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立新 安 楠

近年來，網絡劇發(fā)展迅猛。2019年，各大視頻平臺上線網絡劇275部，而2020年上半年我國網絡劇上線數(shù)量就達到356部。更加引人注目的是網絡劇的制作趨向精品化，思想內容和品質不斷提升，并涌現(xiàn)出像《白夜追兇》、《河神》系列、《心理罪》系列、《延禧攻略》、《長安十二時辰》、《陳情令》、《慶余年》、《我是余歡水》、《隱秘的角落》、《沉默的真相》等諸多爆款作品，成為當下文藝生態(tài)格局中的一道靚麗風景。這類網絡劇在文本建構方面有何本體特征？其美學機理如何？本文試圖對其進行初步探究。

一、爆款網絡劇的審美特征

對于一切影視藝術文本而言，人物形象、敘事結構和視聽語言是決定其美學質量的三大核心要素，也是決定其能否成為爆款的最重要的內在創(chuàng)作要素。因此，要想闡明爆款網絡劇的機理，必須首先從創(chuàng)作本體上考察三大核心美學要素的具體表現(xiàn)。為此，我們就不能不將其放在整個影視劇系統(tǒng)中進行比較，尤其是要將其與傳統(tǒng)電視劇和那些普通網絡劇進行重點比較分析。在這樣的研究框架內，我們發(fā)現(xiàn)爆款網絡劇在文本創(chuàng)作上存在著三個獨特的審美特征：

其一，反常規(guī)的人物形象。爆款網絡劇的人物傾向于在對立的灰色地帶游移。這些人物形象大體上可劃分為三類標志性性格：（1）俠義型。這類角色“言必行，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己軀”，是中國爆款網絡劇較為多見的一類頗具中國特色的人物性格?！堕L安十二時辰》中無妻、無子、無事業(yè)的張小敬是中國古代典型的浪人。長安遭難，他臨危受命，對官員不卑不亢盡顯大俠之灑脫，對朋友有情有義彰顯大俠之擔當，對百姓有恩有愛顯露大俠之柔腸。同樣類型的還有《慶余年》中為報恩情深藏身份的五竹叔、《陳情令》中忍辱負重而普救蒼生的魏無羨等人物形象。俠義型人物性格常常以囚犯、仆人等身份性能和誤解、懷疑等情感所指，展現(xiàn)其憂國憂民、為民除害、舍己助人的集體主義意涵。這類人物性格具有很強的民族文化特色。（2）缺陷型。這類人物形象往往作為主角出現(xiàn)，有的具有先天障礙，有的是后天經歷突發(fā)事件后留下心理創(chuàng)傷。無論是先天具有還是后天形成，這樣的不完美性格賦予了人物強烈的真實感。相較于傳統(tǒng)影視劇人物關系設計司空見慣的“好”“壞”二元對立、正面人物高大全式的刻板模式，近年的爆款網絡劇在人物性格塑造上向“政治上的強人，精神上的好人，經濟上的矮人，身體上的病人，家庭里的罪人”轉變?！栋滓棺穬础分嘘P宏峰為人正直，沉著冷靜，思想縝密，是刑偵隊的最強大腦，但因多年前誤殺自己助手而患上黑暗恐懼癥。類似的人物形象還有患有創(chuàng)傷性應激障礙的方木（《心理罪2》）、對煙過敏的小河神（《河神》）、對父親死亡無法釋懷而隱匿于暗處的秦明（《法醫(yī)秦明》）等。缺陷型人物形象以恐懼、行為障礙、躲藏為生理缺陷，在日?；顒又酗@露出平凡化、真實化、立體化的一面。這類人物形象具有極強的戲劇性色彩。（3）小人物大英雄型。這類人物形象是爆款網絡劇的常見選項。余歡水（《我是余歡水》）以呆滯表情、黑框眼鏡、油膩贅肉的“喪男”形象示人，可當他得知上司們自行生產的電纜不達標時，卻三番五次提醒他們投案自首；面對持刀歹徒，他化生活中的喪氣為勇氣，赤手空拳與歹徒搏斗，救下受傷青年?！冻聊恼嫦唷分械慕枴垥再?、張超等都如同余歡水一樣是社會中的“蟻族”，但他們在關鍵時刻敢于舍命斗惡，面對逆境堅守善良。爆款網劇憑借這些再普通不過的小人物構建出對生活永不言敗、對幸福不懈努力的大英雄形象。對觀眾來說，這類人物形象親切可感，具有很強的共情效應。網絡劇誕生于網絡環(huán)境中，先天就具有反權威、反宏大、注重個體感受的后現(xiàn)代主義思想特性?；蛟S正是因為這個獨一無二的技術性因素，爆款網絡劇的人物性格塑造較傳統(tǒng)影視藝術更加富有個性和立體。比如《隱秘的角落》中的警察葉軍，倘若把他放置于傳統(tǒng)影視作品中，很可能就是一個忠于人民忠于黨、犧牲小家為大家的楷模人物。這些人物形象在很長一段時間統(tǒng)治著電視熒屏，以至于受眾一看到警服、警局就會聯(lián)想到形象高大、胸懷寬廣、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完美人物形象。在某些網絡劇中正面人物也具有類似的性格特征，而在能引起觀眾廣泛討論的爆款網絡劇中，正面人物就不再是完美無缺的偉人了，而是變成了個性鮮明、生活氣息濃烈的身邊人。比如《白夜追兇》的刑偵隊長周巡，他的口頭禪“我靠”“今天查不出來都給我滾蛋”“老關，你怎么看”等，都豐富了熒幕上的正面人物形象，這樣新穎的人物形象開拓了觀眾的審美經驗，在吸引熱愛破案劇的男性受眾的同時，還吸引了大量喜歡陽剛之氣的女性受眾。

