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說法,活物穿過一段隧道,就再也找不到來時的路。
譬如十歲那年我撿回的黑貓。瞎了一只眼,毛發(fā)殘缺,尾巴有燙傷的疤痕。母親無法容忍,叫父親扔掉它。一來黑貓不吉利,二來這家伙面目可憎,三步必回首,斜睨背后,若有人,獨眼必然射出兇光。我和父親都不舍,覺得它肯定受了很多苦。但母命難違,父親把貓丟進(jìn)社區(qū)的綠化帶。
轉(zhuǎn)天,它又在門口逡巡,父親只好抱著它跑到更遠(yuǎn)的地方。三番五次,貓還是能輕易回來,半禿的尾巴搖來搖去,擺明在挑釁。后來,母親不知從哪位半仙嘴里聽來隧道的說法,命令父親開車,穿過一條公路隧道,把貓丟出去了,然后逃命似的踩下油門。自那以后黑貓消失,母親如愿以償。
半年后的冬天,父親披著一件大衣出門,也消失掉??峙峦谴┻^隧道,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高三時,我在一本地攤雜志上重讀到這種說法,那是一份專門連載家庭故事的雜志,編輯偏愛五仙的迷信和各種打擦邊球的倫理鬧劇。翻過兩頁,嗤之以鼻,嘴里吐出一句瞎扯。兩個字化作一只飛蟲,直落進(jìn)語文老師的茶杯。
語文老師是一戴金絲眼鏡的中年男人,酸味濃郁,面目比遭折磨的黑貓還可憎。有一習(xí)慣,講到動情,就要端起搪瓷杯,努起嘴,順時針方向吹動杯里的茶葉,輕抿一口,再接著講。我說瞎扯前,他正背著手談蒲松齡。飛蟲落進(jìn)茶杯,像入侵者擾亂內(nèi)部的生態(tài)系統(tǒng)。他驚惶怒喝,你說什么?
悶熱的酷夏,教室沒有空調(diào),吊扇在房頂嗚咽,不情愿地扭來扭去。屋里半數(shù)同學(xué)在睡覺,另一半在寫作業(yè),沒有人聽他抒發(fā)胸臆。也許,他內(nèi)心早已憋著一股火,找不到發(fā)泄口,我偏在這時候冒頭。他問我在做什么,沒等回答,踏著碎步走向最后一排。誰允許你在課上看雜志的,他說。
我不由近距離打量:他比我矮一頭,挺起胸矮半頭,瘦得可笑,一把骨頭,柴火棍兒般插進(jìn)襯衫,風(fēng)灌進(jìn)去原樣飄出,沒有任何阻隔。像隧道,我想。當(dāng)然,話出口沒樣了。多管閑事多吃屁,少管閑事少拉稀,我說。
教室里沒什么響動。睡覺的還在睡覺,偶有好學(xué)生瞥了我一眼,遭到我的回瞪,埋頭繼續(xù)寫作業(yè)。沒憋住的,撲哧笑出了聲。不像話,有沒有家教,給我滾出去。他氣急敗壞,哆嗦著抖出虱子樣的字眼。我繞過那捆柴火,眼睛虛望教室。
夏日的低壓吞沒了什么,學(xué)校埋住一群青春期鴕鳥的頭。整個屋里我最熟悉的朋友,就是身邊的垃圾桶。我奮力蹬直腿,伸了一懶腰,站起身,一腳踹飛垃圾桶。老朋友吐出一堆零食包裝,在地上扭了半圈,沖我告別。
操場上,幾位常年不上課的英雄好漢在打籃球,景楠也在內(nèi)。我看一會兒,覺得他們沒規(guī)矩,忒野,可還是忍不住下場打了二十分鐘。中了一三分,搶了四個板兒,被對面踩了四腳。
打完球,景楠請我喝可樂。他和我同屆,原來比我高一頭,我得仰視他,照面賠笑繞著走。短短一年,打起架輸贏各半。
景楠有兩個特征,一來喜歡滿嘴胡吣,說話不過腦子,他清楚自己考不上什么正經(jīng)學(xué)校,也不愿意去那些野雞大學(xué)浪費時間,總是跟我聊以后的打算。有一回說想離開城市,去鄉(xiāng)下養(yǎng)動物。他說,學(xué)校就是一畜生圍欄,城市就是一大型畜生圍欄,圈養(yǎng)所有人,必須掙脫出去。二來他脾氣暴躁,有次吵兇,被我揪著頭發(fā),膝蓋和腦袋來了一親密接觸。其實這招兇險,稍有不慎,膝蓋懟上鼻梁骨,骨頭直接刺進(jìn)大腦。不過這時,我壓根不明白。景楠不偷襲,打架不使陰招,讓你準(zhǔn)備好再開練。這是他唯一的閃光點,此外和垃圾桶沒區(qū)別。
可我只想有個能說話的。景楠像食堂的肥肉,挑來挑去就剩下他了。
我們躲在陰涼處喝可樂,談起畢業(yè)后的出路。景楠說他媽還沒放棄幻想,聽說男護(hù)士吃香,逼著他考護(hù)校,當(dāng)一男護(hù)士。我對付著硬笑了兩聲,腦袋浮出他穿護(hù)士裝的傻樣。景楠說,你就說有多傻缺吧。
