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寶中
1
張凡昌還活著的時候,他和蔡秋紅的那些事兒一直是筆糊涂賬。他去世后,那些事兒仍是個謎。
在我老家的村子里,所有人都知道張凡昌是個強奸犯,年輕的時候在蔡坪聯(lián)中當(dāng)教師期間強奸了一個名叫蔡秋紅的女學(xué)生,因此坐過十年牢。他自己說沒有那回事,是他得罪了校長,校長故意誣陷他,就逼迫三個女學(xué)生寫了證明他強奸的證詞。村里人還知道,張凡昌下半輩子的二十多年里,一次次地找那三個女學(xué)生寫證明他不是強奸犯的證詞,跑了一萬多里路,吃盡了苦頭,還差點死了。但直到死,他也沒能證明自己不是強奸犯。
我從記事起就知道張凡昌是強奸犯,并從村里人談起他時的語氣和表情里,知道“強奸”比偷生產(chǎn)隊的糧食壞得多。那時他還在監(jiān)獄里,我還從沒見過他。因為對他很好奇,我對他家的事情也格外留心。
他的老婆馬義蘭長得很丑,皮膚很黑,臉盤子很大,又高又壯。她不愛說話,也從來不笑。她是唯一一個和男勞力一起干活的女勞力。需要兩個人搭伙才能干的活,都是生產(chǎn)隊長和她搭伙。用地排車往地里運送土雜肥的時候,她撅著屁股在前面拉車,車襻深深地陷進肩膀處的皮肉里。隊長在后面躬著腰用鐵锨使勁推,臉上笑嘻嘻的。有一次,隊長的老婆在地頭罵馬義蘭,說她“屁股大得像磨盤”“不要臉”之類。罵了幾句又揪著頭發(fā)打。馬義蘭臉上被隊長老婆撓出了七八道血印子,但她一聲不吭。
那天下午我領(lǐng)弟弟去玉米地里割草,傍晚回家的時候,弟弟的腳被一只破碎的玻璃瓶子扎破了,坐在地上嗷嗷大哭。我扔下籃子,背他回家。他在我背上很沉,每走幾步就得停下歇一會兒。路過地頭一眼機井時,我看見馬義蘭正圍著機井轉(zhuǎn)圈。她穿一件嶄新的藍底綠碎花的新汗衫;千層底布鞋的底子是白的,顯然是第一次穿;眼睛紅紅的,臉色發(fā)灰。我請她幫我把弟弟背回家去。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咧了咧嘴,詭異地笑了笑。我跟在她身后,眼看著她的新鞋底子漸漸沾滿了黃土。
張凡昌的兩個兒子因為在學(xué)校里總是受欺負,小學(xué)都沒上完。大兒子金梁很膽小,如果有人大聲呵斥他一句,他就嚇得尿褲子。小兒子金柱脾氣暴躁,敢打敢罵,曾用半截磚頭把一個同學(xué)的腦袋砸出一個血窟窿。兄弟倆十歲冒頭就在生產(chǎn)隊里掙工分,冬閑時節(jié)去六里地以外的一家磚瓦窯廠出苦力,從一個籃球場大小、深約五米的大坑里,用地排車把那些黏性較強的黃土拉到上面的平地上,用于脫制磚坯。他們的臉都皴得像榆樹皮,手背上凍出了蛤蟆嘴一樣的血口子,經(jīng)常累得抱著頭嗚嗚地哭。
1978年夏天,張凡昌刑滿釋放。他皮膚白皙,瘦高個,見了人說說笑笑的,露一口整齊的白牙。他的形象不符合我對“強奸犯”的想象,一點都不像電影和小人書里的“壞人”,甚至比我那些老師都和藹可親。在村頭的坑塘里,他教我學(xué)會了游泳。在曬場上,他教我學(xué)會了騎自行車。他會“大撒把”,兩手都不扶車把,胳膊里還能抱個小孩;還會“尥蹶子”,抓著車把使勁一提,前輪子高高地懸空,看上去像騎了一匹“尥蹶子”的馬。我心里禁不住犯嘀咕:這么個好人,怎么可能是強奸犯呢?
馬義蘭在外人面前悶聲不響,但在張凡昌面前脾氣卻很大。她做飯的時候讓張凡昌拉風(fēng)箱,我每次路過他們家廚房后窗,都聽見她扯著嗓子罵,要么嫌火太大,要么嫌火太小。她還經(jīng)常在大街上把張凡昌摔趴下,騎在他身上,大屁股像磨盤一樣壓著他,掄著拳頭狠狠地打。張凡昌過生日那天,偷偷烙了一張雞蛋餅吃了。馬義蘭發(fā)現(xiàn)后,提著一根槐木頂門棍,圍著村子追著打他。追了兩圈追不上,就“嗖”地一聲把頂門棍擲到他頭上。張凡昌回家爬上屋頂,騎在屋脊上,揉著腦袋上那個雞蛋大小的疙瘩,咧著嘴嗚嗚地哭了一兩個小時,邊哭邊對胡同里看熱鬧的鄰居們大聲說:“我十年沒過過生日了,今天過生日吃了倆雞蛋,這娘們兒就這樣打我。你們說,她還有點人味嗎?”
金梁金柱從不叫張凡昌“爹”,需要跟他打招呼的時候就叫“噯”;對外人提到他的時候,一律以“他”指稱。張凡昌特別害怕老鼠幼崽。金柱挖出老鼠幼崽后,偷偷地放在張凡昌的香煙盒里。張凡昌從煙盒里掏出老鼠幼崽的時候,嚇得臉色煞白,一蹦三尺高,抓著金柱就打。這時金梁就悄悄繞到他身后,照他腿彎子上踢一腳,他就一下子趴在地上。兄弟倆膝蓋跪在他腰上或屁股上,摁著他“撲騰撲騰”一頓猛捶。他滿頭滿臉都是土,“哎喲哎喲”地呻吟,半天爬不起來。他不像金梁金柱的爹,倒像一個賴在他們家不走的什么仇人。
張凡昌出獄后的前五六年里,剛剛實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他一門心思要發(fā)家致富,攢錢給兩個兒子蓋房子、娶媳婦。他買了很多種植業(yè)方面的書籍,很快就成了一個種莊稼的能手。農(nóng)閑時節(jié),他坐火車去廣州,買一些電子手表、防風(fēng)打火機、計算器、喇叭褲等稀罕物件,拿到集上去賣。還從地區(qū)種子站批發(fā)一些優(yōu)質(zhì)菜種,騎著“大金鹿”自行車,走村串鄉(xiāng)販賣。兩棟高大、寬敞的紅磚大瓦房在三年內(nèi)相繼蓋起來了,誰見了都眼饞??墒?,金梁金柱兄弟倆像被媒人們集體遺忘了一樣。馬義蘭提著禮物去求他們,他們都說過一句相同的話:“小孩他爹名聲不好?!?/p>
張凡昌坐不住了,往縣法院和縣公安局跑,想把自己頭上“強奸犯”的帽子摘掉。要從法律程序上摘掉“強奸犯”的帽子,必須由法院宣告自己無罪??墒牵ㄔ汉凸簿侄紱]找到當(dāng)年的卷宗,他手里的那份判決書也早被馬義蘭弄丟了;他唯一能提供的書面材料,是監(jiān)獄開具的《刑滿釋放證明書》,但它只能證明他當(dāng)年獲刑的案由是“強奸罪”,卻不涉及具體案情。當(dāng)年的辦案人員,有的退休了,有的死了,有的調(diào)走了。接待他的人都勸他說:“事情都過去十幾年了,眼睛還要向前看。現(xiàn)在趕上好時候了,還是好好地過下半輩子吧?!?/p>
