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春天

邱文英

陽春三月，春光正好，拉著曉萍驅(qū)車奔馳在鄉(xiāng)間新修的水泥路上。路兩邊是大片的麥田，麥苗在春風(fēng)里招展著一冬的雨雪滋潤出的勃勃生機。萬物萌動的驚蟄時節(jié)，感覺陽光中都有了與以往不同的味道，說不上來是什么味道，是萬物生長的味道？是把人從沉睡中喚醒，讓人禁不住想抻抻胳膊踢踢腿的味道？暫且叫它春天的味道吧，雖然有種不動腦子的偷懶意味，卻再也找不出另一個更確切的名字了。

我們今天的目的地是去柏城鎮(zhèn)的前冢子頭村——因為黃亦成和小樂的故事。

一、新芽遇到倒春寒

黃亦成是高密市商務(wù)局的一名普通干部。自從2012年起，他從高密市柏城鎮(zhèn)的大沙泊、大呂、小河崖；到膠河生態(tài)發(fā)展區(qū)的李家屯、密水街辦的劉家官莊；又到柏城鎮(zhèn)的前冢子頭村，每次市局選派駐村第一書記，領(lǐng)導(dǎo)都把這個“光榮又艱巨”的任務(wù)壓到他的肩膀上，8年駐了6個村，黃亦成成了高密市商務(wù)局的“包村專業(yè)戶”。

我以前來柏城鎮(zhèn)督導(dǎo)扶貧見過黃亦成多次，他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方頭正臉，寬厚正直。黃亦成是上世紀70年代初生人，一日戎裝，一生忠誠，雖已退役，本色不改，當過兵的黃亦成骨子里依然保持著軍人作風(fēng)。

我們今天要見的另一位主人公是前冢子頭村的小樂。十幾歲的小樂正處在人生的春天，小樂人生的春天卻沒有太多美好，本是新芽卻寥落如一片枯葉。小樂的父親常年在外打工，小樂的母親與別的母親不同，經(jīng)常在外游蕩，三天兩頭不著家。有時候小樂父親把她找回來，住不幾天她又跑了出去，最長時她幾年都不回家。小樂的姐姐前幾年還沒到法定年齡就嫁了出去，哥哥被姑姑收養(yǎng)，留下小樂一人，卻沒有父母的關(guān)愛可以獨享。小樂像初春遭了倒春寒的新芽，在本該舒枝展葉的季節(jié)了無生機地蔫巴著。

2019年6月的一天，天下著小雨，黃亦成和村干部一起查看村里人居環(huán)境改造情況。他看到不遠處一群孩子在玩耍，其中一個蓬頭垢面，只穿著一條小褲衩，赤著腳的小男孩引起了黃亦成的注意。這個小孩挓挲著頭發(fā)，臉上黑一道白一道，身上布滿污垢，胳膊和腿都異常細瘦。這小家伙手里提著一個裝滿了水的方便袋，他突然惡作劇般把方便袋戳破，把袋里的水兜頭倒在自己身上。

“這是誰家的孩子？是不是不正常？”黃亦成扭頭問身邊的村干部。

“這是小樂，是某某家的，腦子沒問題?！?/p>

“那他是不是沒有父母呀？”

“父母都有，不過跟沒有差不多。爹不管，娘整天不著家?！?/p>

黃亦成詫異地看了看小樂，招呼他到自己身邊。

這小孩慢慢靠近黃亦成，快到近前了又笑著跑開，跑遠了，一會兒又跑了回來。

“你叫什么名字？”

小樂笑著掃了一眼黃亦成，想靠近，又猶豫不決。

“我……我叫小樂。”說完自己名字，小樂就去追別的孩子去了。

后來，黃亦成從村干部那里知道了小樂的大體狀況。小樂的父親常年打工，偶爾回家也從不過問小樂的事。小樂母親生了三個孩子，卻從來不知道該如何養(yǎng)育孩子，更不用說教育孩子了。因為營養(yǎng)跟不上，這孩子都三四歲了頭還抬不起來。幼時的小樂基本是被拴在窗戶欞子上長大的！黃亦成被村干部這句話驚得半天合不攏嘴——聽說過自己的父輩確實有把孩子拴在窗欞子上養(yǎng)的，但是小樂這樣年齡的孩子還被拴著養(yǎng)，的確有點聳人聽聞。村干部還說，還有更想不到的事呢：因為小樂是超生，十幾年前計生專干到小樂家調(diào)查，要罰他們款。看到小樂被拴在窗欞子上那副皮包骨頭的樣子，計生專干當時就哭了，罰款的事不了了之，她還組織大伙為這個可憐的孩子捐了款。

