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林
如果說童年是有味道的,那我的童年就是甘甜、清香、綿軟的無花果的味道。
記憶中我是和無花果一起長大的。進了我家院子,右邊就是一棵無花果樹。樹不高,但長勢茂盛,綠葉婆娑,團團如傘,占滿了農(nóng)家小院的一角。
我出生的時候,無花果樹已整整42歲。之所以記得這么清楚,是因為奶奶經(jīng)常念叨。這棵樹是她出嫁的那年爺爺親手種下的。奶奶命苦,結(jié)婚剛滿六年,爺爺便因肺病去世。奶奶再未改嫁,獨自把唯一的孩子我的父親拉扯大。奶奶那時經(jīng)常念叨無花果樹種下多少年了,一定是在想念爺爺。
童年的我哪里明白這些,只知道無憂無慮地玩耍。有太陽的日子,奶奶會坐在樹蔭下,做著她永遠也做不完的針線活。而我呢,就在她的身邊看螞蟻上樹,用小石片蓋房子,把下蛋的母雞攆得嘎嘎叫,有時還會拿起小竹竿去敲打樹上青青的無花果。常常在我打得正起勁時,奶奶就會一把奪過我的小竹竿。她會大聲說:“別打,別打,傻丫頭,那可是你的‘奶媽媽呀!”
奶奶說無花果是“奶媽媽”,是因為無花果有通乳的功用,我們那里都叫無花果為“乳包”,基本上沒有人叫無花果。村子里誰家的媳婦坐月子,都會來我們家尋幾個熟透的乳包拿回家,拍碎,燉母雞或燉鯽魚。拍碎的乳包里面全是小籽兒,細細密密,溶入沸騰的濃湯里。產(chǎn)婦喝下,就會化作白色的乳汁。所以無花果就成了村子里每個孩子的“奶媽媽”。
我出生的那個秋天,正值乳包成熟的時節(jié)。無花果樹碧綠寬闊的葉子間,掛滿了漿果,紫紅色的,奶黃色的,一個個都如乳房般飽滿、豐腴,有的快要脹破,有的已經(jīng)裂開,滲出甜美的果汁。奶奶興奮地踮著小腳,跑出跑進摘了乳包去給母親熬湯。而幸運的我也許真是因為乳包的滋養(yǎng),在母親生育的幾個孩子里長得最白最胖,特別可愛。
我最喜歡的其實還是五六月間的無花果樹。三月,別的花兒都在招蜂引蝶時,無花果樹卻不聲不響地從枝丫處鉆出一粒粒豌豆般的小青果。越長越大,到了五六月,綠綠的,掛滿一樹,在皎潔的月光下,顯得有點羞澀,有點調(diào)皮,還帶著一點莫名其妙的神秘。我常常覺得,每個懸掛的小青果里,都藏著一個童話,一個故事,一個小秘密。
曾經(jīng)有一次,我以為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無花果的秘密。因為,我發(fā)現(xiàn)在無花果底部,有一個幽深的小孔。我還看到一只小蜂從那個小孔里鉆了進去,就再也沒有出來。我趕緊把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了奶奶,奶奶卻一點也不驚訝地笑著說,傻丫頭,小蜂進去是讓它開花啊。
很久以后,當教師的二哥才幫我解開了奶奶的謎底。無花果不開花卻能結(jié)果,原來都是小蜂的功勞,無花果的花真的是開在了心里。那個鉆進去的小蜂原來是一只懷孕的雌蜂,它們是專門找到正懷春的無花果,從小孔鉆進去,穿過層層迷宮,在一朵朵的小花中產(chǎn)卵、授粉,讓自己的生命完結(jié)在那里。然后,授過粉的花兒會結(jié)出一粒粒成熟的種子。蜂兒產(chǎn)下的卵幾周后變成了小小的雌蜂和雄蜂,它們在果內(nèi)交配,之后雄蜂幫配偶打開一條通向外面世界的通道,雙雙從無花果里鉆出來??蓱z的雄蜂一鉆出果皮就會死去,而雌蜂,還來不及傷心就會飛來飛去,尋找另一只沒有成熟的無花果。
無花果為什么會那么甘甜可口,原來這蜜漿是一對對小蜂用愛戀和生命釀就的。
直到學醫(yī)后,在《本草綱目》里又與它重逢,終于明白,它注定是陪伴我一生的童話。李時珍這樣記載:“無花果,味甘、平,無毒,開胃,止泄痢,治五痔、咽喉痛。”原來,除下乳以外,它還可以制成丸劑治療胃腸炎,磨成粉吹入咽喉治咽喉炎,煎水坐浴治療各種痔瘡。
中藥柜里的無花果,尖尖的,早已風干,堅硬,緊縮成一團,帶著黃褐色的斑點。使用時必須要放在金屬的杵筒里,砸開。里面細小的紫紅的籽兒如火花四濺,濺開的小籽兒像是無數(shù)雙眼睛對視著我。我們像老朋友一樣點頭、微笑、絮語。此時,我仿佛看到它們忽而變成一束細細的花蕊,忽而變成一群嗡嗡的小蜜蜂,忽而變成一只只小鳥,忽而變成我兒時的玩伴,正在向我招手,飛向遙遠的天空。砸開堅硬的殼,到處都是綻放的花蕾。不追求美麗的綻放,只追求圓滿的結(jié)果,有多少人的人生能夠如此呢?
偶然在新疆的干果專賣店里,邂逅了無花果。精選后的無花果大小整齊地包裝在色彩繽紛的袋子里。我專門拿起來認真地看了看,廣告詞這樣寫著:要幸福就吃新疆的無花果,它是21世紀人類健康的保護神,綠色,無污染,含有大量的氨基酸、微量元素等營養(yǎng)物質(zhì)。看完后不禁啞然失笑,這段廣告詞和醫(yī)院婦產(chǎn)科里的母乳喂養(yǎng)宣傳單簡直如出一轍。無花果和媽媽的乳汁原本就是一脈相通的??!
曾經(jīng)以為,院子里那棵越長越大的無花果樹會一直陪伴著我成長,就像以為奶奶、母親都會陪伴著我一生,永遠不會離開一樣??上У氖牵煜聸]有不散的筵席。最早,是84歲的奶奶走了。緊跟著,母親因為心臟病也走了。最后,就是拆遷。房,院,樹,都沒了。巧合的是,拆遷的那一年,無花果樹的樹齡也是84年。這對于一生孤獨的奶奶,也許算是一種安慰。
奶奶走了,母親走了,無花果樹也走了。她們真的都變成了童話,變成了一只只鳥兒,棲息在我記憶的枝頭。無數(shù)個夜晚,我都會在夢中回到那個郁郁蔥蔥,掛滿神秘果的樹下去尋找,尋找我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