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晚禾
“你異父異母的姐姐死了?”
“唔,被人殺死了。”
“被誰殺死的?怎么死的?”
“幾乎是一刀斃命,就那么死了?!?/p>
我挨著走道坐,巖挨著我坐,熙挨著巖坐,她們通通坐在我的右手邊,我們是三個三十歲的女人。我們正在去往西班牙的旅途中,是要去那里找點什么,具體找什么,我們一時也說不清楚。興許是找阿莫多瓦去,我們聽說在巴塞羅那隨便一個酒吧就能碰到阿莫多瓦面試新的電影女郎,也有可能是找高迪去,巴塞羅那到處都是高迪的影子,巴特羅之家,米拉之家,那些神秘的建筑,迷人的曲線,吸引著我們。生活迫使我們的行動常常充滿目的性,但我們此行的準確目的究竟為何,一時間確實說不清楚。
巖側(cè)過身體,眼神緊緊鎖住我的臉,她的眼珠子里好像藏了一只鷹,盯著我,仿佛我必須說出什么駭人的故事才能配得上這樣的眼神。安全帶縛住我的腰,卡塔爾國的乘務(wù)員來回在機艙里走動,她們擺著相同造型,一只手貼在肚皮的位置,一只手上下檢查安全設(shè)備。凌晨1點50分,QR8 ,R航班飛機順利離開跑道,緩緩上升,沖進無邊暗夜。
“還有9個小時才到多哈,真是漫長的夜?!?/p>
“真是漫長的夜。”
我低頭看了一眼表。兩點,到了那邊是早上六點,還要花時間等待轉(zhuǎn)機。
“我們可是賺了5個小時?!?/p>
對于時差巖感到有些得意。她扭了扭小小的身體,雙手示意我們往兩邊挪挪。
“經(jīng)濟艙有夠逼仄的?!?/p>
“這已經(jīng)是五星級航空公司了。”
“是吧。”
巖不再同我說話,扭頭朝向熙那一邊。熙正在看一部韓國電視劇,講三個三十歲女人的故事,講她們的生活,她們的愛情,平板電腦支在前排椅背的小桌板上。飛機飛平穩(wěn)后,我搖下椅背,乏意已經(jīng)漫過我的身體。過去一段時間的公務(wù)瑣事令我感到異常疲憊,同丈夫商量后,他并不反對我和朋友們出行,我也難得借這次短假尋獲片刻休閑時光。
空姐已經(jīng)不再來回走動,機艙里的燈也暗下去,我閉上眼,還能看到起伏的暗黑物,在眼球的前方漂浮。世界變黑了,空氣里的那種黑鎖在我的眼皮里,好像也有了波紋般的顫動感。
“你剛才的話還沒說完呢,你爸媽領(lǐng)養(yǎng)的姐姐怎么回事呀?”
巖突然把頭扭向我,拍了拍蓋在我身上的毯子,示意我將椅背調(diào)直。巖是我們?nèi)齻€人當中最快樂的那一位,暫時只能如此草率地總結(jié)她,因為她確實長時間沒有過煩惱,她不同人戀愛,更不要說和人組建家庭,身上有著那種在人海中能迅速辨析出的明朗氣息。
我恍惚睜眼,以為自己正在做夢,巖的臉正對著我,在視線的前方。她的眼睛很大,很清澈,擁有那種像是從小到大沒有經(jīng)歷過太多困苦的人才會有的那一類眼神。我常常羨慕她。我不情不愿地起身,喚來空姐,請她為我添一杯清水。
“你等等,我拿出平板電腦?!?/p>
巖顯得很興奮,她從前排座椅底下抽出包,掏出電腦,支在桌板上,打開word。
“你,你做什么?”
“記下來嘛,作為素材,你看我都失業(yè)了,得為下一個劇本攢點兒?!?/p>
失業(yè)是巖的常態(tài)。我時常嘲笑她不同自己的著名導演導師交好,以便換得更多的工作機會,但她對任何挫敗總是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
“前陣子我寫了個穿越的故事,說一個售樓小姐,被一股玄力影響,穿越去了東岳國,變成了尚書府里的大小姐,現(xiàn)代人的思維,古代人的習性,多么有趣的對撞呀,可金主說不行,太老套?!?/p>
“唔?!?/p>
我不知該說什么,巖又看著我。熙的電腦屏幕里,那部韓國電視劇里的女主角——一位新人編劇正在同未來會成為她男友的導演交談,那位女主寫了部新戲,導演問她要不要跟自己一起拍,編劇女主回答說:本想問為什么選和她合作,但她選擇閉嘴,好好思考要如何回應(yīng)以應(yīng)對導演突然的邀請。
我猜想女主接下來會說出什么驚人的話語。
女主接著說:“給多少錢?”
