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四馬嶺有一片三五畝的野草地,草細如燈芯,深秋了,草莖深紅,草頭低低卻開出淡紅色的花。我不認識這是什么草。我從機耕道跳下去,腳深深陷入了泥漿。原來這里是一片爛漿田,無人耕種多年,長了密密的荒草。在黃家尖山峰之下的兩個大山塢,都長滿了這樣的荒草,而其他山塢卻沒有。我拔了一根草,草根裹著厚厚的泥漿——這是一種澤生植物,在旱地不生長。爛漿田滲水,水溢進了溝里。溝很淺,但有半米寬,水積出了淺水洼。我找了一塊硬石坐下來,洗腳洗鞋子。水太冷,腳一下子凍麻木了。太陽雖照上了山尖,但山塢還是陰沉沉,草葉上還蓋著白霜。
野草地四周都是山梁,闊葉林墨綠油青。澗水在其中兩條山梁之間淙淙流淌。澗水從哪兒冒出的?或者說,僅僅距野草地二十米之遠就形成了水流了呢?我很好奇。我沿水溝往下走,卻入不了澗溝。芒草和白背葉野桐太茂盛了,壓滿了溝。白背葉野桐又稱桂圓樹、狗尾巴樹,葉半白半黃,懸在樹丫上,給人飄零之感,似乎風隨意一吹,它便掉落了。芒草上墜了很多發(fā)白的白背葉。
翻上機耕道,從一條窄窄的羊道下來,再爬上一個土丘,想找一個缺口下澗溝,還是下不去。灌木往溝里斜伸,密密匝匝。澗水在腳下叮叮咚咚,卻看不見。土丘只有七八米高,一棵山胡椒樹卻有十余米之高,樹冠婆娑,三只矮腳黃鶯棲枝鳴叫。土丘側邊有一間矮磚房,是個小山廟。有山廟必有路,路長滿了矮灌木。山廟被廢棄了,至少有十五年。山廟只有半邊瓦屋頂露出來。
土丘之下,有一個平坦斜長的土包,橫陳了三根圓木,樹枝完全腐爛了,樹皮也開始霉變。我撕開一塊樹皮,木質新鮮紅潤。我看不出是什么樹。樹是被人砍倒的。我揣想,是孵(方言,孵即種植)香菇的人砍的。
上山之前,萬濤對我說:有人上蓋竹洋釣溪澗里的山龜。我只在影像里見過山龜,巖石般龜裂的龜殼、笨呼呼的憨態(tài)模樣,讓人忍俊不禁。在野草地一帶,我溜達了一個多小時,想找澗溝的入口之處,徒勞而返。
翌日,早早吃了午飯,我對萬濤說:我們去探一下溪澗,往下走,走到山底,看看有沒有山龜。
從古銀樹下去,是一條石板路。石板路僅容身一人,從菜地邊斜插下去,彎過十幾塊山田,入一個芒草扎堆的山谷口。石板路因年久失修,石板松動,坑坑洼洼,有很多羊糞。羊糞黑黑圓圓像丸子。站在山谷口,我有些猶豫——沒有路,芒草被人撩開,腳踏在草根,草往兩邊倒,腳磨爛了的草根變成了梯級的路階。松雀鷹在頭頂上盤旋,呱啊呱啊,叫得人心肺僨張。我拽著一把芒草,腳踩在草根上,一步一步地往下移。澗水咕嚕咕嚕地響。我回頭望望,芒草茂盛的地方不是山體,而是山田的石墻。石墻無人燒荒,草成了墻垛。石墻陡峭,約有十余米高,我驚出一身汗,死死拽住草。
其實,在兩條山梁夾緊的交叉處,山體也非常陡峭。但灌木非常密集,樹與樹的枝杈混雜在一起。我抱住樹,山貓一樣弓著身子鉆過林子。薔薇科的野莿纏在樹林,東一條西一條,像一張戰(zhàn)地鋼絲網。拉一根野莿,手背或臉上留下一個莿口,莿尖扎在肉里。
下了三角形的坡,是平坦的山谷。澗水在流淌。我伏下身子趴在一塊石頭上,鞠水洗臉,鞠水而飲。我不是口渴,我品水。溪澗約半米寬,水沒腳踝深。水面騰起白白的霧氣。水不冷,有些溫溫的熱。水清冽而甘甜。