我不答,想起自己的處境??歼M(jìn)重點高中那年,母親逢人便說,我兒子是清華北大的料,今年已然托人打聽找工作的事,維修工、收銀員、保安什么的。我想象不出自己做這些事的模樣。
沒有人問過我,我想做什么,但我猜這個問題才是最令人恐懼的。短短一句話割裂人生,前半篇,只需要按部就班地執(zhí)行,后半篇,說好聽點,海闊天空大有作為,反過來,就像被拼命扔到半空中,不知道會落到什么地方。
我閉上眼,風(fēng)在脖頸嗅來嗅去。景楠說,你知道那是什么東西嗎?我睜眼,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蒸騰的熱氣扭曲了視野里的一切。操場角落有一根管子,目測拳頭粗細(xì),表面一層銹,筆直地杵在地上。我說,什么玩意。他說,通風(fēng)的,傳說操場地下是空的,整個這一片,原來是上百個防空洞,跟迷宮似的。我把可樂按在腦門上,閉眼。瞎他媽扯,沒影的事。他說,騙你是孫子。我說,你聽誰說的。
他說,樓上一老頭是居委會的,老叫我奶奶一塊兒扭秧歌去,老頭說上面派人查過這事,好像因為有防空洞直通一廢棄的軍事基地,得封上,說是棱戰(zhàn)時候留下的。我說,那叫冷戰(zhàn)。他說,對對,冷戰(zhàn)。我說,那封了嗎?景楠說居委會的老頭老太太還真去了,里面岔口太多,攥著電筒往里照,黑漆馬虎什么都瞧不見,不敢往里走,怕回不來。
我腦袋不動,睜開一只眼睛,斜瞅他。就不能拿一根繩子牽著,遛狗似的,能丟?他愣了一會兒,突然明白在戲弄他,一撇嘴,你他媽愛信不信。
他連吐出幾個臟字,趕走晦氣見不得光的東西,忽而看著我,撇出一抹不懷好意的冷笑。我知道這孫子在想什么,精蟲上腦,他的表情就會徹底崩壞。他想說,我說的你不信,程佳倩的鬼話你就信,我告訴你,她腦子有問題,你最好別惹她。
程佳倩是高三開學(xué)進(jìn)來的插班生,長相沒什么特點,一米六幾的個頭,白白凈凈,是你在每一所正經(jīng)學(xué)校都能遇見的那種女生。有一天深夜她打電話,聊到半截突然冒出一句,如果有一天我消失掉,你會不會把我追回來?我正猶豫不知怎么接,她就掛了。也許景楠說得對,她腦子有問題,總是謊話連篇,故事比景楠的離奇一萬倍。將這些玩意倒垃圾似的丟給我,可能我容易上當(dāng)受騙吧。
剛進(jìn)班的時候,她被安排到前排,轉(zhuǎn)天,原來位置的學(xué)生牽著家長找老師來了。高考在即,講臺就是一大炭盆,都想湊一熱乎的位置。家長撒潑打諢,老師和稀泥,程佳倩就這樣調(diào)到了最后一排,右邊是我,再右邊是垃圾桶。我們這地方離炭盆十萬八千里,黑板上的字像蟲子爬出的軌跡。即使如此,程佳倩依然上課認(rèn)真聽講、記筆記,下課與午休永遠(yuǎn)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里。唯一算得上特別的是,她身上總是有一股漂白劑的味道。
十歲那年夏天,母親帶我學(xué)游泳,上完課渾身都是那味道,一輩子忘不了。后來,我憑借同坐最后一排的交情,上著課偷偷和程佳倩搭話。沒想到她沖我翻一白眼,都不理我。索性,我也懶得理她。
大概過了一個月,有一回上課我在睡覺,偶然聽見身旁有人說話,聲音細(xì)膩輕盈,小雞啄米碎碎念,不是與其他人對話,而像夢中無意識的囈語。我抬起擋在眼前的手指,由指間的縫隙去看程佳倩。她正襟危坐盯著黑板,臉上淌著兩行淚,手里還在寫著筆記,嘴里重復(fù)念叨,我實在忍受不了了。
我嚇了一跳,屋里本來悶熱,趴著睡覺更是一身汗,這時突然凝為冷汗,睡意凍了霜。她醒著還是夢游?如果在夢游,貿(mào)然叫醒,恐怕會走火入魔吧。教室里誰也沒注意到她,卻有人回過頭看我,皺著眉掃了一眼,像是厭棄一只嗡嗡亂叫的蒼蠅。我大著膽斜過身子,去看她筆記本上的內(nèi)容。最初工整的字跡,中間凌亂不堪,后面寫滿了一句話:救救我,我忍受不了了。