“噗。”
我斜眼盯著屏幕笑出了聲。我拍了拍巖的身體,示意她學學一部成功電視劇的臺詞是如何抓住人心的。
“我準備好了,你快說吧,你說你姐姐是怎么死的?”
“唔,就那樣死了,被她的兒子殺死了。”
“被她的兒子殺死了,不就是你的外甥嗎?”
“嗯,就是他?!?/p>
巖在電腦上敲下了一些字,我沒有理會她具體記錄的信息。我們坐在機艙的最后一排位置,這是一輛大飛機,靠近左右艙體的位置挨著坐三個人,中間是六個連座。我的左手邊坐著三位日本女人,像是有六十歲的年齡,但她們時尚的穿著打扮讓她們身上的老年暮氣全都消去了。
“你接著說,你的外甥為什么要殺死你的姐姐?”
“因為錢,他敗光了家里所有的財產(chǎn),還欠下一筆債務(wù)?!?/p>
“這個倒是常見,因為錢財引起的各種案件新聞里很多,可是你姐姐的家庭過去不是很美滿嗎,我聽說你外甥是個乖巧聽話的好孩子。”
“是呀,這就是匪夷所思的地方,美滿的家庭、理性的父母教育出的孩子也出了這樣的事情。何況我外甥學習成績優(yōu)異,畢業(yè)后也找了一份相當不錯的工作。你知道他為什么要殺死我姐姐嗎?”
我接著說。
“他在兩年前為我姐姐買了一份商業(yè)保險,受益人寫的是他自己的名字?!?/p>
“也就是說,殺死你姐姐早就蓄謀已久了?希望通過姐姐的意外死亡獲取錢財填平自己的債務(wù)問題?”
“嗯,大約是這么個意思?!?/p>
“照這個邏輯他不應(yīng)該自己動手呀,這樣什么都得不到。我們編劇都不敢這么寫故事?!?/p>
巖說完朝我攤手,她又說過去我總催促她去建立一個美滿的家庭,教育出一個優(yōu)秀的孩子,但意外不是也發(fā)生了嗎,我無法反駁。她說那一切都充滿了不確定性。我喝了一口水,左手邊那位日本女人朝我們這邊看過來,我猜想她是否聽得懂中文。我朝她點頭示好,并用日語問候她,她見我友好,又用客氣的口吻連向我說了兩遍中文的“你好”。
機艙內(nèi)的語音播報系統(tǒng)開始用英文播送信息,小燈一盞一盞亮起來,空姐接下來會為我們準備餐食。選擇這家航空公司去往西班牙前,我細細查過各航空公司的餐食,比對旅行社提供的各個方案后,選擇了這趟乘卡塔爾航空往返的旅行套餐??战銥槲覀儼l(fā)來餐具和餐單,半夜三點的主餐有前菜、主菜和甜品,前菜是玉米蠶豆沙拉,主菜有兩道,一道是雞肉配鮮蔬和炒飯,還有一道綠胡椒紅燒燴牛肉配地中海鮮蔬,甜品是巧克力慕斯蛋糕。我往餐單的反面瀏覽,列了好多飲品,紅白葡萄酒,杜松子酒,威士忌,伏特加,喜力啤酒,白蘭地和愛爾蘭百利甜奶油酒。
餐單送來后,巖迅速將電腦塞進了前排后背的收納袋里。
“你看看,食物才是最牢靠的東西。”
巖大聲贊嘆,邊上的日本女人又朝我們看過來,目光里是一種溫柔的警惕。我不知她是何意圖,她并沒有示意我們輕聲說話,也沒有露出明顯不悅的神情。這大約就是日本人愛保持的外在體面吧,永遠是一種不露難色的和聲和氣,我姑且當作她嫌我們吵鬧,便示意巖輕聲,不要影響到別的人。