因為國家實行九年義務(wù)教育，小樂的父母不得不讓他上學(xué)。說是上學(xué)，小樂好像天生缺少學(xué)習(xí)這根筋，在學(xué)校里根本就坐不住，不但自己不學(xué)還影響別的學(xué)生。一開始老師還因為小樂找家長，找了幾次之后，老師發(fā)現(xiàn)根本沒啥作用，老師、學(xué)校都無可奈何、無能為力了。小樂終于混到初中畢業(yè)，上了初中的孩子卻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畢業(yè)后小樂再也不用去學(xué)校受約束，他整天跟村里幾個年齡比他大的孩子混在一起，抽煙喝酒，有時候通宵打牌，成了名副其實有人生卻沒人養(yǎng)、更沒人教的“野孩子”。因為經(jīng)常好幾頓撈不著吃飯，小樂有時候就去幫左鄰右舍干點力所能及的活，干完活后鄰居們有的管他吃飯，有的就給他十塊錢讓他自己去買點吃的。

聽了小樂的這些事，黃亦成晚上躺在村委辦公室的床上，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想想自己的兩個孩子，從小被家人百般呵護、萬般疼愛。再想想小樂那黑一道白一道的臉，那纖細的胳膊細瘦的腿。他的心一陣兒一陣兒地揪著疼，這孩子太可憐了……

二、春天的陽光

過了幾天，逢村里趕集，黃亦成去集上溜達一圈想買點日常用品。他老是感覺有人在背后跟著他，回頭一看，是那個小野孩小樂。小樂一邊瞅著賣肉夾饃的攤位上吱吱冒著熱氣的肉夾饃，一邊咬著手指頭吞吞吐吐地對黃亦成說：“叔，你能不能給我買兩個肉夾饃，我都兩天沒吃飯了……”

黃亦成心里一哆嗦，這孩子竟然兩天沒吃飯！他二話沒說，趕緊買了兩個肉夾饃遞到小樂手里。小樂拿到手也不客氣，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黃亦成怕他吃得急噎著，趕緊把小樂帶到自己辦公室，給他倒了杯水，讓他一邊喝水一邊吃。

等小樂吃完，黃亦成領(lǐng)著小樂又回到了集市，給小樂買了一件汗衫和短褲，回到辦公室讓小樂洗了洗身上的灰，趕緊換上。小樂穿著新衣服，樂滋滋地拽拽衣角抻抻褲腿，興奮地左瞧右看。

黃亦成告訴小樂：“你爸爸不在家的時候，你就來找我吃飯?！毙访Σ坏攸c頭答應(yīng)。

到了中午，黃亦成問小樂喜歡吃什么，小樂說喜歡吃水餃。黃亦成就跑到村里的便民超市買了兩包速凍水餃，回到辦公室煮餃子。煮餃子的時候，小樂眼巴巴地瞅著鍋里的餃子，那眼神兒，恨不得餃子不用煮就直接吃到肚里。

餃子上桌，小樂興奮得臉都紅了，他顧不上餃子燙，風(fēng)卷殘云一樣吃了起來。

天下之大，什么樣的父母都有啊，這個年代，竟然還有兩天撈不著吃飯的孩子……

小樂吃完一盤水餃，又不好意思地瞅瞅另一盤。黃亦成趕緊把這一盤也放到小樂面前，“這盤也是你的，吃吧。”

黃亦成端著碗里的餃子，卻不動筷子，一直看著小樂?？粗粗难劬駶櫫恕?/p>

兩盤餃子下肚，小樂瘦削的臉上綻放出了滿足的笑容。

看著小樂離去的背影，黃亦成做出了一個連自己都吃驚的決定。

第二天，黃亦成找到村書記宋同江說了自己的想法：村委有一間閑置的辦公室，能不能讓小樂暫時住到那里。宋同江很贊同：“這孩子確實可憐，但是小樂從小沒人管教養(yǎng)成了很多不良習(xí)慣，住在村委咱們得好好監(jiān)管，別給村委工作帶來不良影響?！?“你放心，我觀察過了，小樂的品質(zhì)不壞，只是缺乏調(diào)教。我會把小樂管好的，出了問題我負責(zé)。”

宋同江見黃亦成這么說，最后答應(yīng)了讓小樂來村委住。

村委干部給小樂收拾好那間屋子,給他置辦了枕頭鋪蓋，小樂興奮地躺下來試了試軟乎乎的新被褥。

黃亦成決定先給小樂“上一課”。

“小樂，你平時拿不拿別人東西？”