一直流著眼淚,程佳倩卻沒有哭出聲。整個教室,誰也不關(guān)心這出默劇。她縮進(jìn)一個封閉結(jié)界,不管怎樣掙扎,都無法與外界產(chǎn)生勾連。除了我。也許是剛睡醒昏了頭,一瞬間,像鋼筆插進(jìn)了腦殼,顱腔裂出一道縫,荒唐的念頭摻進(jìn)腦漿。程佳倩所有的軟弱、恐懼與絕望,唯有她知道、我知道。滲透出理性冷硬表層的東西,是她傳遞給我的求救信號。
我深吸一口氣,蹲下去,蹭著步子挪到程佳倩身旁,奪過手里的筆。絲毫不費力氣,筆像是被磁鐵吸引的針,一下跳進(jìn)手掌,連我都詫異。扔掉筆,程佳倩還在喃喃囈語。救救我,我忍受不了了。我探向她,手放在她小臂上。很細(xì)、很涼。瞬間,皮膚表層的絨毛受到刺激,纏在一起,綻開某種精神觸碰,像是電影《阿凡達(dá)》那樣。
我聽見自己沒有聲音地說,忍受不了什么。她說,我不想考了。我說,那就不考了。她說,我是機(jī)器。我說,你不是機(jī)器。她說,有東西壓著我。我說,什么東西。她說,特別沉。我說,那歇一會兒吧。她說,我好想睡覺。
我扶著程佳倩,從后門溜出去。過程比想象中輕松,沒有人留意到我們,沒有人說什么。到了操場,觀眾席坐下。過一會兒,她從夢游中清醒過來,問,你帶我出來做什么?我說,呼吸新鮮空氣。她說,真想不到,你叫什么?我說,尹陸。她點頭,繼而沉默。操場空曠寂靜,幾個學(xué)生有一搭沒一搭地打著籃球。天很陰,樹上播放羞澀的蟬鳴。我們誰都不說話,聆聽寂靜的噪音。又過一陣,程佳倩說,我講故事給你聽,你愿意聽嗎?我說,可以,你講吧。她說,別可以,愿意聽就聽,愿意信就信。我說,你講,我聽著。
她說她爸常年在外地出差,每隔三五個月回來一趟。家里只有她和她媽兩個人。她有一個特別好的朋友,偶爾在家留宿,兩個女孩睡在同一張床上。有回朋友來家里玩,趕上她爸出差回來。一切都和平常沒什么兩樣。到夜里,她睡著覺被朋友搖醒,開燈問怎么回事。朋友滿臉驚恐,指著房門說,有人站外面,就在這扇門對面,我能感覺到。她起初嚇了一跳,后來覺得朋友做噩夢了,索性起床推開門??蛷d里什么人也沒有。你看,哪里有人,自己嚇唬自己,她說。關(guān)上門,瞬間意識到不對勁。再推開,站在房門口待了半天,發(fā)現(xiàn)洗手間的門關(guān)著,里面風(fēng)扇在轉(zhuǎn)。她示意朋友關(guān)燈,隨后踮起腳走到洗手間門口,聽到沉重的呼吸聲。回臥室,朋友問她怎么回事。她搖頭說沒事,睡吧。然后一直睜著眼到天亮。
我猜,那個朋友也一直沒睡著,程佳倩說,兩個女生就這樣一動不動,躺到天亮,枕巾都被汗浸透了。后來她再沒在我家留宿過。這是真的,你明白我什么意思嗎?我說,好像明白一半。她說,明白一半不容易,你們沒有這樣的恐懼。
實際上我不知道該怎么評價,故事像濃痰堵在嗓子眼。她點頭,沒和別人說過,不知怎么開口,與你說了,希望你保密,就這樣吧,我回去了。
第二天,我就和景楠說了,沒提程佳倩,就說是從別的地方聽來的。景楠差點笑噴過去,說我一準(zhǔn)被騙了。他早在報亭的地攤雜志上看過類似的事。青春期女生帶閨蜜回家,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老爸偷偷在門外。各種版本不一樣,有直接抓到自慰現(xiàn)行的,有老爸躲進(jìn)廁所的,最狠的是女兒假裝夢游和老爸面對面的,這種禁忌擦邊球的故事,每隔三五年就會重新流行一圈,各種版本層出不窮。
我原以為能唬住景楠,復(fù)述的時候,內(nèi)心還對程佳倩感到同情。景楠的反饋令我萬分沮喪。即使如此,我也沒有沖回教室,指著程佳倩的鼻子說,你這個騙子。那樣做,一來證明我沒有照約定保守秘密,二來顯得我特別傻缺。
自那以后,每回程佳倩瀕臨崩潰,都會讓我丟掉筆,從后門溜出去,坐到操場的觀眾席呼吸新鮮空氣。我坐在后面,她沉默片刻,然后給我講一個故事。這些故事多半講述家庭、講述她變態(tài)、混亂的父母以及扭曲的成長環(huán)境。譬如發(fā)現(xiàn)母親搞外遇、發(fā)現(xiàn)藏在家里的黃色光盤、在街上偶遇外地出差的父親等。