其二，奇觀化的敘事風格。一方面，在當代審美文化語境中，一些爆款網絡劇為貼合年輕受眾，在敘事視角上時常對傳統(tǒng)的“全知視角”“上帝視角”進行解構，并積極探索更具主觀化的表達模式。2013年爆款網絡喜劇《萬萬沒想到》每集開篇，主人公王大錘都會以自問自答的方式講述關于自己的往事，受眾借助第一人稱視角的敘事方式直接以主人公身份進入劇情，巧妙地實現(xiàn)了身份轉變，在審美活動中完成了濃烈且直白的個體情緒表達。同樣的，《隱秘的角落》開篇就把兇手公之于眾，故事的重心由傳統(tǒng)敘事模式“誰是兇手”重構為“下一個殺誰”。另一方面，不同于傳統(tǒng)電視劇和一般網絡劇，爆款網絡劇擅長在劇集一開始的片頭就加入某些標志性的敘事元素。《河神》就用天津地方特色的民俗文化——說書來開篇，短短幾句話、幾組詞匯就把故事前情概括而出，打板、拍案、略微提升的音調以及方言所構成的新穎敘事元素直接瞄準受眾的獵奇心理，在激發(fā)受眾的觀看欲望的同時交代了故事背景?！栋滓棺穬础贰堕L安十二時辰》《隱秘的角落》《沉默的真相》等網劇在片頭字幕出現(xiàn)前插入具有懸疑感的片段，這樣的片段由短至幾秒的無聲動作、長不過一分鐘的簡單對白組成，借助特寫、背影、暗色調等手法迅速且有效地勾起受眾的好奇心和求知欲，本質上是一種懸念設置。此外，有些爆款網絡劇的片頭字幕還具有特殊的敘事功能，比如《河神》就把劇中人物的主要性格和個性的口頭禪放于片頭字幕中。“江湖”“科學”“超凡絕倫的人中龍鳳”“就是個跳大繩的”，這些具有個性化、特色化、奇觀化的語言將人物性格特點勾勒出來，指示了人物社會身份，讓觀眾在尚未真正進入故事前就對人物特征產生心理預判與審美期待。到了《河神2》，創(chuàng)作者在片頭字幕加入了新的敘事元素，比如《河神2》大結局的片頭字幕出現(xiàn)了所有角色登場輪番呼喚“河神”的設計，以此交代“九牛二虎一雞”劇集要素，他們共同指示出幕后真兇將浮出水面、故事即將進入尾聲。

