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曉強
收到作家高維生兄寄來的新著《歸去來兮陶淵明》很長時間了,這期間,我除了讀些其他雜著,寫些興之所至的小詩與短文,能夠置于床畔且給我以心靈撫慰的,就是這本不厚的小書。說句老實話,在閱讀之前,我是沒有下筆寫些讀后的想法的,緣由無它,一則元亮先生是我心底追慕的先賢,二則維生是我的兄長和老友,他的文字我是熟悉的,他內(nèi)心的明澈之慨我也是了然的。也就是說,讀好友寫自己傾慕的先哲,是一件十分安靜與愉快的事兒,是否有必要寫些自己的感受,在我看來,似乎并不顯得有多么的迫切與重要了。而在斷斷續(xù)續(xù)閱讀這冊小書的過程中,心中終會次第生發(fā)出一些拉拉雜雜的念頭,既如此,我也就“聽眾心的指令”,行行止止地記下一些讀余的零墨。
蘇聯(lián)作家康?帕烏斯托夫斯基在《紀實與虛構(gòu)》一文中曾說:“優(yōu)秀的畫家從來不畫建筑的正面,而是取仰角或俯角。任何東西都不如帶有經(jīng)過精選、閃耀著某種虛構(gòu)色彩和時代熱情的巧妙細節(jié)的事實描寫更能揭示事物的本質(zhì)?!本S生兄的這本新著,作為一部生動可感、質(zhì)地十足的傳記,無疑具備了俯仰之間的觀察,以及基于歷史事實之后的細節(jié)精描。比如,“細雨從東邊吹來,雨聲挾著濕潤的風,陶淵明翻動著面前的書?!庇秩?,“春天萬物復蘇的時候,樹枝拱出新綠的芽,風傳播泥土的清新氣息。他倒?jié)M一杯酒,對著天地舉起來,在酒中尋到了歡樂的滿足。”這樣的描述與推斷,雖為想象,卻是以“可能性”為鋪墊,就具備了“想象的真實”;雖為虛構(gòu),卻以“再現(xiàn)的投影”為情境,就擁有了“虛構(gòu)的力量”,正因如此,維生先生的這本傳記,才處處流淌著人的血脈,散發(fā)著人的溫度,折射著人性的光芒。更為可貴的是,維生兄并未停滯于淺表的敘述與描繪,更以哲人的眼光打量元亮先生“揮茲一觴,陶然自樂”背后的曠達之意,思索元亮先生“何以稱我情?濁酒且自陶”的蒼涼之嘆。在維生兄看來,在元亮先生身上,既有“讀書娛己”的生命大享受,也有“壺中日月”的生命大痛快,更有著?“生如層云迭蕩”“死如落葉飄墜”的生命大悲欣,以及終極意義上“荒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的生命大解脫……因此,維生兄在全書的結(jié)末,充滿深情地寫道:“秋一天天地深遠,結(jié)束在晉代的尋找。陶淵明給我們留下的不僅是他的詩,更重要的是做人的傲骨?!?/p>
信哉斯言!元亮先生正是以不群的文章,精拔的辭采,甘于寂靜獨處、守于清貧峻潔的風神,讓后輩書生尊為“窮則獨善其身”的高山與大樹。不是嗎?在元亮先生以一己之生活為底色,以無法抵達之夢想為藍本,構(gòu)筑了紙上風光無限的“桃花源”勝境之后,之于“世外桃源”的追躡與描述不絕如縷。其中附麗者眾,最為代表的是詩畫雙逸的王摩詰,他在《桃源行》一詩中寫道:“平明閭巷掃花開,薄暮漁樵乘水人?!碑斎灰灿蟹雌湟舛銘训模热珥n愈在《桃源圖》中寫道:“當時萬事皆眼見,不知幾許猶流傳。”吾雖腹笥簡陋,只有茫茫滄海中微末的米粒之芒,也因欽慕先賢,寫過一首關于元亮先生的小詩呢:“放下籬笆上的矮云,也放下/手上起伏遠去的南山/讓我們把午后的陽光和女貞子的/搖晃,一起送給過路的陌生人吧/平原上,你彎腰注視過的蒲公英/落花了,但樹上麻雀的叫聲/仍像昨日一樣放肆地盛開/還有會唱歌的鳶尾,一場小雨之后/略顯無辜的彩虹,還有新鮮的/桃葉,剪剪的晚風,都在你/長長的嘆息與相持的酒中/斜過黃昏活到了今日,它們/在某一時刻被我發(fā)現(xiàn),仿佛/闊大的天空從未被人搬動,仿佛/紙上的光陰一下子重新倒流”(《丁酉年初夏再讀陶潛》)記得寫罷這首小詩,自己正坐在初夏鄉(xiāng)間的睛窗前,念及日月推遷,自己徒增虛歲,或恐白首無成,心中不禁黯然,竟倏然淚涌,然又想元亮先生以出塵之思之履,放達于山水之中,已為吾輩鄉(xiāng)野后生指引了一條清澈田園的人生小徑。那小徑上,即使無明滅可喜的紛繁桃花,亦會有無名的野芳,以及起落有致的牧歌與雀噪,于晨暮之際,為著露的衣袖染上幽芬吧。而更為慶幸的是,維生兄為元亮先生作傳,我為元亮先生寫詩,我們都是從心底無限熱愛元亮之人之文的人,如果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那么,作為一個讀書的人,一個寫作的人,吾與維生兄心曲相通,寄意相融,“與君同好”,也是人生的一大快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