我只能在心里找個盒子,把故事封存起來,包裝打一個問號,相信與否置在一邊。這樣做,既不必吞咽那些復(fù)雜的情緒,也不會和程佳倩產(chǎn)生對立的關(guān)系,讓我聽完能好受一些。慢慢地,盒子里的東西越來越多,我懶得去判斷。只是每當(dāng)她和我講起這些,我都能感覺到她在流淚。不是看到,也不是聽到,是感覺,那種沒有任何哭聲,連隱秘抽泣也無的流淚。而我,總有一種離奇迷幻的錯覺,好像在傾聽不存在的幽靈為我講述另一世界的秘密。我只想有個能好好說話的。她需要一個沒有疑問的傾聽者。
我們是彼此搖擺在枯竭世界邊緣的野草。
冬去春來,高考的日子越來越近。程佳倩第二學(xué)期沒有再來上課。班里的同學(xué)和老師誰也不曾提起她,仿佛這個人沒有存在過。唯有我還記得這個白白凈凈時常崩潰的女孩。她原來坐在最后一排,右邊是我,再右邊是垃圾桶。上個學(xué)期末,程佳倩與我交換了電話號碼,她說她會打電話給我。整個假期,我一筆作業(yè)也沒有碰,一點考試的事也沒想,暗自期待著程佳倩的電話,但假期過去也沒接到。我曾經(jīng)主動打給她,但電話對面不是忙線,就是無人接聽。我一度懷疑那個電話號碼是假的,程佳倩要么腦子真有問題,要么是徹頭徹尾的騙子,演藝型人格,無時無刻都在演戲。但愿是后者。
直到四月初一個晚上,我突然接到她的電話。那天夜里下起暴雨,風(fēng)猛烈地?fù)u晃樹杈,雨滴掃射窗臺上的鐵皮,院子里的車不斷響起防盜警報,攪得我睡不安寧。電話響了。我起初暗罵,哪個喪門星三更半夜來電話。后來突然涌起奇怪的念頭,不是喪門星,是救星到了,來電話的肯定有辦法讓我睡著。于是接了。程佳倩的聲音平穩(wěn)輕盈,像是通過錄音帶提前錄好的,說話聲裹在靜電干擾里。她說,尹陸,還記得我嗎?我是程佳倩,這學(xué)期沒再去上課,你不會忘了我吧。我說,沒有,記性沒那么差。她說,你還愿意聽我講故事嗎?不用說話,只管聽就好了。我說,好。
暴風(fēng)雨席卷窗外,在狂亂世界的一隅,一棟不起眼的居民樓里,我聽程佳倩將她的故事娓娓道來。那種感覺猶如在森林中徒步,聆聽時隱時現(xiàn)的妖精在耳邊密語。她講了一個消失的故事,說某個家伙穿過隧道,抵達(dá)一處秘境,回來后,靈魂的一部分永遠(yuǎn)留在那里,再也找不到來時的路。然后,程佳倩說,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你會不會把我追回來?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這個問題,電話里沉默一陣,程佳倩掛斷了。我以為她不會再打電話來,沒想到過了半月,她又給我打了電話,同樣在深夜,絲毫不提之前的事。我和她沒有多余的廢話。
高考前一天,我在家悶得發(fā)慌,也許情緒使然,莫名發(fā)了一場高燒,渾身輕飄飄,有兩回差點昏倒在洗手間里。那時候我已經(jīng)放棄這場考試,被視作人生重要節(jié)點的東西讓我當(dāng)作身上的一個凸起,不管里面長著什么瘤子,由它去罷。
就在那個深夜,程佳倩最后一次打來電話。我條件反射般從床上跳起,知道是她,只有程佳倩會在這時候給我打電話。她說,明天高考,從此你再也見不到我了,想見最后一面嗎?我說,可以,現(xiàn)在?她說,別可以,想見就見,操場等你。
那晚天很陰,恐怕第二天又要下雨。我穿好衣服,帶了一支手電筒,翻過學(xué)校的圍墻,下意識地往觀眾席走。程佳倩沒在那里。我打著電筒繞了一圈,沒發(fā)現(xiàn)她的蹤跡。我懷疑,她是否給我演了出惡作劇,試探著撥出那個號碼,竟然接通了。程佳倩說,你往東南角看,有根管子,拳頭粗細(xì),走過去,別掛電話。我像是被遙控的機(jī)器,按照指示走到管道旁邊。程佳倩說,管道旁有一塊松草皮,掀開,地面有一扇門。我照做,不明白她要做什么,但已經(jīng)習(xí)慣不去質(zhì)疑。暗門上有一枚隱藏的把手,掀起來,拉開門。一股潮濕霉?fàn)€的氣味撲面而來,我雖然沒盜過墓,但看那些地攤雜志,撬開墓穴應(yīng)該就是這種味道。擰開手電筒,朝里面照,什么也看不見。
