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高 源
從技法上來看,山石樹木均無皴法,只用線條勾勒出輪廓和簡單的脈絡,然后著色,但線條也有頓挫、輕重的變化。山石的上部用石青、石綠染出,山腳用赭石,顏色變化均勻。畫中的樹仍有“伸臂布指”之遺意,但已經從魏晉時期的稚拙狀態(tài)脫離出來,開始注重樹的姿態(tài)和樹葉的畫法。近景及中景的樹姿態(tài)很美,注意了彎曲、穿插、組合及大小曲直的配合,樹干的著色直接以赭石填染。畫中樹葉有七種畫法,其一是雙勾圓圈組成的胡椒點,有一定的疏密關系并注意了樹冠的輪廓變化,勾線后施以淡綠色。其二是“介”字點,直接以淡綠沒骨畫出。其三是“個”字點,雙勾后施以淡綠罩染。其四是雀爪形點,形似于倒“個”字點,畫法與“介”字點相同,直接以淡綠沒骨畫出。其五是濃重的花青大筆點寫,多分布在遠山的輪廓線上,無濃重變化。其六是直接用白色或粉色點染在樹枝上。其七是樓閣周圍的松樹,以濃墨勾勒松針后以淡綠罩染。畫中樹木本身無法表現遠近層次,而是憑借山石的層次來表現樹的層次變化。畫中的水用又細又淡的線條勾出,起伏蕩漾自然,愈遠愈淡,水光接天,空曠而有萬里之遙的感覺。整體來講,展子虔的《游春圖》在技法上以單純的“勾線填色”為主,沒有多余的墨色變化,技法單純、嫻熟,有很強的質樸氣息。
在設色上,畫面整體以青綠色為主,赭石色為輔,近山坡岸多設石綠,遠山多設石青,畫出了春光明媚的湖山景色。石青與石綠不會混雜運用出現在一座山峰上,北宋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圖》雖也是青綠著色,但其青綠色已經變換自如,可見《游春圖》為后世奠定了基本的著色程式,以及后世青綠山水對《游春圖》的繼承與發(fā)展。正如詹景鳳《東圖玄覽》中所述:“其山水重著青綠,山腳則用泥金,山上小林木以赭石寫干,以水瀋靛橫點葉,大樹則多勾勒,松不細寫松針,直以苦綠瀋點。松身界兩筆,直以赭石填染而不作松鱗。人物直用粉點成,后加重色于上,分出衣褶,船尾亦然,此殆始開青綠山水之源,似精而實草草,大抵涉于拙,未入于巧,蓋創(chuàng)體而未大就其時也?!苯沂酒涑鮿?chuàng)之功,為后世大青綠山水畫的發(fā)展奠定了色彩基礎和基本框架結構。
《游春圖》為全景式構圖,畫面中的景物比例關系顯得恰當、自然。畫中一葉小舟蕩漾在水中,不再是“水不容泛”,而是水中可以容納數百千只船。在山路上畫了眾多游春之人,仍然顯得山林空曠,人與山石、樹木的比例恰當,不再是“人大于山”,而是山可容納千萬人。恰當的比例是山水畫脫離人物畫背景,真正走向獨立發(fā)展的標志?!队未簣D》的空間感強烈,畫面左邊一個山坡略小,右邊的山坡占據半個畫面,山有重疊之勢,可謂“別詳其遠近”,山勢由前延伸向后左方,層次清楚,近大遠小,可略證晚于展子虔的彥悰所說的“遠近山川,咫尺千里”?!缎彤嬜V》亦說展子虔“寫江山遠近之勢尤工,故咫尺有千里趣”。此圖左右的空間關系通過江水的表現也有空闊之感?!队未簣D》中山峰高低、錯落有致,絕無絲毫“鈿飾犀櫛”之感。
漢末至隋唐時期是中外文化交往十分頻繁的時代,分析《游春圖》風格特征的歷史成因,不能不觸及更廣泛的文化內容。佛教正是在這一時期傳入中國。隨著佛教的傳播,佛教藝術也融入西域與北方各地的文化中,直接影響美術風格的變化。從現存的美術作品來看,如敦煌、克孜爾等處的佛教壁畫都有著豐富、艷麗、濃郁的色彩面貌。我們看到,敦煌285 窟西魏描寫戰(zhàn)爭的壁畫、257 窟北魏《九色鹿本生》、249 窟《狩獵圖》和克孜爾石窟14 窟魏晉南北朝的《菱格本·故事畫》等作品,都出現了以綠色藍色為主,色彩厚重濃艷的山巒形象,與青綠山水色系接近。而在249 窟《狩獵圖》中山巒形象將石青色從山頭向下逐漸淡化,在山腳著以赭石色,這一方法與《游春圖》山石的畫法十分相似,只是敦煌壁畫因是在石壁上繪制,色彩變化比較生硬,《游春圖》的色彩變化則流暢許多。山水畫發(fā)展到隋唐,以西域與北方佛教繪畫為中介,接受了外來美術的影響,從傳統(tǒng)紅、黑色系中異軍突起,形成了青綠色彩的面貌。
早在戰(zhàn)國時期出現了畫在帛上的人物畫,開始體現出傳統(tǒng)中國畫最基本的造型元素,即以線造型。東晉顧愷之的《女史箴圖》和《洛神賦圖》中的山水背景可以證明《游春圖》的技法與人物畫技法一脈相承?!杜敷饒D》第三段“日中則昃,月滿則微”畫一崇山峻嶺,山石的畫法只勾線條而無皴擦,但已能初步體現山石的質感和層次感,線條的疏密節(jié)奏也有了較好的把握,該圖為淡設色,僅在個別的地方使用了朱砂,至于山峰的畫法,著色更為淺淡,可以理解為山石形象處于次要地位。
《洛神賦圖》中大量的山水樹木背景穿插于整個畫面,從造型上來看,該圖符合張彥遠對早期山水畫的描述“群峰之勢,若鈿飾犀櫛,或水不容泛,或人大于山”,但其設色之法,卻與以往有很大不同,基本上是在勾出山石輪廓后以赭石打底,無皴法,線條如春蠶吐絲,細勻而圓轉,無方折,在此基礎上分染石青、石綠。顧愷之這兩幅作品中無論是畫中人物還是山水背景都是先勾后填,無皴擦的技法程式,人物造型的準確性、線描畫法的多樣性,色彩暈染的豐富性使人物畫日臻完善,這直接影響了后世山水畫的技法。
山水畫自魏晉六朝萌芽以來,一直是以自然為師,從顧愷之感嘆“千巖競秀,萬壑爭流”,到宗炳“以形寫形,以色貌色”,從王微“番紆糾紛,咸紀心目”,到吳道子“臣無粉本,并記在心”,直至張璪“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始終延續(xù)著“師造化”這一優(yōu)秀傳統(tǒng)。謝赫在《古畫品錄》中提到“隨類賦彩”,進入自然山川,給人的第一感覺就是滿目青綠之色,青綠山水畫正是把握了自然界的主色調,對山水林泉造型的平面再現,可以說青綠之色是人們首先共識的山水符號。
在外來文化以及自然造化的共同影響下,催生了青綠重彩的藝術語言,再加上人物畫技法的影響,使《游春圖》呈現出“先勾后填”,大青綠著色的藝術特色,而空間、比例意識的加強使《游春圖》成為山水畫發(fā)展史上劃時代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