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 偉
一
人言都說轆轤好,世上誰道柯樓稀。
轆轤再次走入我們的視野,還是作家韓志君的功勞,《轆轤·女人和井》這部長篇作品改編的影視作品,再加上毛阿敏激情四射的演唱,不白活一回,不白活一回,不白活一回……七八十年代的光景猶如昨日,恍惚現于眼前。而柯樓卻沒有這般幸運,它深藏于地下底層,默默傳載著轆轤的偉大和號令,幾百年幾千年一成不變。
歷史上最原始的柯樓是由原木掏挖或鐵汁燒鑄而成,皮厚而質重,汲水少而提升難,需兩三個人才能絞動轆轤桿兒。到清末民初,洋鐵皮兒傳入中國,慢慢的柯樓制作就開始使用洋鐵皮兒,那時還沒有焊接工藝,只有在鐵匠鋪里制作加工,用爐火燒紅,用工具折彎變形使其邊緣疊壓在一起,然后穿入鉚釘,再用大錘小錘敲擊鉚死。
柯樓上緣左右兩側平口處各留一豁槽,加柳木或槐樹等硬質木料作為橫杠,卡于槽內,用鐵箍固定結實,橫木粗細約十公分見方,長度比柯樓直徑略長,橫木中間做一個直徑約10cm粗約2cm的巨型大鐵環(huán),用巨型穿釘緊緊與木頭鉚死。大鐵環(huán)上再拴上一根三四公分粗的漚泥緊打的麻繩,繩子捆綁在轆轤上,于是便成了一整套農耕文明最重要最便捷的汲水工具。
二
上世紀七十年代的農村經濟,還停留在五六十年代的耕種水平,沒有電機和潛水泵的日子,人們還只能靠肩擔手拉,從井河里挑水或者依靠牛車推拉來澆地飲用,大塊沒水源的田地也只能是問天吃飯叩乞上蒼了。所以,有井有水的地兒也都是百姓們集體掏挖出來的,也就最多那么十米左右的深。那時候礦少,工廠少,高樓大廈少,所以十多米就算得上深井了。那時候的農村,深井的水都清涼冰透,甘冽如露,莊稼人打上來對著柯樓就喝,沒聽說過誰家的大人孩子拉了肚子。
菜園子和有水的麥田玉米地,轆轤把一下一下地絞,繩子一圈一圈地纏,柯樓一米一米地往上升,垅溝里的水兒一股一股地往前流。
這種勞作,艱辛自不必說,澆三分田地,你須得五更起床,澆到太陽正午。如果想澆大田地,人得換班倒騰,澆上一天一夜是再正常不過的小事兒。
那個時候,柯樓可是農家的寶貝兒,別說借,就是在轆轤架上絞上兩下,別人都會擔心,怕你一不小心碰到石頭上,給弄壞了。所以,沒有柯樓的人家,只好出錢出糧求有柯樓的人家給澆上一兩回菜地和小田,那還得看人家有沒有空,樂不樂意。
三
娘說,我打小就跟柯樓結下了不解之緣。
七個月大的我,一直像聽話的小狗在母親鋪就的麥穰席包里乖乖地生活著,這在那時的農村再正常不過,都處在同一生活水平和模式下的農村,孩子都是睡在包席和麥秸中長大的。吃喝拉撒全在里面自行解決。特別是麥子熟了以后,麥秸被輾軋成了黃黃的白白的新穰,尿一次換一把,屙一回換一回。盡管如此,我們紅嫩的小屁股永遠是干的和凈的,這與現代的紙尿褲或尿不濕相較來說,那可是得天獨厚和頗具特色的。因為麥穰這東西綠色天然干凈環(huán)??沙掷m(xù),始終是一種溫馨甜綿接地氣的大自然原生態(tài)。所以,那時候的孩子難得生一場病,即使有個感冒發(fā)熱拉肚子,那都不是事兒,用草木灰、灶心土或者換把新麥穰暖暖肚子,一切都會煙消云散健康如初。
我的麥秸包床放在了柜子上面,一個該死的小老鼠毫不知悉地爬進了我睡包里,它在睡包里東瞧瞧西望望,南聞聞北嗅嗅,一直爬到我的頭頂上,伸著長長的胡須觸摸我的額頭,被我一陣亂抓亂撓,把它一下甩到了包邊兒,小老鼠在麥穰里打了個滾兒,嚇得往包床的另一端逃竄。可它爬到了席包的沿上,因為席子表面很滑,一不小心摔了下來。它又累又怕,趴在角落里直喘粗氣。我躺在麥穰包里開始不安分起來,兩只小腳丫兒,蹺起來放下,放下又蹺起來,小老鼠被我的動作弄得眼花繚亂,暈頭轉向,它慢慢地靠近我的小腳丫。小老鼠也許聞著我的小腳丫特別特別地香,散發(fā)著奶酪的味道兒,順勢張開小嘴巴咬了一口。
