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忠朋
匹提趴在三樓窗戶前面,歪著頭往下看。這條走廊偏僻一點兒,背光,再往旁邊走就是衛(wèi)生間,比起病房排列的地方,這兒的消毒水氣味稍微不那么濃烈,他討厭那種氣味。離他不遠的地方還站著兩個穿得像模像樣的男人,小聲交談著,較年長的一個頭發(fā)有點兒摻白,手上夾著一根點燃的煙。他們和匹提一塊兒透過巨大的窗玻璃歪著頭往下面看。在那幫人密密麻麻圍在一起的地方,本來有一小群鴿子,現(xiàn)在它們飛走了,這輛救護車過來占了它們的地兒。匹提不相信這輛救護車進來的時候醫(yī)院里能有人沒聽見,那場面簡直讓人以為是一場戰(zhàn)亂。先來的是越來越響的車笛聲,緊接著他聽到幾個嗓門厚實的男人開始大喊大叫,然后他聽見女人的哭聲。他看見人們伸長了脖子湊過來,圍成一個圈。從車廂里下來的穿白褂的人費了挺大力氣才把人群轟開一些,雖然總免不了有那么幾個好奇心旺盛得不得了的,但已經(jīng)不礙事了??蛇@時候擔(dān)架上躺著的那個出了問題。兩個醫(yī)生小心翼翼地把他從后車廂里架出來,接著就要慌忙往大樓里推,這時候圍觀的人里不知哪個大叫了一聲,他們才發(fā)現(xiàn)病人的肚子在出血。一個醫(yī)生趕快往車廂里鉆,不一會兒就取出了一大卷繃帶和一些別的什么,可就這不一會兒的工夫,那病人衣服上的紅塊越來越大,幾乎把人從當(dāng)中分成了兩截。人群里驚呼不斷。兩個醫(yī)生在太陽底下解開他的衣服,埋頭處理了一陣子,才又把他推進了大樓里。人們被留在原地,很快散開了,匹提看見院子里的地磚上留了一小塊血跡。外面的地磚是很粗糙的,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沖干凈的,匹提想。他不知道這個不幸的人身上發(fā)生了什么,但假使他沒能撐過去,他也不是什么都沒留下的。他留下了這塊血跡,足夠人們在太陽底下踩上好幾天,人們看見這塊血就能想到他。
即使是在市中心醫(yī)院,這樣的情況也不多見。他回過神來的時候,近旁的兩個男人已經(jīng)離開了。保潔阿姨在廊道盡頭把水龍頭開大了,提著拖把一下一下往水池里戳。他低頭看了眼手機,已經(jīng)過中午了;媽發(fā)來微信說,你兵哥哥到了,下去接接他。他把手機塞進口袋,朝電梯走去。
經(jīng)過中廳的時候,有幾個人趴在圍欄上往下看,他沒有理會,乘電梯到了一樓才知道他們在看什么。光滑的地板上被拖把拖出一道濕漉漉的路徑,不用猜也知道是那個肚子流血的人被推進這里來了。重癥監(jiān)護室就在這棟樓上,這一點匹提是很清楚的。他忍著消毒水的味道,蹙著鼻子走出了大樓。
他一邁出臺階,外面的熱氣就撲到他臉上。看不見的蟬在四周叫個不停,太陽很毒辣,他必須把眼睛瞇起來才能適應(yīng)。他有意繞開那塊血跡走。一輛黑色的老桑塔納開進大門來,因為年歲太久,車身已經(jīng)有些扁下去了。匹提跟著它走,它順著兩側(cè)車位一直往里開,在快到頭的地方找到一處空位,熟練地拐進去了。車上下來一個相當(dāng)魁梧的男人,他一下車就把夾在耳朵上的一根煙拿下來含在嘴里。
“哥哥?!逼ヌ釋λf,搔了搔后腦勺。
“哎?!北o煙點上火?!澳銒屵€在樓上?”
“嗯?!?/p>
匹提等了兵一會兒,好讓他走在前面,自己跟在邊上。兵輕輕捏了捏匹提的肩膀,兩個人往大樓走去。
“你姑姑呢?”
“都在上面。”
“我知道了。這兒是怎么了?”