“叔，我不拿，從來不拿?！?/p>

“那就好，那你就是個好孩子。住在這里以后，你不能招應(yīng)那些孩子過來，你要是再和他們混一起，你就別來了?！?/p>

小樂趕緊點頭答應(yīng)。

黃亦成給小樂做飯，看小樂身體瘦弱，黃亦成經(jīng)常燉排骨給他增加營養(yǎng)。逢村里集日，黃亦成就領(lǐng)著小樂去集市上“改善生活”。小樂喜歡吃水餃，黃亦成就給小樂把水餃買好，他自己再去另一個攤位吃爐包。

疫情期間，因為各地封鎖，小樂的父親不能去外地打工了，黃亦成就安排小樂和父親都參與防控執(zhí)勤，執(zhí)勤有值班飯，執(zhí)勤補貼也能彌補一下不能外出打工的虧空。因為有規(guī)律的生活和營養(yǎng)的補充，小樂的身高躥了十公分。

有一天黃亦成接到一個電話，是村里超市的人打過來的，原來是小樂想去村委找黃亦成吃飯，黃亦成沒在，他就想去超市買個面包吃，但是他自己沒錢，只好讓超市的人給黃亦成打電話。黃亦成趕緊跟超市的人說先記在他賬上，以后小樂沒飯吃的時候就記上，到時候他去結(jié)賬。

黃亦成的小兒子比小樂小五歲，但因為小樂身形瘦小與兒子身高體重基本相當，黃亦成就經(jīng)常把兒子的衣服拿給小樂。小樂的鞋破了他給小樂買；衣服小了，他給小樂換。

了解到小樂的媽媽二十多年沒落下戶口，黃亦成多方協(xié)調(diào)幫著落了戶，幫助小樂全家辦理了低保，家里開始過上了正常日子。

黃亦成發(fā)現(xiàn)小樂的品質(zhì)其實不錯，自從住在村委，從來不惹事，也沒再跟那群大孩子混在一起。但初中畢業(yè)的小樂卻不識字，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黃亦成跟小樂說：“不識字可不行，以后沒法在社會上立足。你姓孟，自古孔孟是一家，孔子那么大的學(xué)問，你連名字都不會寫，這怎么能行？”黃亦成想盡千方百計教小樂認字，先從自己的名字學(xué)起。

為了全面提升小樂的素質(zhì)，黃亦成教他基本的禮義廉恥、做人做事的道理。方便的時候，還拉著小樂去高密洗澡，給他買新衣服、新鞋，把小樂收拾得干干凈凈。調(diào)教了一段時間之后，小樂與人相處落落大方，見了人問好，有人來村委，臨走他還會禮貌地囑咐人家路上慢點開車，并給人關(guān)車門。村子里的人都說：“你看這孩子現(xiàn)在被黃書記教導(dǎo)得真有教養(yǎng)，碰到黃書記這樣的好人，小樂這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吃著黃亦成做的飯，穿著黃亦成買的棉衣，小樂體驗到了生命中從未有過的幸福與滿足。這不是一頓飯一件衣，這是來自一位素昧平生的長輩無私的愛。

對小樂來說，黃亦成是無邊黑暗中亮起的一盞燈，這盞燈讓他找到了丟失的溫暖和人生的方向。

三、幼苗終要長成樹

每次村里趕集，村民都會看到黃亦成和小樂一高一矮走在一起的身影。村民都開玩笑，我看黃書記都快成你“干爹”了，小樂，你干爹又要給你買啥好吃的？”

看著小樂的改變與成長，黃亦成從心底里感到欣慰。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黃亦成心里又多了一份隱憂。

2021年5月份黃亦成的駐村工作就要結(jié)束了，自己離開后，小樂會不會恢復(fù)以前那種“舍孩子”狀態(tài)？如果那樣，自己這段時間的努力豈不是白費了？自己的努力白費了不要緊，小樂總得有個清晰的未來呀？

最好的扶貧就是扶志扶智,最好的脫貧就是學(xué)會自食其力！黃亦成決定跟小樂好好談?wù)劇?/p>

“小樂，今年五月份我就要走了?！?/p>

“叔你要去哪？去待幾天？”

“不是待幾天，是再也不回來了，我的駐村期限到了?！?/p>

“……”小樂低頭不說話了，他根本沒想到黃亦成會離開，他以為黃亦成會一直陪著自己。

“小樂，你都十七歲了，總不能一輩子都依靠別人，得學(xué)會自食其力養(yǎng)活自己。你得學(xué)會掙錢，這樣你才能在社會上立足?！?/p>

忙完工作的時候，村書記宋同江有時候和黃亦成坐一起商量小樂以后的出路。黃亦成這段時間的話明顯的少了，他總是心事重重地擰著眉頭，小樂的出路到底在哪里？小樂幾乎不識字，學(xué)什么也得有文化底子呀。

