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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龜山有龍

      2021-12-22 08:55:12
      山東文學 2021年12期
      關(guān)鍵詞:良子龜山白蛇

      晏 子

      在龜山,活著的黃二蓮是一個奇跡。她的身世不是杜撰,不是傳說,是千真萬確的事實。見證人是黃大滿,她的公爹、小龍的爺爺。

      那天,大滿背著網(wǎng)來到湖邊,見天色暗沉,浪往岸上撲,一波趕一波。正猶豫,一股龍卷風從龜山頂上刮過來,岸邊的古槐樹枝翻著跟頭往一邊倒。他收不住步子,被吹得原地轉(zhuǎn)圈?;秀敝?,看見一條碗口粗的大白蛇,頭高高揚起,推著一個腌魚的木盆朝岸邊游來。盆里放著一個花布包被,包被里裹著一個嬰兒,睡得正酣。

      蛇有三扁擔長,渾身銀白。尾巴像一把大櫓左右搖擺,呼呼帶著風聲。水立刻向兩邊分開,濺起層層浪花。蛇游泳的姿勢美極了,如一道霹靂閃電掠過水面,又像是一條白緞子在浪尖上起舞。

      一個浪頭把木盆打到淺灘上,蛇的腦袋就勢往前拱了幾米,木盆被推到了岸上。蛇沒有離開,身子收攏,盤成一個圓圈,將木盆箍在中間。蛇頭昂起,小眼睛往外突,像是在尋找什么。當它發(fā)現(xiàn)呆若木雞的黃大滿時,猛地往前一躥,身子立刻展開了,尾巴用力掃了一下地面,飛快地游走了。

      大滿看傻了眼,半天緩不過神來。等大白蛇鉆進水里沒了蹤影,才意識到自己的雙腿跪在地上,渾身癱軟如泥。

      湖上人遇見蛇不奇怪,但他從沒見過這么大的蟒蛇,而且是條白蟒,頎長的身子玉一般光滑而透亮,渾身散發(fā)著祥光。難道它是大白蟒的后代嗎?傳說中的大白蟒是正義的化身,一口氣能吞下三個惡人。

      他不敢怠慢,趴在地上胡亂磕頭,頭皮磕出了血,也不敢停下來。這時,襁褓中的黃二蓮醒了,咂著舌頭咿呀學語,像是對他的一種召喚。他連滾帶爬跑過去,雙手抱起,慢慢將臉貼過去。他驚異地發(fā)現(xiàn),那張紅潤的小臉居然沖他笑。

      次日,漁民在下風汊子里看見一條打翻的船。

      黃二蓮的身世無人知曉,但必定與翻船有關(guān)。龍卷風一條線,經(jīng)過的地方寸草不留。有風必有浪,浪把船打翻了,嬰兒的父母在生死關(guān)頭,抱著僥幸的心理,將她放進腌魚的木盆里,希望求得一線生機。

      漁村人猜測,這揪心的一幕被大白蟒看見,動了惻隱之心,將嬰兒護送到岸上。

      蟒不同于普通蛇類,不僅體積大,而且有靈性,從不傷及無辜,還能護宅保主,湖上人親切地稱它為小白龍。黃大滿堅信,遇上小白龍是吉兆,黃二蓮是老天賜給他的禮物。

      他的女人不信邪,手指刮著臉皮羞辱黃大滿說:“蛇把木盆推上岸?送到嘴邊的肉吐出來不吃?唬鬼喲!講得神乎其神。莫不是你在外面打野食,生下個私生女,編個理由帶回家。”

      黃大滿有口難辯,拽起女人胳膊往湖邊跑。跑到事發(fā)地點,把當初的情景重新描述了一遍,卻怎么也還原不了事實,好像是在講一個天方夜譚的故事。女人說:“湖上無風三尺浪,有風浪滔天。你肯定是看花了眼,哪有什么大白蟒?明明就是一起一伏的浪嘛!”