“不知道,”匹提說?!翱赡苁怯腥顺鲕嚨溋??!逼ヌ岚岩环昼娭澳慷玫那闆r一句帶過,不想說太多話。這一個禮拜以來,他都不怎么想說話。
“好家伙。撞得不輕快。”兵抽著煙,仔細端詳著那塊血跡,從旁邊繞過去了。
兵不是個當(dāng)兵的,是個司機。他的小名叫兵,是匹提姑姑家的表哥,就是此時此刻正和匹提的媽媽一起守在醫(yī)院大樓的那個姑姑。兵有一副標(biāo)準(zhǔn)的用“魁梧”這個詞來形容的那種身材,他跟匹提站在一起就像一頭黑熊,匹提跟他站在一起就像一根柴火。他穿著浸滿汗?jié)n的廉價短衫短褲和一雙舊涼鞋。他的頭很大并且非常圓,眼睛很大,永遠瞪著,耳朵也很大,朝兩邊支棱著,有點兒像葫蘆娃的造型;既然如此,他的脖子必須要很粗;從肩膀開始,他渾身上下就一樣粗了。他的皮膚不比一個非洲人白多少,這是常年在外面開大車暴曬的緣故。他開的是那種巨大的、光是輪胎就有半人多高的大卡車,油罐車有時也開。匹提聽人說過這種車的厲害,說是如果這樣一輛大車的輪胎爆了,而旁邊正好有人經(jīng)過,飛出來的鋼圈把人旋成兩半一點問題也沒有。這種事的真實性欠考究,卻足夠聳人聽聞,所以一直以來,匹提在路上經(jīng)過這種車的時候,尤其是在夏天,他會加快腳步。兵在他面前就有這種大車一樣的威嚴。
他們沒有直接上樓,而是像每天的這個時候一樣,穿過大廳,從另一邊的出口出去,那里連著一條用石柱撐起來的帶頂棚的廊道,通向繳醫(yī)藥費的大廳。你能在廊道里看到大聲打電話的人和對著收據(jù)皺眉頭的人,他們腳步匆忙。
“你去交吧,我在這兒抽根煙。”兵從他的皮包里拿出兩沓紙鈔,交到匹提手里?!澳煤昧??!?/p>
匹提拿著錢,等前面排隊的人們陸續(xù)拿著單子離開后,輪到了他。他有點兒緊張,以前都是兵哥哥站在這兒交的。他們商量好了,所有人都一起商量好了,由兵負責(zé)把匹提爸爸每天的藥錢從銀行提出來存上,之所以不多預(yù)存一些,是因為姑姑相信壞醫(yī)生會坑你的錢,她甚至能舉出例子來證明這種事真的會發(fā)生。總而言之,這件事是他們讓兵去干的,而不是匹提,因為他還不會開車,他還小,還不應(yīng)該太多接觸車啊、錢啊這一類的東西,哪怕是發(fā)生了這樣的事兒。他這一禮拜每天跟著兵來到這里,只是因為他們需要通過這種方式來向兵表達,他不是非得替匹提干這事兒,他們都很感激兵。但今天兵突然想抽根煙了。
“交今天的藥錢?!逼ヌ嵴f,把那兩沓錢遞進收費口里。
“幾號病人?”窗口里穿白衣服的女職員問他。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電腦屏幕,既不看他,也不看那兩沓錢。
匹提被她問住了,他不知道爸爸的編號,緊張得啞巴起來。他扭過頭去沖著在墻角抽煙的兵,用目光向他求助,兵察覺到了,便把眼睛瞪得大大的,這是在問他怎么了。
“病人姓名?”女職員又問了。匹提還在為剛才的問題犯啞巴,女職員就又重復(fù)了一遍?!安∪私惺裁疵??”
“匹紅軍?!逼ヌ嵴f。“一匹馬的匹,紅軍?!?/p>
他看見她往電腦上敲了幾下,接著把那兩沓錢拿進去放進驗鈔機里,又拿出來?!耙还矁扇f,都存進去是嗎?”
“是?!?/p>
“二十六號匹紅軍,存入兩萬。單子拿好?!?/p>
匹提出來了,兵迎面朝他走過來。
“存上了?”
“存上了?!逼ヌ岚褑巫咏o他看,想著他會接過去,但他只點了點頭。
“把單子給你媽。你爸爸是二十六號,二十六號,記好了。記住了嗎?”
“我記住了。”
“嗯。吃飯了嗎?”
“還沒吃?!?/p>
“還沒餓嗎?”兵又從他的包里摸出二十塊錢,交到匹提手里。“吃飽了早點回來?!?/p>
匹提接了錢,點了點頭。他看著兵和兩個穿白褂的醫(yī)生一起進了電梯。
匹提就是在這時候又看到了那一小群鴿子,它們又回來了,落在離那塊血跡不遠的地方,它們低頭抬頭,漫不經(jīng)心地跳一跳。這小城市也有一個動物園的,匹提很久以前去過,那兒有一個專門喂鴿子的地方。跟眼前的這些不一樣,那是白花花一大群。買一袋鴿糧,倒在手心里一點兒,把手臂張開,就會有鴿子落在你的手上。關(guān)于這個城市又關(guān)于鴿子的,匹提好像就記得這么點兒。你在那兒買鴿糧貴得要命,很小一袋就要十塊錢。
所以這是幾只離群的鴿子,不知道為什么它們每天都愛離開大部隊來這個住滿病人的院子里轉(zhuǎn)一轉(zhuǎn)。它們灰頭土臉的,一只鴿子的臟翅膀上粘著另一只鴿子的已經(jīng)干了的黑綠色的屎。