這一口下去,真真讓我懂了世上的痛,一陣亂蹬亂抓過后,我開始嚎哭不止。正哭得聲嘶力竭上氣不接下氣,母親終于回來了。母親說,剛開始澆第二溝玉米的時候,她心里驟然疼了一下,后來也不知為什么,胃里老覺著不舒服,這也許就是人們常說的“母子連心”吧。孩子是娘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永遠都會心有靈犀血脈相通。
母親不顧一切沖到里間我的睡包前,她拿著手電筒照我的頭,照我的臉,照我的肚子,照我的胳膊腿兒。突然,她尖叫一聲,沒命地喊起來,我的乖,我的乖乖,這到底是怎么了?腳趾頭成了這樣?怎么成了這樣!
她叫著沖出房門,一直跑到老家的奶奶家,奶奶家離我家五十米遠,她正看著二叔家的三個月的妹妹。聽了娘的匯報,她氣不打一處來,憨死你完事了,這么晚,你把他一個小人兒放家里,要有個好歹,我可饒不了你!
奶奶精明能干,極富生活經驗。經她稍一勘察,即作出判斷,這是老鼠所為,好在傷得不是太嚴重,掉了一塊小皮兒,奶奶現場勘察時,娘傻傻地一直在那里捏著我的腳丫子。
還傻愣著干嘛,還不請衛(wèi)生室的鄧大夫來,給消消炎包一包。娘趕緊往外跑,出門時不小心被門檻絆了一下,差點兒摔倒,奶奶瞪著白眼珠撇了一下嘴,就這么大用,連個孩子都看不了,有嘛用!
這件事發(fā)生之后,再加上天熱,我背上出了一身的痱子,家庭常務會議表決通過,我搬家了,從席包麥穰里搬到了鋪著爛襖和麥穰的鐵柯樓里。
四
那個時期,幾乎家家都要備柯樓,有的人家甚至有兩個。到鐵匠鋪造一個新的鐵柯樓要花費二十多塊錢,那可是一個公辦教師個把月的工資。
所以對農人來說,鐵柯樓成為他們賴以生存的主要工具之一,因為太過昂貴,一個鐵柯樓一般能用上幾年甚至十幾年,家家戶戶都會像寶貝一樣呵護著,所以一般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是不愿借人的。如果借了,一旦損毀,那可是要命的事兒。聽父親說,因為借柯樓死人的事兒,在我們這個小村子里發(fā)生過三起。當然,那些過慣窮苦日子的窮苦人,二十多塊錢可是莊稼人一年的剩余。沒有柯樓,你的菜地沒法兒澆,小麥玉米無法灌溉,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們干萎、減產甚至旱死。一大家子人都會挨餓煎熬。故而,沒有的人家,節(jié)衣縮食千方百計鉚足吃奶的勁兒也要打上一個。
一個有著十口人、五六畝菜園地的家庭,柯樓是重要的財產,大族人家在分家時都會把它列為必需分配項目。每每用完,莊稼人都會將柯樓從轆轤上卸下來,背回家中用破布擦凈晾干,可不能放在陽光下暴曬,那樣使用壽命會大打折扣。柯樓不用了,各家會擦凈銹斑泥土,用棉花蘸著豆油仔仔細細地再擦一遍,然后用帶孔的塑料布蒙上,高高地掛在墻上和梁頭上。
這掛在了梁頭上的鐵柯樓就成了我的新家。
爺爺家用了一個十幾年的舊柯樓,底兒破了一個大洞,有酒盅兒那么大小,上面橫木處的鐵箍子也繡得似乎要掉下來,奶奶幾次想賣掉它,可爺爺不舍得,把它掛在了西廂靠墻根的牛棚里,盛起了破爛雜物。這柯樓是爺爺的父親帶著爺爺去東頭的鐵匠鋪打的。好像花了他們小半年的積蓄,自從有了這個柯樓,家里的莊稼才有了產量,日子才好過了許多。因為發(fā)生我被老鼠咬腳這檔子事兒,全家人都在凝思苦想解決辦法,可是想了一晚上,也沒拿出什么好主意來。
比我大八歲的小叔一語驚人,突然想出一個“餿主意”,他旁若無人地大聲說,你們怎么都這么笨,把他放進西屋里的柯樓里,老鼠保準爬不上來。
這句話說完,全屋人都愣了。父親說,這還真是個法子兒,奶奶笑了,虧得沒敗壞掉,雖說箍子壞,用鐵條擰擰,放個小孩子保管撐得動。我娘很難為情,提出質疑,把孩子放在鐵柯樓里,這能行嗎?俺沒聽說過!