張凡昌不甘心,決定找到那三個女學(xué)生,讓她們分別寫一份“張凡昌不是強奸犯”的證詞。雖然這樣并不能把“強奸犯”的帽子摘掉,但他覺得名聲會好一些。
2
張凡昌經(jīng)打聽得知,蔡秋紅案發(fā)后半個多月就輟學(xué)了,去省城投靠了在銀行工作的舅舅,在一家塑料玩具廠當(dāng)臨時工,后來嫁了個工人。兩年前,她和前夫離婚,去美國洛杉磯投靠了姑姑,經(jīng)營一家酒鋪。另外兩個女學(xué)生分別叫孫桂香和吳春燕。孫桂香遠嫁黑龍江牡丹江,在東風(fēng)農(nóng)機廠當(dāng)工人。只有吳春燕在本地,嫁到了縣境西北角一個叫“朱樓”的村子。
張凡昌第一次去朱樓找吳春燕,是1985年清明節(jié)后的一天。他在吳春燕家門口的路邊扎下自行車,大聲吆喝:“賣菜種嘍——”十幾分鐘后,吳春燕從家里出來了。她已是三十多歲的中年人了,體態(tài)有些發(fā)胖,身后跟著一個拖著兩掛鼻涕的六七歲的小男孩。張凡昌一眼就認出了她。她盯著張凡昌看了五六秒鐘,瞪大了眼睛,嘴唇哆嗦著,遲疑著叫了一聲“張老師”。張凡昌和藹地笑笑,悄聲說:“吳春燕,我找你有點事?!眳谴貉嗾0土藥紫卵劬?,忽然扭頭進了院子,“咣唧”一聲關(guān)上了門。
后來的兩年多時間里,張凡昌又斷斷續(xù)續(xù)往朱樓跑了十幾趟。但不管他在吳春燕家門口吆喝多久,吳春燕就是不出來。最后一次是1987年臘八那天,吳春燕終于出來了。她買了一小包西瓜種,悄聲說:“張老師,別在俺家門口吆喝了,朱樓也別再來了。我后天上午去趕高廟集,十一點在信用社門口等你?!闭f完,她扭頭回了院子。
高廟是個鄉(xiāng)鎮(zhèn)駐地,距離我老家的村子四十多華里。臘月初十那天上午,張凡昌騎自行車出門后,天上飄起了濕雪,還霧蒙蒙的,能見度不到五十米。走了十幾里路,雪越下越大。這種天氣,吳春燕會去趕集嗎?張凡昌有些猶疑,但還是拼命蹬自行車,十一點之前準(zhǔn)時趕到了高廟。集上黑得像半夜,只有少數(shù)幾家店鋪亮著燈,大部分都關(guān)著門。濕雪這時已變成堅硬的雪粒,地上的積雪足有半尺多厚。張凡昌在信用社門口等到十二點,吳春燕也沒來。他到一家臟乎乎的小飯館喝了一碗羊肉湯,吃了三個燒餅,然后往家趕。自行車根本沒法騎,推著走都很吃力。一些貨車和客車的輪胎上綁了防滑鏈,“咯噔咯噔”的,慢得像蝸牛。路邊的河溝被雪填平了,稍不留神就有可能掉進去。一個小時頂多能走五六里路。
張凡昌害怕掉進路邊的溝里,還是連人帶車都掉進去了。那條河溝深約五六米,坡度很陡。他被一截枯樹樁擋在了半坡上,自行車卻滑到了溝底。他沿著斜坡慢慢摸到溝底,好不容易找到了自行車,卻怎么也爬不上來。別說推著自行車,空著手都爬不上來,爬一兩米又掉下去,爬一兩米又掉下去。等他好不容易空著手爬上來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三個多小時了。腳上的棉鞋和襪子都沒了。腳已凍得沒了知覺,在路邊的石頭上跺一跺,麻木的鈍痛絲絲縷縷地從小腿骨傳到大腿根。
張凡昌光著腳,拄著兩根被風(fēng)刮斷的手腕粗的榆樹枝,機械地抬腿往家走。雪停了,大霧散去了,天地間一片銀白,分不清是白天還是黑夜。路上一輛車都沒有,一個人都沒有。低頭是雪,抬頭還是雪。除了北風(fēng)的呼嘯,只能聽見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息聲。一路上他吃了六個拳頭大小的雪蛋子,胃里涼得像結(jié)了冰。半夜到村頭的時候,他實在走不動了,是慢慢爬進家的。他的兩個腳底板上磨出了十幾個蠶豆大小的水泡,用針挑破一擠,里面的血水泚出去兩三米遠。馬義蘭穿衣起床,給他煮了一碗雞蛋面。她心疼那兩個雞蛋,更心疼那輛破自行車和半袋子菜種,不停地嘟嘟囔囔地罵他,翻來覆去都是一句話:“你怎么沒凍死在外面呢,你的命怎么那么硬呢?”
1990年麥?zhǔn)涨暗囊惶欤瑥埛膊ジ邚R集上賣菜種,偶然遇到了吳春燕。吳春燕正在路邊擺攤賣杏,三大麻袋黃杏足有三四百斤。張凡昌悄悄走過去,在她的攤位旁邊蹲下來。吳春燕扭頭看見他,驚訝得瞪大了眼睛,滿臉通紅,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張老師,我沒誣陷你……”張凡昌和藹地說:“吳春燕,我找了你五年,你看見我就躲,可把我害苦了。我找你只想請你給我寫幾句話?!眳谴貉嗪孟裼泻芏嘣捯f,但不斷有人過來買杏,和她討價還價。張凡昌把自己賣菜種的秤拿過來,幫吳春燕賣杏。不時有趕集的人跟吳春燕打招呼,并好奇地打量張凡昌一眼。吳春燕有些難為情,問張凡昌需要她寫什么。
張凡昌口述了證詞的大致內(nèi)容,從黑色人造革提包里找出一支圓珠筆、一個32開的紅色塑料皮本和一盒印泥,遞給吳春燕。吳春燕把秤盤子扣在膝蓋上,把塑料皮本攤開放在上面,在一頁淺藍色橫格紙上龍飛鳳舞地寫道:“我叫吳春燕,娘家是蔡坪的。我是張凡昌老師的學(xué)生、蔡秋紅的同學(xué),我對他們都很了解。我用我的人格擔(dān)保,張凡昌老師和蔡秋紅絕對沒有那回事,他是清白的!他是個令人尊敬的大好人,大家要相信他!吳春燕 1990年5月24日”在兩處姓名上面,還用右手食指摁了鮮紅的手印。
張凡昌去一家打字復(fù)印部把這份證詞放大了四倍,回家鑲嵌在一副棕色的塑料相框里,掛在堂屋后墻正中父母的遺像旁邊。誰去他家串門,他都請那個人看這份證詞,并不厭其煩、繪聲繪色地講述五年來找吳春燕寫證詞的經(jīng)過。
3
金梁二十七歲了還打著光棍。他每天只知道悶聲不響地干活,見了人低著頭,沉默得像啞巴。誰要是跟他打招呼,他就像受了驚嚇一樣,猛地一抬頭,齜著牙笑笑。誰要是跟他開玩笑,問他想媳婦不,他拔腿就跑,臉脹得通紅。馬義蘭妹妹的一個女兒,因先天性心臟病嫁不出去。姐妹倆商量了幾次,決定讓這對表兄妹結(jié)為夫妻。張凡昌知道近親結(jié)婚生的孩子可能不健康,堅決不同意。馬義蘭冷笑著說:“你不同意?你不同意算個屁呀,你算老幾呀!”張凡昌又勸金梁不要答應(yīng)這門親事。沒想到,金梁一蹦三尺高,齜牙咧嘴地沖他大聲吼:“我愿意!我就是娶個老母豬,也不用你管!”