偏偏是發(fā)生了這樣的事兒。每次身邊全是自己不認識的人的時候,匹提就會很無助地這么想,他現(xiàn)在一個人走出醫(yī)院,拿著二十塊錢,要找個地方把午飯解決了。偏偏是發(fā)生了這樣的事兒。爸爸是一個禮拜前進醫(yī)院的,先進了一家小醫(yī)院,兩天之后就轉(zhuǎn)進中心醫(yī)院,昨天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過了這么多天才進重癥監(jiān)護室,這告訴你爸爸的情況不是在好轉(zhuǎn),而是在惡化。匹提還記得一個禮拜前的那個早晨,真的是很難忘掉的一個早晨。他記得第一次被吵醒的時候,看了看墻上的掛鐘,才六點剛過五分鐘,陽光已經(jīng)從窗簾沒拉好的縫隙里漏進來了。他半夢半醒地聽見姑姑闖進來,說,還不起來嗎,你爸爸燒傷了,然后從屋里的什么地方拿了些什么東西,便急匆匆地出去了。匹提懶洋洋地睜眼看了看時間,就又把眼睛閉上了。燒傷——他當(dāng)時混沌的腦子里是這么想的——他自己也被燒傷過,那是因為一壺開水,噢,可能叫燙傷更確切一些,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兒。他們應(yīng)該會給爸爸擦點燙傷藥,就像上次他燙傷時那樣,然后心平氣和地過兩個星期,嚴重點兒的話,一個月,等水泡消下去就沒事兒了。上次他叫一壺開水燙傷了腳,可是足足躺了一個月。沒什么大不了的。他當(dāng)時的思路就是這么走的,更可能的情況是,這段思路還沒走完,他就重新進入夢鄉(xiāng)了。這是匹提最懊悔的地方,他一想起來就又惱恨又委屈。他委屈是覺得這事兒不應(yīng)該怪他,要怪就怪他在睡覺,人在睡覺的時候腦筋是不好使的,可是他在睡覺這件事兒好像也只能算在他自己頭上??墒撬谒X這件事上有什么錯呢?在暑假里的早晨六點鐘,你是可以睡覺的,你是應(yīng)該睡覺的。那么因為睡覺頭腦混沌犯下的錯誤也不應(yīng)該算在他頭上。但是這道理你跟誰去講呢?他委屈極了,他自己也覺得自己滑稽,可他真的委屈極了。那個早晨,他還蒙眬地聽到媽媽的聲音,大伯的聲音,伯母的聲音,聲調(diào)短促尖銳,像催促像吵架,但匹提再也沒有睜過眼。
后來,像身體里的一個什么東西被一下子抽走了似的,他騰地從床上坐起來。七點半了。屋外面已經(jīng)沒有人了,土路上車輪軋過的痕跡還很清晰。天氣好得不得了,太陽又大又亮。他能感覺到額頭上正在冒汗。他給媽媽打電話,想弄清楚這是怎么回事,可是媽媽頭一句話就是“你過來嗎”,這讓他準(zhǔn)備好的“我爸怎么了”這句話再也問不出來了。你不應(yīng)該這么問,你理應(yīng)已經(jīng)知道是怎么回事兒了,從早晨開始你就應(yīng)該知道怎么回事兒了。于是他說自己打輛出租車趕過去,媽媽說不用了,她說中午的時候兵會去,讓匹提坐著兵的車過去。過了一會兒,姐姐打來電話了,她頭一句話是這么說的:“你別害怕,爸爸的情況不能說不嚴重,但也不是特別嚴重?!弊鳛橐痪浒参咳说脑掃@么說出來,匹提一聽就明白了。
到了醫(yī)院,匹提終于清楚了爸爸出了怎樣的事兒。前一天晚上,在爸爸工作的海港上,他們幾個人裝了一夜的貨,裝完的時候已經(jīng)快天亮了。有一個朋友決定到他住的地方去歇一會兒,喝口水。盛夏的晚上,你能聽到蟋蟀的叫聲——這是匹提想象出來的——兩個人光著膀子,把短衫脫下來拿在手里趕蚊子,一前一后,也走也說也笑。雖然工作了一夜,但直到這個時候,爸爸還是很高興的。然后爸爸進門開燈,就在這個時候,爆炸了。那個朋友說,他當(dāng)時被熱浪嗆得倒退了好幾步,差點摔在地上??粗藦幕鹄锱艹鰜?,他把手里的衣服展平了使勁往他身上撲,火就是不滅,最后爸爸一頭跳進了不遠處的一灣臟水溝里。就是這么回事兒,再后來就是那天早上匹提感覺到的事了。聽這個故事的時候,匹提坐著,兩只手揣起來,一動也不動,但只有他自己聽得到,他的心在怦怦亂跳,像在廉價影院看一場音量非常大的轟隆隆的動作電影時那樣,像上課時被老師點到名字那樣。
除了正對面是一家壽衣店,醫(yī)院對面的一整條街都是吃飯的店家。盡管這樣,匹提還是打算去很偏的、塑料牌匾曬得褪了色的那家面館。這樣的地方一般便宜,量大,油少,無論哪樣都合他的心意。
他們猜是天然氣管線的密封性出了問題。當(dāng)然也可能是爸爸出門前忘了關(guān)閥門,但是大家都盡量不提這種可能性。也有別的說法,姑姑反復(fù)用很神秘的口氣壓低聲音說,是不是在外面惹下了什么仇家,她反復(fù)提醒大家別把她說的不當(dāng)回事。匹提記得第一次進病房看爸爸的情景,他記得進門前,姐姐拉住他,叫他做好心理準(zhǔn)備,他也記得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心里的感覺,是種戰(zhàn)栗又絕對新鮮的感覺。他進去的時候,爸爸在睡覺,除了面部,從頭到腳包得嚴嚴實實。很顯然,要不是得喘氣和吃東西,那張臉也是很需要包一下的,因為那張黑臉,匹提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從上面尋出一點兒爸爸的樣子。又黑又腫,整個面部都鼓起來了,爸爸是個瘦子,十五年的時間里,匹提從記憶里搜尋,爸爸最胖的時候也遠不及這個樣子。
