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鳳鮮

劉小驥

水沸了，汩汩有聲。沈筱鳳望著油黃發(fā)亮的雞爪在鍋中浮沉，感覺今晚的味道格外不同。就在幾小時前，大排檔剛開張時，正在廚房里做菜的她聽見陸哥在外面喊：“三羊開泰，請上座！”陸哥管引座叫“吼堂”，點(diǎn)菜叫“唱菜”，是他跟一位四川師傅學(xué)的，氣沉丹田，聲若洪鐘,哪怕隔了堵墻，依然鏗然有聲。沈筱鳳一邊聽陸哥吊嗓子，一邊烹飪，等到一鍋雞爪燉得軟糯脫骨了，正要大火收汁，陸哥卻掀開廚房門口的靛藍(lán)垂簾，闖了進(jìn)來。

陸哥依然堂倌打扮，豆綠色的瓜皮帽，對襟布衫，手里端著菜盤，卻不忙遞過來，立在那里沖她笑。沈筱鳳望著他笑出褶子，說你傻笑什么，少打啞謎！說罷，她搶過菜盤，拿筷子挑只雞爪，放進(jìn)嘴里嘗一嘗，啐一口，說先擱這兒吧！陸哥也不多話，頭一低，掀開簾子出去。沈筱鳳回頭再看鍋里燒的，早已黏成一團(tuán)漿糊。她兩手撐住不銹鋼的灶臺，胸脯時起時伏的。新春伊始，她就屢屢出錯，小滿還沒到，她就接二連三地把菜搞砸了。

沈筱鳳定了定神，刷鍋燒油，另做了一盤，中途再沒出過紕漏。她把廚房交給小趙，系著那條“喜羊羊”的玫紅色圍裙，端著菜盤，親自給那位食客送去時，“筱鳳鮮”早已燈火如炬，座無虛席。她輾轉(zhuǎn)騰挪，見縫插針，眼前人影幢幢，上樓梯時，只覺得臺階上的地毯如同麥浪一樣，在她腳底涌動著。她立定腳跟，歇口氣，來到二樓，老遠(yuǎn)就看見陸哥說的王先生就坐在走廊盡頭的窗戶旁邊。窗口正對著王府井百貨，玻璃映得桌子上的小龍蝦紅艷艷的，還有一盤鹽水毛豆和一瓶啤酒。沈筱鳳捋了捋齊耳卷發(fā)，還沒走近，王先生便扭轉(zhuǎn)過頭，沖她笑了笑。眼前的男人，約摸四十出頭，早生華發(fā)，穿一件斜紋真絲襯衣，寶石藍(lán)的機(jī)械腕表，眼睛里流露出精明和狡黠。她不習(xí)慣他的眼神，像是要把人看穿似的。她把臉壓低些，將菜擱桌子上，說久等了，再嘗嘗吧。王先生攏了攏筷子，夾只雞爪，放進(jìn)嘴里，咀嚼了一會兒，“呃”了一聲：“老板娘客氣，還是三帽街的味兒??！”

三帽街是老街，也是沈筱鳳憑著一鍋雞爪獨(dú)步江湖的龍興之地。她瞇細(xì)眼，再看王先生，見他兩眉插入灰白色的鬢角，鼻直口方，是個端正體面的人，具體的，卻想不起來。王先生呵呵一笑，說老板娘請坐，他從前就在三帽街附近的售樓部上班，每至黃昏，便見她和陸哥出攤，擺出折疊桌，綠色遮雨棚支過頭頂，遠(yuǎn)遠(yuǎn)看過去，仿佛擎天綠蓋，逢到落雨，滴滴答答，琵琶亂響，真有些荷塘聽雨的意味。他知道陸哥負(fù)責(zé)進(jìn)貨，每天騎著三輪車運(yùn)回雞爪，去趾甲，劃爪肚，蒸好備用，扮堂倌，站在門口派煙，送瓜子。沈筱鳳才是掌勺人，面前架起鐵鍋，下料炒菜，身后的電風(fēng)扇嗚嗚地吹，依然臉頰滾燙，揮汗如雨。有食客在旁邊催急了，她抖腕顛鍋，吼一句：“等不及請去別家！”那人鼓動喉結(jié)，咽下后半截兒話。