大兒媳長相不算丑,但性情很古怪,兩口子一天到晚說不上三句話。經(jīng)常有人看見金梁從地里干完活后,蹲在家門口連著抽兩支煙,再發(fā)一會兒呆才回家?;楹蟮谒哪晟藗€男孩,小名鵬鵬。不缺胳膊不少腿,白白胖胖的,看著很喜人。張凡昌有空就觀察他,總擔(dān)心他智力發(fā)育不全。果然,鵬鵬快兩歲了才學(xué)會說話,看上去也不如其他同齡的孩子聰明。
鵬鵬四歲那年,金梁查出了肝癌晚期。在醫(yī)院躺了半年多,花光了他和張凡昌的所有積蓄,蹬腿走了。大兒媳撇下鵬鵬改嫁了。
金柱直到三十四歲還在打光棍,脾氣也越來越壞。他曾斷斷續(xù)續(xù)在縣城的幾家建筑工地打過半年多的工,因為愛打架,所有的建筑工地都不用他了。此后他在家養(yǎng)青山羊。除了趕集、下地干活、去父母那里吃飯,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自己院子里。大羊小羊一共十四五只,也一直保持著這個數(shù)量。其中一只母羊很溫馴,繁殖能力也很強,金柱給它起名叫“小花”。后來“小花”的繁殖能力下降了,張凡昌多次提醒金柱把它賣掉,但金柱不聽。這年冬天,鎮(zhèn)上一家新開業(yè)的火鍋店急需大量的羊,開著拖拉機到各村高價收購。有一天金柱去集上理發(fā),張凡昌就替他把“小花”和另外三只大羊給賣了。吃午飯的時候,金柱得知“小花”被賣,眼珠子血紅血紅的,“呼哧呼哧”急喘了一會兒,忽然“咣唧”一聲把飯桌掀翻,照張凡昌臉上左右開弓,“啪啪”扇了七八個耳光。又把他推了個仰八叉,在他腰上踹了十幾腳,惡狠狠地罵他“老不死的”。張凡昌坐在冰涼的磚鋪地面上,搦著腳脖子哭了一個多小時。
金柱的隔壁鄰居是他的一個遠房三嬸,已五十六歲了,白白胖胖的,臉上有一些麻子。女兒出嫁了,丈夫和兒子兒媳都在三百里以外的一個城市打工。平時她一個人在家,悶的時候就搬把小椅子在家門口坐一會兒。金柱愛趕集,三嬸就經(jīng)常讓他捎?xùn)|西,二斤豆腐啦,三個剛出爐的燒餅啦,等等。這年春節(jié)前,三叔給三嬸打電話,說臘月二十二放假回家??墒?,臘月二十那天卻提前回來了。打三嬸的手機,因她忘了充電,關(guān)機了。三叔和兒子兒媳到家的時候是下午四點多,叫開門后發(fā)現(xiàn)金柱在堂屋里坐著,外套的五??圩涌坼e了四粒,滿臉通紅;一摸被窩,是熱的……
金柱挨了一頓打,整個村子的人都聽見了他鬼哭狼嚎般的叫聲。第二天天不亮,他悄悄離開了村子,去山西大同投奔了一個姑家表哥。
轉(zhuǎn)過年來,剛出正月,馬義蘭忽然得了腦梗,癱瘓在床。張凡昌花了四千多元錢,給她買來一臺高配款鋰電池輪椅。他伺候她吃飯、大小便,給她擦身子,都是笑嘻嘻的。馬義蘭愛吃油炸花生米,但她的牙掉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小半也都松動了,張凡昌就把油炸花生米搟碎,用熱牛奶沖了端給她喝。如果菜里有兩片肉,張凡昌會給她和鵬鵬各一片。張凡昌一個人種八畝地,勞累了一天,晚上往床上一躺就睡著。但不管馬義蘭什么時候叫他,他都一骨碌爬起來。馬義蘭本來就胖,癱瘓后臉盤又大了一圈,下巴都有仨重了。村里人都說,張凡昌把馬義蘭伺候得真好,別管怎么說,這輩子算對得起她了。
盡管如此,馬義蘭還是動不動就罵張凡昌。張凡昌看好一個能賺錢的項目:“種”知了猴。鎮(zhèn)上飯店里的煸知了猴都賣到六毛錢一只了,收購價是三毛。村里有幾個年輕人“種”過,但因土壤有農(nóng)藥殘留等原因,沒“種”出來。張凡昌也“種”了四畝多,還在那片地里整整齊齊地種了幾排泡桐,最后也是連個知了皮都沒見過。馬義蘭想起這事就罵他是“敗家子”。村委會訂了四五份報紙,每隔兩個月,張凡昌就以每斤四毛錢的價格買回來,看完后再到鎮(zhèn)上的廢品收購站賣掉。也是四毛錢一斤,一分錢都不賺。馬義蘭每次見他戴著老花鏡看報紙,都嘟嘟囔囔地諷刺他:“認識幾個字就在那兒裝文化人,教師都當(dāng)不上了,看報紙有啥用啊,有那閑工夫還不如去鋤二畝地?!睆埛膊难劬睦匣ㄧR橫梁上面看著馬義蘭,咂巴幾下嘴,不吱聲。
馬義蘭癱瘓的第六年夏天,忽然變得安靜了,一天一天不說一句話。張凡昌做飯的時候,她把輪椅挪到廚房門口,看著他做。張凡昌去地里干活的時候,她也跟著去,在地頭看著他干活。天黑回家的路上,她細聲細語地說:“你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老胳膊老腿的,累了就歇歇,別把自己弄得跟個老驢似的?!睆埛膊袣鉄o力地說:“放心吧,死不了。”馬義蘭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你這輩子活得憋屈,我又煎熬了你六年,真有點心疼你了?!边@是她這輩子對張凡昌說過的最溫柔的一句話。張凡昌咧著嘴,“嘿嘿嘿嘿”地傻笑了很久。
一天早飯后,鵬鵬去上學(xué)了,張凡昌準(zhǔn)備去玉米地里鋤草;玉米地里已灑過劇毒的“百草枯”了,但一場雨過后,草又長出來了。馬義蘭在床上躺著,張凡昌像往常一樣扶她坐輪椅,她沖他擺了擺手,說今天有點困,想躺著。張凡昌轉(zhuǎn)身出屋門的時候,馬義蘭忽然又叫他:“凡昌,凡昌——”張凡昌扭過頭,笑著問:“什么事?”馬義蘭有些詭異地笑笑,說:“天熱,早點回來?!?/p>
張凡昌在玉米地里鋤草的時候渾身沒勁,還心慌意亂的。鋤頭也特別不聽使喚,不到一個小時竟然接連鋤斷了五棵玉米。他拄著鋤把子,閉上眼睛,想養(yǎng)養(yǎng)神。這時隱約聽見馬義蘭在叫他:“凡昌,凡昌……”他心里更慌了,扛著鋤頭大步流星地往家走。一進院子,就聞到了“百草枯”那種刺鼻的尿氨味。扔下鋤頭跑進屋里,只見馬義蘭躺在床前的磚鋪地面上,瞪著眼睛,口吐白沫,右手邊有一只歪倒的“百草枯”空瓶子。
安葬馬義蘭,張凡昌幾乎花光了全部積蓄。在北山腳下那一大片墓地中,馬義蘭的墓最氣派。兩米高的墓碑,石料選用的是石質(zhì)堅硬、光澤度高、色彩純凈、價格昂貴的“山西黑”;白玉石欄桿上雕刻有精美的蘭花圖案;三米長、半米寬的臺階石鋪了九級;墳頭左右兩側(cè)和后側(cè)栽種了六棵四米多高的松樹。經(jīng)常有八十多歲的老人拄著拐杖去看馬義蘭的墓,臉上露出難以掩飾的羨慕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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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義蘭死后,張凡昌馬上忙碌起來了。農(nóng)閑時節(jié),除了騎自行車走村串鄉(xiāng)賣菜種,他還去鎮(zhèn)上的建筑工地打工。早晨五點就起床,燒一大碗白開水,里面泡兩個饅頭,再放點鹽、滴幾滴香油,就解決了早餐。晚上七點左右才回來,每天連續(xù)干重活十二個小時以上。有人看見他騎著自行車就睡著了,一頭栽到了路邊的溝里;還有人看見他在路邊小便時,把腰帶系到了樹上,仰著腦袋,張著大嘴睡著了。還有一次,在建筑工地上,他的左腿肚子被一截鋼筋穿透了,里面化了膿。每走一步,都疼得滿頭大汗。他用破秋褲纏著腿肚子,繼續(xù)在工地上一瘸一拐地干活。一連半個多月,每天晚上回到家,他都坐在床邊,嘴里咬一根竹筷子,把用消炎藥水泡過的白布條穿過創(chuàng)口,拉鋸一樣來回拉,把里面的膿水清理出來。因劇烈的疼痛,他渾身的衣服被汗水濕得透透的,就像從水里撈出來的一樣。每次清理完膿水,他都把上身伏在左腿膝蓋上,腦袋耷拉得像瘟雞,張著大嘴喘兩三個小時,臉上黃豆粒大小的汗珠子“吧嗒吧嗒”地砸在腳面上。
張凡昌沒白沒黑地鉆研《金蟬養(yǎng)殖技術(shù)》等書籍,終于把知了猴“種”出來了。六月底七月初的半個多月里,每天晚上九點多,他和鵬鵬都帶著手電筒和一只能盛三十斤水的紅色塑料桶,去那片地里收知了猴。知了猴從松軟的土里鉆出來,沿著桐樹的樹干往上爬。張凡昌在樹干上纏了一圈半米左右的雙面膠,知了猴爬到那里,就被粘住了。鵬鵬打著手電一照,“咯咯”地大笑不止。最多的時候,一個晚上能收滿滿一大桶,數(shù)量達三千多只。半個多月,輕輕松松就能賺一萬多塊錢。