      經(jīng)女人這么一說,黃大滿腦海里產(chǎn)生了幻覺,整天渾渾噩噩地揣測,到底是浪呢,還是浪里躥出一條白蟒?女人說,這不重要,關(guān)鍵是這妮子不能白養(yǎng)。既然跟你沒關(guān)系,就讓她給咱家續(xù)香火。

      女嬰隨了大滿姓黃,取名黃二蓮。黃大滿有個兒子叫黃小滿,后來成了她丈夫。

      黃二蓮生在蛇年,對蛇有特殊的好感??匆娚撸傄獨g喜地跟上一路,用樹枝輕輕追趕,直到它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家后院有個蛇洞,每次吃飯的時候,總要挑一些飯菜到洞里。小蛇不避逃,粉紅色的蛇信子一伸一縮,像是友好的答謝。她也把舌頭吐到唇外,卷著舌尖撩撥著,算是一種無言的交流。

      不知道是爹娘的遺傳,還是歲月磨合的結(jié)果,黃二蓮長著一張冷艷的臉。白凈的皮膚,細長的眉毛細長的眼,尖下巴大眼睛,走路蛇一樣大幅度扭動腰肢。漁村人都叫她蛇女,但絲毫沒有貶低的意思。她也樂意接受,答應得干脆利落,好像蛇女就是仙女,給臉上貼金抹粉。

      小龍從小目睹爹殺蛇、剝蛇,目光都看硬了,對生命沒有絲毫的憐憫和敬畏。相反,還能從中體驗到成功的亢奮。為此,母子倆的口水戰(zhàn)連連不休。

      黃二蓮:龜山有龍。

      小龍:不對!龜山有蛇。

      黃二蓮:龜山有蛇也有龍。

      小龍:不對!龍臥水底,蛇游草莽。所以,龜山有龜也有蛇。

      黃二蓮:蛇俗稱小龍。遇見蛇要懷揣對龍的敬畏。

      小龍:不對!蛇就是蛇,龍就是龍,龍蛇不能混為一談。

      黃二蓮: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聽一回娘的不行么?

      小龍:不行!見到癩蛤蟆,不能把它想成青蛙!

      小龍從小對黃二蓮有看法,因為爹死的時候,娘沒掉一滴淚,清明冬至也不上墳。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的逆反心理加重,娘指東,他偏向西,叫他打狗,偏抓雞。純粹是報復。娘說爹殺生太多,必遭天譴。如今他一走了之,罪孽要報應到兒子身上。小龍不信,說,人的命,天注定。閻王要你三更死,誰能留你到五更。

      這句話在爹的身上應驗了。六歲那年,他親眼看見他爹死在一條大蛇嘴里,傷口是三個火柴頭大小的洞眼,有褐色的血滲出。爹雙手抱著腿,拼命在傷口上嘬。吸一口,往地下吐一口,牙齒和下巴上全是血。小龍喊一聲爹撲上去,全然不知所措。

      “別過來!”爹的手臂擋在他面前,帶著一股冷風,眼里充滿絕望。不一會,爹歪倒在地上,眼珠子往上捯,臉憋成了紫薯色,頭腫成了一口鍋。當他的身體停止抽搐的時候,人沒氣了。

      而那條蛇,翻浪一般越過爹的身體,尾巴左右甩了幾下,大搖大擺地游走了。它經(jīng)過的地方,泥沙卷起,花草夭折。另外兩個捕蛇人紛紛扔了家伙,給它讓出一條道來。

      黃二蓮趕來的時候,沒說一句話,表情像蛇一樣冷淡,好像這一切在她的意料之中。有人起哄說,哪有死了男人不悲不嚎的?莫非是她下的咒。連一向維護她的公爹黃大滿也看不下去了,怒氣沖沖地吼:“你是盼我兒子死呀?咋就不掉一滴淚珠子哩?做做樣子也好?。 ?/p>

      黃二蓮寡著臉,抬頭向天,嘆口氣說:“常在水邊走,哪有不濕鞋?他殺了多少生啊,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p>

      小龍抹了一把淚,在蛇爬過的地方找到一條蚯蚓,形狀與蛇一個樣子。他撿起一塊石頭,搗蒜一般把它砸成肉泥。不解恨,用樹枝在土里掘,又掘出兩條,用同樣的方法結(jié)果了它們。

