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皓
不知道是第幾次打開《牽著心海的湖岸線》這本來自新疆的散文自選集,不自覺翻到《牽著心海的湖岸線》一文,作者在講述了橫渡博斯騰湖,深情地與博湖約定相見的故事后,筆鋒一轉,寫起了探訪路上遇見的胡楊。
“我在一片河水遠去的沙漠,看到了胡楊之死。那樣慘烈,那樣難忍。一大片站立和倒下的胡楊,像一尊尊頑強不屈的雕塑。枝葉沒有了,樹皮剝落了,軀干殘裂了,還原成一具具剝?nèi)ト馍淼墓趋?,坦露出各自生前身后的故事……水是生命之源,在塔里木盆地,水的流向,決定生命的走向;有多少水,決定有多少生命。是水決定著人的生存狀態(tài),改變著人的生存方式,以及歷史與現(xiàn)實的銜接和延伸。一座城市,因為有河而靈動;一片土地,因為有水而成為綠洲,才有丁旺盛的生命。失去了水,土地就會成為沙漠;水告別一片土地,生命就會同時消失,這里就會荒蕪到與生命產(chǎn)生相當?shù)木嚯x。如果人非讓一個地方得到更多的水,另一個地方就會死去,死去的沙塵就會飄蕩在活著的上空?!?/p>
這是一段引人唏噓的文字。作者繪聲繪色的描寫構成一幅極端殘忍的悲情畫:單調(diào)窒息的沙漠上佇立著一群死亡的胡楊和一群掙扎求生的胡楊,它們的生死和水極度相關,水的多少決定它們生命的多少。這段內(nèi)容深刻充滿哲理的文字來源于沙漠的極端體驗,也許只有在這種嚴酷的自然環(huán)境里才會產(chǎn)生這種對水與生命關系的徹悟。
這個夏天,任茂谷的文字就像一條從天山高處流出的無聲小溪,引領我走進他記憶和生命的深處,看到一個勇敢的支邊人回望新疆山水、回望新疆變化的別樣人生。
水是作者文章的主旋律,這種旋律讓我腦海里不加思索地跳出四個字“以水為疆”。作者在《游遍新疆》中寫道:“我把自己當作一滴水,一滴渺小又永恒的水。把一滴水的眼睛,放大成整個湖面。顧盼天地,看到一個水意的新疆?!边@樣的感悟就像馬良的點晴神筆,給新疆的水注入了個人的體溫和情感,成為全書若隱若現(xiàn)的情感線索和心靈足跡。
新疆,是作者的第二故鄉(xiāng)。作者中專畢業(yè)后,響應國家支邊號召從山西來到新疆,在這里度過了難忘的青春時光。人到中年后,患上嚴重的頸椎病,無法正常工作,醫(yī)生建議游泳。作者由此與冬泳結緣,開始了一年四季不斷的游泳。2002年他隨眾用8小時25分鐘橫渡中國最大的內(nèi)陸淡水湖——博斯騰湖,經(jīng)過一次生死考驗;2004年他又用9小時53分鐘單人橫渡中國十大淡水湖中緯度最高、溫度最低、唯一與北冰洋相連的湖泊——烏侖古湖,完成了又一次生死考驗。之后他制定了游遍新疆的計劃,游了新疆所有的河流湖泊,包括主要的水庫??{斯湖、塞里木河、卡拉庫里湖、克孜爾湖、沙漠深處幽深無底的魚湖。塔里木河、孔雀河、額爾齊斯河、龜茲川、和田河。豐富的游泳經(jīng)驗奠定了他寫作的源頭。
我在初讀《烏倫古湖:心在橫渡》這篇長篇散文時,曾經(jīng)疑惑作者為何把足夠的篇幅給了烏倫古湖。畢竟,作者幾乎游過新疆所有的大江大湖,為何在眾多的湖泊中選擇了烏倫古湖?他在烏倫古湖里發(fā)現(xiàn)了什么?作者這樣寫道:“湖水平如鏡,開始與我對話,給我感悟。它問我,為什么來橫渡?現(xiàn)代社會,交通如此發(fā)達,挑戰(zhàn)體能極限有什么意義?一天的時間,早晨出發(fā),晚上到達,湖還是這個湖,人還是你自己,能有什么變化?”他經(jīng)過思索回答道:“這可不一樣,我用生命的毅力,感受水的力量,得到水的感悟,才能刻骨銘心,與生命同在,增加生命的質量。我來橫渡,就是與水生死相交,血脈相融。橫渡大湖,就是橫渡自己的人性。渡過極限,就會渡過欲望之海,少一些欲望的人生,才能有君子的淡定?!?/p>