一次，黃亦成開車拉著小樂去膠州的苑戈莊去吃水餃，路上，不識字的小樂興致盎然地研究車上的各種功能鍵，不識字的小樂竟然能通過鍵上的各種符號就知道各個鍵的功能。其實很多鍵是干什么的連黃亦成自己都不知道，小樂竟然能無師自通。路上小樂竟然要求黃亦成讓他開一會車，黃亦成趕緊打消了他的念頭：“沒有駕駛證你想開車？門都沒有，等你學(xué)出證來就讓你開?！?/p>

黃亦成眼前一亮，可不可以讓小樂學(xué)機械？

回到村委，黃亦成和書記宋同江說了小樂對機械很敏感，宋同江也說，“還真是這樣，小樂以前看見電動三輪什么的上去就開，也不知道害怕。”

最后黃亦成和宋同江達成一致，黃亦成鄰村的同學(xué)家里有三臺挖掘機，可以讓小樂就近學(xué)學(xué)。有了想法立馬行動，黃亦成趕緊聯(lián)系他的同學(xué)。同學(xué)一開始有點擔(dān)心，小樂年齡還小，這種大型機械可不是騎個自行車開個電動三輪那么簡單，萬一出了問題誰來負責(zé)？

黃亦成又聯(lián)系自己在人保財險干經(jīng)理的另一個同學(xué)，幫小樂買了保額六百多萬的人身意外保險和大病險。

保險辦好，小樂正式開始學(xué)開挖掘機?？粗矍暗凝嬋淮笪镌趲煾档牟倏v下服服帖帖，靈巧地挖土又倒下，小樂的眼睛锃亮。師傅拍拍小樂的腦袋：“好好學(xué)，只要學(xué)會了，這大家伙就是你的玩具?！毙沸判臐M滿地點點頭，恨不得馬上就能上去嘗試一下。

學(xué)習(xí)了幾個月以后，小樂在機械面前還真是有股特殊的機靈勁兒，師傅很快就讓他上機實際操作了，小樂的技藝一天一個樣兒地突飛猛進。

我和曉萍見到小樂時，小樂自告奮勇地上了挖掘機給我們演示了一把。小家伙操作起來有板有眼，挖掘機巨大的鐵臂在小樂的控制下上下翻飛、服服帖帖。小樂瞅著我們，眼睛里寫滿得意和自豪。

看著小樂的一番操作，黃亦成眼里綻放著光彩。那感覺，就像看到自己的孩子從學(xué)校捧回了獎狀。

黃亦成心想，這下我可以放心地離開前冢子頭村了。

得知黃亦成的駐村期限就要到了，前冢子頭的老百姓心中滿是不舍。自從黃書記來了，不光小樂一家變了樣，全村的面貌都大改觀。村里的路修好了，堵了多少年的18條胡同都打通了硬化了，排水通暢了，村容村貌變美了，他們有了自己的活動場所，干群關(guān)系也融洽了……天冷了，黃書記干服裝的愛人為貧困戶捐來了羽絨服；疫情來了，黃書記值守在防控一線，黃書記媳婦又為執(zhí)勤人員捐來了防護服；村里人居環(huán)境改造，宋同江和黃亦成一人守著一臺挖掘機日夜鏖戰(zhàn)，黃亦成臉上曬爆了皮，衣服上是一圈又一圈像世界地圖一樣的鹽漬……

村里的老百姓像小樂一樣，真希望黃亦成永遠不要離開，永遠是他們的黃書記。

四、你是我的春天

小樂的挖掘機技術(shù)日漸成熟，黃亦成的同學(xué)覺得小樂再實地訓(xùn)練一下，很快就可以獨立干活了。黃亦成的同學(xué)在鄒平有個房地產(chǎn)項目，工地作業(yè)面開闊，正適合小樂這樣的新手。同學(xué)與黃亦成商量好了，近期就安排小樂去鄒平的工地。

想想以后的日子里沒有了那個黏在自己身邊的“跟屁蟲”，黃亦成心中有種莫名的失落，又有一份滿含期待的欣喜。

多年以后，小樂或許是發(fā)達了，有了自己想要的人生；或許是像許許多多的普通人一樣過著自己普普通通的日子。不知小樂會不會想起——曾經(jīng)有一個素昧平生的黃亦成走進過他的生命里，給他做飯，教他寫字，給他買衣服，教他做人做事，用無私的愛給他的生活帶進了一束光，溫暖過他孤寂的心靈，絢爛過他生命的底色。

春風(fēng)里飄蕩著新翻泥土的氣息，杏花日漸飽滿的蓓蕾在陽光里等待著芳華綻放，春天真的來了。

臨行時，小樂臉上的笑容青澀又溫暖，與這個春天是如此相宜。

小樂看著黃亦成，眼里是真情，是信賴，更是依戀與不舍，仿佛黃亦成就是他的整個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