一年到頭,張凡昌從不讓自己閑一天。如果哪天實在沒什么干的,就拎著一只尿素袋子,在村子里撿紙殼子、塑料袋等廢品,等攢多了一起賣給鎮(zhèn)上的廢品收購站。有人笑話他變成“老財迷”了,他咧嘴笑笑說:“沒辦法呀,我得給鵬鵬攢倆錢兒?!彼€經(jīng)常一出去就是四五天。多次有人看見,在村頭的省道邊,他提著黑色人造革提包從長途汽車上下來,西裝革履,身板挺得很直,花白的頭發(fā)梳得紋絲不亂,一看就是出遠門了。有人問他去哪里了,他笑嘻嘻地說:“去美國啦,找我的女學(xué)生寫證詞去了?!?/p>
大部分時候,鵬鵬都一個人在家。他濃眉大眼,白白胖胖,性情很溫和,愛笑,但不愛說話。張凡昌擅長木雕,給他做了十幾只小貓小狗,他把它們攤在床上,玩起來如醉如癡。他看上去一點都不傻,生活也能完全自理,但學(xué)習(xí)很笨,100分的試題最多能考20分。張凡昌帶他到醫(yī)院測過智商,是62。其中,他的觀察力、注意力和想象力較好,記憶力、分析判斷能力和應(yīng)變能力較差。上到三年級,認識的漢字不到一百個,“鵬”字都不會寫;乘法口訣表只背到“五七三十五”。這時他身高超過了一米六,力氣也很大。他不想上學(xué)了,張凡昌就讓他輟了學(xué)。在干莊稼活和做飯這方面倒很有天賦,尤其是炒菜,很快就超過了張凡昌。
鵬鵬如果懶得做飯,就到村頭路邊的“祥順飯館”去吃。要一小盤土豆絲和兩個饅頭,花三塊錢。老板兼廚師孔祥順是金梁的發(fā)小,孔祥順的女兒玲玲是鵬鵬的同學(xué)。孔祥順很和善,從沒欺負過金梁。玲玲乖巧可愛,心地善良,從沒笑話過鵬鵬學(xué)習(xí)差。玲玲初中畢業(yè)后幫她爸打理這個飯館。飯館忙不過來的時候,鵬鵬就幫孔祥順端盤子、擇菜、洗菜、切菜??紫轫槼床说臅r候,他在一旁看。看得多了,他學(xué)會了很多菜的炒法。后來孔祥順就讓他在飯館里打工,除了管吃,每天還給他五十元工錢。鵬鵬和玲玲閑下來就打打鬧鬧。
這些年,張凡昌心里每時每刻都記掛著一件事:去黑龍江牡丹江找孫桂香寫證詞。2006年5月上旬,天不冷不熱,槐花香得醉人,張凡昌精神也很好,就決定去牡丹江。他專門趕集買了兩桶共十斤本地特產(chǎn)小磨香油,給孫桂香當(dāng)禮物。他買的火車票是站票,在車廂連接處站累了就鉆到某個座位底下躺著,座位上的人不時無意間踢到他的臉,有時還脫了臭鞋放在他鼻子旁邊。下火車的時候,他臟得像個泥狗。
張凡昌背著那十斤香油,在牡丹江的大街小巷打聽了很多人,好不容易在城市西北角找到了那家不起眼的工廠。連續(xù)兩天,上下班的時候他都蹲在廠門口,認真打量每一個進出的女工,但一直沒看見孫桂香。他向年輕門衛(wèi)打聽廠里有沒有一個名叫孫桂香的女工,門衛(wèi)從抽屜里找出全廠的花名冊看了看,說沒有這個名字。
孫桂香在東風(fēng)農(nóng)機廠工作,這是張凡昌當(dāng)年的同事蔡文良告訴他的。據(jù)蔡文良說,他見過孫桂香寫給她父親的信,信封上的地址是“黑龍江省牡丹江市東風(fēng)農(nóng)機廠”,還有“桂香”兩個字的落款。地址應(yīng)該不會錯。張凡昌又打聽了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工人。老工人說,他在農(nóng)機廠工作三十多年了,包括退休職工,所有人都認識,就沒有一個叫孫桂香的。
從牡丹江回來后,張凡昌才知道,他坐火車去東北找孫桂香,孫桂香卻坐飛機從東北回來了,等他回來時她又走了。孫桂香的母親因病突然去世,她回來奔喪,在家待了五天。蔡文良專門騎電動車跑了二十多里路,來告訴張凡昌。他留了一張字條,說剛剛知道孫桂香當(dāng)年去東北后改名了,戶籍姓名叫“孫倩”。她七年前就退休了,現(xiàn)在天天在家看孫女。字條上還留了孫桂香的手機號碼。
一個多月后,張凡昌背著那十斤香油,又去了牡丹江。孫桂香在飯店請他吃了一頓飯,還哭了半個多小時,說他真不該為這么點小事跑這兩趟,他完全可以給她打個電話,她把證詞寄給他。這時距離張凡昌決定找三個女學(xué)生寫證詞,已過去了二十一年。
孫桂香的那份證詞的復(fù)印件,除了人名和日期,相框、紙張、內(nèi)容和吳春燕的那份幾乎完全一樣。署名是“孫倩(孫桂香)”。兩份放大四倍的復(fù)印件都掛在張凡昌的父母和馬義蘭的遺像旁邊,十分醒目。張凡昌很樂意向村里人講述他找孫桂香寫證詞的詳細經(jīng)過。村里人都知道,為了那張紙、那幾句話,他往東北跑了兩趟,坐了一百四十多個小時的火車,跑了一萬多里路。
但村里人都覺得,張凡昌找吳春燕和孫桂香寫證詞毫無意義,甚至很無聊:他和蔡秋紅到底有沒有那回事兒,她們兩個怎么會知道?那樣的證詞又能證明什么呢?什么也證明不了。他和蔡秋紅的事兒仍是一筆糊涂賬。
5
曾經(jīng)有好幾年,我每次回老家,張凡昌見了我都鄭重地邀請我有空去他家“坐一坐”。我知道他什么意思,他是想讓我?guī)退汛髁舜蟀胼呑拥摹皬娂榉浮钡拿弊诱聛?。作為一名省級主流媒體的資深政法記者,我曾幫助過很多素不相識的人打贏官司。但對張凡昌,我卻愛莫能助。所以我一直沒去他家“坐一坐”,并有意躲著他。
有一年我回老家過年。農(nóng)歷正月初四那天晚飯后,我在村子大街上散步,路過張凡昌家門口時,他正好從院子里出來,就這樣劈面撞上了。他沖我笑了笑,再次邀請我去他家“坐一坐”。我心里猶豫著,實在沒有理由謝絕,就抬腿去了他家。他用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驢板腸招待我,還拿出了一瓶珍藏了十幾年的52度的“桃城老窖”。我和他隔桌而坐,一抬頭就能看見墻上相框里的那兩份證詞。他用一只卸掉了絲口和鎢絲的100瓦的白熾燈泡當(dāng)燙酒的容器,放進一只倒了熱水的破舊的搪瓷茶缸里。屋里點著煤爐子,但仍有些冷,他找了一件破舊的藍色棉大衣搭在我腿上。外面不時傳來鞭炮炸響的聲音。
張凡昌果然說起了“那個事兒”。他告訴我,有了那兩份證詞之后,覺得一點用都沒有,心里還是很憋屈,還是不甘心。他請我再想想辦法,看有沒有新的法律規(guī)定,能不能在他死之前幫他把“強奸犯”的帽子摘下來,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也要盡一萬分的努力。我不相信張凡昌是強奸犯,但又覺得事情不像已經(jīng)知道的那樣簡單。我本想說我?guī)筒簧纤?,但又想知道他和蔡秋紅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請他把能告訴我的都告訴我,說得越詳細越好。
我專注地聽張凡昌說,生怕遺漏一句話、一個細節(jié)。油炸花生米和驢板腸,我沒動一筷子,那杯酒也沒端一下。我盯著張凡昌的眼睛,他的眼球有些發(fā)黃,眼袋很突出。他不和我對視,大部分時候都是盯著桌上那碟結(jié)了白油的驢板腸,有時向左仰起頭,盯一會兒天花板。我的目光下移七八公分,盯著他的嘴,他滿口烤瓷假牙,嘴邊細密的皺紋像包子的皺褶。他思維很清晰,回憶起四十多年前的舊人舊事,時間、地點、人名張嘴就來。說到一些令人悲哀的事情時,語氣和表情也沒有任何變化。在某些短暫停頓的間隙里,他總是摘下那頂黑色條絨鴨舌帽,撓著白花花的腦袋,長長地嘆一口氣說:“唉,我這一輩子活成什么了?連人都不是,連狗都不如……”
那起強奸案件發(fā)生在1968年6月28日。那一年張凡昌二十四歲,是他在蔡坪聯(lián)中當(dāng)數(shù)學(xué)教師的第六個年頭。
蔡坪是一個群山環(huán)抱的大村,有七八個姓氏、三千多人口。在我老家村子的東南方向,直線距離大約十四華里,但曲里拐彎、高高低低的路面距離大約二十三華里。蔡坪聯(lián)中在村外一片山坡上,有四排破舊的灰磚灰瓦的平房,其中包括伙房和教師宿舍。從初一到初三,十二個班的五百多名學(xué)生都是本村和周邊三華里以內(nèi)幾個村子的,一律走讀。全校教師二十多位,住校的是七個離家較遠的男教師,每人住一間二十多平米的單身宿舍,星期六下午回家,星期天下午返校。一天三頓飯在伙房吃。