熙對餐食無動于衷,從上飛機的那一刻起,她便被電視劇情帶走了。最近很長一段時間,在同熙的交往中,我覺察到她的某種自我封閉狀態(tài),她的這種狀態(tài)是從幾個月前她和一位中年作家戀愛開始的,從她戀愛起,我便隱隱覺得她過去的天真爛漫消失了,好像是一瞬間的事情,在某個瞬間,她就突然從女孩子變成為女人,并多愁善感起來。對于戀情,她總是諱莫如深,我覺得這里面有些什么違背道德的不倫關(guān)系,但又無法過問太多。她偶爾提起那位作家,都用某君表示其姓名,究竟是哪位知名作家,我不得而知,對于作家的家庭情況,也同樣不甚了解。我只知道熙是出于某種對她來說的純粹愛意,某種陷入愛情的年輕女性的執(zhí)著,在保護著那位作家的聲名。
巖很快將面前的一盤炒飯和雞肉吃完,又舉手示意空姐為她安排別的餐食。我按住她的手,告訴她再過兩個小時又會有吃的。巖聽到我的話便把手放下,又喊來空姐為她續(xù)了一杯酒。
巖把杯子遞到我的嘴邊,示意我嘗試她的酒,那是一杯名叫“血腥瑪麗”的雞尾酒,我輕輕抿了一口,覺得太難喝,巖告訴我這只是喝不醉的番茄汁。她端著酒杯,不停搖晃,又開心又得意,咕嚕一聲喝光了。我繼續(xù)吃我的沙拉、玉米和蠶豆,還澆上了奶油蘑菇味道的汁水,是很清脆特別的口感。是我丈夫最愛的那種食物口感。
巖吃光了食物,將小桌板上的殘食收進垃圾袋中,又拿出電腦作打字狀。
“肖虹同學,你,你給我接著說,你外甥殺死了你的姐姐,然后呢?”
巖盯著我,用紙巾替我擦去嘴邊的食物殘漬。機艙內(nèi)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沒有往日里孩童的吵鬧,也沒有特別刺耳的響聲,空氣是春天暴風雨前的那種沉悶味道,又帶著輕微的暖意。不知是否受我和巖說話的影響,左手邊的三個日本女人也開始交談起來,雖然輕聲,但我大體聽到了她們談話的內(nèi)容。坐在中間的那位喚挨我最近的那位為“幸”,我聽到那位叫幸的女人一直在感嘆,“這可如何是好呀”,似乎是在大學教書的丈夫喜歡上了別的人,對象是她自己的學生。
“是你引薦認識的嗎?”中間那位叫房子的女人問她。
“是的呢,在一次課外論文輔導中,我將學生帶回家中,往日她也來過幾回家中,可并沒往別處想?!?/p>
“真是太不小心了呀?!?/p>
“是的,可又有什么辦法。假如丈夫離開我,可怎么辦呀,我真擔心那位女學生能不能料理好丈夫的生活。她還那么年輕,他可是一個連領(lǐng)帶都需要我每一天為他系好才能出門的人呀,我真的很擔心?!?/p>
“唔,年輕的女孩,究竟能不能懂得我們這樣年齡的人的心呢?”
“是的是的,沒有人比我更了解我的丈夫?!?/p>
“所以你才帶著他和我們一起出游嗎,想努力挽回?”
“嗯?!?/p>
說到這里,叫幸的女人往機艙前方看了看。
“不知道他們在商務(wù)艙坐得怎么樣了呢。”
“這你就不要擔心啦,你擔心的事情可真多呀,商務(wù)艙無論是環(huán)境還是食物都比我們的好多了?!?/p>
“這次請他和我一起出來游玩,也是讓女兒花了不少時間才說服的他?!?/p>
“他不同意嗎?”