怎么不行,我那侄兒小時候就睡過鐵柯樓,因為天熱,身上起瘡,還別說,讓他睡了十來天,瘡就好了。這么著吧,明天,不,今天晚上,就讓他爹把柯樓背回去,用鐵絲捆一捆,鋪上舊棉襖新麥穰,掛在梁頭上,讓他睡在里頭,肯定又安全又涼快,保證這個夏天生不了痱子。
我爹想讓我當天晚上就睡在里面,娘不愿意,她把我摟在床,一邊用手輕輕地摸著我的小腳丫一邊流淚,苦命的兒,也沒有人照看你,他們說把你擱在柯樓里,你愿意嗎?
我當時高興地撲閃著小眼兒手舞足蹈,嘴里嗯嗯地叫著,母親說,傻孩子,讓你住柯樓,你還這么高興,那行,明天就住吧!
第二天,母親把掛在梁上的銹柯樓擦出了亮兒,然后把父親的棉襖和她的棉襖沿壁鋪上,又找了一麻袋嶄新的麥穰鋪了一圈展平壓實,然后把我包進去,蓋上一層棉包背,我望著掛在梁上的來回晃蕩的繩子,眉飛色舞,小嘴里發(fā)出“咯咯咯”的笑聲。娘說,看你這么高興,那就住住試試。于是,我就在柯樓里安營扎寨了。
五
柯樓里的日子快樂而涼爽,本來年年生痱子年年長濕疹的我,這年夏天,卻因為住進了鐵柯樓里而安然無恙。為了驅逐蚊蟲,母親還特意在繩子上吊了一塊舊蚊帳布掩上柯樓,奶奶又扯了幾枝青蒿插在柯樓箍上,這個夏天,我睡得沉靜安穩(wěn),玩得舒服清涼,慢慢地添了二斤肥膘膘。
奶奶瞪著眼兒對我說,咋樣,這個辦法好吧?夏天睡柯樓里那可是咱老常家的一大發(fā)明,娃兒今年算是享福了,你小叔都想鉆柯樓里睡一覺,可他太大了,鉆不進去。天天叫嚷,俺侄真好,這么小,睡在柯樓里,那有多涼快!
一向皮實的我,這個夏天末得了一場大病,那就是又吐又瀉,吃嘛吐嘛。這回輪得上左鄰大娘抱怨了,看看,看看,我說睡柯樓不行吧,偏睡,這下好了,睡出毛病來了,咋辦?虧得我沒讓俺閨女睡呢!右舍嬸子說,你別在這兒說風涼話了,人家正愁煩呢,讓你閨女睡,你家得有柯樓呀!大娘臉龐一紅,行了——行了,俺不給你爭,俺家里母雞剛下了兩個熱乎蛋,我拿個給娃兒補補肚子去。嬸子說俺早給過了,還給了一斤紅糖,紅糖煮雞蛋,補氣又補血。
我拉肚子的事兒傳進整個巷子,又傳上了村里的大街,因為娘現在什么也不干了,隔一天都要抱著我到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去看病,一去十里路,早上去下午回,把娘折騰得早上飯中午吃,中午飯晚上吃,實在沒飯了,就找?guī)讉€地瓜干洗吧洗吧窩吧窩吧放進水鍋里煮碗瓜干水,這樣的日子過下去,我瘦了,娘更瘦了。她對我住鐵柯樓的事兒一直耿耿于懷,遷怒于奶奶和父親,到現在想起來還埋怨。她不怨小叔,因為小叔當時才是八歲的娃娃,童言無忌,沒有戒心,她懂!