其三，特異化的視聽語言。爆款網劇在視聽語言方面的獨特風格首先表現(xiàn)為劇集的簡約化。近年來的爆款網絡劇顛覆了傳統(tǒng)電視劇動輒幾十集的大體量制作，10至20集的短劇成為網絡平臺播放的主力軍，《隱秘的角落》《沉默的對象》均為12集，劇情緊湊，頗具電影風格，這無疑有助于網絡劇的精細化。其次，與一般影視藝術中視聽語言的意義建構相比，爆款網絡劇彰顯出更加強烈的主觀化?！逗由瘛分小包c煙辨冤”的段落是對人物意識活動的視覺化體現(xiàn)：有時布置一個戲臺，有時空無一物，抑或是有一兩件與事件相關的物品作為道具；地下滿是水，空中滿是霧，當事人無對白，死者可復活等視覺奇觀建構出一個封閉的、非現(xiàn)實的主觀思維世界?！峨[秘的角落》中，張東升在衣服色彩選擇上都以白色為主，張東升將岳父岳母推下懸崖、換藥殺妻以及大結局被擊斃時都身著白色襯衣，“白色”在映射純潔無邪之時也暗含冰冷之意，形成反差效果，從而使受眾產生聯(lián)想反應，進入到細思極恐的審美體驗。這些布景和道具的使用已經超越其獨立存在時的意義，上升為一種情境氛圍。再次，爆款網絡劇對音樂的配置更加考究?！峨[秘的角落》的聲音世界可謂獨樹一幟，短短12集內容就夾雜了34首配樂、12首片尾曲、一首片頭曲、七首插曲。比如第十集片尾普普哮喘發(fā)作的片段配樂為《愛比死更晚》，接著就是片尾曲《死在旋轉公寓》，表示的意義為“無助、無奈、絕望”，兩個曲子緊湊地組合在一起，很容易讓人感受到“情感剪不斷理還亂，未來一片迷?！钡囊馓N，從而達到悲傷、壓抑的效果。相似的還有《白夜追兇》片尾曲《白夜》。最后，爆款網絡劇還呈現(xiàn)出強烈的網感。爆款網絡劇互動型視聽元素的數(shù)量與質量遠遠高于普通網絡劇。播放界面設立互動窗口，受眾可以寫評論，發(fā)彈幕，轉發(fā)分享進行互動，這些都是網絡劇的獨特視聽元素，而爆款網絡劇數(shù)量龐大的互動內容使得“沉默的大多數(shù)”變?yōu)椤盎钴S觀眾”，互動文本基數(shù)的增多本身就代表了渴望表達的傾向性，因此其意義的傳達便帶有渴望交流的傾向性。這類視聽語言彰顯出強烈的網感特征。

此外，爆款網絡劇文本創(chuàng)作還有幾個值得觀察的特征：其一，爆款網絡劇的視聽語言有意避開了主流影視藝術的能指表意方式，大大增加了奇觀畫面與奇異音樂，間接地提升了影視作品消費場域的準入門檻與視聽標準。其二，爆款網絡劇三大審美要素的配置非常靈活，三者并非是獨立的文本存在，它們之間經常會以互相組合的方式出現(xiàn)在作品中，比如個性化的人物形象或者與特定的片頭敘事組合，或者與網感化視聽語言相組合，又或者特定的主觀化敘事與特異化的視聽語言搭配。無論哪種情況，就它們作為激發(fā)受眾審美欲望的符號化的美學構成而言，都可以形成品牌化的系列佳作?！峨[秘的角落》和《沉默的真相》中嚴良這個一以貫之的人物形象符號就是這方面的典型實例。其三，爆款網絡劇普遍呈現(xiàn)出強烈的現(xiàn)實主義色彩。雖然爆款網絡劇夾雜一些奇觀元素，但現(xiàn)實主義依舊是當下爆款網絡劇的主旋律。

二、爆款網絡劇的美學機理

進一步觀察比較爆款網絡劇文本還會發(fā)現(xiàn)，每種類型的爆款網絡劇符號創(chuàng)造都是為了最大限度地吸引受眾觀看；而不管是人物、敘事還是視聽符號，它們又都是為表現(xiàn)主題服務的。于是，一個需要闡明的相關問題就是：這些特定的審美符號是如何被受眾接受而形成爆款的？