      黃二蓮從兒子的眼里看到了殺機,看到了仇恨,看到了殘忍和絕望。從那天起,她管小龍叫活祖宗,預感這個活祖宗將是她一生的痛。

      果然,在今后的日子里,他見蛇就打,捕到鰻魚、黃鱔、泥鰍就殺。長相類似于蛇的,通通該死。死法極其殘忍,或困在壇子里,澆上汽油活活燒死,或用刀切成段,搗成醬泥。

      長大以后,小龍接了他爹的班,成為漁村第二代捕蛇人。一為仇恨,二為錢?,F(xiàn)在城里餐館蛇肉吃香,龜山是天然的蛇場。蛇是個虐待狂,喜歡把龜箍得緊緊的,逼迫它發(fā)出人一般低沉的呻吟。所以到龜山抓蛇,像到菜地里摘菜一樣容易,蛇龜兼顧,比捕魚來得快多了,而且掙的也多。但是,他忽略了一點,他爹那個年代,打蛇屬于為民除害。而現(xiàn)在,蛇被列入野生動物保護行列,捕蛇是違法的。盡管懂這個理,但小龍抵擋不住商家高額定金的誘惑,與良子幾個后生抱成團,明里捕魚,暗中打蛇。

      兒子的行蹤瞞不過黃二蓮。丈夫走后,她從沒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眼一閉,就看見蛇潮水般地從四面八方涌過來,吐著鮮紅的蛇信子,發(fā)出咻咻的攻擊聲。有一個夢更加血腥,她的家變成一個巨大的洞穴,地下、桌子上、墻壁上到處都是蛇。小龍被困在床上喊爹叫娘,渾身上下爬滿了蛇。

      黃二蓮屬蛇,對蛇有一種特殊的敏感,當年丈夫打蛇,就好像打在她身上。有時候,一陣莫名的陰風撲面,恍惚間看見明晃晃的魚叉刺來,肋骨和膝蓋骨冷不丁一聲脆響,然后是一陣鉆心的痛,身子不由自主地癱在地上。每當這種狀況發(fā)生,預感丈夫一定殺生了。找他理論,不聽,反倒吹胡子瞪眼一陣數(shù)落。黃二蓮聞不得他身上的血腥味,帶著小龍住到了偏房。丈夫敲不開門,喪氣地踢著門說:“瞧你那不陰不陽的樣子,跟蛇一個德行。要不是看在兒子的份兒上,早打發(fā)了你?!?/p>

      她不接茬兒,也不開門,自言自語地說:“一輩子太長,與其兩個人心不對嘴,還不如一個人過?!?/p>

      丈夫黑著臉說:“你就該到庵里去做尼姑?!?/p>

      她苦笑道:“我在帶發(fā)修行,給兒子積福報?!?/p>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夫妻情分已經(jīng)到了盡頭,山寒水瘦,落木蕭蕭。再接下去,便是油盡燈枯,一損俱損。二人都沉默了,各自憋著心事。拋開夫妻關(guān)系,兒子還要撫養(yǎng),日子要繼續(xù),湊合著過吧!她暗自較勁,一定要讓兒子遠離殺生,拋開血腥。

      沒想到,小龍不僅繼承了丈夫的衣缽,而且下手比他爹更狠。她心驚膽顫,眼皮子跳個不停,總覺得有禍事要臨頭。

      兒子也屬蛇,為了避開這個敏感的字眼,她用小龍來代替。若有人問起兒子的屬相,她不假思索地回答說,屬小龍的。遇到抬杠的,免不了頂兩句,十二屬相里,只有龍和蛇,哪里多出一個小龍?她立馬變了臉回敬道:蛇是小龍,你不知道哇?回家問你娘去。

      黃二蓮的右眼皮子跳了一天,晚上睡覺的時候,還像蹦豆子,一上一下不得消停。每跳一下,喉嚨管里像蹦出個東西,惡心,想吐。迷信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她從大門對聯(lián)上刮下黃豆大小的紅紙片,貼在上眼簾上,用掌心拍熨帖,嘟囔說:“日鬼了,咋還不消停呢?”