去醫(yī)院拿藥總是要花錢的,我們這個小家只有十三塊錢的積蓄,于是,娘偷偷地把那個她無比忿恨的舊柯樓賣給了東村的鐵匠鋪,換回來了十二塊錢,然后加上家里的積蓄和父親從沙場預支的十塊錢,全部用作了我的醫(yī)療費。
等這些錢花得差不多時,季節(jié)已經到了中秋,奶奶聽說我娘把他家的柯樓賣掉給我看病了,頓時暴跳如雷,指著我爹娘的鼻子大罵,你們兩個敗家子,這可是你爺爺留下來的東西,就這樣讓你們敗壞了,就你們這樣的,什么好日子也會讓你們過飛。爹和娘抱著我和一大家人坐在大桌旁,像個犯錯受審的犯人,耷拉著腦袋不說話。爺爺說,行了,大十五的,別再生氣了,他們做錯了,也改不過來了,何況是給孩子看病用了,賣就賣了,他老爺爺也不會怪意的。奶奶用眼瞪了一下爺爺。不叫賣的是你,讓賣的也是你,你倒成好人了,反正我不是人,臉一努,頭一倔梗,邁著小腳兒搖搖擺擺回屋里去了。
慢慢地,我長大了,后來又有了妹妹,我們都在吃著用柯樓打水澆出的小麥、玉米和蔬菜瓜果長大。三歲那年,為了不耽誤干農活,母親經常在生產隊出工時帶上我和妹妹,還有四只毛茸茸的小鵝,她讓小鵝跟著她在身后吃草,她讓我負責坐在地頭樹蔭下照看只有六個月大的妹妹,妹妹一不高興就坐在小筐里哭。我特煩,懶得去理她,自己就到處攆螞蚱,見到大蝗蟲和蟋蟀高興得不得了,它們不停地飛,我就不停地攆,于是越攆越遠。慢慢地,一不小心就跨過石頭橋跑到了河岸那邊,再沿著一條長滿茅草的土路一直往北,往北,我隱隱感覺到,這里好像離姥娘家不遠。憑借著自己幼小朦朧的記憶,我一邊捕逮著螞蚱一邊往前走,一直走到姥娘家門口那棵“天香熏羽葆、官紫流芳”的老楝子樹下,小心情兒一下子變得溫馨和釋然,于是姥姥教我的兒歌馬上蹦出我的胸膛:楝子樹,開白花,從小住在姥姥家,姥姥疼俺,妗子仇俺,妗子妗子你別仇,楝子開花俺就走,楝子楝子你別慌開,俺在姥姥家過幾天………
心里念著兒歌,順手推開姥娘家那扇微閉的鐵掛鏈環(huán)的舊木門,也不去關,讓它隨意地敞著,就赤著小腳丫兒啪哧啪哧,走進我兒時的記憶。
六
那個年代,姥姥家的日子也不好過,盡管姥姥日夜不停地編席,舅舅拼命去生產隊參加勞動掙工分,可糧食仍舊是那些糧食、菜仍舊是那些菜,一年到頭還是剩不下幾塊錢。
自打我住在姥姥家那天起,姥姥終于下定決心,要打造一只嶄新的大柯樓了。因為沒有錢,舅舅一直不敢有這個奢想,看著別人的莊稼地被澆得油光光的,而自家的苗兒又蔫巴又黃,舅舅和姥娘心里就難受得要命。我的突然到來,也許給姥娘增添了對未來的幾多期待和信心,為了給我創(chuàng)造更好更充足的糧食和果蔬,姥娘決定,就是花光所有積蓄,即使再借些錢,也要打一只像模像樣的鐵柯樓,把我們家的菜地果園和自留地澆好灌足,收獲更好的糧食果蔬,讓小外甥在自己家里有吃有喝健康快樂。