關(guān)于案發(fā)經(jīng)過,張凡昌的回憶依據(jù)的是判決書中“查明”的事實:案發(fā)前那段時間天很熱,夜里很多人都帶著麥秸苫子和床單、枕頭,在院子里的樹下或平房頂上睡覺。案發(fā)當(dāng)晚,蔡秋紅的父母和三個弟弟都在室外找地方睡覺,她一個人在屋里。大概半夜的時候,她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聽見一個人急促的喘息聲。她立即起身下床,準(zhǔn)備往外跑??墒沁€沒等穿上鞋,那個人就抓住了她一條胳膊,使勁一拉,把她摔倒在地上,撕扯她的內(nèi)褲。她和那個人廝打起來,同時大聲喊叫。那個人掐著她的脖子,試圖阻止她喊叫。她狠狠地撓那個人的前胸和胳膊。那個人掙脫了她,站起來跑了。那個人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因天黑和緊張,她沒看清那個人的體貌特征,隱約看見是瘦高個,長頭發(fā),穿一件白色的短褲,年齡大約二十四五歲。后經(jīng)調(diào)查,確認那個人是張凡昌。
那天晚上,張凡昌在哪里,又干什么了呢?他清楚地記得,那時距離放暑假還不到半個月,和那段時間的每個晚上一樣,他晚飯后去蔡坪村頭的河里游泳一個多小時,然后回學(xué)校,在宿舍里點著煤油燈,開著窗戶,在搖曳的燈光下做木雕。他的業(yè)余生活很枯燥,偶爾和另外六個住校的中年教師下下象棋、打打羽毛球。為打發(fā)夜晚的時間,他迷上了做木雕。他雕刻小貓、小狗等小動物,周末回家的時候帶給兩個兒子。那天晚上十點多,家在蔡坪村的年輕的語文老師蔡文良,因天熱睡不著,穿著大褲衩子和拖鞋,抱著一個西瓜來找他玩。兩人下了幾盤象棋,然后用拳頭把西瓜砸開,吃著西瓜又胡亂聊了半個多小時。蔡文良走的時候都快半夜十二點了。
六名身穿藍色制服的中年民警在村子里連續(xù)調(diào)查了一星期,一直沒找到作案人。7月8日上午,他們開著三輛警用三輪跨斗摩托車,來學(xué)校調(diào)查,重點調(diào)查七名住校的老師。先開了個全體師生都參加的十幾分鐘的校會。校長羅永祥雙手掐腰,聲嘶力竭地大聲說:“那個人面獸心、道貌岸然的壞蛋很有可能就隱藏在革命師生中,大家要踴躍地檢舉揭發(fā),決不能讓他漏網(wǎng)!”七個住校的老師當(dāng)中,六個是四十歲以上的中年人。聽羅永祥這么說,所有人都扭頭看張凡昌。
開完校會后,羅永祥先后把七八個學(xué)生叫到校長辦公室,分別接受民警的詢問。下午放學(xué)的時候,張凡昌胳肢窩里夾著課本剛走出教室,兩名民警走過去,用麻繩把他結(jié)結(jié)實實地捆了起來,反剪著他的胳膊,摁著他的腦袋,塞進一輛摩托車的跨斗里。他掙扎著,嘴里大聲叫喊:“你們干什么?你們干什么?”三輛摩托車魚貫駛出學(xué)校大門。所有學(xué)生的臉上都是驚恐。蔡文良從地上撿起張凡昌的課本,望著學(xué)校大門口,張著嘴愣了很久。他本想找民警證明張凡昌案發(fā)時不在現(xiàn)場,沒想到這么快就把他抓走了。
張凡昌被認定為作案人,有三個方面的巧合:一是體貌特征、年齡和衣著;二是他身上有傷。他的傷是這么來的:6月30日那個星期天,他的一個本家大娘死了,他作為堂侄要蒸一些饅頭作為供品。在饅頭的數(shù)量上,他和馬義蘭發(fā)生了爭執(zhí),他想蒸十五個,馬義蘭想蒸十個。兩個人吵了幾句就打起來了,他前胸和胳膊上被馬義蘭撓出了十幾道血印子。案發(fā)后他去過蔡秋紅家一次,幾名民警和村里一些人都看到了他胳膊上的傷痕。第三個巧合是血型。他的血型是AB型,和作案人被撓傷后留在蔡秋紅衣服上的血跡一致。
那時候的桃城縣看守所,羈押的“地富反壞右”特別多,每個監(jiān)室里人都滿滿的,蹲都蹲不開。屎罐子和尿罐子擺在監(jiān)室門口。監(jiān)室的窗戶很小,又沒有電扇,里面熱得像蒸籠,一天到晚衣服從沒干過。各種難聞的氣味憋得人喘不過氣來。一天三頓飯都是馬尿一樣的菜湯。每天早中晚提審三次,綁起來跪在一條長凳上,雙臂往上抬,腦袋頂住墻,美其名曰“坐飛機”。兩三個小時下來,身上流下來的汗能把磚鋪地板洇濕鍋蓋那么大一片。
一開始,張凡昌硬撐著,“絕不承認”的念頭從沒松動過。每次提審,辦案人員都拿出蔡秋紅和吳春燕、孫桂香的詢問筆錄在他眼前晃一晃,“咣咣”地拍著桌子說:“蔡秋紅說了,那個人就是你!吳春燕、孫桂香也說了,你流氓成性,道德品質(zhì)敗壞,早就打上蔡秋紅的主意了!”張凡昌多次要求看那三份詢問筆錄,但遭到了拒絕。
張凡昌硬撐了一個多月后,實在餓得受不了了。同監(jiān)室也有人勸他說:“還是招了吧,強奸未遂,頂多判兩年。進了監(jiān)獄還能吃飽飯,在這里喝菜湯,喝不倆月就死毬了?!睆埛膊樵缸鴥赡瓯O(jiān)獄,也想吃幾頓飽飯,于是就招了。結(jié)果卻判了十年。
張凡昌堅信,他被認定為強奸犯,是校長羅永祥誣陷的結(jié)果。他曾兩次得罪羅永祥。
1967年秋季開學(xué)后,張凡昌教初二年級的數(shù)學(xué),同時擔(dān)任一個班的班主任。羅永祥的兒子羅衛(wèi)國在那個班。羅衛(wèi)國個頭較高,黑不溜秋,一臉粉刺,唇邊長著毛茸茸的小胡子,說話有些公鴨嗓。留著小分頭,每天都梳得像牛犢子舔過似的。褲子口袋里裝著一個鑲了紅色塑料邊的圓鏡子,上課、走路的時候經(jīng)常拿出來照一照。他學(xué)習(xí)很差,在學(xué)校里橫行霸道??瓷险l的文具,就據(jù)為己有。想騎誰脖子里就騎誰脖子里,不讓騎就打。幾乎所有的老實學(xué)生都被他欺負過?;锓磕奶煺袅巳獍樱^去吃飽之后,還裝滿滿一書包帶回家,白吃白拿。
蔡秋紅經(jīng)常被羅衛(wèi)國欺負。蔡秋紅九歲才上小學(xué)一年級,又留過兩次級,上到初二已經(jīng)是十八歲的大姑娘了,是全校年齡最大的學(xué)生;她的大弟弟已經(jīng)在本校上初三了。她身高大約一米六七,皮膚白里透紅,眉清目秀,偏瘦,兩條又粗又黑的發(fā)辮耷拉到屁股那兒。她家里很窮,冬天沒有棉褲和毛褲,穿五條破舊的單褲。最外面那條是深藍色的,屁股上打了一塊鍋蓋一樣的大補丁。黑色的破棉襖是她爹穿過的,胳膊肘也打著補丁。但她的衣服都洗得很干凈,整個人看起來很清爽。因她個頭高,和羅衛(wèi)國都坐在教室的最后排,是同桌。上課的時候,羅衛(wèi)國多次把手伸進蔡秋紅的后褲腰里,摸她的屁股,還多次把用鉛筆畫的不堪入目的女人裸體夾在蔡秋紅書本里,多次扯下蔡秋紅那塊帶有墨綠色方塊的大紅色棉布方巾擦課桌。從不當(dāng)面叫蔡秋紅的名字,而是叫她“媳婦兒”。他經(jīng)常在學(xué)生中說,過兩年就把蔡秋紅娶了,天天趴她身上造小孩。這些情況,不少學(xué)生都向張凡昌反映過。
有一次上數(shù)學(xué)課,張凡昌提問蔡秋紅一個問題。蔡秋紅回答完問題后要坐下的時候,羅衛(wèi)國悄悄地把兩人共坐的凳子抽到一邊,結(jié)果蔡秋紅摔了個大屁蹾,后腦勺在墻上磕了個大包。她齜牙咧嘴地揉著后腦勺,眼睛紅紅的。學(xué)生們“哄”地笑了。張凡昌罰羅衛(wèi)國站到教室外面去。羅衛(wèi)國卻坐著不動,嬉皮笑臉的。張凡昌走過去,扭著他的胳膊把他推到教室門口,照他屁股上狠狠地踹了一腳。羅衛(wèi)國趔趄了兩步,抓住了門框,撲上講臺打張凡昌。張凡昌揮起拳頭就往他臉上揍,揍掉了一顆門牙;又一個掃堂腿,“叭唧”一聲把他掃趴在講臺上。過了好一會兒,羅衛(wèi)國才晃晃悠悠地爬起來,滿臉是血,罵罵咧咧地回家了。
課間休息的時候,蔡文良跟到張凡昌的宿舍里,勸他說:“今天你這是怎么了?是不是有點過分了?羅永祥這個人我了解,很小心眼。這事弄得他太沒面子了,最好去向他道個歉,好讓他借坡下驢。”
張凡昌把手中的玻璃水杯“啪”地摔了個粉碎,雙手掐腰,呼哧呼哧地急喘,有些語無倫次地說:“我向他道歉?我道個屁歉!子不教父之過,他應(yīng)該向我道歉。學(xué)生打老師,還他娘的有王法嗎?老子是校長,兒子就狐假虎威橫行霸道,這學(xué)校成什么了?我已經(jīng)忍很久了,不能再忍了!”