“是呀,一開始怎么都不同意出來玩,女兒用了什么方法威脅他,他才同意的。”
“真是一個固執(zhí)的人,你的女兒多少也希望挽回你們的婚姻吧?!?/p>
“我本想讓這件事隨風去,就這樣吧,但孩子們執(zhí)意我爭取一下?!?/p>
“太難啦,太難啦,中年婚姻真不容易呀?!?/p>
叫房子的女人連聲感嘆。叫幸的女人又對往事里她認為重要的部分悉數(shù)回憶了一遍,大致意思是過去她多么支持丈夫的事業(yè),為了丈夫喜愛的教授工作,她辭去原本在札幌老家那邊的一份好工作,陪丈夫去東京的大學校園里生活??偠灾?,她將自己好妻子的形象說得證據(jù)鑿鑿。
叫幸的女人身體很瘦小,但臉上的妝面是精致的,和我在日本工作的那兩年見到的大多數(shù)女人沒有什么區(qū)別。她的發(fā)型同我的相似,身型也和我差不多。她勻速地呼吸,就要入眠了。坐在中間的那位叫房子的女人用手胡亂劃著前方座椅后背屏幕上的娛樂節(jié)目單,也不見她點開其中的一部影片來看,只是胡亂地劃。和幸相比,這位房子可是活潑得多,而她們座位最左邊的那個女人,也就是坐得離我們最遠的那位,看起來就神秘多了,她一直蜷縮著身體,我們從頭到尾都沒見她說過話。
我想起在東京時,住在我隔壁的鄰居也叫房子,那是一位從大阪來的中年女人,看上去五十歲左右,據(jù)說喪偶,養(yǎng)了一只名叫“桃子”的貓,除了那只貓,我沒有在鄰居的院子里見過其他的人或者動物。雖然都叫房子,但鄰居房子和飛機上這位房子的性格差異看起來十分顯著。每天早晨我上班時,總會見鄰居房子抱著貓坐在院子里,她的嘴里一直喊“momo”,“momo”是日語“桃子”的意思。鄰居一邊喊貓的名字一邊為它梳理毛發(fā),它會懶懶地叫幾聲,然后把頭埋進鄰居的手臂中。那是一只十分漂亮的綠眼黑貓。休息時我在家,常好奇那只貓在何處,因為白天從不見它走動,也聽不到任何貓的叫喚聲,更從未見它像別的調(diào)皮小貓躥過籬墻來到我們的院子游耍。
興許是一只小懶貓罷,只愛在溫暖的屋里睡懶覺。
那時我因為工作調(diào)動需要去做駐外記者,才來到東京。丈夫剛從國內(nèi)一所文學院校辭職,他不適應(yīng)講師的工作,無所事事了一段時間,我支持他放棄不愛的事業(yè),并說服他和我一起到日本生活。
到東京后,我們大體溫馨和睦。在姐姐沒有出事之前,我時常感嘆我和姐姐被命運眷顧,讓我們擁有美滿家庭。
閑暇時,丈夫愛侍弄花草,他在我們住處外的庭院花壇里種下了許多山茶、梔子還有杜鵑。有一陣丈夫羨慕鄰居房子家門口的櫻花樹,說想往我們的院子里也移植一棵小櫻花樹,他說希望一開窗就能看見櫻花飄落的樣子,我說日本人是不會在家中種植櫻花的,除了一些極道人物和武士家族,而且櫻花的生命短暫,在絢爛的巔峰總是毫無留戀地凋謝,太傷感。丈夫悻悻地放棄了。我覺察到丈夫并不開心,就對他說若他真的想種植櫻花樹,就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吧。后來丈夫真的種下了一棵小櫻花樹,但那櫻花樹無論怎么照料都未開過花。
之前我從未發(fā)現(xiàn)丈夫有園藝方面的喜好,也許是我忙于工作,我總責怪自己對他的生活關(guān)照不夠。有一段時間,因為無所事事,丈夫常常去東京郊外青梅線御岳站附近的玉堂美術(shù)館,這座美術(shù)館是為了紀念日本畫巨匠川合玉堂所修建的,館內(nèi)不僅有許多名家的畫作,還有無池無水的枯山水庭園。有一次休息,丈夫邀請我一同前去觀賞風景,我為了更加了解丈夫的生活細節(jié),欣然答應(yīng)了。丈夫說在枯山水庭園里,即便不是參禪者,遠遠地駐足眺望,也能獲得片刻寧靜,那些生長在鋪地白沙里的形狀各異的石群,它們的離散起伏中都蘊含著物哀、幽玄、侘寂的日式美學。丈夫愛上了這種日式美學里的空寂和禪意,他沉迷于枯山水庭園里的景致,他說這是在用枯朽的方式,去想象一種盛開,用空白,去創(chuàng)造和達到極致的絢爛。