打柯樓時,舅舅和姥娘不僅拿出了家里所有的十四塊八毛六分錢,還找出好多的鐵料,鐵匠爐毛臉大爺說還不夠,姥娘沒法,把自己唯一剩下的嫁妝,一對戴了二十年的銀耳環(huán)押上,這才算抵夠一個柯樓的費用。
柯樓打出來,舅舅帶著我去背,我跟不上舅舅,他跑得飛快。等我跑到半路,他已經把新柯樓背出來,興高采烈地跟我說,走,快回家,讓你姥娘看看,咱也有柯樓了。我走得心慌氣短,一路小跑,好不容易趕上他,也不容我喘口氣兒,又要往回走,我抓扯住舅舅的前襟,不愿意走。舅舅說,怎么了你?我說我要坐進你柯樓里。舅舅一聽,來氣了,你小屁孩,這嶄新的柯樓,咋能坐?走,我領你!我賴著不走,舅舅干脆丟下我,獨自背著大柯樓往回跑,大鐵柯樓表面光滑锃亮,在陽光下閃著光圈兒,它穩(wěn)穩(wěn)當當地扒在舅舅的后背上,就像一只圓鼓鼓硬邦邦的龜背殼。
我咧開大嘴一邊哭,一邊拼命追趕舅舅的腳步,我早已忘記了燥熱和渴累,緊隨著舅舅的背影在踉蹌努力地奔跑。
鐵柯樓靜立在干干凈凈的院子中間,姥娘哈下腰瞪大眼睛,無比驚喜地圍著它摸了又摸看了又看,轉了一圈又一圈兒,足足查看了七八分鐘,她忽然問舅舅,你用水試試,看漏水不?
舅舅遲疑了一下,說,這是剛打的新柯樓,肯定不漏水,要想試試,不如咱下午到菜園子安上,打水澆園去。姥娘看了看舅舅,又看看天,說,行,看樣子三兩天不會下雨,不行傍黑安到東園的井上,打幾下澆澆園看看,咱也好放心。就是——就是這新柯樓剛剛打出來,有些舍不得用。
舅舅恨不得這就背著它去東園澆地,一是自己家終于有了柯樓,從此再不用低三下四地求東家找西家借柯樓澆地,最主要的是向別人顯擺顯擺自己家的新柯樓,也讓別人眼饞眼饞。
七
傍晚,姥姥、舅舅和我,全家總動員,舅舅昂首挺胸,背著鐵柯樓走在最前,我緊跟其后,姥娘右肩頭背著杈頭,杈頭里放著草墊塑料布,左手拿著一把鐵锨走在最后,我們背對著太陽的余輝,有秩序地往前走,三個人的背影向著東方不斷地延伸,瘦瘦長長的樣子,就像木偶戲里左右擺動的皮影。
到了東井上,斜對門鄰居陳富貴還在那里蝦腰撅腚地使勁絞井繩,黑乎乎光溜溜的大柯樓從井里一下一下升上來,陳富貴那渾圓粗壯的胳膊一圈又一圈搖轉,終于提出了井口,陳富貴又絞了半圈搖把,柯樓伸到了轆轤的下方,陳富貴手疾眼快伸出左手,一把抓住柯樓上端的繩環(huán),猛地帶力,一下拉到了井岸子上,井岸上早已鋪了一層厚厚的草墊子和塑料布,柯樓立在上邊,就像嬰兒臥于麥穰里,決不能讓它磕碰著,切不可有半點閃失兒。