事后,張凡昌沒向羅永祥道歉,羅永祥也沒向他道歉。這事誰都沒提過一個字,但見了面都有些尷尬。
張凡昌第二次得罪羅永祥,經(jīng)過是這樣的:這年冬天,學(xué)校向每個學(xué)生收兩毛錢,購買釘窗欞子用的油氈紙、塑料膜、大頭釘。全校的學(xué)生共五百一十人,應(yīng)收一百零二塊錢。羅永祥召集十二個班主任開會說這事的時候,張凡昌算了一筆賬:包括伙房和宿舍在內(nèi)的所有窗戶,都釘上油氈紙和塑料膜,也花不了七十塊錢。上個星期天他剛?cè)ス绻╀N社買過那幾樣?xùn)|西,知道價格??焐臅r候,他忍不住說:“每個學(xué)生收兩毛錢有點多了,一毛五就足夠了?!逼渌粋€班主任都瞪大了眼睛,驚愕地看著他。羅永祥臉色很難看,沒接他的話茬,又說了幾句別的事情,就宣布散會了。羅永祥不教課,他既是校長,又是會計、后勤主任,沒人查他的賬。錢收上來以后,那三樣?xùn)|西也是他親自去采購的。后來,張凡昌和他再見了面就更尷尬了。
張凡昌認為,他這兩次得罪羅永祥,足以讓羅永祥對他懷恨在心,于是伺機陷害。吳春燕和孫桂香都說沒有誣陷他,他是個好老師。那么,蔡秋紅的筆錄里很可能說他就是那個作案人了。如果她真這樣說了,肯定是受了羅永祥的脅迫。至于羅永祥用什么手段脅迫了她,那個真正的作案人又到底是誰,四十多年來他一直想不明白。如果羅永祥還活著,他一定去找他問清楚,可是這個人1971年就跳井死了。
張凡昌跟我聊了三個多小時。我發(fā)現(xiàn)基本事實還是我早已知道的那些,只是多了一些細節(jié)。我盯著那瓶“桃城老窖”和那碟已凍成一塊的驢板腸,很后悔來他家“坐一坐”了。我告訴他說,羅永祥陷害他的主觀動機是存在的,但并沒有證據(jù)能夠證明他脅迫了蔡秋紅;目前唯一一個知道事情真相的就是蔡秋紅了。當(dāng)然,即使一切真相都搞清楚了,根據(jù)現(xiàn)行法律規(guī)定,他頭上“強奸犯”的帽子也沒有辦法摘下來。
張凡昌瞪著眼睛問我:“真的就沒有任何辦法了嗎?萬分之一的可能都沒有了嗎?”我像做了錯事一樣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張凡昌“嘎嘣嘎嘣”嚼了幾?;ㄉ?,“吱嘍吱嘍”地連著喝了三杯酒,足足沉默了四五分鐘,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咧嘴笑著說:“我這輩子拼了老命想活得好一點,看來只能活成這個熊樣了。”頓了頓,又“嘿嘿”地笑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意外地爆了一句粗口,“沒有任何辦法了,好啊。他奶奶的,不去管它了,就這么瞎×活吧,反正這輩子也快活完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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鵬鵬和玲玲結(jié)婚了。張凡昌拿出六十多萬元,在縣城一個高檔小區(qū)給他們買了一套一百四十多平米的大房子。拿出七十多萬元,盤下了縣城一家中檔的飯店,由孟祥順兩口子和他們一起經(jīng)營。拿出三十多萬元,給玲玲買了一輛白色寶馬轎車。村里集資硬化兩條主要街道的路面,共集資三十多萬元,張凡昌一個人就出了二十萬元。村頭路邊大理石碑上的“功德錄”里,第一個就是他的名字。
直到這時,人們才知道張凡昌悶聲不響地發(fā)了大財。他毫不避諱地承認,他有六百三十多萬元的存款。這在村子里成了一個極具爆炸性的新聞。
村里在外面打工的年輕人,累死累活,省吃儉用,一年能攢下六七萬元就撐破天了。人們實在無法想象張凡昌從哪里弄到那么多錢。每當(dāng)有人問起,他就瞪著眼睛繪聲繪色地講這么一個段子:“有一回我去趕集,銀行的運鈔車在我前面開著開著,忽然車斗子開了,掉下來一個綠色的鼓鼓囊囊的帆布袋子。我守著這個帆布袋子等了半天,銀行的車也沒回來。我想給他們送去,又不知道哪家銀行,就把帆布袋子扛回家來了。一開始,我琢磨著袋子里應(yīng)該是錢,打開一看,你猜怎么著?我的娘哎,還真是錢,一捆一萬,一捆一萬。我數(shù)了半天,是六百三十捆。”張凡昌講這個段子的時候,繃著臉不笑,就像說很嚴肅的事情。村里人發(fā)現(xiàn),他越來越愛開玩笑了。
后來問的人多了,張凡昌才斷斷續(xù)續(xù)地透露了他在省城“炒樓花”的經(jīng)歷。馬義蘭還活著的時候,他從報紙和電視上看到,未來十幾年是房地產(chǎn)業(yè)的黃金時代,大城市里的樓盤升值空間巨大,是極好的投資項目。馬義蘭去世后,他就拼了老命掙錢,等攢下了十幾萬元,就一趟趟地往省城跑。先是用按揭貸款買了第一套商品房,三年后這套房子升值了兩倍,他把這套房子賣掉,又用按揭貸款買了兩套,并都租了出去。當(dāng)了九年“房奴”之后,他提前還清了房貸,不久趕上拆遷,一次性獲得貨幣補償六百三十多萬元。
張凡昌在省城“炒樓花”的經(jīng)歷,讓村里人簡直驚掉了下巴。人們茶余飯后聊到他時,語氣都有些酸溜溜的。有人說:還是有文化好,人家當(dāng)過教師,眼界就是高,和咱們不一樣。有人說:雖然人家坐過十年監(jiān)獄,這輩子也比咱們活得值。咱們這些人,別說六百三十萬,那個零頭又有誰見過?有上歲數(shù)的人說:張凡昌上高中的時候趕上了“三年自然災(zāi)害”,他這個人不經(jīng)餓,不然就肯定考上大學(xué)了。馬義蘭真配不上他,他爹他娘逼著他娶她,真是苦了他一輩子。
不久,張凡昌的死又成了村里一個最具爆炸性的公共事件。在一輪輪的口頭傳播中,一些情節(jié)和細節(jié)越來越清晰,就像有人目睹了事件的全部經(jīng)過一樣。
4月中旬,蔡秋紅從美國回來探親,住在桃城賓館里。她在縣僑聯(lián)、縣教育局等有關(guān)部門人員的陪同下,參觀了蔡坪小學(xué)、縣城新貌和一些重點企業(yè),并向蔡坪小學(xué)捐款八十萬美元。捐款儀式在桃城賓館舉行,縣政協(xié)主席、縣委統(tǒng)戰(zhàn)部部長和分管文教的副縣長、教育局局長等相關(guān)領(lǐng)導(dǎo)出席。縣電視臺于4月25日晚間八點多,播出了記錄她這次回鄉(xiāng)活動的四十分鐘的專題片《月是故鄉(xiāng)明》。