每次丈夫?qū)ξ颐枋鲞@些虛浮的、形而上的東西時,我總覺得無法理解,但又不愿打擊他的興致,唯有耐心聽他講解。但丈夫在帶我去過一次美術(shù)館后,也未再同我說起這些內(nèi)容。
巖在鍵盤上吧嗒吧嗒敲字,又催促問外甥殺死姐姐是否有別的可能性。我說是因為走投無路了,一個人走投無路接下去能走的路就是犯罪的路。我外甥殺死我姐姐以后,主動報了案。我出來之前,法醫(yī)還在給姐姐做尸檢。
“這太讓人難過了?!?/p>
“是嘞,他可是我姐姐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p>
巖聽我說完,對著平板電腦,整理記錄在上的文字,我隱約看到了殺人、外甥這幾個字符,其他還有一些不大成邏輯的語句。她說要時常記錄生活,哪怕是一個字也值得記錄,養(yǎng)成記一些文字的習慣,會慢慢將“記錄文字”這個習慣轉(zhuǎn)移到別的領(lǐng)域,比如說記憶路人的臉,記憶家人的生活習性,從記錄細節(jié)深入到去感知一個人的內(nèi)里,透過現(xiàn)象去觀察一個人的本質(zhì),多多觀察是通向幸福的一條準確道路。
她還說我的外甥殺死我的姐姐,哪怕隱藏得再深,在外部行為上也必然會暴露端倪,而我姐姐的錯誤在于不夠留意此類細節(jié),被血緣關(guān)系以及某種長久的穩(wěn)定蒙蔽了雙眼,喪失了危機感,若是她早些觀察到,則可以避免災(zāi)難。
總之巖說得信誓旦旦,好像記了這些瑣事真的就能給生活的幸福指數(shù)加分似的,在我看來她說得過于唯心,過于自我,她說所有人的悲劇都在于關(guān)注自己的問題過多而對自身以外的事物過于不屑一顧,我不以為然。她一個獨身主義者,竟看透了人生嗎。
我和巖說話的時候,熙在一旁睡著了,她縮成一團擠在椅子和機艙墻體的夾角里,移動電話雖然已經(jīng)關(guān)機,但還是被她緊緊捏在手上。
小桌板上的韓國電視劇已經(jīng)進展了一大階程,導演男主角與編劇女主角在通電話互相問候?qū)Ψ匠燥埩藳]有。
接著男主角對著屏幕前的觀眾說:
“那聲音,我真的,真的很喜歡?!?/p>
“那聲音,我真的,真的很喜歡。”
與丈夫戀愛時,他也常同我講這樣的話。那時我們是同一所學校的學生,我剛?cè)雽W,而他已臨近畢業(yè),我們奇妙地走在了一起。如今,我們的離婚手續(xù)還在僵持著沒有走完流程。
我們是三個三十歲的女人。為了去更遠的地方看一看,為了去尋找我的丈夫,我、巖、熙,我們在多哈飛往巴塞羅那的飛機上。飛機在多哈機場的停機坪上已經(jīng)等待了兩個小時,原本以為能夠順利飛行,也不知什么緣故竟毫無動靜。我們詢問乘務(wù)員是否能安排先出機艙,在候機室里等通知,這機艙太狹隘太令人壓抑,乘務(wù)員只讓我們暫時耐心等候指令,并不斷為我們送來食物和飲品安撫大家的心情。乘務(wù)員自然是不著急的,她們也并沒有解釋是什么原因?qū)е嘛w機不能按時起飛。她們只對我們說,接到上頭的指令,這是不能說明的原因。接著她們將食指豎到嘴唇上,作噓聲動作,她們說,你們都不要說話。她們的神態(tài)好像在告訴我們,這是一個秘密。
飛機不能起飛的理由是一個秘密。
所以我們一直等在飛機里,機長也沒有作出別的任何指示,從頭到尾,機長的聲音就沒有在機艙喇叭里出現(xiàn)過。一位長得像戴安娜王妃的乘務(wù)員叫我們不要走動,這段時間連衛(wèi)生間都不能去,只能坐在椅子上,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將自己的屁股騰到椅子之外的任何地方。