尹陸,你準(zhǔn)備好了嗎?程佳倩說,下去以后就沒有信號了,你必須一路走到底,不然見不到我,也回不來。我說,里面有岔路吧,怎么走。她說,暗門下有扶梯,你沿扶梯到底,閉眼睛,不要拿任何東西照亮,只管跟著風(fēng)走,我在出口等你。我說了聲好,將手機(jī)貼在耳邊,伸腳去試探暗門內(nèi)側(cè)的扶梯,踩穩(wěn),一階階下去,直到全身探進(jìn)暗門,視野在一個零界點突然變黑,朝上望,暗門像狹窄的井口,月光在矩形空間內(nèi)無限放大。手機(jī)在這時失去所有信號,電話自動切斷了。
我把手機(jī)塞進(jìn)褲兜,一直落到底。狹窄的通路突然變得寬敞,兩手往四周亂摸,什么也摸不到。一股輕飄飄的感覺浮上身體。觸覺被封閉掉,自身的存在感也隨之降至最低。漆黑的隧道往我身上施加了某種磁場,一個念頭向上蔓延,沖破頸椎的神經(jīng)爬上大腦:在母體內(nèi)也許就是這樣的感覺。隨后,無數(shù)胡思亂想的念頭凝聚成蛇,爬上脊背,涌進(jìn)腦袋。這就是防空洞,出口在哪?程佳倩在做什么?她怎知道這事?為什么這學(xué)期沒上學(xué)?她要高考嗎?以后她會去哪呢?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兩三分鐘,也許半小時,鼻翼下突然癢癢的,一股腥臭的氣味漫上來,我意識到,那是風(fēng)。瞳孔早已適應(yīng)黑暗的環(huán)境,周圍呈現(xiàn)出模糊的輪廓,環(huán)顧一圈,是迷宮般的岔路。我聽見自己幾乎撞破胸腔的心跳,慢慢閉上眼睛,將自己完全交出去。
跟著風(fēng),慢慢走。腳底下時常踩到東西,有的我能辨別得出來,例如膨化食品的包裝袋,爛泥和碎玻璃碴,有的與其說難以分辨,不如說不敢細(xì)想,令我毛骨悚然。腥臭的氣味不止是垃圾,里面還夾雜著別的什么。偶爾,我還能聽到一些聲音,譬如水滴、老鼠吱吱叫,還有風(fēng)在迷宮中繞來繞去,撓在墻壁上的咿呀聲。
我曾經(jīng)留宿過偏僻的荒村,夜晚,狂風(fēng)拍在巖壁上的鬼哭聲極為駭人。此刻的風(fēng)聲比起那時,少了一分兇猛,卻多了一分譎詭。短暫的黑暗使人恐懼、不安,漫長了——則稀釋掉這些感覺,我忽然意識到,很久沒有這樣靜謐過了。盡管雙目緊閉,往昔卻如幻燈片般,在眼前逐幀上映。不僅如此,未來的一幕幕也在眼前閃爍無常,那里死水般安寧,使我感到窒息。很快,過去與未來的景象糾纏在一起,像兩塊不同顏色的橡皮泥,被一雙大手揉捏成一團(tuán)。
就在我?guī)缀醴直娌磺迳c死的時候,眼前突然降下一片光,接著,鼻子碰到了什么東西。疼痛感擊潰了所有幻覺。我睜開眼,朝上望,程佳倩站在出口靜靜地俯視著我,身體的輪廓沾了一層銀霜。我回頭,凝望剛走過的隧道,按說瞳孔已適應(yīng)黑暗,這時卻什么也看不見,好像一切都被那里吞噬掉了。
程佳倩伸手拽我上去,力量比我想象中大。還行,她笑了一下說,比我預(yù)想得快多了,看來你是真想見我。這是我第一次見她笑。和平時冷凄凄不同,她笑得很自信,里面包含了一種志得意滿。我下意識想要揶揄兩句,起碼嘴上不能輸給她,但我沒這樣做。
視野中的景象,撕扯著渾身的神經(jīng)。一座過山車橫亙眼前,比校園的教學(xué)樓還要高。明暗交替的燈串點亮軌道,爬升、滑落、倒轉(zhuǎn)、沖鋒——我仰起腦袋,視線隨著車廂顛旋。踮起腳,抻長脖子向遠(yuǎn)處望去,摩天輪、跳樓機(jī)、擺錘、激流勇進(jìn)……視線穿過數(shù)不清的機(jī)械與光亮,那里沒有我熟知的一切,沒有學(xué)校、沒有居民樓,甚至黑夜都沒那么清晰,最遠(yuǎn)的光在深深的濃霧中。
一座夜間開放的游樂園?
隨著過山車的震動,歡笑與尖叫闖進(jìn)耳膜。我有點喘不過氣,仿佛瞬間吞下了和整個樂園等量的陌生與荒謬。家和學(xué)校周圍,靠兩條腿能走到的地方,我都探索干凈了。任何有趣、值得冒險、刺激的角落都逃不出掌心,腦子里有一張地圖,什么東西擺在哪,整整齊齊?,F(xiàn)在,一切都亂套了。
一旦熟悉的東西被打破,掌控感也就隨之崩壞。跟玻璃似的,看上去結(jié)實,但凡中間有一丁點破碎,裂痕就會迅速爬滿整個表面。輕輕一觸,就變成一攤碎玻璃碴。
程佳倩拍我一下說,現(xiàn)在相信我了嗎?