蔡秋紅已六十八歲了,但看上去比很多四十歲的女人都年輕,打扮得很時髦很優(yōu)雅,像個貴婦人。臉上化了淡妝,皮膚白皙細嫩。齊耳的短發(fā)燙成波浪卷,染成酒紅色,頭戴一頂黑色羊毛貝雷帽。上身穿一件白色襯衫,外面套一件玫紅色毛衫。下身穿一件右邊開叉的黑色一步裙。腳穿一雙兩分跟的黑皮鞋。胳膊上挎一只很精致的黑色挎包。戴珍珠耳環(huán)、珍珠項鏈、紅寶石戒指。家鄉(xiāng)話說得磕磕絆絆,普通話也不太標(biāo)準(zhǔn)。她說她在美國很想念家鄉(xiāng),想吃家鄉(xiāng)的燒餅、水煎包、雜面窩頭、雪里蕻咸菜。還說,家鄉(xiāng)這些年發(fā)展太快了,她心里真高興。她打算六七年后回家鄉(xiāng)安度晚年,死后葬在蔡坪。
張凡昌從電視里看到了這期節(jié)目。這也是他在案發(fā)五十年后第一次看到蔡秋紅。他馬上決定第二天一早去縣城找她。夜里他沒睡好,凌晨三點就醒了,披著衣服在床頭坐著抽了幾支煙,然后開了燈,燒熱水洗澡、刷牙、刮臉,翻箱倒柜找出最好的衣服換上。從里到外都是新衣服:深灰色的西服套裝、淺藍色的雞心領(lǐng)羊毛衫、雪白的襯衫、锃亮的黑皮鞋。從村里到縣城每天只有一趟過路汽車,時間是下午一點左右。但張凡昌不愿等。他吃了一碗西紅柿雞蛋面,早上六點多就騎自行車出了門。在村口遇見了幾個早起的人,他興沖沖地告訴他們說,他去縣城找從美國回來的蔡秋紅寫證詞。有人開玩笑說他打扮得像個新郎倌,他哈哈笑著說:“新郎倌好啊,這輩子只當(dāng)過一次新郎倌,還真沒當(dāng)過癮?!庇忠槐菊?jīng)地說,“人家現(xiàn)在是美國人,咱得注意國際影響,怎么也得捯飭捯飭是不是?”
從村子到縣城的山路有六十多里,大上坡很多,這些路段只能推著自行車慢慢地走。張凡昌到桃城賓館的時候剛過十一點。他提著提包去主樓前臺,確認蔡秋紅在不在這里住。年輕漂亮的女服務(wù)員上下打量著他,告訴他說,蔡女士住在一間總統(tǒng)套房里,每天早飯后都會被人開車接走,下午兩點左右回房間休息,三天后就退房了。
張凡昌去了桃城賓館大門對面的一家小飯館,選了一張靠近玻璃窗的桌子坐下來。坐在這里能看清進出賓館的車輛,甚至能看見在賓館主樓門口下車的人。他點了一盤酸辣土豆絲、一盤豬肉燉白菜,要了一瓶酒,望著窗外,慢慢地吃喝。不到半小時,他就喝下去半瓶酒。他流淚了。后來,他趴在桌子上號啕大哭,蒼老沙啞的哭聲像病牛的叫聲一樣,肩膀一聳一聳的。嘈雜的小飯館里頓時安靜了下來,幾十個吃飯的人都扭著頭,盯著他花白的腦袋。女老板走過來,拍著他的肩膀問:“大爺,你怎么了?”他頭也不抬,伸出右手向女老板擺了擺,什么都不說。他哭了足足半個多小時,桌子旁邊的垃圾桶里扔滿了擦拭眼淚和鼻涕的面巾紙。
下午一點剛過,張凡昌提著提包離開小飯館,又去了桃城賓館一樓大廳,沖著樓門口,坐在沙發(fā)里等蔡秋紅。他瞪大眼睛盯著從旋轉(zhuǎn)門進來的每一個人,不時瞅一眼服務(wù)臺墻上的掛鐘。掛鐘有七八個,分別是北京時間、東京時間、巴黎時間、華盛頓時間等等。他覺得那幾個掛鐘走得都有些慢。不時有車停在樓門口,下來一兩個人,車又開走了。每次有車來,張凡昌都“唿”地站起來,盯著車上下來的人,然后又坐下來。
一點四十分左右,一輛黑色別克商務(wù)車停在樓門口,從車上下來四男一女。張凡昌又“唿”地站起來,眼睛緊緊地盯住那個女人看。他一眼就認出是蔡秋紅。今天她穿了一件黑色的針織連衣裙,披著一件米黃色的大披肩,腳穿黑色高跟鞋,右臂挎一只黑色坤包,戴一副寬大的太陽鏡,脖子里掛一串乳白色的珍珠項鏈。身板挺得很直,走路的時候步子很輕盈。那四個中年男人都西裝革履。五個人從旋轉(zhuǎn)門進來,走在猩紅的地毯上,興奮地交談著,向二十多米以外的電梯口走去。
張凡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蔡秋紅,右手緊緊地抓著那只黑色人造革提包。蔡秋紅和四個陪同的人都看了他一眼,又都扭過頭去,繼續(xù)說說笑笑。張凡昌張了張嘴,想咽一口唾沫,嗓子里卻像塞進了一把面粉,又干燥又癢癢。他想向蔡秋紅走過去,兩腳卻像被焊在了大理石地面上一樣,一動都不能動。一行五人從距離他大約七八米遠的紅地毯上走過去了,進了電梯。電梯門關(guān)閉的時候,張凡昌隱約看見蔡秋紅摘下了太陽鏡,遠遠地打量著他。他揉了一下眼睛,電梯門關(guān)上了。他盯著電梯門愣了十幾分鐘。
張凡昌沒找蔡秋紅寫證詞就回來了。下午五點左右,快到村子的時候,他在山間小路上“大撒把”“尥蹶子”,還荒腔走板地高聲唱《花兒為什么這樣紅》。很多在山上干活的人都看見他了,也聽見了他的歌聲。進了村是上坡路,他推著自行車走。忽然,他心口窩一陣刺痛,頭上也出了很多汗,順著脖子往下淌。他躬著身子,推著自行車吃力地往家走。到家門口時,他把掛在自行車把上的提包摘下來摟在懷里,坐在一個石頭墩子上,身子向前傾著,使勁揉心口窩。黃豆粒大小的汗珠從他頭上源源不斷地滾落下來。又過了一會兒,他一頭栽倒在地上。
人們在張凡昌的那只黑色人造革提包里發(fā)現(xiàn)了三樣?xùn)|西:一個錢包,一個水杯,一個直徑約十公分、高約四十公分的銹跡斑斑的圓柱體馬口鐵酒盒子。酒盒子里是一個用帶有墨綠色方塊的大紅色棉布方巾包裹著的東西,打開方巾,里面是一件用雪白的緞布包裹著的一個年輕女人的上半身木雕。木雕高約三十公分,選材是香椿樹枝,刷了一層桐油。這個女人臉蛋白里透紅,表情恬淡沉靜。身穿一件紅棉襖,兩根發(fā)辮又長又粗。木雕依托香椿樹枝自身的質(zhì)地和紋路,經(jīng)過著色處理,質(zhì)感細膩,造型婉轉(zhuǎn)流暢。
7
我的對門鄰居是個做筆記本電腦生意的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鄰居們都叫他“老朱”。偶然一次聊天得知,我們竟然是桃城同鄉(xiāng)。此后他“哥哥、哥哥”地叫得很熱乎,我也給他介紹過一些客戶。上個月他的母親來省城看病,在他家住了一個多星期。其間一個周末的晚上,他請我去他家喝酒。我在茶幾上看見一張省人民醫(yī)院的就診卡,持卡人姓名是“吳春燕”。沒錯,老朱的母親就是張凡昌當(dāng)年的學(xué)生吳春燕。她看上去將近七十歲,是個普普通通的家庭婦女。
我們自然聊起了張凡昌。得知張凡昌已去世了,吳春燕流了一些淚。她回憶起張凡昌在蔡坪聯(lián)中當(dāng)老師時風(fēng)華正茂的樣子。那時候的張凡昌英俊瀟灑、偉岸挺拔。他每天早晨都在學(xué)校外面的小路上跑步,步幅很大,跑得很快,形象很“卡通”。如果是夏天,他跑步的時候會穿白色的短褲、白色的背心和白色的球鞋;每天晚飯后還去村頭的河里游泳一個多小時。他騎著那輛半新的“大金鹿”自行車回家和從家里回學(xué)校的時候,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要么“大撒把”,要么“尥蹶子”,所有看見的人都心驚肉跳。