時間好像停住了,遮光板不允許被打開,外面發(fā)生了什么,我們?nèi)晃粗?。這真是一趟莫名其妙不可理喻的航班,我甚至產(chǎn)生了這樣的幻覺,我們是不是進入了一趟魔法航班,這里面的人都是假的。也許,他們真的是假的,也許這是一場夢,我其實躺在床上,我們并無任何出行的計劃。
我取出手機看新發(fā)來的信息,是丈夫的。巖也拿著手機不知在同誰對話。熙呢,她一直對著手機屏幕,大約在等什么人給她發(fā)消息。
丈夫終于給我發(fā)了信息,這讓我始料未及。半年前,我們約定離開對方,可他卻突然消失了,怎么也聯(lián)系不上,那時我著急從東京回國,我是一名駐外記者,丈夫卻沒有按照約定的時間跟我一起回來。我聯(lián)系了他在東京工作的事務(wù)所,他們都說丈夫消失了,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沒有去上班,丈夫之前的同事說已經(jīng)去警察署報案,最后也不了了之。后來我又去過一趟東京,我們曾經(jīng)的住處,丈夫工作的事務(wù)所,東京的朋友家中,等等地方,那些丈夫會去的地方,確實沒有丈夫的影子。我一度懷疑這是丈夫的一個騙局,他根本沒有消失,他還在東京生活得很好。
我們坐在飛機的最后一排,靠近洗漱室的位置。我們的左邊坐著三個日本男人,從上飛機的那一刻我就注意到了這三個日本男人。他們看起來三十多歲的樣子,提公文包,穿西裝,打領(lǐng)帶,排隊檢票的站姿又認真又僵硬。
“哎如果都有靠近走道的位置就好了呀?!弊秒x我們最近的那個男人說。
“是的,這樣上衛(wèi)生間就方便很多了?!弊谥虚g的那個男人說。
“不過好在我們坐在了一起,不用打擾別的人,這樣不是很好嗎,更何況洗漱室離我們好近?!彪x我們最遠的那個男人說。
坐飛機選擇過道是大多數(shù)日本人的習慣,因為怕中途起身麻煩身邊的乘客,在他們看來,把睡著的人喚醒是既麻煩別人又困擾自己。這三個日本男人細聲細語地又聊了聊他們工作上的事,接著把鞋子脫了,換上了自帶的起居鞋。
“我覺得我的領(lǐng)帶怎么都系不好,要是我妻子在就好了呀。”坐得離我們最近的那位看起來有三十五歲左右,他將西裝外套脫下后一直在擺弄自己的領(lǐng)帶和襯衫扣子,好像它們怎么都不能被調(diào)整到最佳位置。
“你們知道我為什么和妻子結(jié)婚嗎,她真的是一位特別會照顧人的人呀,被她照顧的感覺真的太幸福了?!蹦莻€男人沉浸在某種回憶里,與他同行的人頻頻點頭,表現(xiàn)得十分羨慕。
“是的呀,我們也佩服你能娶到這樣一位優(yōu)雅美麗又勤勞的偉大女性?!?/p>
“能和我的妻子攜手走完一生,只要想到每一天都有人為我準備豐盛的三餐,早晨出門為我準備好衣服,晚上回家她總是在門口迎接我,我太幸福啦,幸福的感覺就是這種平淡又溫馨的感覺嘛?!?/p>
夸贊妻子的過程讓那個男人感到滿足,他整理完衣服,又開始梳理自己的頭發(fā),這一切處理完,他開始閉目養(yǎng)神。
我盯著他瞧,他的樣子很像我消失了的丈夫,整理衣服的動作很像,梳理頭發(fā)的姿態(tài)也很像,就連那張臉,都和丈夫的臉幾乎一模一樣。他沒有發(fā)現(xiàn)我在看他,但我在飛機還未起飛的這段時間里,足足盯著他看了半刻鐘。
短信信號燈一直在閃,巖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看手機里的消息。
“肖虹,我在一個秘密的地方,做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具體你不用知道我在做什么,總有一天我會回來和你辦理手續(xù)的?!?/p>
我找到電話回撥過去,發(fā)現(xiàn)那邊已經(jīng)關(guān)機。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試圖勾勒整理過往的回憶,以便能從一些蛛絲馬跡中找到丈夫何處存在的可能。