雙邊交互是網絡劇得以成為爆款的外在美學機制。在接受美學看來，作品完成的最后一步是受眾的消費活動，藝術的本質在作品效應史的不斷完成、也永無完成之中。這無疑指出了受眾參與解讀作品的重要價值。雙向交互是受眾最常見的主體參與活動，如劇本研討會、影視評論會、電影高峰會等，而基于網絡平臺的“會議”時間成本和空間成本幾乎為零。一方面，受眾借助互聯(lián)網對作品文本進行實時反饋，創(chuàng)作者實時瀏覽評論內容以做出調整；另一方面，因彈幕是按輸入時間順序滾動播放的，是點對點的反饋，因此這種交互又具有極大的精準性?！叭魏蚊浇閷€人和社會的任何影響, 都是由于新的尺度產生的；我們的任何一種延伸, 都要在我們的事物中引進一種新的尺度”，互聯(lián)網最突出的特征便是“互動性”。

一般來說，受眾交互活動通過兩種機制作用于爆款網絡?。?/p>

一是影響其劇本的編排與后續(xù)系列劇集的創(chuàng)作。稍作考察就會發(fā)現(xiàn)，近年的爆款網絡劇的故事多由網絡小說改編而來，如《心理罪》改編自網絡點擊超10億次的小說《畫像》，《隱秘的角落》出自近年天涯唯一點擊量過千萬的《壞小孩》。網劇生產者聚焦熱門網絡小說明顯是因為受眾對后者的人物形象、敘事方式已經充分互動，故事內容在章節(jié)的不斷更新中與網絡用戶審美趣味逐步融合。改編經過一輪網絡用戶互動、篩選后的網絡小說可以說是為網絡劇劇本質量上了一把安全鎖。此外，由于網絡劇采用周播、月播、季播、邊拍邊播等方式，排播間隙大；網絡劇生產者又是整日混跡于網絡環(huán)境中的老手，他們對網絡環(huán)境具有敏銳感知，熟知新媒體文化和傳播方式，通過分析互聯(lián)網大數(shù)據能夠及時了解受眾審美期待，準確調整人物、敘事以及視聽的文本內容，因此能夠于作品正式發(fā)布時精準傳達出網絡用戶所熟悉的、也是渴望欣賞到的影視作品。

二是形成話題熱度反哺播放量?？疾彀l(fā)現(xiàn)，現(xiàn)實主義題材網絡劇因貼合受眾生活，所以話題性更強，更易于引發(fā)強烈互動。播放量三天之內破千萬的網絡劇《不完美的她》以女性視角講述了被養(yǎng)母撫養(yǎng)長大的林緒之的故事。林緒之七歲時遭到親生母親拋棄，對什么事都很冷漠的她，卻在一次意外中，遇見了可憐的單親小女孩蓮生，二人相互溫暖、相互攙扶。作品運用大量晃動鏡頭和閃回片段，展現(xiàn)了失憶狀態(tài)下的林緒之屢次努力嘗試回憶童年往事，卻總因現(xiàn)實的焦慮和童年的陰影陷入無邊痛苦的復雜性格。用墻壁、門、窗、鏡子、欄桿分割空間，以樓道、街角、地下室、窗口等封閉空間為事件地點，這些匠心獨運的空間選擇和別出心裁的空間處理在一定程度上表征著“中產焦慮、原生創(chuàng)傷、情欲本能、變態(tài)心理這些物質富裕之后的心靈貧乏綜合征”，這些癥候是普遍存在于受眾之中、且迫切希望去解決的，因此形成極高熱度的話題，圍繞此話題受眾展開了極為熱烈的互動，極大提升了作品的流量。類似的還有《我是余歡水》等，它們都是源于現(xiàn)實問題激發(fā)受眾強烈表達欲望的經典作品。另一種情況是將受眾普遍感興趣或存在爭議的話題引入劇中從而引起廣泛交互。2018年爆款宮斗網絡劇《延禧攻略》的成功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對高話題度的“爽文化”有效激活?！八笔紫缺憩F(xiàn)在女主角瓔珞有仇必報、有仇快報的性格中。在瓔珞受強權欺負、陷害時，她絕不拖泥帶水，直接舉起“巴掌”掌摑施暴者，甚至在一些視頻網站中有專門的瓔珞掌摑合集。瓔珞揮起的巴掌將懲惡揚善的正義之爽感帶給了受眾，為受眾暫時擺脫現(xiàn)實生活中的煩悶與委屈提供了宣泄口?！八币餐瑫r表現(xiàn)在瓔珞從宮女底層一步步“升級打怪”成為貴妃的成長歷程。從樸素簡約的淡妝宮女到大富大貴的霸氣王妃，人物形象與視聽藝術相互組合變化，使得苦盡甘來、不言放棄的起伏生命歷程酣暢淋漓地傳播給受眾，喚起受眾對獲得成功、贏得崇拜的渴望與追求之心。概而言之，無論是高流量網絡小說改編還是營造熱門話題，都是網絡劇憑借受眾廣泛互動形成爆款的高效手段。