直到天蒙蒙黑,陳家才澆完。舅舅急不可耐,趕緊從地里抱起柯樓裝在轆轤上。以前用人家的柯樓,舅舅玩的得心應手輕松自如,可是輪到安自己的轆轤,他卻有些個緊張,額頭和脖子里擠滿了汗。足足用了五六分鐘,他才將轆轤和柯樓安裝固定好,然后回頭對站立在地頭的姥娘大喊了一嗓子,開始了,看水了——
舅舅將柯樓沿井壁放下去,他放得緩慢拘謹,一下一下,一下一下,生怕柯樓一不小心磕碰在井壁上,就連左右擺動井繩也很不協調,他擺了兩三次,都沒有成功??聵蔷拖裨诠室舛核?,晃來晃去就是不倒猛兒。他有些生氣兒,往左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然后瞪著眼罵了一聲,狗日的,還有些小拗脾氣來。我就不信,到底是你厲害,還是我厲害。說完,他使勁提了一下井繩,然后猛的往下拋出去。
只聽得“咣”地一聲,柯樓臉朝下徑直栽進了井水里,然后“咕咚”“咕咚”喝了個肚子溜圓。等我伸長脖子往舅舅那邊張望時,柯樓早已經被舅舅輕松地抓在手里,然后用力一拉,一股晶瑩甘冽的井水嘩啦一家伙,沿著蒲草和塑料布沖進了修長的垅溝里。
舅舅的表演無比雄健賣力,無比興奮夸張,他又往手心里使勁吐了口唾沫,然后一口氣打了二十柯樓水,此時的他肌肉突兀熱浪翻滾,汗珠子從溜光油亮的脊梁背上肆意流淌。只用了將近一個小時,就澆完了那塊菜地。看著一園綠油油的菜蔬,姥娘的一臉愁容頓時變得喜形于色,有柯樓就是好,想什么時候澆,就什么時候澆,想澆多少就澆多少,真好!
姥姥說,行了,行了,都灌滿了。舅舅意猶未盡,他又憋足勁兒打上來滿滿一柯樓井水,那水清澈剔透,連柯樓底那撮白沙子都看得一清二楚。舅舅把柯樓穩(wěn)穩(wěn)地立在了草墊甸子上,雙腿抵住,然后把雙手疊成一個勺狀,伸進蕩漾的水面,輕輕捧出一捧井水,然后美美地吮吸兩口,發(fā)出吱吱地砸響。我興奮地對著他大叫,我也喝,我也喝口。
我不顧一切地往前跑,誰知不小心踩進垅溝的泥水里,然后一屁股坐了下去。
八
姥姥趕快跑來拽我,我的后背、肚子、屁股和褲子上,全沾滿了泥漿,變成了一只小泥猴。舅舅看著我,不僅沒著急,反而笑得前仰后合。我先是咧開大嘴哭,后來被舅舅的笑聲傳染,坐在泥水里也跟著哈哈傻笑,一邊笑還一邊用小腳丫砸水,臟水四濺,迸得姥娘不敢靠前。俺的傻外甥來,他笑你,你也跟著傻笑,你看你都成了泥巴豬了,還傻笑,傻死你了。
說著,她踮著小腳奮不顧身從一側沖上來,一把用胳膊攬住我的前胸,將我從泥水里提溜出來。
姥娘一邊用手給我揩泥,一邊罵舅舅,你多大了,還沒個正形,讓他坐泥里,你還在那哈哈大笑,你還是小孩嗎?
舅舅不笑了,看著我說,他自己坐泥水里,賴我什么事,看他再搗蛋,活該!姥娘白了舅舅一眼,順手挖起一小塊泥巴朝舅舅的脊梁扔過去,一邊扔一邊嘟囔,我讓你活該,我讓你活該!