沈筱鳳性急如火，卻從不短斤缺兩，五味經(jīng)她手來調(diào)，甜得喜人，辣得過癮。那年夏天，王先生經(jīng)常光顧她的大排檔，總是點(diǎn)一份雞爪、一份鹽水毛豆和一瓶啤酒，發(fā)薪當(dāng)天，還加上一盤小龍蝦。大排檔離高架橋不遠(yuǎn)，王先生吃飯時，頭頂車輪聲轆轆，喇叭鳴叫，腳邊污水橫流，卻絲毫不減興味。他喜歡這里的氛圍，有時還會點(diǎn)隔壁攤位的綠豆沙和枯豆絲。后來他才知道，攤位與攤位之間，本是鄰里關(guān)系，沈筱鳳和陸哥，也是后來湊成一對兒的。

八月流火，好似彗星尾巴拖曳，炙烤著柏油路面。上個月，因連日暴雨，老街遭遇水澇，污水淹沒至腳踝處，等到天空放晴，食客卻比以往還要多。月末，王先生再來吃飯，卻把雞爪省了，也不叫酒，只點(diǎn)了一盤毛豆，悶頭吃飯。沈筱鳳打他身邊經(jīng)過，一雙豐腴白腿立定，問他說，是菜不對胃口？咸了還是辣了？他擠出抬頭紋，一臉慚色，說年頭不好，他售樓業(yè)績太差！前幾天，好不容易有人找他看樓，預(yù)付金都交了，卻被同事?lián)屓I(yè)績，眼看就要被炒魷魚了。沈筱鳳沒言語，松腰活胯，回到灶臺旁邊，等她回來時，手里端了一盤雞爪和一份蝦球，說：“男人出門在外，別的虧可以吃，唯獨(dú)嘴巴不能吃虧！先賒著吧！”

沈筱鳳跟王先生碰了杯，憶及三帽街的往事，嘴角浮現(xiàn)淺淺笑意?？伤齾s想不起王先生當(dāng)年如何賒賬，如何吃了一周的白食，索性辭職，另辟一番天地的。此時此刻，王先生的眼皮微微泛紅，說：“那盤雞爪，我啃了又啃，連骨頭都嚼碎了，好像餓牢里放出來一樣，怎么吃都吃不夠！后來我去日本做外貿(mào)，一有空就去找地?cái)偯朗常裁措喙抢?、韓國五花肉、鬼門炒面……好吃歸好吃，可再也找不到那天的感覺了！”

王先生特意打飛的過來，是否嘗到當(dāng)年的味道，沈筱鳳不得而知。她望著他風(fēng)卷殘?jiān)?，兩手滴油，也覺心中快慰。沈筱鳳告別王先生，起身準(zhǔn)備回廚房。她走到二樓扶梯旁邊，還沒下樓，陸哥的聲音又從前廳那邊傳了過來：“五福臨門，二樓十八臺，擺席！”

她一手扶住欄桿，只見大廳亂哄哄的，一個留了撮小胡子的中年胖子領(lǐng)著幾個人進(jìn)來，拉著陸哥的手說著什么。陸哥在前面引路，望見沈筱鳳站在樓上，趕忙招呼她：“許總領(lǐng)朋友過來玩，咱們怎么也得意思一下吧！”

沈筱鳳和陸哥一道，陪許總喝酒喝到一半，她才搞清楚對方是營銷公司的老板，等到互加微信，看了“風(fēng)水福地”字樣，原來是賣墓地的。許總揚(yáng)起眉毛，把杯壓低些，說嫂子不要嫌棄，咱這行當(dāng)說出去不大好聽，可死者為大，誰家長輩駕鶴西去了，免不了要選塊風(fēng)水寶地吧。從前的皇陵不也要找個風(fēng)水先生打卦，說什么庇佑子孫，千秋萬代嗎？呵呵，不過說到做菜，我就不敢在嫂子面前班門弄斧了，喝酒我也喝不過陸哥??！

許總說話時，唾沫飛揚(yáng)，飲酒一干見底，很是粗豪。沈筱鳳聽他語氣，也像是做過餐飲的。推杯換盞之間，拿眼脧他，只覺眼熟，卻把不準(zhǔn)他是開燒烤店還是做麻辣燙的。三帽街長不過五十余米，青磚鋪地，各類小吃鱗次櫛比，非絕活而不能立足，老板如走馬燈一樣，換了一撥又一撥。她揉揉酸痛的太陽穴，還在搜腸刮肚，旁邊的陸哥打破了啞謎，說還是許總眼光長遠(yuǎn)，在老街拆遷之前，就把街口的大排檔兌出去了！免得店面被拆得稀里嘩啦，一切又要從頭開始！

沈筱鳳聽了，心頭一凜，這才想起許總也做過小龍蝦、雞爪和腦花類的生意。當(dāng)年的許總，還沒今天這般肥大，也沒留須，難怪她沒能認(rèn)出來。許總曾是餐飲一條街的扛把子，香辣腦花也是當(dāng)?shù)匾唤^，等到沈筱鳳后來居上，許有金就坐不穩(wěn)了。