表現(xiàn)與再現(xiàn)真實而復雜的人性是網絡劇得以成為爆款的內在美學機制。人性是人的自然性與社會性的統(tǒng)一，也是善惡、真?zhèn)?、美丑的統(tǒng)一，更是民族性、歷史性與時代性的統(tǒng)一。從這個意義上講，根本不存在普遍和絕對的人性。正是因為人性如此復雜詭譎多變，每一個處在實際社會生活中的人類個體才既是蕓蕓眾生，又是與眾不同。一切偉大的藝術家正是在表現(xiàn)和再現(xiàn)這種真實而復雜的人性中顯現(xiàn)出其最卓越的藝術才華。爆款網劇不過是恰好在此方面展現(xiàn)出其獨到的美學特質?！拔幕囆g不是簡單的為時代做一個記錄，它是通過你對人物的塑造和主題的開掘以及對人類生存狀態(tài)的探索，特別是對人性的穿透，要表現(xiàn)出人性的真善美、假惡丑”。較之“看不見的手”對傳統(tǒng)電視劇創(chuàng)作的嚴格審查，網絡劇創(chuàng)作環(huán)境相對寬松，很多爆款網絡劇恰恰是較好地把握住這一創(chuàng)作尺度，通過深刻揭示人性激活作品進而創(chuàng)造出爆款效應?？疾臁栋滓棺穬础贰稛o證之罪》《法醫(yī)秦明》《隱秘的角落》《沉默的真相》等作品，不難發(fā)現(xiàn)，懸疑類網絡劇屢試不爽的神秘幕后人物形象，高密度、強情節(jié)、多反轉的敘事技巧以及血腥恐怖的視聽元素是受眾最愿意欣賞的懸疑影視內容，它們所挖掘的人性內涵主要分為兩大主題：

其一，人性之復雜詭譎。《隱秘的角落》和《沉默的真相》，主題不同，但都非常陰郁?！峨[秘的角落》講述了兩個孩子和一個孩子的故事，《沉默的真相》則是三代成年人為與自己不相干的人追尋公平正義的故事。兩部劇最“惡”的人物都沒有受到懲罰，就此而言，它們背離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傳統(tǒng)敘事美學；同時，兩部劇中也沒有百分百菩薩心腸的人物形象?！峨[秘的角落》中三個看上去稚嫩的小孩已經不再具有傳統(tǒng)電視劇和一般網絡劇中孩子的天真、和藹、單純、善良的意義。隨著故事的推進，在暑期學校教育缺席的背景中，在家庭與社會的共同作用下，三個孩子不為人知的真實性格暴露出來：看上去極端嫉妒的，反而內心溫柔善良；看上去乖巧可愛的，反而心思毒辣；看上去聽話懂事的，反而心機頗深。《沉默的真相》中照相館老板、丁春妹等小人物角色也不再有樸素、熱心腸、樂于助人的性格特征，轉為含有吝嗇、拜金、尖酸、唯利是圖陰暗面的人物形象。這些作品打破了受眾對傳統(tǒng)影視藝術文本構成的刻板理解，賦予人物形象全新的、出奇的、意料之外的性格特征。某一網絡劇爆款，其中這些新的、成功的人物形象也成為其他作品效仿的對象，如《白夜追兇》潘粵明一人飾演兩個角色后，便有了《沉默的真相》李靜一人含有雙重身份的新例。