      翌日,她趕早去了左家別墅。左家是一個小村落,在龜山南邊,走路要兩個小時,劃船走直線,一個小時能到。黃二蓮推開雙槳,小船在薄如蟬翼的晨霧中穿行,像一幅緩緩移動的畫。

      之前,有人跟她說,左小天回來了,在外得到高人真?zhèn)?,本事遠在他爹之上。當年,他爹擺地攤捏骨算命,被稱作活神仙?,F(xiàn)在,他接過了他爹的吃飯家伙,不僅會算命,還會替人改命。城里人開車坐船來龜山,生意好得像流水。

      老瞎子算出兒子命中有一劫,一把火燒了老屋,把左小天逼出大湖。他自己也進了城。一根竹棍、一個矮板凳,十字路口的地下通道便是他的福地。從此,他家從大湖上消失了。

      前年,左小天突然像從墳地里冒出來,一躍成為龜山高人。他在荒蕪的宅基地上建一棟五層樓的別墅,把村里所有的矮房子都比下去了,成了一只昂頭的雄雞。

      左小天有個怪癖,一天只算三卦,給再多的錢也不開口。他說,算命改命折壽損陽氣,不能用自己的命去換別人的命。上門的人主要是買藥,他自己秘制的龍骨膏,專治中老年人的腰腿和頸椎,靈驗得很。這味藥的原材料在龜山,所以,他在外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三十年,終究回了老家。

      黃二蓮不愿見他,蘆葦林里那個場景是個噩夢,困擾她許多年。但為了兒子,最終撕下老臉,硬著頭皮求到他門上。

      “抽簽問路?!弊笮√彀押炌策f到她面前,眼睛盯著一只嗡嗡叫的飛蟲。飛蟲落在對面墻上,他吐了一口氣,像一根直直的箭射過去,飛蟲立刻撲扇著翅膀掉在地上。他神情淡定,目不斜視,像一尊高高在上的佛。

      她在心里嘆了一口氣,也罷,一場風雨一場夢,人各有命。到頭來終究是橋歸橋,路歸路,井水不犯河水。她吞下委屈,一切只為兒子,否則,不會拉下老臉來求他。

      抽簽的時候,她的手在抖。抖了半天,終于捉到一支。簽上畫了一只孤鳥立在枝頭,翅膀上插著一支箭,箭頭上有血。她不敢看下面的簽文,這血淋淋的畫面讓她打冷顫。

      左小天接過簽,二話不說合上了?;沃X袋說:“萬事皆小心?!?/p>

      黃二蓮像當頭澆了一瓢涼水,身子立刻軟了。張口想問,又怕問出禍端來。她報上小龍的生辰八字,嘴唇不由自主地哆嗦著,竟說了三個時間段,她自己也拿不準是哪一個。

      左小天依然看對面的墻,墻上什么也沒有,他卻全神貫注,眼珠子也不眨一下。直到黃二蓮報出一串準確的數(shù)字,他才伸出指頭,輪番掐著算了半天,眉頭緊蹙,一言不發(fā)。

      黃二蓮感覺不妙,把身上的錢全掏出來放到桌上。左小天搖頭擺手,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說:“佛只度可度之人?!?/p>

      黃二蓮一下子癱了,撲通一聲坐在地上,情急之下,脫口而出:“左小天你別賣關(guān)子了,趕緊想辦法!小龍有事,我也活不成。”

      左小天雙手合十,二目微合,沉吟片刻對她說:“你兒子命中帶煞,不日有血光之災。”

      這是黃二蓮最不愿聽到的晦氣話,經(jīng)過左小天的嘴,顯得神圣而莊嚴,就像立馬會靈驗。她抓住他的衣袖,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話沒出口,眼里蓄滿了淚。

      “可有辦法?不是說能改命嗎?改呀!現(xiàn)在就改?!?/p>

      左小天正襟危坐,一臉嚴肅地說:“進我的門,得我庇護,隨我的命如何?”