像個煎過了火的水煎包。匹提突然想到這個,有點兒滑稽。很不應(yīng)該,可匹提腦子里第一個出現(xiàn)的就是這個。一只煎糊了的水煎包的面皮。
“今天吃點兒什么?”面館老板用十分溫暖的聲音說。在醫(yī)院旁邊開飯店,你就得鍛煉出這種能力,事實上,顧客也確實很受用。一整天你圍著你要照看的病人和醫(yī)生護士們轉(zhuǎn),有時候最想見的就是這么一位面館老板。匹提看著墻上油乎乎的菜單,想著今天要不要換個口味。
一只煎糊了的水煎包的面皮,太不應(yīng)該了,要是他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姐姐,肯定要狠狠地挨一頓罵。但看著面前這張臉,匹提控制不了自己的思想。如果你經(jīng)常吃水煎包,你就會知道,在整齊排列的一屜包子底下,襯著一層連在一塊的面皮。如果手藝好,火候恰當(dāng),那層面皮就是金燦燦、軟綿綿的,看上去非常有誘惑力,這樣的大部分人都愛吃;火候略大一點兒,那么面皮略微發(fā)焦,黃里透著紅色,口感酥脆,匹提正是最愛把這樣的面皮揭下來嚼??扇绻莻€手藝不熟練的年輕師傅,火候不會把控,那包子就有可能變成這副樣子,糊得一塌糊涂??粗矍斑@張臉,匹提感覺到一些他熟悉的什么東西正離他遠去,另一種陌生的東西正撲面而來,而他還遠沒有準(zhǔn)備好。他拼命克制自己的思想,想靜下心來去看看爸爸的情況,像一個兒子那樣,看看爸爸的手,看看爸爸身上的繃帶里滲出來的黃色液體,可是,包子,包子,包子。
“還是一碗手搟面,加雞蛋?!?/p>
“老樣子,馬上就來?!崩习宓穆曇艏炔粴g快,也沒有裝模做樣的悲傷,溫和得恰到好處。
吃飯的時候,他想起前一天爸爸進重癥監(jiān)護室的情形。那是在夜里,已經(jīng)很晚了,他們說定了以后,馬上就動起身來。兵幫著一個上年紀(jì)的男醫(yī)生處理掉連在爸爸身上的那些儀器,姑姑在抹眼淚,媽媽抹完了眼淚,在慢慢地做醫(yī)生吩咐她的一些不那么重要的事兒,姐姐站在一個角落抱著孩子。匹提站在床頭不知道該干什么?!昂⒆樱屢蛔??!贬t(yī)生對他說?!俺鋈サ龋瑒e礙事。”兵瞪大了眼睛大聲對他說。他們兩個都非常忙。匹提就出去了,找了一個既能看見里面又不擋門口的地方站著。他覺不出自己有什么心情,只知道將要發(fā)生的事兒肯定是他從來沒體驗過的。爸爸被推出來了,醫(yī)生拉著病床跑在最前面,兵一只手扶著床沿,另一只手把一個輸液瓶高高舉過頭頂。所有人都跑起來了。那是一個瘋狂的景象,匹提覺得在哪兒見過,并且見過不止一次。你能看見爸爸黑色的臉在床上快速晃動,看不清楚是睡是醒,你看見老醫(yī)生揚起來的細瘦的脖子,看見他臉上的疲憊,你看見所有人但凡是閑出來的手全都抓在床沿上,他們俯著身子,大氣不出,緊緊跟上醫(yī)生的步子。你聽見亂七八糟紛至沓來的腳步聲和病床輪子吱扭扭的扭動聲。一眨眼的工夫,他們從病床里拐彎跑到了走廊上,像閃電一樣從匹提眼前劃過。越來越熟悉了。他學(xué)著其他人的樣子,一下子趴到了那個吱扭作響的東西上,抓著床尾的鐵護欄,沒命地推了起來。他們經(jīng)過一大群病人家屬打地鋪過夜的地方,你能感覺到人們投射在你臉上的火辣辣的目光,你也能感覺到貼著兩頰飛過去的涼風(fēng)。他們跑得飛快,進電梯的時候不得不慢下來,因為要去三樓,出了電梯,他們又跑得飛快。要進最后一道門的時候,一位年輕的醫(yī)生提前給他們開了門,只準(zhǔn)醫(yī)生和病床進去,把其他人攔在了外面。匹提不知道這一段路用了多久,只覺得像做夢一樣。這時候他意識到他和他的親人們開始喘氣。
I-C-U。他們站在門外等的時候,匹提在墻壁上看見了這個縮寫。他想起了他看的那些電視劇,像他這么大的孩子還是很喜歡看電視劇的,情節(jié)很刺激、很離譜的電視劇、電影,他和他的朋友們都喜歡看,喜歡在一起看。從那些東西里,他們學(xué)到了不少這樣的知識,比如他們知道SOS,代表求救?,F(xiàn)在他比他那些朋友們多知道一個了,他想。要是以后他們聊起來,他就問他們ICU是什么,絕對能把他們問得犯起啞巴來。他要很高傲地宣布答案,這是重癥監(jiān)護室的意思。他們就該比他少知道這一個,因為他們的爸爸還都好端端地坐在家里看電視。過了一會兒,老醫(yī)生出來了,說病人已經(jīng)安置好了,狀況穩(wěn)定。兵讓所有人下樓睡覺去,最后他捏了捏匹提的肩膀。匹提下樓的時候想起來,剛才熟悉的情景就是在電視里看來的。他想起那些模樣姣好的演員們,在鏡頭前面,操著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推著病床大聲喊叫。他曾經(jīng)以為這種事兒很離譜,他以為經(jīng)歷這種事的人一百個人里也挑不出一個來,可現(xiàn)在這樣離譜的事兒找到他身上來了。