水溝也是石溝。石塊較為平整,被水鋪設在適合的地方。石塊來自山上,被山洪沖了下來,翻滾、擱淺,再翻滾、再擱淺。石塊在窄窄的水溝顛沛流離。水就是石塊的命運。命運安排了石塊。石塊與石塊之間,塞著鵝卵石,沒有鵝卵石的縫隙淤積了白沙。水撞擊著每一塊石頭,發(fā)出了柔軟優(yōu)美的聲音。一塊巨大的石頭(飯桌一般)豎在水溝中央,堵死了水溝,形成了淺潭,瀉下來,有了一帷白白的水簾。
水漫過鵝卵石,咕咕叫,像抱窩的山雞在幸福地低吟。白沙在鵝卵石形成的巴掌大漩渦里,翻來滾去。似乎漩渦不是漩渦,而是一小鍋水被燒沸了,水在翻滾,白沙也在翻滾。滾了好幾圈,白沙被水帶走了,沖下來的白沙又進入了漩渦,往復翻滾。
我翻開石塊,石塊底下有好多水蟲子。水蟲子有兩排腳,密密麻麻的腳如麥穗。溪澗是一個神秘的昆蟲世界。夏天,山底下的山民背一個長腰簍,入夜了,來溪澗捉棘胸蛙。棘胸蛙又叫石蛙、石鱗。贛東人稱它石雞。石雞棲息在海拔600~1500 米溪邊巖洞、石縫,喜陰涼,食昆蟲,霜降之后冬眠,水溫高于12℃出來覓食,晝伏夜出?!肮?,咕,咕”。石雞叫聲低沉,如醉漢打酒嗝。捉石雞的人聽到“酒嗝”,手電照過去,石雞一動不動,呆若石頭。溪澗為石雞供應著美食。石雞又是野貓、林鸮、貓頭鷹的夜宵。
陡峭的溪澗藏不了魚,魚很難生存。但并非無魚。壁虎魚僅棲息于此。壁虎魚形如壁虎,鰭如蹼趾,吸在石壁上,以水中昆蟲和浮游生物為食。但在這條溪澗,我并沒找到壁虎魚。
山谷被兩邊的山梁擠壓,呈帶狀。溝邊倒下很多喬木。倒下的喬木僅有缽口粗,枝杈腐爛,樹皮脫落。濕氣太重,死樹易于腐爛生菌。這是一個真菌世界。雖是深秋,不是菌類生長的季節(jié),但夏季長出來的菌類,無人采摘,枯在樹上。
在森林,我很少注意到菌類和苔蘚。但這次,我注意到了。苦櫧、楓香、茅栗、栲樹、冬青、青岡櫟、楓荷梨等,都是真菌喜愛的樹種。山民撫育楓香樹,砍伐下來,孵蘑菇。真菌是生物圈中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是一類以孢子繁殖,不含葉綠素、細胞壁,含幾丁質的真核異養(yǎng)生物。人類對真菌的認識非常有限。它是分解死亡生命的重要一環(huán)。
野生可食菌類是人間珍饈之一。但我對菌類的辨認能力非常低下,僅僅認識不多的幾種,大凡以蘑菇、木耳統(tǒng)而稱之。蓋竹洋這條溪澗,菌類非常多種。昨日土包三棵倒下的樹,長了一層層的黏靴耳。黏靴耳如貝殼,白如玉蘭,菌褶延伸。夏初生,味鮮美,泡水如銀耳般柔滑、半透明。但孵木耳的人并沒來采摘,它便枯在腐木上??萘说酿ぱザ懽?yōu)殍F銹色,脫水后,菌朵縮小且變硬。我搓了幾片下來,捏著把玩。
山谷澗邊倒下的樹,我看到了子囊菌類的橙紅二頭孢盤菌、亞炭角菌,傘菌類的平蓋靴耳、金黃鱗蓋傘、赭黃裸傘、簇生垂暮菇,膠質菌類的皺木耳、黑木耳、黑耳,珊瑚菌類的杯冠瑚菌。這么多菌類,枯在腐木,真是可惜了??赡苁巧教?,也可能是夏天山谷毒蛇太多,山民難得上山,遺忘了它們。
大部分菌類在夏季生長,氣溫高、濕氣重,菌類繁殖驚人。尤其在混交林、針葉林,無論在樹上、樹根部,還是地上腐殖層、腐木,菌類叢生。蘇綱青是我朋友,算個美食家了,每到夏季,他上山采蘑菇。他有了鮮蘑菇,邀朋呼友小聚。我不敢去采,因為我辨識不了菌類是否有毒。
菌類毒性是如何產生的?至今是個謎團。科學家還無法透徹解釋。這是我上廬山時,林學專家張毅告訴我的。