沈筱鳳是三帽街的原住民，卻是半道出家開大排檔的。陸哥比她大幾歲，也是家具廠倒閉，開鞋店又虧了本，經(jīng)人介紹，跑到她店里來幫忙?！绑泺P鮮”剛開張時，兩人摸著石頭過河，門前冷落鞍馬稀，隔壁的攤位火光沖天，她跟陸哥卻只能面對面，大眼瞪小眼。她不服這口氣，聽說郊區(qū)有師傅做雞爪好吃，打烊后，又叫陸哥騎車載她去拜師學(xué)藝。走到途中，她卻靠在他背上睡著了，險些從自行車上摔下來。兩人風(fēng)里來雨里去，大排檔漸漸有了起色，互生情愫，卻沒捅破那層紙。許有金眼紅他們，放風(fēng)說，沈筱鳳在鍋里放了大煙殼子，賣的是死龍蝦和福爾馬林泡過的雞爪！沈筱鳳在店門口貼出衛(wèi)生經(jīng)營許可證的復(fù)印件，拿只喇叭喊，食材都是正規(guī)渠道，歡迎大家監(jiān)督品嘗，所有菜品打半價，優(yōu)惠三天！許有金又叫了幾個二流子，天天坐在她的大排檔門口找茬，也是沈筱鳳托派出所的朋友幫忙，又派陸哥說好話，總算把這件事擺平了。

她好不容易送走了瘟神，再看兩旁的店鋪如同火龍一樣，延伸到天盡頭。夜幕從四周垂下來，才剛開了個頭。她把兩手絞在一起，心想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索性解下圍裙，叫陸哥守?cái)?，自己朝街口走去?/p>

沈筱鳳經(jīng)過燒烤攤、紅豆沙店、鍋貼餃子和煎包店，熱氣滾滾，煙云繚繞，種種熟悉的味道撲面而來。她自幼住在這里，吃油條、喝豆?jié){，看婦人在門口倒痰盂，小孩隨地屙屎撒尿，被男孩追著扔毛毛蟲，只想多賺點(diǎn)錢，遠(yuǎn)離窮街陋巷，卻因家庭原因輟學(xué)，很早就參加工作，結(jié)婚又離婚，完全是一筆糊涂賬。

不知不覺的，她來到街口，一抬眼就看到許有金站在自家大門口，學(xué)著陸哥派發(fā)“黃鶴樓”。許有金也看到她了，把煙往口袋里一塞，想要抽身離開，卻被沈筱鳳堵住，說：“許總，我一個沒文化沒背景的下崗女工，有女兒和老娘要養(yǎng)，不知哪里得罪了你？你大半夜的派人‘投毒’，也太狠了吧？”

許有金見周圍人多，甩甩斜溜在腦門上的一縷頭發(fā)，笑說：“嫂子怪錯了人，我也是做正經(jīng)生意的。”

沈筱鳳說：“我也怕是自己聽錯了！許老板是個有氣量的人，不會跟個女人使絆子！”說罷，她扭轉(zhuǎn)過頭，叫圍觀的人做個見證，今后誰再敢打著許總的名義欺負(fù)個女流之輩，許老板一定不會輕饒。許有金落得尷尬，只得說有人挑撥離間，破壞鄰里關(guān)系，大家都散了吧！

沈筱鳳跟許有金交涉完畢，安寧了幾天，等到下周一，凌晨四點(diǎn)打烊的時候，許有金又領(lǐng)著兩個人找到攤位上來，把只大信封往灶臺上一擱，說：“嫂子，我來賠禮了！”

沈筱鳳問：“賠什么禮？”

許有金說：“嫂子燒雞爪賊香，這兩萬塊算是拜師禮！回頭開連鎖店，你當(dāng)大股東，坐莊數(shù)錢就行了！”

沈筱鳳說：“我不收徒弟，也不開連鎖店。我燒雞爪沒別的訣竅，更不會放煙殼子！”恐怕他不信，她便在爐子上同時架起三只鍋，燒三盤雞爪，讓許有金站在一旁看。熱鍋下油，煙霧升騰，嗆得許有金不停地打噴嚏、流眼淚，沈筱鳳卻不慌不忙，把三只鍋顛來倒去，好似雜技演員一般輕巧。等到菜燒完了，她的臉和脖子也紅了，起了一層疹子。許有金從頭盯到尾，還是沒看出端倪，又去拿調(diào)料盒，湊到鼻子旁邊聞來聞去，還是沒看出門道。沈筱鳳起鍋裝盤，一邊叫許有金嘗，一邊說：“飯要一口一口地吃，菜要一鍋一鍋地?zé)?！大鍋是燒不出小鍋味道的……?/p>