      黃二蓮忙不迭點頭。

      左小天看她的眼神居高臨下,像打量一堆不值錢的臭魚爛蝦,帶著幾分挑釁,撇著嘴說:“廚房在后院,床在樓上?!彪S后補了一句:“不勉強!我現(xiàn)在名聲在外,想攀我的人踮起腳夠不著。我這人念舊?!?/p>

      一口熱痰涌到嗓子眼,黃二蓮感到惡心,蹲在地上劇烈地嘔吐起來。想起二十年前蘆葦林的一幕,她胸口像壓了一塊石頭,憋得透不過氣來。正想發(fā)作,又覺得不妥,兒子的命攥在他手里,不能輕易惹毛他。于是耷拉著臉,低頭不語。

      眼前的左小天有兩張臉,忽而神圣,忽而惡魔。神圣的臉救兒子,面帶祥光;惡魔的面孔猙獰,恐怖,張牙舞爪要吃她。她忽然明白這是一樁交易,左小天還是當年的左小天,世道變了,他沒變。她也沒變,但此時必須要變。她若不變,兒子就要變,變得像黑蛇一樣冷酷、自私、毫無人性。他已經(jīng)在變壞的路上,必須把他拉回來。

      她起身往廚房走,步子很沉,兩條腿拖不動。黑狗汪汪叫著撲上來,她用力一跺腳,瞪它一眼說:到底是個畜牲!

      半晌,飯菜端上桌,左小天吃得咂嘴咂舌,牙齒細數(shù)每一顆飯粒,像是能品出金子。黃二蓮坐在矮凳上,手摁住肚子,不讓它叫喚。心想,渴死不喝陰溝水。今天這一趟,不是雷就是坑,她要步步小心。左小天叫他一起吃,她裝作沒聽見。

      左小天放下碗,慢條斯理地擦嘴、剔牙、打嗝、喝水。最后把頭靠在椅背上,斜眼打量她,像欣賞一件出土的陶瓷,饒有興趣地晃著腦袋。黃二蓮被盯得面紅耳赤,五臟六腑像在燃燒,火從胸口往頭頂上撞。她忍著,眼里憋出了淚,眨巴眨巴眼,沒讓它掉下來。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閻王都敢得罪,唯獨不敢惹他。

      “當年,你丈夫用竹篙把我摁在水里,也是用這樣的眼神看我。但比這惡毒多了,是要置我于死地。后來又一把火燒了我的家?!彼K于說話了,目光收回,盯著天花板上的吊燈,燈上落了一只蒼蠅。

      “你莫栽贓!”黃二蓮爭辯:“當初你爹怕你和黃小滿結(jié)怨,燒了房子以除后患,帶著你離開龜山。黃小滿雖欺世霸道,但不能往他頭上扣屎盆子。”

      那把火千真萬確是老瞎子點的,這件事當時鬧得沸沸揚揚。漁村人都埋怨老瞎子惡毒,年輕人爭強好勝要面子,他不該攪和進去,毀了家園斷了后路。

      左小天的目光明顯露出譏諷和不屑:“真是一床被子不蓋兩樣人。你會親手燒掉自己的家?”

      “有人親眼看見。”

      “有時候眼睛只看到水面上風平浪靜,卻不知水底下暗流洶涌。我爹臨死的時候,手指著龜山的方向說,給別人算了一輩子命,最終沒算到自己的尸骨拋在異鄉(xiāng)?!?/p>

      黃二蓮搖頭,說之前的事并不知曉,別人都這么傳。

      左小天自嘲地苦笑道:“凡事要留后路。黃小滿斷了我的后,我還要給他留后路嗎?”

      黃二蓮進一步證明了自己的判斷,左小天回龜山藏著私心,藏著三十年的恨。此恨不消,難平他心頭的積怨??墒?,黃小滿已經(jīng)不在了,死人如同朽木,是非對錯毫無意義。孩子無辜,不能牽扯到他身上。她剛想接嘴,左小天不給她機會,接著說:“我回來兩年,暗中觀察了許久,小龍好多地方太像我了。他可是我的后代?”他轉(zhuǎn)過臉,目光重新回到黃二蓮臉上。

      “你打什么歪主意?”她忽的站起來,雙手拍在桌子上。因為用力過猛,菜碟子相互碰撞,湯灑了一桌。

      左小天不搭腔,起身往樓上走。黃二蓮跟在他身后,連問了數(shù)遍,他一言不發(fā)。三樓,他推開拐角的一扇門,里面有一張床,被褥凌亂,幾件衣服亂糟糟地堆在上面。黃二蓮一眼認出那是小龍穿過的衣服。寫字臺上立著一個黑色的雙肩包,正面是一個龍圖騰的圖案。

