求我割鴻溝為界定楚漢和約,一面乘我東歸不備,旋即便瘋狂反撲而來。還有那個韓信,與劉邦一丘之貉,男兒膝下有黃金,他卻甘受胯下之辱。本是茍且偷生,卻標榜為屈伸自如的大丈夫。
項羽說,鴻門宴上,我本可把劉邦斬成肉泥,可那不是英雄本色,有悖項羽人格。所以,亞父舉玉示意,我不予理會;項莊舞劍,我未成全于他。亞父遂咒我豎子不足與謀,世人便罵我沐猴而冠。
項羽說,可憐的劍喲,縱然你有削鐵如泥見血封喉之神奇,怎奈握在我的手里,注定了你可以劈開一座堅固城堡,卻刺不穿劉邦一紙謊言。
項羽說,嗚呼!在陰謀與假象面前,我只能一百次重復輕信,因為骨子里流的是孔老先生的仁義道德……
劍說,主人,成者為侯,敗者為寇……
項羽大笑說,好一個成者為侯,敗者為寇!斬滅暴秦,彼可取而代之,是我乘長風破萬里浪的志向,也是我項家的使命和責任。阿房宮三個月熊熊沖天的火焰,是為我完成使命和霸業(yè)而盛開的最壯美的花朵。我視君臨天下為一場游戲,寧可放棄關中,衣錦還鄉(xiāng),并把到手的一壁江山,一劍劈為十八座城池,分封于天下,還之于天下。劉邦頭頂上那個漢王的烏紗帽,不就是我的施舍與恩賜?
項羽說,劍啊,你說孰勝孰???誰是王侯,誰為寇賊?噢,還有一個美麗秘密,我要告訴你——那就是自從有了虞,我的夢就改變了色調(diào)和主題,我寧愛我的虞而不愛江山。我看著皇帝輪椅心里就大不舒服,只想有一天帶上虞,騎著烏騅馬,琴心詩劍,浪跡天涯……
項羽說,我不懂什么叫詩詞,但敬重我們楚國的屈大夫。還有我的虞也喜歡屈原,與我在一起的日子里,虞常常伴著梧桐細雨,吟誦屈原的《湘君》和《湘夫人》。而我說,屈大夫抱石投江,那才是一首最悲壯的詩,它在我心海中濺起的浪花至今依然未落!
項羽說,劍啊,你聽明白了嗎?我此刻輕生,并非窮途末路,更不是懼怕劉邦、韓信之流。是的,只要我一踏上這只小船,就能超越困境,重回故里。如果真有興趣,我將重整河山,改寫歷史,取劉邦首級以慰八千子弟在天之靈。
劍說,主人,我英勇無敵的主人,您終于想通了!江東雖小,您仍可為王。來日我們再整旗鼓,復興霸業(yè)。那就快上船吧,主人。
項羽說,好!上船。
劍說,烏江亭長,你聽到了嗎?天哪,我的主人要上船了!烏江亭長的船就靠在岸邊,通往江東故鄉(xiāng)的道路就在腳下。主人,只要您向前邁出一步,就踏響一聲驚天地泣鬼神的春雷!
項羽說,劍喲,船要上,但不是我……
劍驚愕地說,?。磕鞘钦l?
項羽說,是馬,是我們的烏騅馬。來,烏江亭長,項羽我勞你一駕,請把我的烏騅馬牽到船上,帶回江東,以示我魂歸故里。烏騅馬嘶鳴聲聲,如泣如訴。
項羽說,劍喲,來,跟我到江邊來,再看一眼江東,我的父母之邦。啊,我看到了,那一窗一窗的燈火……
劍說,主人,您看到了江東的燈火?