我看著她,什么話也說不出。一個念頭突然躥出:這難道是個圈套?一群等著教訓(xùn)我、看我出糗、甚至要我命的家伙在前面等著,我還能完整、活著回家嗎?戰(zhàn)栗感涌上小腿,像無數(shù)條毛毛蟲爬著,惡心,又刺癢,雙腳牢牢釘在地上,動彈不得。
程佳倩說,冷靜點,深呼吸。我理解你現(xiàn)在的心情,不會害你,相信我,現(xiàn)在我的心跳和你一樣快。說罷,她突然伸出雙手,捧住我的臉,將我的頭按在左胸前。我下意識地掙扎,她兩臂環(huán)住我后腦勺,死死地抱住我。這時,我突然聽見心跳,她的,還有我的——沒有一絲雜音,近乎同頻的心跳。
程佳倩的身體有一種不落痕跡的溫暖與輕柔,這種能量輻射到我臉上,瞬間放大千百倍,變?yōu)闈L燙的熱。頃刻間,游樂園的吵鬧,恐懼與戰(zhàn)栗,消失不見了。
我又感覺程佳倩在流淚,就像每回她通過電話向我講故事時一樣。程佳倩放開我,說,抱歉,不該這樣的,終于要解脫了,我該高興才對。
解脫什么?哦對,明天是高考,我差點忘了。
走吧,程佳倩說,我心情糟糕的時候,你拉著我去操場,現(xiàn)在就當(dāng)是我報答你。她整理一下衣服,雙手背在身后,兩只小拇指勾在一起,走在我斜前方。我個子比她高,不管腳下多快,始終趕不上她。她左頸靠后有一塊胎記,一部分被頭發(fā)擋住了,看不清楚形狀。我媽好像說過,我脖后也有塊胎記,倒是沒當(dāng)過回事。
游樂場里轉(zhuǎn)了半圈,我眼花繚亂,不知從哪里下手。程佳倩看了眼表說,時間不富裕,我最多陪你玩三個項目,你想先玩哪個?我駐足,打量周圍,往碰碰車走去。數(shù)十輛車橫沖直撞,車漆褪得沒了顏色,垂直電桿的頂端偶爾擦出火花。
正往里走,我突然發(fā)現(xiàn)一輛車霸占了場地中心。迎面挑戰(zhàn)的,要么被撞得原地打轉(zhuǎn),要么徹底失控,直溜到場地邊緣。駕駛者的身影格外熟悉。戴著眼鏡,瘦削,分頭,鏡片后的小眼睛噴射出狂熱的光。我懷疑自己花了眼。
電鈴響了,其他人通通下車,下一波游客進(jìn)場,唯獨他坐在車?yán)镆粍硬粍?,緊緊攥住方向盤,似乎那個圓盤是整個宇宙的中心。不是他,我心想,那個窮酸鬼比他顯得老多了,更不會來這種地方。電鈴一響,下一場游戲開始,他繼續(xù)制霸全場,不給任何人占據(jù)場中心的機(jī)會。我胸口敞開一個巨大的謎窟,填滿問號。程佳倩說,確定玩這個?我指著他的方向,你看那個是語文老師嗎?程佳倩說,是,也不是。我習(xí)慣了她嘴里吐出怪話,沒細(xì)琢磨,說,去會會他。
輪到我們進(jìn)場,我急不可待,躍進(jìn)一輛碰碰車,瞪著他。內(nèi)心有一種極強(qiáng)的直覺,好像那里豎起一塊紅色警示牌,上面寫著,他就是語文老師。無論年齡或者神態(tài),他都和窮酸鬼相去甚遠(yuǎn)。課上的窮酸鬼是一口鈍掉銹死的刀,掏出來,只能唬孩子。眼前的家伙鋒利得很,晃一晃,能給人嚇破了膽。
程佳倩上了我身后一輛車,她極不情愿玩這個游戲,整個人打不起精神。我不管她,只想撞翻那輛車。電鈴響了,我繞著彎撞過去,可是他好像早就預(yù)判我的軌道,車身擦邊繞過去,我回頭盯著他,猛打方向盤,沒等車子轉(zhuǎn)過來,他已繞到我斜后方,嘭地一聲。身體像是被彈射器彈了出去,又在安全帶的束縛下被迫停留在原地,內(nèi)臟猛地一震,鼻梁差點磕到方向盤。
車子碰撞的瞬間,我看見他眼睛血紅,手臂鼓起藤蔓似的青筋,一直攀爬到方向盤上,頓時涌起一股奇怪的幻覺。我屏住呼吸,再朝他發(fā)起攻擊。他躲避時靈活自如,車的軌跡沒有絲毫滯澀感,朝我猛攻時瞬間變?yōu)槔祁^,給我五臟六腑敲了個遍。鈴響時,我沮喪地敗下陣,頭腦冷靜下來,意識到什么。四下找程佳倩。她不知什么時候跑到廳外,笑著朝我招手。
天空落下蒙蒙細(xì)雨,燈光在濕滑的地面上流淌。程佳倩說,接著挑,下一個想玩什么。我指著最遠(yuǎn)處的摩天輪,那里。她說,真的?我說,真的。她說,他年輕的時候玩碰碰車挺厲害的,別放在心上。我說,什么意思?她說,意思是叫你別管其他的,快走吧。
我們繞過跳樓機(jī)、海盜船,還有一個長得擺錘一樣的設(shè)施,直奔摩天輪。她走得很急,看來時間真不富裕。一路上我憋著不說話,暗中觀察周圍的情況,竟然發(fā)現(xiàn)不少熟悉的面孔,多是那些腦袋埋進(jìn)書堆的同學(xué),還有已離校的學(xué)長學(xué)姐。和往常截然相反,他們快樂自在得像草原上奔騰的鴕鳥。
我沒跟任何人打招呼。游樂場的輪廓越來越模糊,距離終點越來越近。
我和程佳倩坐上摩天輪。艙門關(guān)閉,巨大的機(jī)械臂緩緩升起。沒一會兒,我們被吊上夜空。玻璃窗蒙了一層霧,光融化進(jìn)細(xì)膩的水滴。程佳倩坐在對面,白細(xì)的手臂撐在身體兩側(cè),注視著窗外的夜雨。她說,挑摩天輪是想找安靜的地方說話吧。艙里安靜了一會兒,我說是,有想跟你說的,也有想聽你說的。
程佳倩說,給你講一故事,愿意聽嗎?