      她撲過去的時候摔倒了,雙腿和手臂抖得厲害。感覺墻在晃,屋頂發(fā)出噼噼啪啪的炸裂,碎磚頭滿天飛。她把兒子的衣服抱在懷里,頭不停地搖晃著,像一只困獸恐懼而絕望。

      “你把我的兒子怎么啦?”她聲淚俱下,嚎啕不止。

      下山的路快了一半,儼然有只手在背后推著走,耳邊竟然有呼呼的風聲。左小天給了她一根桃木和一包神符。心想,早一刻到家,掛了桃木,貼了符咒,兒子就不再犯渾了。

      秋天的太陽虐心,如一盆潑了油的辣子,能燙死一只鵝。山腳下,灘涂裸露,雜草參差不齊。灘連著水,水延伸到遠方,奇形怪狀的卵石被浪沖上岸,風吹日曬,銹跡斑斑。

      黃二蓮的小船停在淺灘上,起錨的時候,驚動了一條蛇。它纏在槳把子上,像一根綠色的藤蔓。聽到動靜,它迅速扭動著細長的身子,順著槳葉鉆進水里。

      左小天說過,下山的時候眼睛看天,遇見白蛇是吉兆;若遇見有顏色的蛇,它身上的毒有多深,小龍的罪孽就有多重。此蛇名叫竹葉青,外表翠綠,與竹子一個顏色,毒性很大。

      她一臉喪氣,后悔不該今天上山,日子、時辰都不對勁。早一天或晚一天,也許就會與災難擦肩而過。可是,她毫無選擇,小龍兩天不見蹤影,問天問地問不到答案。她心里潑了油著了火,掉了魂似的寢食難安。誰知道這龜兒子竟躲在左小天這里。

      左小天說,當年被黃小滿摁在水里,打壞了身子,婚后不孕,妻子外遇生了一個女兒,他無法接受,離婚了?;氐搅她斏剑k了個養(yǎng)蛇場,招小龍為主管,專門伺候蛇。這不是把兒子往懸崖上逼嗎?父債子還,老子造的孽,果真報應到兒子頭上。他還說,辦蛇場是正當職業(yè),為了提煉龍骨膏,給人治病救災。黃二蓮不信,斷定他回龜山藏著心機。目的是用錢收買小龍,以養(yǎng)蛇為名,獲取深山、湖泊中自由出入的野生蛇,一旦敗露,兒子做替罪羊。

      想到這里,黃二蓮渾身打冷顫。她不敢多看一眼左小天,拔腿往山下跑。她要告訴兒子,蛇場是陷阱,不能往下跳。

      風往漁村吹,黃二蓮把雙槳逼進水里,槳葉貼著船身,讓船順風而下。一個人泛舟湖上,無聊、乏味,有一種莫名的孤獨感。抬頭看天,天高云淡;低頭看水,水深莫測。一只白色的水鳥掠過水面,纖細的小爪子落在船頭,悠閑地踱著小碎步。若在往日,黃二蓮會招呼它,逗它說話。但此時,她像霜打的蘆葦,神情萎靡,給人一種遲暮的蒼涼。

      龍哎,崽耶!

      回哎,歸喲!

      天夜著,快回客,

      屋里來恰飯咯!

      她張嘴喊了一嗓子。陰陽腔的特點是一驚一乍,高音與低音是兩個極端。一個如雀穿云霄,一個像魚入水底。一般人不唱這個,只有在極度疲憊、絕望和無助的時候,才借它來提神或消愁。

      黃二蓮把喉嚨喊出了血,把立在船頭的水鳥嚇得往水里鉆,把秋天的最后一個月喊來了。喊聲變成了泣血的嚎,嚎出了前半生的滄桑,后半生的凄涼。

      窗子對面是一棵棗樹。秋天正是大棗成熟的季節(jié),枝頭綴滿了圓溜溜的果實。樹杈上有鳥窩,天不亮就嘰嘰喳喳,把黃二蓮的睡意吵沒了。她打著哈欠,揉著惺忪的雙眼,在一連串窸窸窣窣的響動中燒水、熬粥、蒸菜粑。漁村大多用上了煤氣,唯獨她喜歡土灶。山上不花錢的茅草、樹枝點火就著,把鍋底燒得通紅,像黃昏的晚霞。

      兒子的手機響了一遍又一遍,催魂似的不依不饒。她走到窗下,把耳朵貼上去。對于兒子的行蹤,她既緊張又擔心,自從他和良子混在一起,她就沒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良子舅舅是開飯店的,有一道招牌菜叫白龍過江,對外說是用白鰻做食材,吃過的人都知道,那是正宗的蛇肉。

      天還沒大亮。她側(cè)著身子貓在暗處,兒子看不到她。

      電話是良子打來的,說了好一會,具體內(nèi)容聽不清,小龍只顧點頭答應,情緒頗為激動。最后回了一句:你確信是那條斷尾小白蛇么?