她話音剛落，就聽見腦后有人喊：“筱鳳，有事嗎？”她扭轉(zhuǎn)過頭，只見先前還在后廚忙活的陸哥，一手拎一只漂浮著殘羹冷炙的大木桶，正準(zhǔn)備倒掉。木桶滿滿當(dāng)當(dāng)，分量不輕，燈光映射著陸哥小臂肌肉，那雙眼睛一改往日和善，逼視著許有金。許有金跟他對視幾秒，賠笑說，陸哥，我是來老鄰居這邊串門的。沒事了，你們先忙吧！

沈筱鳳把裝錢的大信封還給許有金，等他們走遠(yuǎn)了，吁一口氣。眼看陸哥又要拎桶，她拉住他，說等一等，我有話跟你講。陸哥說我手臟，洗了再來！

沈筱鳳說：“我不怕你臟，我只問你，如果我真被人欺負(fù)了，你怎么辦？”

陸哥說：“從前教我刷涂料的師傅是鄖縣人，教過我玄武拳和武當(dāng)劍。誰敢碰你一下，我揭下他一層皮！”

沈筱鳳說：“我不要你打人！陸哥，你嫌不嫌棄我離過婚，還帶著個孩子？”

陸哥愣在那里，靦腆地笑，他滿臉的褶子仿佛可以接納她所有的痛苦、負(fù)擔(dān)和迷茫似的。她把他的一只手拉入自己懷里，揉搓著他手掌上的硬繭子，說忙了一整夜，陪我走走吧！

她挽著他的胳膊，朝街口走去。走著走著，路燈熄滅，天空泛白，朝霞初升，把暖灰色的光，灑向腳下青灰色的磚面。街邊的早點(diǎn)攤還沒開張，寂靜的街道上，只有她和陸哥的影子，向天盡頭延伸著。

紅色的窗花在燈火映照下忽明忽滅，像極了通向幽冥之路的彼岸花。這天，卻是沈筱鳳和陸哥大喜的日子，兩人去民政局扯了證，住到大排檔的二樓了。在陸哥沒來之前，沈筱鳳、母親和女兒就擠在樓上這間三十多平米的屋子里，等到陸哥搬過來，三張床擺在一起，家里幾乎沒有騰挪之地。

沈筱鳳推開窗，夏夜的涼風(fēng)驅(qū)散屋內(nèi)的溽熱，她想陸哥是個好人，要不怎么會把廠里分的房子留給前妻和兒子，自己租房住呢？她剛想到這里，腰突然被人摟住，原來陸哥也下了床，走過來，輕聲問她說，怎么了，還在想店里的事？她回頭看看還在睡夢中的老娘和女兒，勾住他的手指頭說，等他們把大排檔做好了，就去市中心買個像樣點(diǎn)的大房子，要有主廚做中餐，次廚做西餐，兩個獨(dú)立衛(wèi)生間，三個臥室，還要一個種滿鮮花的大露臺！沈筱鳳說完，又問陸哥想要什么？

陸哥說：“咱們給人家做了那么久好吃的，等我們有錢了，也讓人家伺候我們！我有個遠(yuǎn)房表兄在俄羅斯做生意，去年回國時，說俄羅斯最好的就是白兔餐廳。等蕭月長大了，我們也給自己放個長假，去俄羅斯旅行，坐在白兔餐廳里，點(diǎn)一份牛舌、一份鱈魚、還有菲力牛排、黑面包魚子醬，你說好不好？”

沈筱鳳說：“好啊！我還要去看大教堂，還有那個‘什么莫尼’（克里姆林）宮呢！”

沈筱鳳和陸哥說了一會兒話，上床休息。屋子太擠，兩人不敢親熱，背靠背睡覺，腳心抵腳心，心里卻是滿足的。第二天清晨，沈筱鳳要起早給蕭月做早餐，卻被陸哥攔住，說他來做早餐，再送女兒上幼兒園，正好可以培養(yǎng)感情。陸哥把蕭月送去幼兒園，回來給沈筱鳳六十多歲的老娘煮好粥，陪她到樓下曬太陽，準(zhǔn)備午餐，給大排檔備貨。沈筱鳳呢，自從跟陸哥搭伙之后，就再沒走出過三帽街。她比從前更忙了，生意越紅火，她越脫不開身。