其二，人性之真善美。以反黑為背景、以呈現(xiàn)人性的光輝為敘事訴求的《沉默的真相》讓正義歷經千難萬險最終取得勝利。暖色調、大逆光、精干西裝、干凈面龐等視聽語言的處理讓正值壯年的檢察官江陽精神煥發(fā)；參與侯貴平案件后，破案主線采用了冷色調的畫面烘托出沉郁、陰冷、無助、失望的心理狀態(tài)。雖然在視聽表現(xiàn)上有直觀的變化，人物形象的光輝卻從未熄滅。江陽以自己青春為祭，十余年追尋遲到的正義，他經歷污蔑、入獄、重病，甚至不惜生命，終于把案件拉回警察視線；法醫(yī)陳明章是明白人、聰明人，更是善良人，看清所有事實的他放得下也豁得出去；朱偉為堅守職業(yè)道德被迫忍氣吞聲；是被害亦是證人的張曉倩勇敢揭露傷口，他們都是看清生活本質而又熱愛生活的人。這些人物形象所顯示出的執(zhí)著、勇敢、正義和使命，很容易讓我們聯(lián)想到現(xiàn)實生活中的蕓蕓眾生。此類小人物大英雄式人物形象使受眾在孤寂瑣碎的工作中看到小美好，沐浴在人性的光輝中。

事實上，爆款網劇很多高熱度話題的產生與形成，正是因為這些作品對真實而復雜的人性的深刻表現(xiàn)和再現(xiàn)有效激活了每一位網絡劇受眾潛藏在心靈深處的集體無意識成分，從而引發(fā)了他們的強烈情感共鳴。

三、爆款網絡劇的美學效應

“美的本質在于自由情感的激發(fā)?！备鶕杂汕楦兄趯徝乐黧w的價值高低、大小與正負，它主要分為感官型自由情感、陶冶型自由情感和沉浸型自由情感。感官型自由情感就是審美客體主要以外在形式刺激審美主體生理感官而產生的淺表性的精神愉悅，適量接觸有助于主體緩解精神壓力，但對心靈的滋養(yǎng)價值較??；陶冶型自由情感是審美客體以特定的內容價值刺激主體的心靈官能所產生的自由情感，這種自由情感對主體心靈和情感具有陶冶和凈化作用；沉浸型自由情感是審美客體以特殊的內在形式刺激主體的生理和心理官能而產生的具有致癮性質的較強精神愉悅，對主體的身心健康具有不同程度的損害作用。。

以此評判爆款網絡劇的美學效應，很容易看出三種自由情感在爆款網劇中并非是等量齊觀的。其中，感官型自由情感是最常見的一種類型。爆款網絡劇作為網絡文藝的下屬分支，其文本先天就具有一定的娛樂性，而視頻網站本質上屬于娛樂性的網站，它的功能歸根結底是視頻分享。年輕受眾群體在視頻網站中欣賞視頻，并通過多樣的互動方式表達自己的看法，這在一定意義上來說給他們帶來了短暫的娛樂和放松，并使其找到了文化和身份的雙重歸屬感。在人物性格中，無論是俠義型人物性格，還是缺陷型或者小人物大英雄型人物性格，比如“黑暗恐懼癥”“中年危機”“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等，其所傳遞的都是年輕受眾渴望排解的情緒或希望獲得的體驗；敘事方式中，片頭與字幕敘事大膽涉足劇情本身，以“動畫”“民俗曲藝”等新穎元素抓取受眾視線，片中不斷反轉、片尾多首主題曲交叉出現(xiàn)，其帶來的審美情感都不約而同地指向并代表了年輕一代的審美愉悅。此外，爆款網絡劇的文本創(chuàng)作并不是與其他影視藝術文本相互排斥的，比如在小人物大英雄人物形象中，命運反轉再反轉的“余歡水”或者快刀斬亂麻的“瓔珞”和奇裝異服的“神婆”，都是通過人物復雜變化的命運和外在形式的組合作用來刺激觀者的感官，實現(xiàn)一種“形式的狂歡”，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說爆款網絡劇符號具有激發(fā)感官型自由情感的獨特優(yōu)勢。