她的頸部細(xì)長,身上淋了雨,有點濕,蜷曲的發(fā)絲躲進(jìn)隱秘的位置,我突然覺得她很完美,像動畫片里的綾波麗。我一直認(rèn)定世界是復(fù)雜多元的灰,數(shù)軸兩端分別是無窮的黑與白,白的那端就是綾波。比起綾波,程佳倩身上唯一的瑕疵,就是脖后那塊胎記。
我偷著咬一下舌尖,竭力克制,說,還有更重要的事……算了,你講吧。程佳倩說,十歲那年……我打斷她,能坐過來嗎?程佳倩怔了一下,坐過來。我說,離我近點。她往我身邊靠。我說,講吧。她說,十歲那年,我撿回一只黑貓,有一只眼睛是瞎的。
我痛恨自己還是年輕,沒有忍耐與自制力。我以為自己可以忍到她講完這個故事,腦海中幻想,細(xì)長白皙的脖頸添上五個紅手印是什么模樣,然而她一張嘴還是激怒了我。懶得再去猜度,扼住她的喉嚨,問,你是誰?這是哪?
程佳倩異常平靜,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痛苦。她說,你覺得我是誰,你不是知道我的名字嗎?我說,我死了?她噗嗤笑了,動畫片看多了,真有想象力。我說,不許騙我。她說,愿意聽就聽,愿意信就信。我問,我還活著嗎?她掠過我的臉,盯著身后的窗子,說,你活得好好的。我說,這是什么地方?你帶我來干嘛?
她嘆息一聲,隱秘得近乎察覺不到。這是我的歸屬,從此見不到你挺可惜,所以最后一天帶你轉(zhuǎn)轉(zhuǎn),留個念想,這一年來謝謝你。我說,別故弄玄虛,玩碰碰車的絕對是語文老師,還有那些學(xué)生是怎么回事。
程佳倩說,或早或晚,誰都得來一趟,在這兒留下點什么,然后離開,這是被遺忘的樂園,是每個人必須經(jīng)歷的假期。我說,有話直說。她伸出手,抹干凈后面的窗。你看那是誰。
緊挨著我們的艙體內(nèi),有一對年輕男女正在說笑。窗子上沒有霧氣,可能是剛擦過的。女孩的額頭靠在窗邊,眼睛睜得大大的,也許是第一次坐摩天輪。男孩的臉湊到她身邊,臉頰貼臉頰,手臂攏著她,顯得無限親昵。他似乎在女孩耳邊說了什么話。女孩噗嗤一笑,回過身輕輕給了他一拳,沒等男孩反應(yīng),嘴唇貼到他的臉上。
漸漸地,有東西模糊了焦距,窗上映出我緊貼的臉,一摸,濕糊糊的。程佳倩說,那是爸第一次帶媽坐摩天輪,沒多久跟她求婚了,后來的事你也知道了。有你后,他們再沒有這樣親昵的時刻。有時候,我挺難分辨上一輩和我們究竟哪個更慘。他們從這里走了以后,就像拉磨的驢。我們呢,倒是沒那么畜生,比他們到這地方的年紀(jì)更早了,回去以后換個花樣。我問她,我爸后來去哪了?她冷笑,失蹤人口你得找警察,不過我勸你別擔(dān)心,男人哪,天性就是野生的。
摩天輪慢下來,眼看著落到地面,我盯著他們兩個,想要追上去說話,艙門依然鎖著。我朝程佳倩怒吼,快打開這玩意!她蹙起眉,你吼我也沒用,這里我說了不算。于是,我眼看著父親和母親離開艙體。他脫掉身上的外套,蓋在母親頭頂上,兩人奔跑一陣,消失在雨中。艙門開了,我一路狂奔。
雨越下越大,周圍霧蒙蒙,燈光融化了漆黑的夜。雨水淋透衣褲,鞋子像兩只小破船,每跑一步就擠出雨水。跑了不知多久,終于體力不支蹲在地上,滿身都是漂白劑的味道。彌漫的燈火中,程佳倩打著傘慢悠悠地走到跟前。這時天上滾了一個悶雷,我們一齊仰頭,注視著漫天驟雨。她說,最后一項了,挑吧。我抹一把臉,指著十層樓高的過山車,那個。
站在過山車腳下,巨大的鋼鐵機(jī)械使我著迷又恐懼。程佳倩好像沒有這樣的感覺。她登上臺階,再沒有多說什么。整個游樂設(shè)施空空的,數(shù)十個座位唯有我們兩個游客。我坐在程佳倩身旁,照著她的樣子扣好安全帶,翻下安全壓杠。咯噔一聲,壓杠鎖死了。這時候,前面的座位突然竄出一團(tuán)黑色毛茸茸的東西。
一只黑貓。
我無法確定,這是不是我十歲時撿回來那只??瓷先ハ?,但兩眼完好,眼睛里沒有以往的警覺與兇光。它站在靠背上,看我,眼神透出悲憫與無限柔情。我與它對視了一會兒。黑貓伸個懶腰,跳下過山車。你該明白了吧,程佳倩說,不過很抱歉,我沒法陪你了,你得自己完成它。說著,她抬起壓杠,解開安全帶,站到旁邊。黑貓輕柔款步,蹲在她腳邊。我兩手搭在壓杠上,試著用力抬起,鎖死的。