從形、色的角度說,自然界中,可以與花媲美的,有三種:鳥的羽毛,怒放的菌類,昆蟲的翅翳。尤其是傘菌,尖頂粉褶菌、白微皮傘、脫皮大環(huán)柄菇、日本膠孔菌、辣多汁乳菌、易碎白鬼傘、長條紋光柄菇、嫩白紅菇等,它們從土中(腐殖層)或腐木破層而出,撐開小圓傘,綻放出極致的美。
鳥、昆蟲、爬行動物,以及小型哺乳動物,都離不開菌類。它們不但愛吃菌類,更愛吃菌類四周的昆蟲。山中所見,大部分菌類有毒,甚至劇毒,動物是如何分辨誰有毒誰無毒呢?吃了有毒的菌類為什么不死呢?我不懂其中的道理。動物憑氣味分辨嗎?動物比人更強大之處在于:個體的哺乳動物有醫(yī)治自己的能力,就近采食草藥解毒,而人必須借助集體的力量解決個人的困境,唯一的方法就是去醫(yī)院就醫(yī)。
山谷處于混交林地帶,有喬木有灌木,有針葉林有闊葉林,還有竹林。溪澗邊以喬木林為主,空隙之處有許多矮灌叢和草坡。雖然是深秋,但樹葉尚未飄零,落葉樹的葉子處于轉黃轉紅階段。坡上有灌木、松木、杉木,以灌木居多。而不多的喬木卻粗大,高出了山谷的陰面。在一棵斜倒在山坡的巨木上,長了疊瓦狀的環(huán)帶小薄孔菌,菌蓋樹腰。我掰了掰,菌干硬,和樹皮膠合在一起。
水中石塊光滑,露出水面的部分生了油綠的苔蘚。白沙在水旋轉的地方回旋。有的石塊內凹,積了沙子,菖蒲于此生根。把這樣的石塊搬回去,隨意往木桌擺放,便是絕佳盆景。但無人搬——走路都艱難的山谷,誰會搬一塊石頭呢?
兩只鳥在水中洗澡。什么鳥呢?看不清,黑黑的羽毛,像烏鶇也像噪鹛。有許多鳥愛洗澡,像姑娘愛梳洗。鳥不怕冷,何況太陽已經照入了山谷。開闊處,有一片楓香林淋著陽光,黃黃紅紅。我和萬濤不約而同地驚呼了起來。在陰面,看見被陽光照射的樹,光線出現(xiàn)了奇異之美。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山谷很少聽到鳥鳴,偶爾有幾聲啼鳴傳來,也是清脆、孤憐、短促的。除了澗水湯湯之聲,別無他聲。哦,還有我和萬濤的腳步聲。我們似乎有了默契,都不怎么說話,生怕人語打擾了山谷的清寂。射進楓香樹林的陽光,加深了這種清寂。我便覺得,陽光是清寂的,或者說是清寂的一部分。樹和樹葉也是清寂的一部分。微風中樹葉晃動的聲音也是清寂的一部分。南朝梁國詩人王籍有詩《入若耶溪》:
艅艎何泛泛,空水共悠悠。
陰霞生遠岫,陽景逐回流。
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
此地動歸念,長年悲倦游。
他把“山幽”寫出了哀痛。我覺得他塵念太深。想歸隱就歸隱去吧,何必活得那么悲苦呢。人就是那澗溝里的石頭和白沙,憑水擺布,沖洗沖刷,還得每年遇上山洪爆發(fā)。
做了兩次準備,我想下到楓香樹林。相對于山道,林子在低洼地。山道邊的山坡太陡,灌木太密,下不了腳。我只得站在山道看林子。我心里想,若是去了楓香樹林,肯定會有美好的發(fā)現(xiàn)或美妙的體驗。林密樹高,但樹并不粗,大多是碗口粗。樹直條而上,挺拔直聳。它們在爭奪寶貴的陽光。在秋冬季,即使晴好之日,這片山谷的日照時間也不會超過三個小時。其實,每次進入森林,我便很討厭英國生物學家查爾斯·羅伯特·達爾文(1809年2月12日—1882年4月19日)。我討厭他提出的進化論,讓人類的“叢林法則”合理化。陽光均撒樹林,各自競長。它們共生在一起。最好的法則便是“共生關系”。