沉浸型自由情感在爆款網絡劇中也時有出現(xiàn)。較之傳統(tǒng)影視劇，受眾在對網絡劇的接受和解碼中，更容易擺脫主流權勢的約束，從而以個人的主體性和自由意志為核心，打破規(guī)則，嘲諷權威，在對傳統(tǒng)的顛覆之中尋求精神快感。就此而言，爆款網絡劇借助解構與重構的手法可以說最大限度地實現(xiàn)了網絡受眾的聚合，又憑借懸疑、青春、古裝、喜劇等特色題材類型對受眾細分，使受眾在爆款網絡劇搭建的平臺中建構起了聚集歸屬感的文化話語場域。這個場域不僅是一個集體，更是一個社區(qū)和平臺，相似審美口味的受眾或是發(fā)送彈幕或是撰寫評論，表達自己的觀念和看法，實時交流互動，個體話語在電腦或移動屏幕上被一覽無余地展現(xiàn)出來。受眾對爆款網絡劇文本內容的反應產生連鎖效應，一個跨時間跨空間的大型交流網絡由此形成，因此爆款網絡劇文本的意義具有很強的互動性和社交性，這種互動性和社交性作為一種內在的數(shù)字技術機制很容易使人上癮。爆款網劇中的某些特定的人物設計也極易誘發(fā)沉浸型自由情感?！栋滓棺穬础分袆⒁簟⑷蔚隙荚诰瓢蔂I生，兩人以性感、嫵媚、妖嬈的妝容和姿態(tài)在劇情中時不時地出現(xiàn)，第七集整集都圍繞周舒桐假扮皮條客引魚上鉤展開，以周舒桐裸體懸吊于空中收尾，這種人物造型與私密化的觀看環(huán)境相結合，極大滿足了觀者的窺視欲望，產生了極強的沉浸效應。此外，某些敘事元素的沖擊也是爆款網絡劇產生沉浸效應的一大手段?！冻聊恼嫦唷吩诠适麻_始的第八分鐘里就展現(xiàn)了一個尸體蜷縮于行李箱的鏡頭，雖然鏡頭的運動是全景基礎上的不斷拉遠，但地鐵站背景的純黑與死者黃白相間的衣服對比依舊能讓觀者分清主體，也正是不斷拉遠的鏡頭加重了觀者的好奇心，使得受眾摁下暫停鍵辨別死者身份。《白夜追兇》尸體解剖室的殘肢、《法醫(yī)秦明》案發(fā)現(xiàn)場燒焦的人手、《河神》魔古道的變異形態(tài)等都是制造沉浸型自由情感的高效敘事方式。總而言之，網絡劇創(chuàng)作者作為特定文本的書寫者，積極組織、謀劃了這場沉浸式消費。

在爆款網絡劇中，還存在與上述兩種自由情感類型迥異的陶冶型自由情感。陶冶型自由情感通過對人性的本真和人類發(fā)展終極命題的表達，使得觀者在震撼、深沉、洗禮、升華之中提升思想深度，豐富人生閱歷，排解生活壓力，品味人生奧秘。在互聯(lián)網時代，能夠獨立于碎片化、泛娛樂化的影視生產生態(tài)而存在的文本就顯得彌足珍貴。這些文本所依附的網絡劇通過自己的內容價值激發(fā)觀者的陶冶型自由情感時，觀者被其中錯綜復雜的關系和曲折離奇的命運所吸引，從而使自身與現(xiàn)實產生關聯(lián)，在這個過程中三大類別的文本創(chuàng)作推動網絡劇對審美主體產生作用，從而起到陶冶和凈化心靈的作用?！段沂怯鄽g水》將一個中年男人余歡水一地雞毛式的生活戲劇化地呈現(xiàn)給受眾，這個小人物讓受眾通過聯(lián)想自身現(xiàn)實經歷，引發(fā)對時代變革與思想轉變下個人價值與生活意義的深深思考。《長安十二時辰》對地下城中青樓女子和書生的感情書寫，以及對皇帝出逃偶遇八品小吏祝慈的 “小故事”講述，都展現(xiàn)了真實而豐富的人性，具有很強的現(xiàn)實主義意蘊，激起了觀眾內心的認同與共鳴?！峨[秘的角落》中張東升對家人與孩子的態(tài)度轉變和自我靈魂的掙扎成功調動起觀者的情感。所有這些人物形象和敘事方式都揭示出雋永而深沉的人生況味，讓觀眾陶醉在強烈的陶冶型自由情感之中，進入到深沉的理性思考層面。正如桑塔亞納所言，“所有體現(xiàn)了理性的藝術都是最壯麗、最圓滿的”。