我想知道張凡昌和蔡秋紅到底怎么回事。吳春燕很肯定地說,他們是“還算正常”的師生關(guān)系,絕對沒有那回事。那個真正的作案人是羅衛(wèi)國,大概十幾年前,有一次他喝了酒之后親口承認了。
所以,羅永祥脅迫蔡秋紅就是順理成章的了。吳春燕說,這事她很清楚,因為案發(fā)后蔡秋紅親口告訴過她。事情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公社教育組發(fā)給蔡坪聯(lián)中十幾支“英雄”鋼筆,作為獎給“三好學(xué)生”的獎品。那些鋼筆在校長辦公室的桌子抽屜里。羅衛(wèi)國有一支,并經(jīng)常拿出來炫耀。蔡秋紅的弟弟學(xué)習(xí)很好,字也寫得很好,很想有一支鋼筆,可是他買不起。有一次他課間上廁所,看見校長辦公室門敞著,屋里沒人,就悄悄進去拿了一支。但他不敢拿走,而是在手里把玩著。就在這時候,羅永祥忽然進來了。
幾天后,就出了蔡秋紅被強奸的事。羅永祥去報案前把蔡秋紅叫到辦公室,說了她弟弟偷鋼筆的事,并嚇唬她說,如果報告給公安局,她弟弟就會被抓進監(jiān)獄。蔡秋紅“哇”的一聲哭了。羅永祥說:“要救你弟弟,辦法也不是沒有,就看你腦子好不好使了。你好好想想那個壞人到底是誰,你不覺得他很像咱們學(xué)校一個住校的老師嗎?”蔡秋紅瞪大眼睛看著羅永祥,愣了一會兒,哭得更兇了。羅永祥不耐煩地問:“如果公安局來人調(diào)查,你知道怎么說嗎?”蔡秋紅搖了搖頭,只是哭。羅永祥把桌子拍得“咣咣”響,墨水瓶都掉地上了,又大聲問了一遍。蔡秋紅遲疑了一會兒,點了點頭。羅永祥說:“那你先對我說一遍!”羅永祥暗示蔡秋紅一口咬定那個作案人是張凡昌,但民警詢問蔡秋紅的時候,她只是說那個人“感覺有點像張凡昌老師”。
張凡昌對蔡秋紅好,這是所有同學(xué)都知道的。蔡秋紅她媽常年病病殃殃的,干不了重活,掙工分也很少。蔡秋紅要幫父母做家務(wù)、照顧三個弟弟。她像賢惠能干的小媳婦兒一樣,會做各種家常飯菜和針線活。她腌制的雪里蕻、醬豆子、臘八蒜之類的咸菜特別好吃,經(jīng)常裝在罐頭瓶子里送給親戚和鄰居。全家人的衣服和棉鞋、棉靴都是她做的。冬天的夜晚,她有納不完的鞋底,手凍得烏紫烏紫的。夏天和秋天,她四點多就起床,挎一只碩大的柳條籃子去玉米地里割草,喂家里的四只大綿羊。割完草趕快回家做早飯,吃完早飯趕快去上學(xué)。下午放學(xué)后繼續(xù)去割草。因睡眠不足,她上課的時候愛打瞌睡,腦袋晃悠來晃悠去,眼睛血紅血紅的,有時候干脆趴在課桌上睡起來。其他老師會把粉筆頭擲她頭上,或走到她身邊,用教鞭“咣咣”地敲她的課桌。上數(shù)學(xué)課的時候,張凡昌從不叫醒她,還會把嗓門壓得低一些。
學(xué)習(xí)差的學(xué)生,都多次被張凡昌叫到自己的辦公室兼宿舍里接受單獨輔導(dǎo)。其中,蔡秋紅接受輔導(dǎo)的次數(shù)最多。和對待其他學(xué)生不同,張凡昌不光輔導(dǎo)她數(shù)學(xué),還輔導(dǎo)她語文、歷史、地理等其他幾門課。張凡昌告訴她一個學(xué)好地理的訣竅:畫地圖。在一張大紙上把地圖畫下來,并標(biāo)記山峰、河流、礦產(chǎn)、沙漠、森林、鐵路等項目,這樣記得牢。學(xué)歷史可以和地理結(jié)合起來,比如古代的某場戰(zhàn)爭,什么時間發(fā)生在什么地方,可以想象那個地方是什么地形,那個季節(jié)有什么樣的植物,氣候又是怎樣的,這樣也記得牢。張凡昌還從公社供銷社買了十大張沒裁開的用于包裝月餅和點心的毛邊紙,讓她畫地圖。
吳春燕說,她和孫桂香真的都沒有誣陷張凡昌,也沒說他一句壞話。至于張凡昌找她寫證詞時她躲著他,是怕說不清楚,有些不敢面對他。我問吳春燕是否還記得在詢問筆錄里說了些什么。她很肯定地說,民警只問了兩個問題:一是對張凡昌這個人有什么看法和評價,二是看沒看到過張凡昌對蔡秋紅有過于親熱的舉動。
對第一個問題,吳春燕和孫桂香都說了一堆好話,概括起來就是:張凡昌是個令人尊敬的好老師、好班主任。至于第二個問題,她們確實看到過張凡昌和蔡秋紅單獨在一起,但都認為那算不上“過于親熱的舉動”。
她們在筆錄里都陳述了作為共同目擊者所看到的同一個情節(jié):夏天的時候,她們下午下課后經(jīng)常結(jié)伴去玉米地里割草。1968年夏天,曾經(jīng)有五六次,她們看見張凡昌和蔡秋紅一起從玉米地里出來,張凡昌替蔡秋紅挎著裝滿了草的大籃子,兩人的衣服都被汗水濕透了,頭發(fā)一綹一綹地貼在前額上,說說笑笑的。從玉米地里出來后,張凡昌脫下鞋子,跳進旁邊的河里游泳。蔡秋紅在河邊洗了把臉,坐在青草地上,撿了小石塊往張凡昌身上擲,兩人都哈哈地笑。張凡昌從河里上來后,和蔡秋紅相隔兩米左右坐著,看著晚霞,一起唱《花兒為什么這樣紅》。唱完歌,兩人都不說話,蔡秋紅隔一會兒就往河里扔一個石子。張凡昌看了一會兒晚霞,也往河里扔石子。他們往河里扔了四五十個石子。天黑的時候,蔡秋紅挎著籃子回家,張凡昌回學(xué)校。整個過程他們沒有任何身體接觸,手都沒有碰一下。
除此之外,吳春燕的筆錄里還多了一個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情節(jié):1968年初春的一個星期天下午,天有些冷。吳春燕去村頭的山上砍柴,她看見蔡秋紅在山下的小路上站著,像在等什么人。她頭上圍著一塊帶有墨綠色方塊的大紅色棉布方巾,戴著黑色的棉手套,手里提著一個花花綠綠的尼龍網(wǎng)兜,里面裝著一只玻璃罐頭瓶子。大約半個小時后,張凡昌騎著那輛“大金鹿”自行車過來了??匆姴糖锛t,他咧嘴笑了笑,抓著車把,躬著腰使勁蹬了幾下,“嗖嗖”地騎到她身旁,腳向后使勁一蹬,紋絲不動地閘住了。他跳下自行車,從蔡秋紅手里接過那個罐頭瓶子,裝進掛在車把上的提包里,然后推著自行車,和蔡秋紅肩并肩走了十幾分鐘??斓綄W(xué)校的時候,蔡秋紅蹦蹦跳跳地向村里跑去,那塊紅圍巾飄呀飄的,像一團跳動的火苗。等她跑遠了,張凡昌才騎上自行車,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像表演雜技一樣玩了半個多小時的“大撒把”和“尥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