夏日的井水清涼透骨,舅舅洗了洗腳,用毛巾沾水抹了抹光亮的脊背。姥娘不敢用井水給我洗,只好扒掉了我的小褲衩,把上身的泥巴清了清,讓我光著小屁屁在路上等他們??聵切断聛恚昧司K和轆轤頭,舅舅背在肩上,姥娘把塑料布草墊子卷好,塞進柯樓里,拿上鐵锨,正要領我出發(fā)。我說我不走,舅舅問,你為什么不走?我用小手指了指下身。舅舅一下哭笑不得。你看你三四歲的小屁孩,還知道害羞,滾熊蛋吧,你不走,我走,反正沒人背你。姥娘騰出一只手來,說,走,我領著你。
我嘴一撅,就不,就不!那你怎么辦?我眼皮一翻,說,我要坐柯樓里。舅舅一聽氣炸了,什么?坐柯樓里,還反了你了,這柯樓這么金貴,還坐柯樓里,賣了你都買不起。我哇哇大哭,一屁股坐在地上,賴著不起。姥娘趕緊蹲下安慰我,你說什么話,俺外甥金貴,柯樓算什么,俺能換十個柯樓,不,給二十個也不換……
在姥娘的威逼下,舅舅被迫屈服,姥娘把草墊子塑料布鋪在柯樓里,把我抱進去,我坐在里面,用手扳著橫木,舅舅吃力地背著柯樓和我往家走。我不安分,站在柯樓里又蹦又跳,還不停地吆喝,駕,駕,舅舅,你——快點,不——行!舅舅有點兒生氣,吃力地轉過脖子,氣哼哼地回頭瞪我,罵我說,你個王八孫子再亂動,我就把你扔出去。我嚇得趕緊蹲下來,不敢再動彈。姥娘笑罵道,閉上你的嘴,別胡罵亂卷,要讓人家他奶奶聽見,非得罵你三天不可。有姥姥壯膽,我一下來了靈感,忽地站起來,沖著舅舅后腦勺大叫一聲,行,你等著,我學給奶奶,讓她來揍死你。
舅舅聽了,好像后背猛然抖了一下,說,好了,好了,我投降,我投降,你可不能給你奶奶說,要不,我家可雞犬不寧了,你也別在俺家住了,回你那個小孟莊去吧。
只要澆園澆地,我都會老早坐進柯樓里,等著舅舅背我,來去兩趟,我在那里住了兩年,舅舅后來說,他用柯樓背了我一百二十多次,來回折返一共得有六百里路。我小大人似的對他說,等你老了,我也用柯樓背你,背你進城買好吃的。舅舅笑了,笑得有點兒酸楚。
九
有一次澆園,我看見舅舅光著脊梁,揮汗如雨一圈一圈搖著轆轤和井繩,柯樓一個猛子扎進水里,一會兒又從井里冒出來,覺得特別特別地好玩,于是不顧一切沖上去,要幫舅舅搖轆轤把兒,結果轆轤把兒沒抓住,卻把自己一下子打進了水井里。
舅舅當時嚇蒙了,姥姥急得大叫,手疾眼快沖過來,讓舅舅趕緊用空柯樓把她放下去。舅舅經姥娘一提醒才轉過神來,突突突,姥姥拽著繩子一下沉到井底,好在井底不深,只有一米多,我露著頭皮兒,咕咚咕咚地正在喝水,姥娘一把把我抱起來,塞進柯樓里,她站進水里,先讓舅舅把我弄上去,然后放下柯樓再提她。姥娘說,當時井水涼到了骨頭縫里,她的腿腳都不聽使喚了,上了幾次才上到柯樓里。我被姥娘倒抱著空了半個小時,又在她生產隊的小黃牛肚子上顛了半上午,還找鄰村的“神老媽子”針了灸,燒了香,好在我沒什么大礙。姥娘說,要是當時我若有個好歹,她就跳到井里面不上來了。
從此,我遠離了柯樓,遠離了井水,遠離了姥娘家。即使回到了自己的家里,我也不敢再跟柯樓親近了,冥冥之中,對它產生了一種敬畏與疏離。
歲月變遷,后來我慢慢長大,有了電機、抽水泵等澆地灌溉工具,再也見不到柯樓這種時代的物件了,有時心中不免生出一種莫名的感念和牽掛。我曾問過舅舅,舅舅提起那個柯樓。
他說那是他家打的唯一的一只柯樓,因為愛惜,使了十幾年沒壞,后來用上電抽水機了,他也沒舍得賣掉,而是把它用塑料布包裹好,掛在了廚房的木梁上。每年過年打掃衛(wèi)生時,都不忘給它清理一遍灰塵,卻也擱不住年長日久,終究有一天,柯樓銹成了篩子孔,沒辦法,只好送到鐵匠鋪打成了犁耙。
舅舅珍愛的柯樓其實并沒有消失,它正以另一種生命的形式存在。有人說,即使你在某些方面有一些缺陷,可也不要忘了,自己還能有其他方面的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