真摯的作者總是出乎意料,他能在冰冷的湖水里發(fā)現(xiàn)真知,在苦難的人生里窺見光芒。經(jīng)過作者用生命的毅力博擊的體驗,我們看到了烏倫古湖給他的啟示:“此時,我與烏倫古湖心靈相通,相互傾訴,相互聆聽。我感懷新疆之水的臻美,給我以靈魂深處的深深感動。每一條河流都有不同的生命曲線,每一條河流都想奔向大海故鄉(xiāng)。新疆之水,卻有著不同的命運,它們卻無怨無悔,自成湖泊,擔當起大海的使命。正如來自四面八方的人們,遠離家鄉(xiāng),根植于此,忠誠守衛(wèi),無怨無悔。烏倫古湖留在準噶爾,成為北疆最大的湖泊,成為一片陸地之海。她與額爾齊斯河相連,讓河水到達大海后,捎去女兒給母親的口信,告訴大海她無私的志向。烏倫古湖讓我感悟水的純凈,水的源遠流長。讓我再次感悟新疆之水,從雪山到河流,從草原到綠洲,直到魂歸大漠。昆侖之水,天山之水,阿山之水,都是那樣圣潔,那樣無私,那樣忘我。水的流淌,澆灌著這片大地的脈博與命運。”通過作者飽含深情的筆墨,新疆山水得以從抽象到具象,顯現(xiàn)無怨無悔忠誠守衛(wèi)的新疆人民的無私品質。
作為《牽著心海的湖岸線》的尾篇,作為向新疆山水致敬的壓軸之作,豈是隨意而為?作者在結尾深情地寫道:“霞光鋪天蓋地,湖水嘩嘩作響。這一刻,心的橫渡無限延伸。我游遍了新疆所有的河流湖泊,在肉體與靈魂的吱吱磨礪中感念新疆,感悟人生。我知道,此生已離不開新疆大地,我的心將永遠橫渡其中?!边@是作者用生命的毅力感受水的力量得到的發(fā)自肺腑的感悟,這是來自四面八方支邊人的心聲,這是一種自覺的文化傳承和責任擔當。
讀《牽著心海的湖岸線》,最難忘的是作者對水的深情,對人如何與環(huán)境相處的領悟。
他寫博斯騰湖的湖岸線,把博湖當成情人喃喃低語:“有了今天的橫渡,便與你有了一生情愛。八小時二十五分鐘,再次踏上堅實的大地,再生般鉆出水面,站上了水陸交接的湖岸線。這條在夕陽里輕輕搖擺的水線,從此牽掛我心海,成為生命的一條標尺……每次來看望,上升一寸,便欣喜幾分;下降一寸,就心疼萬分?!?/p>
在我看來,對水的深情是他文章的魂魄。有了魂的文字,在湖水里廝磨,與湖水深情對話;在高山里攀爬,去尋找河水的源頭;在水庫邊嘆息,水庫是水的囚牢。這些文字,一會兒結著歷史的青苔,去追尋河流的命運;一會兒變成繞指柔情,害怕湖水不再認識他。那種濃濃的戀水情愫,讀得我內(nèi)心發(fā)顫。
作者在新疆遼闊的大地上到處奔走,見識了新疆地理地貌和風土特產(chǎn)。作者的豐富之處在于從社會、氣候、民俗、民族等不同維度觀察新疆、描寫新疆,把新疆從單曲寫成了組曲、由單調(diào)的沙漠黃畫成了炫目的彩色,也使散文擁有了學術的視角、小說的結構和戲劇的品格。
巴斯德說:“人生最重要的,不在乎增高地位,乃在乎用自己的才能,用到最高極限?!痹谶@個意義上,作者無疑是幸福的。作者在三十多年的新疆生活中,一邊工作一邊游泳一邊寫作,不斷挑戰(zhàn)自我,他在挑戰(zhàn)中完成自我尋找,找到了更完整的自己;他在新疆這片遼闊的土地上生根開花結果,新疆不只留在他的心底,更留在他的文字中。假以時日,作者這株冬泳樹一定會綻放出更加奪目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