我問她,你要去哪。她說,我哪也不去,就留在這個世界,以后你再也見不到我,這是最后一面,你該想清楚你要去哪。我說,還有一事我沒想清楚,你到底是誰。她說,我說了你也不信,就這樣吧,沒什么大礙。我說,不行,你轉(zhuǎn)過身,把左邊的頭發(fā)挽過去。她說,你干什么。我說,看看,我想確認(rèn)下。程佳倩有些無奈,轉(zhuǎn)身挽起頭發(fā),露出了那個胎記。
我說,行,懂了。
一道閃電劃過,過山車緩緩啟動。爬升、滑落、倒轉(zhuǎn)、沖鋒,失重感粗暴地剝離身體,雨水如冰雹一樣猛烈地轟擊。渾身像是被拆散架又重新拼裝組合起來的樂高玩具。我屏住呼吸,胸口被沉重的氣流壓得死死的。
熟悉的漂白劑味道、一模一樣的胎記……程佳倩講的故事,都是我從荒誕狗血的地攤雜志上讀到的,我早該明白。至于那只黑貓,被扔掉前,它只會那樣乖順地蹲在我的腳邊。
過山車呼嘯碾過暴風(fēng)雨的夜晚。車廂升到最高點,我瞪大眼睛,張開嘴,伸展雙臂。天空中,藍(lán)白鋸齒觸手可及。一瞬間,我猶如被閃電劈中,天靈蓋裂開一道縫,有什么東西在極速流失。我扭著脖子竭力俯瞰,程佳倩朝我揮手告別。巨大的悲慟包裹著我,凝成一層堅硬的外殼。這時,過山車開始俯沖,像點著了,在風(fēng)暴中猛烈燃燒。很快,我就看不見她了。
四年后,我又見到父親。他像變了一個人。那是一個冬天的凌晨,下著雪,外面又濕又冷。我在一家快餐店做兼職,打烊工,休息時到外面抽煙。他與我擦肩而過,推門進(jìn)了快餐店。我先認(rèn)出那件大衣,是他臨走穿的那件。
我有點恍惚,掐滅煙,跟進(jìn)去,有點不敢認(rèn)。他比原來胖了些,走路慢了,頭發(fā)也白了許多,但是整個人的精氣神比原來好。他到柜臺前,點了一個漢堡加一杯可樂。以前他是絕對不碰這種東西的。我站在他側(cè)后方,盯著他的臉。在我的印象中,父親的眉頭始終是朝中間聚攏的,緊鎖在一起。眼前這個人,似乎連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了。我愣了一會兒,他拿了漢堡和可樂,轉(zhuǎn)身,和我打了照面,四目相對,他看了我一眼,朝外走,沒有任何異樣表情,完全不認(rèn)得我了。
他出了快餐店,拐過街角。我心一橫,跟了出去。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但本能地,就是想看看,他去哪里。父親的背影在路燈下時隱時現(xiàn),穿過兩條街,一轉(zhuǎn),邁過一扇柵欄門,走向一片漆黑低矮的建筑。我緊跟不舍,不想責(zé)備他當(dāng)初不告而別,更不會乞求他別走,只想坐下和他聊聊,問問這幾年去哪了,發(fā)生什么了。畢竟現(xiàn)在的我,比當(dāng)初更能體會他,理解身為一個成年人的處境。柵欄門旁邊有一塊匾牌,黑色字,被紅色油漆遮住,時間久了,油漆也褪得不成形狀。手機(jī)一照,前方赫然出現(xiàn)一條隧道,那里是完全的黑暗,手機(jī)的光亮被吞噬,沒有絲毫反射。
有一種說法,活物穿過一段隧道,再也找不回來時的路,準(zhǔn)確地說,是某一部分回不來了。高考后的復(fù)讀課上,景楠發(fā)給我一張照片。他蹲在草原上,周圍有數(shù)不清的羊。天空呈現(xiàn)矢車菊藍(lán),一抹云勾勒在上面,如畫家涂下的最后一筆。
我始終沒有告訴他,防空洞的出口不是冷戰(zhàn)時的廢棄軍事基地,是游樂場,被遺忘的世界。這成了我的秘密,或者我們永不言說的默契,所有成年人之間永不言說的默契。那晚我找過他,沒看見。他不在那里。
但愿,他永遠(yuǎn)不知道這個秘密。
我身上發(fā)熱,胸口冒出一團(tuán)模糊的東西,像是沸水表面翻滾的泡沫。又是一條隧道。熟悉的感覺。只是這回,召喚我的不是程佳倩,而是父親。穿過隧道,恐怕有了不得的東西等著我,等我在那里遺落下什么。也許危險,也許只是平凡。在人生的重要節(jié)點,進(jìn)入一條又一條隧道,在一座又一座樂園遺忘。生不帶來,死不帶走。我屏住呼吸,這時手機(jī)響了。
經(jīng)理打來電話,忿忿地問我去哪了,清晨第一班地鐵要開了,我們還什么都沒準(zhǔn)備好。我應(yīng)了聲,掛掉電話,往回走。
的確,我還沒準(zhǔn)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