現(xiàn)在這離譜的事兒找到他身上來了,他一點兒都不想回醫(yī)院。老板面帶慈善的微笑目送他出門。天氣實在是太熱了,讓人不想走路,他想蹲下,或者躺下。要是太陽沒把路面曬得發(fā)燙的話,他真想直接躺在馬路上,再也不起來了。他回醫(yī)院的時候,那群鴿子還沒飛走,一只只立在樹蔭里,懶洋洋的。
爸爸進重癥監(jiān)護室以后,不再需要人們輪流進病房伺候了。他們把地鋪挪到三樓來,大家只需要待在地鋪上,睡覺或者隨便干點兒什么,等醫(yī)生來找他們。醫(yī)生會定期允許一到兩位家屬進病房看病人。首先他們需要填一個登記單子,然后需要穿上那種藍白色的防護服,把自己打扮成爸爸絕對認不出來的樣子進去跟爸爸說幾句話,說完再把那套防護服還給醫(yī)生,她會幫你扔進垃圾桶里。你看不到爸爸的任何反應(yīng),但實際上你說的他都聽見了,反正醫(yī)生是這么說的。雖然各位的愁苦還都掛在臉上,但確實是不再像前幾天那樣忙碌了。
匹提回到醫(yī)院的時候,姐姐回家了,她懷里一歲多的孩子已經(jīng)很久沒有在軟床上睡過覺了。媽媽也回去了,因為家里的狗一定快餓死了。匹提從三樓電梯走出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們的地鋪上沒有人。他順著一溜花花綠綠的地鋪往前走,在通向四樓的樓梯上看見了兵,他坐在臺階上,手里拿著一根煙,但是他不能抽。姑姑坐在稍下面一點兒的地方。匹提在姑姑身邊坐下來。午后姑姑一般是要睡覺的,可今天她沒有,而是跟他一起坐在臺階上,匹提就應(yīng)該意識到出了點兒什么事的。但他沒有,他的心思全被走廊那頭的一家人吸引過去了。在走廊另一頭,有一家人很悲傷地坐在地上,兩個女人在流淚,發(fā)出很細微的嗚嗚的聲音。
“他們是怎么了?”匹提問。
“人快不行了。”兵說。
“哪個?”
“就是中午出車禍的那個,失血過多了,現(xiàn)在還在找人輸血?!北噶酥父糁袕d對面的一個大間,門是透明的,可以看到幾個人在志愿排隊獻血。
匹提看見姑姑把臉別到一邊,兵也看見了。
“我看見了,那個人的肚子流了很多血?!逼ヌ嵴f。
姑姑沒有出聲。
“推進樓以后還在流血?!?/p>
姑姑突然抽搭起來了,就在自己的壯得像頭熊的兒子面前,聲音簡直像個小女孩。匹提嚇了一大跳,一下子什么也不敢說了。兵“嗐呀”一聲站起來,掐著煙直接從樓梯走下去了,這是在說,他受不了這樣哭哭唧唧的女人。匹提愣愣地坐了一會兒。有這么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在你身邊抽泣,你根本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兒,根本不知道該說點兒什么,讓人難受得要發(fā)瘋。他慢慢地站起來,從姑姑身邊繞過去,也下樓去了。
院子里有幾個很大很矮的樹壇,兵在一個樹壇邊上找了蔭涼的地方坐著,手里的煙已經(jīng)點燃了。匹提也過來坐下了,他不知道該說什么話,耷拉著腦袋,雙手交叉在膝蓋上,腳尖一下一下地打拍子。
“中午吃的什么?”兵說。
“面條?!?/p>
“錢夠了?”他其實知道很夠。
“夠?;司艍K錢?!?/p>
有好一會兒,誰也沒說話。兵吐了幾個煙圈出來。
“你爸爸得加藥了。”
匹提打了個哆嗦,但說實話,他不是很明白。他從來沒操心過藥的事兒,他甚至不知道這為什么算得上件大事兒。
“你爸爸的情況不如昨天了,這是那個老大夫說的。他們要給你爸爸加藥。一天就用一盒,我看見了,就這么大小一盒,”兵用手指比了一塊距離,“你知道多少錢?嘿嘿?!北ζ饋砹耍鷦e人講一些離譜的事兒的時候就愛這么笑。他巨大的拳頭伸出兩個指頭來。
“兩千。好家伙,這么大小的一盒,兩千。進口的,醫(yī)保不管?!?/p>
匹提看見他抽了一大口煙。應(yīng)該是不到兩千,匹提想。大人們說話多少會夸張一點兒,可能是一千五,也可能是一千八。他實在是不知道應(yīng)該說什么,只好在腦袋里這么亂七八糟地想。
“這回每天兩萬塊錢就不夠了。你知道你媽一年賺多少錢嗎?嘿嘿,”兵又笑起來了,他拍了拍匹提的后背,用一只大手輕輕捏了捏匹提的肩膀。“跟你說你也不明白?!?/p>
“那怎么辦?”匹提說。
“有辦法?!?/p>
“我姑姑就是在擔(dān)心錢的事兒嗎?”