      門吱呀一聲開了,黃二蓮趕緊閃進灶房,故意把鍋碗弄出很大動靜。過了一會,伸出頭,看見天空半明半暗的浮云和立在枝頭啄棗的鳥。她喊了幾聲小龍,沒有回應,急急撲向兒子的房間。床是空的,屋子也是空的,鞋子少了一雙。她沖到后院,見茅房門緊閉,上前推了一下,里面?zhèn)鞒隹人月暎潘闪艘豢跉?。又轉(zhuǎn)身潛回兒子房里,看被褥底下左小天畫的神符還在,舒了一口氣,回了灶房。

      約莫過了半小時,她端菜上桌,喊小龍吃飯,無人搭理。再次來到后院,見茅房的門依然關(guān)著,又喊了兩聲,里面鴉雀無聲。一腳踢開,一只逃竄的鼠慌不擇路,掉進了糞坑。

      她的身子發(fā)抖,兩只手在空中抓撓,頭不由自主地搖晃著。顧不上鎖院門,拔腿往良子家跑。那個電話很可疑,本想等吃飯的時候問個究竟,現(xiàn)在小龍偷偷跑了,一定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走到村口,遇見良子女人,才知道村里人都去看熱鬧了。女人神秘地附在黃二蓮耳邊說:那條蛇精又現(xiàn)形了,追了三年都沒辦下它,這回聽說受了傷,躲在龜山腳下,要不是霧大,早就被生擒活捉,剝皮抽筋了。女人說話咬牙切齒,兩只手比作刀狀,動作殘忍,嘴邊漾著幸災樂禍的竊笑。

      三年前,小龍和良子在龜山腳下剝了一條大白蛇,又在洞口搜到一窩幼蛇,渾身銀白透亮,可愛極了。民間有個說法,蛇極具靈性,如果不斬草除根,會尋仇報復。于是,他們?nèi)挛宄?,用鐵鍬鏟,用樹枝抽,用卵石砸,十幾條小蛇轉(zhuǎn)眼間血肉模糊。

      唯有一條斷了尾巴的小白蛇,靈動得像一道閃電,細長的身子白光一閃,鉆進了草叢里。幾雙眼睛追了幾里路,也沒找到它。小龍傻了眼,握著滴血的鍬,看著地上扭動的半截尾巴,不知所措。

      誰也沒有料到,黃二蓮假裝摔倒,撲倒在小白蛇身上,把它藏在袖筒子里帶回家,用三葉草為它療傷。小龍下湖的時候,她提著魚簍來到溝壑邊,把它放出來透透氣,順便抓些泥鰍田雞給它吃。小白蛇見風長,不到一個月,魚簍子裝不下了,傷口也徹底愈合了。黃二蓮撫摸它光滑的脊背說:“走吧,龜山大湖才是你的家?!?/p>

      蛇像是聽懂了她的話,眼里濕潤潤的,粉紅色的小舌頭在她掌心里一伸一縮,久久不肯離去。

      一天晚上,小龍跑茅廁,聽見棗樹上有響動。隨即白光一閃,一條頎長的身影翻過院墻,眨眼不見了。他立刻意識到那是一條白蛇,渾身透亮。想起當年失蹤的小白蛇,他心里直打冷顫??隙ㄊ撬?!這個陰險的家伙,不僅找到了自己的住處,還潛伏在身邊,太可怕了。它是來尋仇的,說不定哪天被它吃了,連尸骨也找不到。

      他這樣想著,頭皮發(fā)麻,脊背冒汗,血液里那個沖動的魔鬼又張牙舞爪地跳出來。等他取來了魚叉、掛鉤,蛇早已跑得無影無蹤。他對黃二蓮說:“那條蛇不會放過我的,它能識別人的氣味,我就是鉆到地底下,它也能找到?!?/p>