現(xiàn)在，在廚房里忙碌的沈筱鳳咳嗽一聲，再看眼前灶臺，早已從銹跡斑駁的臺面，換成德國知名品牌。抽油煙機(jī)選的是國產(chǎn)貨，功率大，關(guān)鍵是她喜歡廣告片里那個斯斯文文、戴眼鏡的女人。去年秋天，三帽街拆遷了，她把大排檔從常年淹水的陋巷搬到了市中心，門面翻新，服務(wù)員的衣服上印著“筱鳳鮮”的標(biāo)徽，老食客們追隨而來，新食客比從前多了一倍。她一人忙不過來，又收了個徒弟。她也有了新家，離大排檔不遠(yuǎn)，國內(nèi)知名開發(fā)商的品牌，當(dāng)?shù)財(cái)?shù)一數(shù)二的物業(yè)，復(fù)式樓，配套設(shè)施齊全。她還有個比想象中更大的頂層花園，她種顏色各異，花大如斗的“歐月”，也種“姬薔薇”，開出來的花，只有指甲蓋大。車庫里，停了一輛奧迪A6，卻蒙了塵，她和陸哥都舍不得開。

沈筱鳳收回思緒，眼看許有金一走，訂單還堆積如山，便跟小趙一道，抓緊炒菜。負(fù)責(zé)傳菜的、備菜的工作人員，走馬燈一樣來來回回。將近十二點(diǎn)時，小趙出去上廁所了。有人掀開簾子進(jìn)來，這次不是陸哥和食客，而是她的女兒蕭月。

蕭月留一頭長發(fā)，化了流行彩妝，穿一件露臍荷葉袖短衫，一條七分褲顯出長腿，鞋是豌豆綠的高幫涼鞋。女兒說這叫“又純又欲”，沈筱鳳卻直皺眉，想象不出女兒竟然會有這么大的變化。沈筱鳳把女兒拉到一旁，把她的上衣往下拉了拉，還是遮不住肚臍，只得作罷，問她想不想吃夜宵，她給她做。

蕭月說：“不是在微信里說過的嗎？夜宵，我早就買了?！闭f著，晃了晃手里拎的袋子，里邊裝著奶油布丁和冷飲。

沈筱鳳問：“又去夜場領(lǐng)舞了？”

蕭月趴在她肩膀上，蹭來蹭去地說：“媽，你別生氣，朋友的場子，很安全的！”

沈筱鳳白她一眼：“那也要少去！”

蕭月點(diǎn)點(diǎn)頭，放開母親，從小挎包里取出兩盒藥，交給沈筱鳳，說：“外婆的藥，我給帶回來了?！?/p>

沈筱鳳看了看盒子上寫的“阿司匹林”和“氯吡格雷”，交還給蕭月，說：“下周三，我?guī)馄湃?fù)查，你還是幫我去掛張教授的號?！?/p>

蕭月說：“媽，你怎么糊涂了？前兩天，你不是才跟陸叔一道，領(lǐng)外婆復(fù)查過了嗎？醫(yī)生說康復(fù)不錯，記得按時服藥就行了?！?/p>

沈筱鳳一拍腦門：“是我太緊張，都忙忘了！”

沈筱鳳看看沒別的事了，催女兒快回去睡覺。蕭月磨磨蹭蹭地走到廚房門口，把布簾掀開一半，又回轉(zhuǎn)過臉，對她說：“你真準(zhǔn)備把外婆送去養(yǎng)老院？”

沈筱鳳詫異地問：“誰告訴你的？”

蕭月說：“外婆親口告訴我的。今天晚上，我出門之前，外婆說有養(yǎng)老院的人打家里座機(jī)，問她想要單間還是雙人間，活動期間可以優(yōu)惠……媽，我們不是才換了新房，還買了車，真有這個必要嗎？”

女兒的話，仿佛一根細(xì)線，勒緊了她的心。這時，小趙上廁所回來了。蕭月沖她吐了吐舌頭，率先離開。沈筱鳳望著腳下瓷磚，感覺它們就像“俄羅斯方塊”一樣，在她腳下挪動、錯位、下墜。她兩手扶住灶臺，保持著身體平衡，感覺自己從沒墜落這么快。

今年立春時節(jié)，沈筱鳳便隱約覺察到，自己無法同時應(yīng)付三只鍋了。以往，每逢高峰期，灶臺上三鍋同炒，沈筱鳳仿佛樂隊(duì)指揮一樣，炒勺指向哪里，哪里就跟隨著節(jié)奏，歡呼、雀躍起來。哪一鍋要多放些辣，哪一鍋的客人喜歡軟糯的口感，她心中有數(shù)，從不混淆?？砂醽硇碌甑哪翘焱砩?，她的手腳卻不大靈便，若不是小趙及時幫忙，她險些把鍋燒煳了。