兵搖搖頭?!八切奶鬯值?。”他突然轉(zhuǎn)過頭來看著匹提?!澳悴挥脫?dān)心錢的事兒,聽見了嗎?你媽沒錢了,我不會扔下你爸爸,我沒錢了,你姐姐也不會扔下你爸爸。都沒錢了,咱們就一起借。能用錢解決的事兒都不是事兒。你明白了嗎?”
那幾只鴿子不知什么時候飛到他們腳邊來了。兵把抽完的煙屁股丟過去,把一只小一點兒的鴿子嚇得跳了起來。他們倆都笑起來了。
“醫(yī)院里很少見這玩意兒,哈?”他輕輕捏著匹提的肩膀。“上去睡會兒吧。”回去的路上,他一直捏著匹提的肩膀,對他念叨,能用錢解決的事兒都不是事兒,能用錢解決的事兒都不是事兒。姑姑已經(jīng)睡下了,臉上還能分辨出淚痕。另一頭的那家人看不見了,大概也安頓了。很難得,走廊上的人們各自安靜,像人間每一個尋常的午后那樣。
一整個下午,匹提都沒什么事兒可干。兵接了一個誰的電話,急匆匆走了,只有姑姑和匹提待在醫(yī)院里。匹提是和姑姑待不下去的,因為她老是在他耳邊嘀咕一些爸爸一定是結(jié)了仇家、醫(yī)院一定是坑了他們錢的事兒,他實在聽不下去,就一個人趴在窗邊看鴿子。他有時候想起爸爸,有時候想起出車禍的那一家人,有時候想起醫(yī)院外面的事兒。有時候他想起一個和他很要好的女同學(xué),然后立刻打斷自己,告訴自己不應(yīng)該想這個。幾個小時沒事可干的下午,他能想起很多很多。
兵是傍晚回來的,匹提出去接他,兩個人一起吃了晚飯。媽媽晚上才回來,剛回來沒多久,就被醫(yī)生喊走了。“匹紅軍的家屬在嗎?”媽媽說,是我丈夫。醫(yī)生說你來吧。那個老醫(yī)生把事情搞得很神秘,弄得大家都緊張起來。姑姑從地鋪上站起來,用很別扭的普通話問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大夫說沒什么事,他只對一個人說就行。匹提仰起頭看兵,兵捏著他的肩膀,推著他跟著醫(yī)生走。老醫(yī)生看見了,也沒有阻攔。姑姑又在原地癱坐回去了。
醫(yī)生帶媽媽進了一個隔間,沒有關(guān)門。匹提知道兵想讓他進去,他有點兒害怕,但并沒有反抗的打算。他感受到一只大手在后背上推了推他。
匹提進門了,不知所措地站在門口,兩只手垂在腹前,緊緊地握在一起,每一只手都覺得另一只手冰涼。屋里有一股很濃的藥水味道,頂上的燈把這塊小空間照得非常亮。老醫(yī)生坐在一只凳子上,把眼鏡摘下來。媽媽在另一只凳子旁邊站著。匹提注意到媽媽的雙手跟自己的姿勢一樣。
“坐吧?!崩厢t(yī)生非常和藹。
媽媽坐下來。
“這是?”老醫(yī)生看著匹提。
“他是我兒子?!眿寢屨f。
“進來吧,陪在你媽媽身邊兒,”老醫(yī)生和藹地問,“你多大了?”