在我發(fā)現(xiàn)鄰座的日本男人長得像我失蹤的丈夫之前,我和巖一直在談?wù)撐医憬愕氖虑?。我有一個異父異母的姐姐,也就是說和我沒有任何的血緣關(guān)系,她是怎么來到我家里的,我年邁的父母始終閉口不言,孤兒院領(lǐng)養(yǎng),朋友寄養(yǎng),要不就是別人把孩子扔在家門口,被我好心的父母抱回家,總有一個實在的理由構(gòu)成我姐姐來到我家里的可能,但是我的父母始終不愿意說,我姐姐本人也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來到我家的,只知道我的父母并非她的親生父母。
在我的家里長到18歲,姐姐去了外地上學,畢業(yè)以后又回到老家,姐姐怎么都不愿意婚嫁,她說經(jīng)營婚姻和家庭都太難了,她無法勝任這個偉大的任務(wù)。我不知道當時25歲的姐姐怎么會有如此感悟。有一年我從工作的地方回到老家看望父母,發(fā)現(xiàn)我的姐姐不知道從哪里領(lǐng)養(yǎng)回來一個男孩,很漂亮的一個男孩。姐姐說在福利院的一群孩子里一眼就相中了他,他是那些男孩里長得最漂亮的。
不止長得漂亮的女孩危險,長得漂亮的男孩也很危險的。我母親曾經(jīng)這樣說。
危險的事情真的發(fā)生了,我的姐姐后來失蹤了,她的尸體在一條死河岸邊被找到,那是一條位于荒郊野嶺的河,幾乎無人會經(jīng)過,河水的臭味能散播到一公里以外,姐姐的尸體被找到時已面目全非,那是一個騎摩托的旅人無意間路過時發(fā)現(xiàn)的。那時姐姐收養(yǎng)的漂亮男孩已經(jīng)成年,那個男孩主動去投案,說是自己殺死了我的姐姐。事實上警察也并沒有找到那個男孩作案的動機和證據(jù),法醫(yī)只說姐姐可能是他殺,絕不是自殺,這成了一宗謎案。
巖對生活中的蹊蹺案件異常著迷,她總覺得能從中找到為她創(chuàng)作出本世紀最偉大劇本的素材。她熱衷于翻閱論壇、報紙,尋找那些稀奇古怪的案例。
我試圖在談?wù)摻憬惆讣倪^程當中找到一絲頭緒,也許能夠幫助我整理出丈夫消失的原因。然而鄰座的男人一再勾起我的念想,對于丈夫的失蹤,一開始確實是念想,往后代替的卻是疑惑和不解更多。
在丈夫愛上枯山水庭園之前的一個春天,他沉迷于修剪街邊的櫻樹。丈夫說他加入了城市園藝師的隊伍,會在這個春天短暫為新宿御苑里的櫻花樹修剪枝椏。那個時候我因為工作的原因,從國內(nèi)去到東京,在我的說服下,丈夫也辭去了國內(nèi)原本他十分喜愛的一份工作。那時我們暫住在大久保那邊一個日式老宅里。
加入園藝師的隊伍后,丈夫總在每天清晨提著一把小鋸子和一個巨大的環(huán)保袋出門,晚上回來的時候,袋子里會多出許多櫻花枝條,起先是一支,后來兩支,枝條的數(shù)目從少到多,枝椏從細到粗。櫻花的種類也各不相同,山櫻的枝條,一葉櫻的枝條,八重櫻的枝條,河津櫻的枝條,院子里的櫻花應(yīng)有盡有。但往往前天拿回的枝條,第二天就枯敗了,丈夫也不挑揀它們,只將新櫻混入其中,堆在院子的角落,他說扔了枝條怪寂寞的,它們本就枯敗,再被隨意丟棄,更顯得落寞不堪。
我只覺得丈夫過于細膩和敏感。
有一天夜里,丈夫抱回一根異常粗大的櫻花樹樹干,看起來像是鋸了很久才鋸下的。他喝醉了酒,面頰紅紅的,趴在門廊上哭,丈夫一邊哭一邊說:“快把這種下,種到我們的院子里,明年會開花?!闭煞蚝鷣y說了一通話,我將他扶回家中,為他清理衣裳,這才意識到渾身潔整的丈夫也許從來沒有去參加過什么園藝師的隊伍?;叵肫疬^去一周,丈夫每每回到家中,總是這般干凈齊整,哪里像沾過什么樹葉泥土的人呀。
可丈夫抱回的櫻花樹干是哪里來的呢?
丈夫怎么能抱著這么粗大的樹干眾目睽睽就回到了家中?