凌晨打烊時，沈筱鳳不要陸哥陪散步了，只想早點(diǎn)回去睡覺。走到一半，她停下步伐，對陸哥說，今天，我是不是很差勁？陸哥說，從98年開始，你每天下午五點(diǎn)準(zhǔn)時守在爐子旁邊，一站就是八九個小時，上了護(hù)腰，得了腱鞘炎，犯了哮喘，整晚整晚地咳嗽我都不敢勸你，偶爾失手也很正常?？审泺P你再能干，也不比二十出頭的時候了，我看小趙這孩子挺麻利的，你把廚房的事情，勻一半給他吧！

沈筱鳳采納意見，果然把廚房的事，交給小趙去做。小趙年輕有干勁，顛鍋顛得飛，真讓她想起自己當(dāng)年的風(fēng)范。沈筱鳳自己燒菜時，也不再逞強(qiáng)，就連性子也放緩些，輕易不發(fā)脾氣了。即便如此，時不時的，她還是會把菜搞砸，被客人投訴，在網(wǎng)上點(diǎn)差評。一想到燒了近二十年的菜，近來卻頻頻失手，她就懊惱不已。

龍?zhí)ь^的第二天，沈筱鳳沒去上班，領(lǐng)著老娘去醫(yī)院復(fù)查。去年底，母親的心臟病加重，腸胃也不好?？紤]到老人年紀(jì)大，做心臟手術(shù)風(fēng)險高，還是藥物保守治療，定期檢查。醫(yī)生給她開了血常規(guī)、血脂、心電圖和B超的單子，沈筱鳳安排母親坐在休息區(qū)的椅子上，自己去窗口繳費(fèi)。等她回來時，卻發(fā)現(xiàn)母親不在原先的位置了。她慌忙跑到監(jiān)控室，說有老人走丟了。等到工作人員調(diào)出樓層監(jiān)控圖像一看，卻發(fā)現(xiàn)母親還摟著那只繡著牡丹花的帆布包，坐在B超室外面的椅子上，安安靜靜地看電視呢。沈筱鳳尷尬一笑，說是她記錯了樓層，醫(yī)院的走廊、通道和房間，總是相似的。檢查完畢，她把老娘送回家之后，又折返醫(yī)院。

“你炒菜沒有以前麻利，下肢無力還有記憶力衰退，都是腦白質(zhì)病變的表現(xiàn)?！贬t(yī)生看了沈筱鳳的顱內(nèi)掃描結(jié)果后，告訴她說：“有些人，會在三十五歲到四十歲之間初次發(fā)病。通俗地說，就是給你大腦輸送信息、發(fā)布命令的電纜線漏電了，你的肢體不再像以前那樣，能迅速地對大腦的命令做出反應(yīng)?！?/p>

沈筱鳳問：“有辦法治嗎？”

醫(yī)生說：“目前還沒有特別有效的根治辦法，遺傳和外因，都有可能。我給你開點(diǎn)藥，你按時吃，心態(tài)放積極點(diǎn)?！?/p>

沈筱鳳仿佛看到一個再也無法擰緊發(fā)條的鐵皮娃娃，跳著松散、滑稽的舞蹈。她抿抿嘴唇，問：“我還有多長時間？我老娘有心臟病，兩個哥哥都在外地，女兒還沒成家……”

醫(yī)生說：“腦髓鞘脫落，腦白質(zhì)病變，控制不好的話，可能發(fā)展成癡呆。不過有的人，可以在很長的時間內(nèi)保持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不下滑的狀態(tài)；有的人則會衰退很快，重新回到嬰兒時那個混沌、混亂和喧囂的世界?！?/p>

如果真像醫(yī)生說的，她的病情發(fā)展迅速，重新回到那個混沌的世界，她是否會把八十歲的老娘，再次推到懸崖之上？如果蕭月得知她將一步步地走向肌肉萎縮，記不清回家的路，遺忘親人和朋友，直到衰竭死亡，是否會讓神經(jīng)敏感的女兒，處于崩潰的邊緣？她也不愿意讓陸哥看到穿著成人紙尿褲，蹦跶一下就有可能漏尿的她，說話含混不清，答非所問的她，她可以接受衰老，可以接受滿頭銀發(fā)，皺紋深壑的臉，卻不允許自己在生活和事業(yè)蒸蒸日上的時候，喪失體驗(yàn)、感受和擁抱這個世界的能力。她覺得自己曾經(jīng)擁有過的一切，正一點(diǎn)點(diǎn)地被剝離，那些斷掉的句子，少了筆畫的漢字，打了馬賽克的臉，正把她一步步地推向世界的邊緣。