出了這片山谷,山梁往外張開,豁然開朗,一個巨大的更深的山谷出現(xiàn)了眼前。山谷之下是一個叫畈心的村莊。澗水喧嘩,飛瀉而下。山腰上,被挖了的竹林,露出新鮮的黑土(腐殖層)。這些日子,山林里有許多挖冬筍的人,還有許多砍毛竹的人。毛竹橫七豎八地堆在山道邊。出了竹林,山道陡然收窄,大坡度而下。山道被雨季的雨水沖刷出了深深的坑道——山道成了臨時瀉山洪的河床了。我才辨別出來,山體都是焦土,十分貧瘠。在這樣的山上長出高大喬木,真是難為樹了。像貧民窟的孩子長得圓滾壯實,真是沒有辜負了食物的心愿。植物并不嫌棄泥土是否貧瘠,只要落地生根,枝伸葉展,它就有辦法“化腐朽為神奇”。我們就說非常普通的楓香樹,在不積水的地方,無論是在變質巖、砂礫巖、泥巖、粉砂巖,還是在碎屑巖、花崗巖等山體,楓香樹的根像鉆頭一樣往下探,根須四散,盡可能汲取土層養(yǎng)分。我們看到山上的楓香樹,沒有哪一棵是病懨懨的。槭科樹的生命力更強大,在巖石縫也能長得盡可能高大。
山道太窄太陡,我只得橫著腳,一步一步,以后退的方式走下去。右邊的山上是針葉林,但略顯稀疏,蕨類植物覆蓋了山體。左邊的漏斗形山谷,長著青幽的闊葉林,間雜著不多的毛竹。溪澗藏在闊葉林之中,流淌聲隆隆隆隆。山谷有了震耳欲聾的回聲。
到了山腳下,溪澗被引入兩個巨大的圓形水池——畈心人飲用水的蓄水池,村民用水量不大,漂缸(方言,漂缸即水大量溢出水池)得厲害,嘩嘩直射,注入畈心溪。作為一條山澗已終結,和別的山澗水匯合,化為溪,淌過十里山灣,流入豐澤湖。我看了一下時間,從海拔800 米澗水源頭而下,我已走了約兩個小時。山道不是很長,而是難走,且我走走停停。當?shù)厣矫裢讲较聛砑s需四十分鐘。我并沒有看到山龜。或許是深秋,山龜已冬眠了;也或許山龜本來就是很懶動物,喜歡藏在石洞里。其實,山龜是十分神秘的動物。漫畫家丁聰總結自己長壽經驗:多吃肉少運動。十余年前,我在報紙上看到老先生這個訪問,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聰老先生的長壽秘訣,是不是來自山龜呢?山龜正是這樣的。
在五府山山脈,我發(fā)現(xiàn)溪河(畈心溪、金鐘溪、甘溪、毛源溪)的河床都堆滿了石頭。石頭一般是桌凳大,鵝卵石飯碗大。石頭來自山上,被洪水帶了下來。順溪而下,徒步五華里,到了上蓋竹洋的馬路口。這里是中心村畈心。萬濤說:我們登山回蓋竹洋。他體力充沛,又常在戶外走,不懼登山。
還是等車,請一輛車帶我們上山。我說。
蓋竹洋是空殼村,無車上山。一輛帶貨的電動車開了過來,我招了招手,司機停了下來。我說:帶我上蓋竹洋,付你錢。司機看了看山,不說話,發(fā)動車子,開走了。過了半個小時,又來了一輛電動三輪車,我直接招呼司機:給五十塊錢,送我上蓋竹洋。司機很愉快地收了錢。上山的馬路太陡,顛簸得厲害,我的腰都被顛得裂開了。萬濤說:十五分鐘的山路,給五十塊錢,給多了。
在蓋竹洋,我喝了一大碗熱水,疲乏一下子消退了。我又去野草地。在傍晚時分,鳥,尤其是雉科鳥,會去那條淺溝里喝水。我得把自己藏在林子里,看鳥喝水。
淺溝的水很羸弱,幾乎流動不起來。這里是溪澗的源頭。溪澗匯集了兩道山梁的滲水,有了湯湯之流。溪澗的流程也是收集水的旅程。大河大湖也因此形成。
對于一座山而言,溪澗非常寶貴。澗流聲與鳥鳴、風聲、雨聲,合奏了自然之聲。溪澗還造就了自然生命世界的豐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