      黃二蓮說:“不會的,它要傷你不會等到現(xiàn)在。”

      小龍驚魂未定,立馬找來鋸子,把棗樹鋸掉了,剩下一截光禿禿的樹樁,斷了白蛇的藏身之地。他還在院子四周埋下掛鉤鐵叉,在窗臺和屋檐下灑上雄黃酒。總之,各種對付蛇的辦法都用上了,只要蛇進了他的圈套,不死也要脫層皮。

      黃二蓮說:“何苦呢,那也是一條性命啊!”

      小龍油鹽不進,態(tài)度決絕:“狼走天下吃人,狗走天下吃屎。畜牲就是畜牲!農(nóng)夫救了蛇,蛇反過頭來咬他。跟畜牲有道理可講么?”

      “你爺爺在世的時候說,白蟒不是普通的蛇,是還沒有完全退化的白龍,我們要善待它?!?/p>

      “娘你是中了蛇毒么?明明是條蛇,你非說它是龍。龍也好,蛇也罷,它們都是殺害我爹的兇手?!?/p>

      黃二蓮無言以對,對著龜山大湖心里默念:走遠些,千萬莫回頭??!

      大概是聞到了死亡的氣息,后來,小白蛇真的沒再出現(xiàn)過。

      黃二蓮趕到龜山腳下,圍觀的人已經(jīng)散了,陸續(xù)往回走。人們見到她,假裝沒看見的樣子,側(cè)著身子仰著臉,眼睛往天上看。她抓住人家的衣袖問:“我家小龍呢?你們看見沒?”沒有回答,只有倉促的腳步聲。

      “你們看見我家小龍沒?他還沒吃飯呢!”她挨個問。最后問到一個醉漢,醉漢是鄰村的二傻子,說話從不看人的臉。他搖頭晃腦像個提線木偶,嘴里呼呼冒酒氣,自顧自地說:

      “那家伙,尾巴鋼鞭一樣硬,啪啪兩下子,狗日的就趴下了?!?/p>

      “小龍么?”她誠惶誠恐地接了一句。

      醉漢被酒精燒得口無遮攔,話匣子一打開,吐沫星子亂飛:“良子那狗日的用魚叉把白蛇的眼睛戳瞎了。蛇疼得發(fā)了瘋,尾巴把他掃出十幾米遠,那血流的,跟殺豬一樣。”

      “人呢?”

      “送醫(yī)院了?!?/p>

      “咋就沒看見小龍呢?他不是和良子在一起么?”

      醉漢張嘴打了一個飽嗝,哇的吐了她一身。袖子抹了一把嘴,手胡亂地指著一個方向說:“跑了。警察說,跑得了和尚跑不掉廟。四個輪子還追不上兩條腿么?他犯法了你知道不?狗日的膽不小,大白蟒也敢殺,那是國家保護動物??!”

      所有的人都走光了,把黃二蓮一人晾在湖灘上。頭發(fā)被風吹起,蓬成一個鳥巢,一只麻雀落在上面,久久不肯離去。她感覺不對勁,右眼又開始跳起來。

      霧漸漸稀薄,龜山輪廓分明,活脫脫一只爬行的龜立在水中。龜頭揚起,桀驁不馴,像極了小龍張揚的性格。

      霧后的太陽如一團火,把黃二蓮的頭曬暈了。她身子蹌了兩下,癱在松軟的沙灘上,再也不想起來。凝視石龜碩大無比的山體,心里一陣陣翻騰。當年,黃大滿在這個地方救了她,她卻沒有把黃家的后代培養(yǎng)好。

      二十年來,她牙齒磨平了嘴唇,好話講了幾十筐,兒子油鹽不進,一步步往泥淖里陷?,F(xiàn)在好了,終于有人能拉他上岸,把他往正道上領(lǐng),這是好事啊。黃二蓮心生感激,眼窩子一熱,滾出兩大顆淚珠子。這能怪誰呢?天作有雨,人作有禍。都怪他自己往死里作,好端端的為啥要殺生呢?山上無爬蟲,水里無魚蝦,還能叫蒼山大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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