項羽說,是的,你忘了,我有一雙重瞳,與舜帝一樣的重瞳。
劍說,主人喲……
項羽說,不,我無顏面對江東父老,愧對八千子弟的亡靈!當初我率楚軍西渡烏江,曾向江東父老誓諾,帶好八千子弟,為楚國建功立業(yè),為萬家封妻蔭子。之后,唱著屈原的《國殤》,踏上激情燃燒的西征之路: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無懲/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
項羽說,劍啊,那是一段怎樣的歲月,如火如荼,何時想來都叫人熱血沸騰如這浩浩烏江。如今,我那生龍活虎的八千子弟,像九天星辰黎明前墜落生命的光輝,像滿園繁華肅殺于一場無情的秋霜。此時,只剩我孤家寡人,驚鴻照影??v然天下旗幟都寫滿霸王二字,我也只會囚禁于一夜夜的噩夢之中。更有,我的虞已先我而去,失去虞,我生命的帷帳就熄滅了燈火。我從重重包圍中突殺出來,只是想捍衛(wèi)我死亡的權利和尊嚴。劍喲,你聽……
劍說,聽什么?主人!
項羽說,歌聲!
劍說,是楚歌嗎?
項羽說,不,是虞。是虞的歌聲,虞的笑聲,在你弧形的劍刃上燦亮流動。你聽,屈原的《湘君》,在虞的歌聲里多么魅麗迷醉: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望夫君兮未來/吹參差兮誰思。
兀然,江面?zhèn)鱽硪宦曬R叫,若裂帛驚心。
劍說,主人,您聽……
項羽說,聽什么?
劍說,聲音。
項羽說,是虞的聲音!你也聽到了么?你也聽到虞的歌聲,聽到虞的笑聲了么?
劍說,不,主人,是烏騅馬的聲音,是烏騅馬的嘶鳴。
項羽說,烏騅馬?我的烏騅馬它怎么了?
劍說,烏騅馬它一聲長嘯,從船上投進了滾滾烏江!
項羽說,啊,馬喲,我的烏騅馬喲!與我朝夕相伴形影相守的烏騅馬,跟隨我斬關奪隘出生入死的烏騅馬!啊,馬喲,我的烏騅馬喲,我通達人性、忠肝義膽的烏騅馬,你帶走我一生的功過得失,帶走我一顆崇高而卑微的靈魂。烏騅馬喲,你等著我。還有虞,我的虞,請你們在前面等著我,我將與你們一同御風而去。
一道劍一般的閃電掠過,隨之,狂風大作,江面蕩起一波波狂濤巨瀾。
劍說,主人,暴風雨就要來了,追兵也要到了。為了虞,為了烏騅馬,為了八千子弟,為了江東父老,趕快上船吧,再晚就來不及了!
項羽說,暴風雨就要來了嗎?那就讓狂風暴雨洗刷這個骯臟的世界。追兵就要到了嗎?那就讓他們收我的尸體去領賞吧。
項羽說,劍喲,不,你不是劍,你是烏騅馬,是烏騅馬忠誠的眼神,是烏騅馬溫暖寬厚的馬背。
項羽說,劍喲,不,你不是劍,你是虞,你是虞霞光燦爛的微笑,你是虞羞花慚月的香吻!來,虞,我的虞,讓我們緊緊擁抱,讓我們像落日一樣吻別。
劍,徐徐然吻入項羽的喉嚨……
氣節(jié)比生命更高貴,一滴玫瑰般鮮紅怒放的男人血,勝過波濤洶涌的大海……
太史公司馬遷把對項羽的一腔摯愛,深深溶入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的《史記》,又將項羽載入帝王“本紀”之列,位于秦始皇嬴政之后漢高祖劉邦之前,他妙用“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的筆法,借說項羽天生一雙與舜帝一樣的重瞳,暗喻項羽系堯舜之苗裔,秉賦一身與生俱來的帝王風范。只是,放飛萬道金輝的劍,比筆更詩意,更血色爛漫,即使是太史公手中那樣的筆。歷史的前奏永遠由劍譜寫而成,而筆只是記錄歷史的工具。
天邊的月亮,伸手一把扯過旁邊的烏云,遮住了瘦削而慘白的臉。滾滾不息的烏江,至今猶在滾滾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