綜上所述，就目前的爆款網絡劇文本美學效應而言，感官型自由情感占主體，陶冶型比重略高于沉浸型，這一情況其實也與網絡文藝創(chuàng)作的整體面貌相一致。

結語

近年來，在網絡監(jiān)管全面加強、線上線下文藝創(chuàng)作標準加速同化和網絡文藝創(chuàng)作內生動力的聯(lián)合驅動下，網劇的整體創(chuàng)作生態(tài)、傳播生態(tài)和消費生態(tài)正在發(fā)生深刻的裂變，在經歷了“快餐式”生產的1.0時代和專業(yè)化運營的2.0時代之后，今天已經邁入以精品化制作為標志的3.0時代，爆款作品迭出從某種意義上印證著網劇轉型的成功。3.0時代的爆款網劇不僅具有高流量、高話題度、高互動性等傳統(tǒng)網劇特征，同時還具備高口碑、高質量等新特征。也就是說，3.0時代的爆款網劇正在從“流量為王”轉為“內容為王”的內涵式創(chuàng)作方向，這并不意味著它們不重視流量，恰恰相反，它們依然高度重視流量，因為流量是網絡文藝生存的生命線。但跟以前的網劇所不同的是，當下的網劇創(chuàng)作更加重視作品的藝術品質，并將此作為引流的核心手段。在比較視野中考察3.0時代的爆款網劇就會發(fā)現(xiàn)，這些作品更加重視塑造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其人物性格無論身份如何，都力求真實、立體、生動和獨立，都力求人性普遍性與特殊性的高度統(tǒng)一，因此彰顯出更加鮮明的現(xiàn)實主義色彩，朱朝陽、嚴良、江陽、張超等都是這樣的人物性格。

爆款網劇在敘事手段和敘事技巧方面也引領著創(chuàng)新的前沿。這些作品著力挖掘富有特色的故事素材，在傳統(tǒng)敘事的基礎上探索多時空交叉敘事、奇觀化敘事或噱頭化敘事，一方面增強了作品的藝術趣味，另一方面也成為重要的審美元素。當然，爆款網劇在嘗試探索富有網絡特色的視聽語言和挖掘網劇的強互動性方面也走在了網劇創(chuàng)作的前列。所有這些都構成了爆款網劇的重要藝術本體特征。

在深刻再現(xiàn)和表現(xiàn)復雜多樣的人性內涵方面，爆款網劇較之傳統(tǒng)電視劇和一般網劇邁出了更大的步伐。這些作品既注重開掘人物性格身上卑微、虛偽、貪婪、邪惡的一面，更注重揭示這些顯在性格背后的深層動機；既注重展現(xiàn)人物性格忠誠、勇敢、敬業(yè)、善良、積極進取的主流趨向，又注意遵循生活和現(xiàn)實邏輯引入各種復雜、可信的矛盾沖突。爆款網劇對人性的深刻揭示往往達到了高度的客觀真實，因而很容易激起觀眾的強烈情感共鳴，甚至引發(fā)多輪次的網絡話題和社會話題互動，呈現(xiàn)出別樣的接受美學效應，極大地提升了作品的流量，這是這些作品成為爆款的根本原因。

毋庸諱言，爆款網劇盡管制作越來越精良、藝術品質越來越精湛，但還遠非完美無缺。在我們看來，爆款網劇在思想內容方面還存在著極為明顯的缺憾：其一是主題偏狹，主要集中在懸疑、玄幻、宮斗等獵奇性很強的題材上，同質化嚴重，迫切需要開拓更加多樣化、多元化的敘事空間，以滿足觀眾多方面的審美需求。其二是主流價值不突出，某些爆款作品依然存在著錯誤的歷史觀、人生觀和人性觀，值得警惕和反思。另外，某些爆款網劇唯流量傾向依然比較突出，存在過度炒作話題、過度營銷噱頭等現(xiàn)象。上述問題已經成為制約3.0時代網劇質量提升的突出矛盾，也是需要有效應對和解決的重要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