匹提以為媽媽會替自己回答,但是她沒說話。
“十五歲?!逼ヌ嵴f。
老醫(yī)生長長地呼了一口氣?!安挥镁o張,”老醫(yī)生說。“不用緊張,沒事的?!?/p>
匹提從一旁把手撫在媽媽的臂膀上,不知道自己在抖還是媽媽在抖。
“病人的情況暫時是穩(wěn)定的,你們不用緊張。病人在重癥監(jiān)護室,也一定能享受到最好的醫(yī)療條件,這些都是能跟你們做保證的。我今晚叫你來主要是想說,”他頓了一下,觀察了兩個人的表情,然后才接著說,“重癥監(jiān)護室的花費是很大的,為了盡可能地讓病人恢復(fù),我們用的都是這里最好的設(shè)備和效果最好的藥物。今天病人的血液出現(xiàn)惡化的情況,我們決定加藥,藥物的價格不低,這你是知道的?!?/p>
匹提覺得媽媽抖得厲害起來了。
“根據(jù)病人目前的情況看,我們不排除后續(xù)還要加藥的可能。遇到這種情況的病人呢,我們作為醫(yī)生,為了你們好,一定要把情況說清楚?!?/p>
“我知道了,大夫?!眿寢尩穆曇粢苍诎l(fā)顫。
“好。以前說過,病人的情況是87%面積的燒傷,這種程度燒傷的表皮已經(jīng)很難抵抗病菌了?!?/p>
“……我們了解到病人受傷后跳進水里了,是吧……是的,我理解,確實降低了表皮的受損程度?!?/p>
“……但是,已經(jīng)有一部分病菌進入病人血液了?!?/p>
“……已經(jīng)有很多病菌進入病人血液了?!?/p>
“……病人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敗血的癥狀,所以今天我們決定必須加藥?!?/p>
“……不是白血病,敗血是血液里臟東西過多的一種癥狀?!?/p>
“……作為一個見過那么多燒傷患者的老大夫,我估計,后期可能還會加一些藥物?!?/p>
“……如果堅持治療,病人后期肯定還要加大量的藥物?!?/p>
“……我們、不能、百分之百地保證,能挽留住病人的生命?!?/p>
“……說實話,把你丈夫留住,我的把握不是很大?!?/p>
匹提都沒注意從什么時候開始,媽媽已經(jīng)流眼淚了。他去給媽媽拭淚,但媽媽抓住了他的手,緊緊地攥著。
“作為醫(yī)生,我需要你知道,如果堅持治療,很可能人財兩空?!?/p>
媽媽一下子哭出了聲。媽媽是個要強的女人,她不想在這種場合表現(xiàn)得自己很脆弱,她希望把哭泣的聲音咽下去。但是那一股一股的悲傷一下一下地沖擊著她的喉嚨,越是要忍,那悲傷就越厲害。匹提聽著媽媽一下一下的哭聲,心里一下一下地打顫。
“救命的希望不是沒有,能預(yù)見的最好的結(jié)果是,恢復(fù)到生活勉強自理。我們需要把這個情況告訴你。你權(quán)衡一下,無論你做什么決定,我們都完全尊重和理解?!崩厢t(yī)生沒管媽媽的哭聲,很絕情似的,把他的話說完了?!靶枰阕鰝€決定。堅持治療,還是?”
出來的時候,匹提在門口撞見了兵,姐姐也在,看來是兵打電話把姐姐叫來了。姐姐攙住媽媽的手臂,慢慢地陪她走到走廊一頭的臺階上坐下。媽媽把臉埋在臂里抽泣,姐姐在撫她的背。抽泣聲漸漸小了。
匹提看看那邊,又看看兵。他知道兵哥哥都聽見了,聽見了那老醫(yī)生說了什么,也聽見媽媽回答了什么。當(dāng)然了,從頭到尾他一句話也沒說。他覺得自己是不是應(yīng)該也像媽媽那樣哭一會兒才像回事。兵還是捏了捏他的肩膀,對他說:“去陪你媽坐坐。你看見了吧,這就是你媽媽?!逼ヌ徇^去坐下的時候,媽媽已經(jīng)止住哭泣了,但臉上的淚痕還沒干。媽媽一句話也沒說,只把匹提的手抓過去攥了攥,看著他的眼睛,掛著滿臉淚痕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她說:“我沒事了,你去吧。我跟你姐姐坐會兒。”
匹提一個人去了中午去的那條偏僻的走廊,外面的星星又大又亮。他想找那些鴿子,但是沒找到,大概是飛走了。剛才在隔間里的事情,他甚至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你在緊張到極點的時候,真的會什么都記不住,因為你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提醒自己,要繃住,繃住,要站著一動不動,表現(xiàn)得正常一點兒。但是他能依稀找出那些進到過腦子里的重要的聲音片段,他也就能想象得出,媽媽是怎么樣在一個冷到讓人發(fā)抖的房間里,抽搭著,一下一下地把那句了不起的話說出來。他又琢磨起上一次見爸爸的時候來,也就是最后一次見到站著的、完好無損的爸爸。實際上,就發(fā)生在爸爸出事的前一天,簡直讓人難以置信。一放暑假,爸爸就叫匹提到海邊去玩玩。“今年到海上跟我玩兒去吧?”匹提去了,倒不是因為他真的想去,而是因為他知道爸爸真的很想讓他去。你以為海邊是陽光沙灘,微風(fēng)白浪,但去過一次你就會知道,只有光禿禿的屋頂,七倒八歪的電視天線,和路邊漁人丟棄不要的硬邦邦的死海星,到處是臭魚爛蝦的味兒。近岸邊那些黑乎乎的淺水里,你知道里頭有什么,因為每次你想解手的時候,爸爸就會拿著手紙過來,給你指一指那邊的巖石。于是匹提就在爸爸的住處躺了半個月。