第二天丈夫醒來,我責問他這些日子都在做什么,丈夫不語,怎么都不愿意開口說這些,我感到隱隱的擔心和不安。我收走了丈夫的鋸子,在一個夜里把丈夫抱回的所有櫻花枝條全部偷偷處理掉了。我想也許丈夫還會從別處找來相同的工具,只要他想。
過后的幾天丈夫沒有再出門,他供職的服務(wù)留學生的事務(wù)所頻頻來電,催促丈夫去工作。丈夫已經(jīng)曠工很長一段時間。面對我的責備,他從不表露任何情緒上的波動,不反抗,也絲毫不覺得愧疚。
我們住處就對著新宿御苑,那段時間丈夫總愛在夜間起身,有一回我假寐見丈夫出門便循著他去,他只在院子中站著,面朝御苑的方向,他的手里抱著一只黑貓,那是一只擁有綠眼睛的漂亮黑貓,不知道是哪里來的黑貓,十分乖巧地趴在丈夫懷中。夜霧迷茫,不知是住處里外植物茂盛的緣故,晚間的蟲鳴異常清晰,仿佛還能聽見夜露從一片樹葉上滴落下來的響聲。丈夫抱著貓連夜站著,像在辨認那些空氣里來源不明的聲響。
這樣的日子過了很久,每每丈夫出門,那只綠眼黑貓總在院中等候他。我實在不了解為什么,也不敢中途喊丈夫的姓名,好在丈夫并無其他異常,我也只觀察了幾次便作罷。不過,自從我在夜里見到那只綠眼黑貓后,我和丈夫的白天生活逐漸喪失了互動。
有一天我下班回到家中,看到丈夫留在桌上的紙條,丈夫在上面說他要去京都一趟,也許一周后回來。
我得知丈夫去了京都的龍安寺,那是日本最有名的枯山水園林精品,后來丈夫和我說他愛上了這樣的園林,我不懂布道,更不懂禪意,和丈夫自然是聊不到一處,我訝異他的喜好怎變得如此迅疾,究竟是什么改變了丈夫日常行徑,他原是個簡單的教書匠呀。
丈夫從京都去鐮倉的那天,他往家中的座機致電告訴我去向,那時我正為采訪事宜一籌莫展,工作上同人溝通,撰稿,這類瑣事常常要耗費我巨大的精力,再加上長時間在外跑發(fā)布會和活動,頻頻出差,我同丈夫見面的次數(shù)本就不多,他離開東京去京都后,我翻了臺歷看,也有將近半月時間。半月倏然過去,若不是丈夫致電,我竟毫無知覺。
因為丈夫的行動不定,我?guī)缀鯚o法聯(lián)系到他,只能等待他從別處來電,可丈夫自去鐮倉那天往家中致電后再無口頭聯(lián)系。
某天下班我在屋外信箱中翻到一封來信,拆開信封,里面是一片枯樹葉,后來我又陸續(xù)收到過幾封信,拆開有的是花瓣、有的是什么都沒寫的白紙,還有一次干脆是空信封。
最后一次收到丈夫來信,拆開是一張明信片,正面是丈夫站在江之島一家咖啡屋門口,他的懷里抱著一只黑貓,笑得十分燦爛。背面行文處丈夫說他覺得已無法再同我繼續(xù)扶持生活下去,總之便是想與我解除婚姻關(guān)系。看到明信片的瞬間我既不覺得興奮,對背面的文字內(nèi)容也無傷感之情,只隱隱覺得這天總算來了。好像我已默默為這一天作了足夠多的準備。
我等待丈夫回來與我辦理手續(xù),可丈夫始終杳無音信。丈夫失蹤了。
飛機起飛的廣播將旁邊的日本男人喚醒,我看著他,他確實像我的丈夫,他仿佛感應(yīng)到了,也看著我,我們對視了很長時間。
巖在前排座椅后背的屏幕上胡亂地劃,她什么也不點開看,只是胡亂地劃。飛機廣播將頁面定格,她氣得拍屏幕,嘟囔著廣播的干擾有多討人厭。
“你又不看什么,你只胡亂劃劃做什么?!?/p>
“就是要胡亂劃劃嘛,胡亂劃劃總能找到鐘意的內(nèi)容?!?/p>
巖說得眉飛色舞。
“快一點坐好,瞧,飛機起飛了。”巖又說。
“我又要關(guān)機了呀,真不想關(guān)機,我喜歡的人還沒有給我發(fā)來簡訊?!蔽跽f。
“關(guān)機吧關(guān)機吧,不要等他了。”我說。
我們齊整地坐好,飛機車輪發(fā)出滾動的嗚鳴。
“我覺得我看到圣家堂了。”巖打開遮光板說。
“是嗎?”我說。
“那不就是嗎?”巖往窗外的某處指去。
我什么也沒有看見。
“你們記不記得上次我們在國內(nèi)遇到的三個日本女人?”巖說。
“哪三個日本女人?”我說。
“就是某天在旅行社,我們?nèi)マk手續(xù)那天,你們忘啦,那三個日本女人說要去巴塞羅那呢,她們帶著丈夫和我們一起辦的手續(xù)?”巖說。
“根本沒有這回事呀,你在胡說八道些什么呀,你是在做夢嗎?我們的手續(xù)根本不是在旅行社辦的?!蔽艺f。
“誰說的,就是有這回事?!睅r說。
巖又往窗外看。
“你看,看那個高高的東西,是灰色的,那是圣家族大教堂的顏色?!?/p>
“唔,圣家族大教堂是灰色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