在新店的廚房里，沈筱鳳趁小趙不注意時，再次吞下一枚藥丸，試圖把那些游離她的部分，重新拽回來。時間已是凌晨三點(diǎn)半，她這才發(fā)現(xiàn)今天所有的訂單都做完了。她走出廚房，宣布下班，歡呼雀躍聲從她腦后傳了過來。沈筱鳳巡視過上下樓層，服務(wù)員們都離開了，小趙也走了，只有陸哥還在那里抹桌子。她從收銀臺的柜子上面取下大門鑰匙，走出柜臺時，大門被人推開了。一名青年男子，把門推開一半，斜過身子，好讓懷孕的妻子走進(jìn)來。陸哥放下抹布，說不好意思，我們已經(jīng)打烊了。

男人扶住妻子的胳膊，望著沈筱鳳說：“我老婆孕晚期，疼得睡不著覺！她想要在生孩子之前，再吃一次筱鳳姐的大排檔?！?/p>

沈筱鳳打量著他們。男人穿一件高爾夫球衫，單眼皮，鼻梁不高。女人看樣子也就二十出頭，神情懨懨，穿著粉色薄紗質(zhì)感的孕婦裙，套了涼鞋的胖腳上涂了指甲油，臉上還有妊娠斑。

她的記憶再次模糊了，就像先前見到王先生和許有金一樣，無法從大腦的數(shù)據(jù)庫中，準(zhǔn)確地把所需的圖像調(diào)出來?？伤€是決定給他們弄點(diǎn)吃的。她說你們先坐吧，邁開步子，朝廚房走去。在她腦后，傳來陸哥的喊堂聲：“雙喜臨門，福星到，請上座……”

廚房內(nèi)，抽油煙機(jī)在她頭頂上嗚嗚地叫著，讓她想起客機(jī)在跑道上滑行、升空時的轟鳴聲。陸哥曾對她說過，等她哪天做完最后一道菜，他就領(lǐng)著她直奔機(jī)場，遠(yuǎn)赴莫斯科的白兔餐廳。他們會坐在拱圓形的玻璃天窗旁邊，眺望克里姆林宮的紅墻、大教堂的金色拱頂以及斯大林時代留下的建筑物。沈筱鳳穿一件紫羅蘭的開肩長裙，背心露出一顆“桃心”，眉毛用筆描過，她在蕭月的督促下，重新做了頭發(fā)。女兒說大波浪顯老，還是蓬松的自然短發(fā)更好。陸哥呢，則是黑西服、白襯衣的標(biāo)配。他把頭發(fā)也染了，她笑說，他也中年油膩了。

多年前的那個新婚之夜，在三帽街的小閣樓里，陸哥第一次說起白兔餐廳時，她就在腦海里醞釀過這一幕。隨著時間的累積，每次的衣著、場景和菜譜，也會隨著她的心緒略有變化。后來她聽一位港廚說過，可以在網(wǎng)上預(yù)約白兔餐廳座位，你可以錯過俄羅斯面包、魚子醬和羅宋湯，但一定要親口嘗一嘗焦糖配鵝肝、拿破侖蛋糕和白葡萄酒。沈筱鳳的口腔里，充盈著一股想要占有食物的強(qiáng)烈欲望。

食材下鍋的聲音，再次驅(qū)散了白兔餐廳，也驅(qū)散了她嘴里的焦糖鵝肝和白葡萄酒的味道。她把蒸好的雞爪放進(jìn)鍋里翻炒，考慮到孕婦健康，沒加八角、桂皮之類香料，也沒放辣椒，只在起鍋前，加了少許白芝麻和蔥花。她端起菜盤，從廚房走到前廳時，只見年輕的孕婦正坐椅子上，繾綣地望著窗外。透明的粉色孕婦裙，隱隱顯出皮膚的顏色，又好似包裹了一枚橢圓形的卵。沈筱鳳不禁想，會是雙胞胎嗎？

“只剩下雞爪了。”沈筱鳳把菜擺上桌時，對孕婦說，他們的食材從不過夜，當(dāng)天吃不完的都倒掉、處理了。

孕婦把盤子接過來，從包里取出紙巾。她一手捏住雞爪，一手托住紙巾，脖子向前探伸著，以免衣服被油漬弄臟了。她貪婪地吮吸著它膠黏、軟糯的筋肉，她的丈夫呢，則在一旁微笑地注視著她。盤子很快就只剩下淺淺的一層，孕婦拿胳膊碰了碰丈夫的手肘，兩人會心一笑。她對沈筱鳳說：“記得我們第一次到你攤位上來吃雞爪時，還是大一的學(xué)生，轉(zhuǎn)眼之間，我已經(jīng)當(dāng)媽媽了！”孕婦說到這里，拿餐用手套拾起一枚雞爪，遞給沈筱鳳說：“筱鳳姐，你也嘗嘗吧。”