直到有一天,爸爸覺得時候到了,兒子不能老這么躺著,該回去管管自己的暑假作業(yè)什么的了。爸爸把他送回家,他記得他們一家人草草地吃了一頓飯,連菜都沒炒,爸媽饅頭蘸蝦醬,匹提吃涼皮,那是回來的時候爸爸特意在集市買的,他知道兒子愛吃這個。這就是出事前的最后一頓飯。匹提每次都會想,要是他們事先能知道爸爸要出事,媽媽一定會好好地、很豐盛地做一頓,絕不能饅頭蘸蝦醬。爸爸走的時候,在門口說了一聲就出門了?!拔易吡税 ?,他就是這么說的。那時候匹提在看電視。他忘了當(dāng)時在看什么節(jié)目,但一定是個精彩的節(jié)目,因為他只是隔著老遠答應(yīng)了一聲,沒有抬起頭去看看爸爸。他每次都想,要是他事先能知道爸爸要出事,他當(dāng)時一定會抬起頭來看一眼爸爸。
簡直讓人難以置信。緊接著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聽見了媽媽和親戚們那些嘰嘰喳喳的聲音。到醫(yī)院的第一天,他好幾次聽到人說,“幸虧孩子回來了?!闭f這話的人都離他不遠,都用一種讓他覺得不舒服的眼光看著他。只有想到這種事的時候,匹提才會真的隱約有些相信這類傳說和神明的存在。爸爸在出事的前一天把兒子送回了家,最后一次親手給他買了愛吃的涼皮。要是他決定晚一天回來,那天晚上他一定不會去陪爸爸干活,他一定會躺在床上睡安穩(wěn)覺,那場爆炸一定會明明白白炸在他身上。或者干脆點兒,吸了一夜燃氣,他已經(jīng)沒命去感受爆炸了。還有什么能解釋這種事呢?他可不想把救了自己一命的東西,把爸爸永遠按倒在了病床上的東西,全交給巧合兩個字。永遠躺在病床上。醫(yī)生說,能預(yù)見的最好的情況就是,恢復(fù)到勉強能生活自理。這也就是說,那天晚上他忙著看電視沒抬眼去瞧的完好無損的爸爸,他再也不能見到了。能幫助匹提理解什么叫再也回不來的事兒,現(xiàn)在又多了一件。
有哭聲傳來,把匹提的思緒打斷了。有一架病床被推到了中廳后邊的空蕩蕩的大廳里,匹提以前納悶這個什么都沒有的空大廳是用來干什么的,現(xiàn)在他知道了。那一家人跟在后面哭泣。已經(jīng)挺晚了,走廊上不少家屬已經(jīng)睡了,所以除了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太太之外——匹提猜是逝者的母親——其他人都哭得相當(dāng)克制。匹提發(fā)自內(nèi)心地對他們產(chǎn)生了一種敬意。他看見一位像是逝者兄長的男人匆匆從電梯跑出來,走進那家人里頭,看了看病床上躺著的人,然后使勁抿著嘴巴,雙手緊握,往逝者的胸膛上使勁捶了兩拳,發(fā)出梆梆的響聲。那家人全都大哭起來了。匹提沒料到那個梆梆的響聲,把他嚇了一大跳。人死以后就會這樣嗎?你捶他的時候,會梆梆地響,簡直像捶一塊大理石板那樣。他又看見那個男人第一個把醫(yī)院提供的毛巾和溫水利用起來,帶著其他的家人們,開始擦拭逝者的身體。這時候兵過來了,和匹提靠在同一塊窗戶旁邊兒。匹提轉(zhuǎn)過身去看窗外。
“沒挨過去呀?!北f。
“嗯,沒呀?!逼ヌ嵬嶂^,看著樓外面黑漆漆的院子。
“撞得實在太厲害了?!北X得匹提在找什么東西?!澳阍诳词裁囱??”
“沒看什么呀?!彼麑嶋H上在找那塊血跡,這位死去的人中午留下的那一塊。他看到一塊黑乎乎的東西,但光線實在太暗了,他也拿不準(zhǔn)它是不是。
“你媽真是了不得。你明白嗎?你還小,還不明白,你媽真了不得。咱不說她的決定是不是對的,但不管你找誰來說,他都得說,你媽真了不得?!?/p>
“嗯,我明白。”
兵笑了,他捏捏匹提的肩膀?!笆裁磿r候開學(xué)?”
“還有半個多月?!?/p>
“行。開學(xué)了,你就啥都別想。你爸爸這兒有我們。哎,”兵發(fā)現(xiàn)了什么東西?!澳遣皇菃?,在樹壇子后頭?!?/p>
匹提循著兵的目光望過去。原來是那些鴿子,它們躲到樹壇后面去了,不知道為什么還沒回窩。一只兩只露出頭來,有點兒膽怯似的,腦袋望著這邊大樓上的燈光。
“在醫(yī)院里還能看見這玩意兒,哈?”兩個人都輕聲笑起來了。
兵得去勸勸姑姑,匹提一個人下了樓。院子里起了微風(fēng),正好吹去一點兒悶熱。那一小群鴿子躲在樹壇后面怯生生地瞅著他。為什么要下樓來呢?他也不知道。他是不喜歡散步的,他一直覺得,只有對任何事情都失去了樂趣的大人,才愿意用無聊的散步來打發(fā)時間。像他這么大的孩子,是絕不會去散步的,電視上有那么多好節(jié)目可看??墒乾F(xiàn)在他已經(jīng)下來了,他下來以后才開始意識到這件事兒。他突然有點兒害怕,他覺得自己像是被什么東西改變了,或者馬上就要被什么東西改變了,這個東西讓他莫名其妙地走下樓來。他可不愿意這樣。他慌張地思考起來,他想起,媽媽還沒吃晚飯呢。他可以去一趟超市,這樣他下來就不是沒有目的的了。泡面。醫(yī)院是有熱水的,他可以給媽媽買一包泡面,也給姑姑買一包。或者直接買面包,省得泡了。他想著,就這么慢慢走到外面的超市里去,隨便買點兒什么東西,然后就該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