“我很樂意。”沈筱鳳沒有拒絕她的好意。她讓食物逗留在舌頭上的時間盡量長久一些。沈筱鳳想，孕婦大約是期望她，分享她從少女逐步走向成熟，升級成為母親的喜悅吧？

沈筱鳳望著孕婦在男子的攙扶下，朝馬路對面踱去時，還是無法在記憶中搜尋到他們是如何在大排檔上相識，又手挽著手，跑到街道后面的情侶旅館的。她也想不起許有金是如何跟她化敵為友，回頭照顧她生意的。她同樣憶不起，自己何時給王先生賒過賬，這讓她懷疑，王先生只是個新聞記者，期待她提供更多的素材。她的口腔里，分泌著唾液，她唯一可以斷定的是，無論食物在她的舌頭上逗留多久，她都品嘗不出味道了。

醫(yī)生曾告訴過她，大腦是一個復(fù)雜的整體，并不存在單獨(dú)分管某一行為或感覺的區(qū)域。當(dāng)你的腦白質(zhì)受損，開始“漏電”時，損耗有可能是多方面的，可能是走路掌握不好重心、語言障礙，也可能影響到你的視覺、嗅覺或聽覺，還有可能同時影響到上述多種能力。這讓沈筱鳳想起，陸哥第一次把搞砸的菜端回來時，她就只能嘗到那股討厭的，仿佛把抹布浸泡到消毒水里的味道。醫(yī)生還說，嗅覺與記憶加工的早期階段有關(guān)，與情緒有關(guān)，更重要的是，嗅覺和味覺的喪失，會讓你迅速回到嬰兒期混沌、懵懂的狀態(tài)。

沈筱鳳一邊想，一邊把解下的圍裙搭在水池旁邊的椅背上，開始洗手。又是一夜的忙碌，她的臉、脖子和胳膊上，布滿了針眼一樣的小紅點(diǎn)，又麻又癢，用涼水沖洗，會舒服點(diǎn)。她在手上涂了點(diǎn)護(hù)膚霜，揉搓了半天，好讓顛鍋顛出硬繭子的手，變得柔軟一些。做完這些，她歪靠在水池旁邊的椅子上，感覺自己隨時會滑下去。

耳畔滴滴答答的聲音停止了。水龍頭被擰緊，不知什么時候，陸哥出現(xiàn)在她身后，兩手扶住椅背，問她怎么了？她搖搖頭，還是無法把醫(yī)生說的那些話，告訴他。

“昨晚，蕭月走的時候說，等她攢夠了錢，就去倫敦現(xiàn)代舞學(xué)院?！标懜缯f。

“是脫光衣服，用報紙把自己包裹起來的那種？”她驚愕地抬起了頭。

“這不是表演脫衣舞?！标懜缧α诵Γ咽址旁谒绨蛏?，試圖撫平她的內(nèi)心。除了廚藝之外，她實(shí)在沒時間理會外面的事情。陸哥又說：“蕭月還跟我商量說，她不想把外婆送去養(yǎng)老院。她覺得，我們還應(yīng)付得過來。”

“你也是這么想的？”她一直弄不明白，為何有些話，女兒只對陸哥說。

陸哥點(diǎn)了點(diǎn)頭，把那只2.5升的運(yùn)動水杯遞給了她。每晚做菜前，她都會在腳邊擱一大瓶水。她揭開蓋子，一股涓細(xì)的液體，順著她的喉嚨流進(jìn)去，沖淡了舌尖上的甜味，舌頭兩翼的咸味，還有軟腭和舌根部的苦味。

她并不能真正地品嘗這些味道，這也意味著，真正該擔(dān)心的是她，而不是他們。哪怕他們失去她，一樣能很好地生活下去。但這并不意味著，她的生活將從此落入深淵，她也不曾放棄感受、體悟和擁抱這個世界的權(quán)利，哪怕她的能量，正在一點(diǎn)點(diǎn)地從體內(nèi)溜走。有那么一瞬間，她甚至比過去更為清晰地洞悉著她所熟悉的世界，就在今晚，他們咀嚼食物時的一顰一笑，讓她看到了可能。

沈筱鳳一邊擰緊杯蓋，一邊透過磨砂玻璃，窺視著陸哥。玻璃的反光折射出餐廳內(nèi)的古董椅、大壁爐和墻壁上那幅胸前掛滿勛章的兔子肖像。她想，是時候跟他說說那個計(jì)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