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風飛揚/北京師范大學哲學學院
程顥、程頤二兄弟共同建立理學,其根本問題是如何達到內(nèi)圣外王的境界。二程哲學思想雖然大體相似,但無論在本體論上還是心性論、工夫論中都存在差異。關(guān)注人如何進行道德修養(yǎng)以提升境界的工夫論,最終目的在于讓人“學以成圣”,而學者的外在“氣象”——即人的精神世界在外,使旁人感覺到——正能夠體現(xiàn)其所主張的工夫論之特色:程顥讓人感到一團春風和氣,而程頤待人接物總保持嚴毅莊重的做派。與之相對,程顥主張在心性修養(yǎng)上注重定性、識仁,并強調(diào)“立誠”,而程頤的工夫論強調(diào)“持敬”,主張在日常生活和行動中進行心性修養(yǎng)。
程顥語云:“吾學雖有授受,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貼出來。”馮友蘭先生認為正是二程確立了理在道學家中的地位。二程把“理”理解為世間一切事物的普遍規(guī)律和客觀關(guān)系,程頤在論述自己的本體論思想時將“理”與“氣”二者對立而論,對“理”做出更深入、完整的解釋:他主張“天下物皆可以理照……一物須有一理”,即所有事物都有產(chǎn)生它的對應(yīng)的“理”;同時,程頤也主張“天理合一”,“天下之理一也……雖物有萬殊,事有萬變,統(tǒng)之以一”,認為天理是主宰萬物、統(tǒng)率萬事的最高存在。關(guān)于“氣”,程頤提出“陰陽者是道也。陰陽,氣也。氣是形而下者,道是形而上者”,又指出“既言氣,則已是大段有形體之物”,即認為“理”或“道”與“氣”分屬“形而上”和“形而下”,“氣”是有具體形體的存在,且“有理則有氣”,“氣”的形體是由“理”產(chǎn)生的。
在心性論層面,程頤認為“性無不善”,因為“性即是理,理則自堯、舜至于涂人,一也”,理所派生的“性”是“天命之性”,是本質(zhì)的性,因此是至善的,而“才稟于氣,氣有清濁。稟其清者為賢,稟其濁者為愚”,即由“氣”派生出來的“才”——“氣質(zhì)之性”是有善惡的,其善惡屬性由所秉承的“氣”的清濁屬性決定。在此基礎(chǔ)上,程頤認為稟濁氣的“愚”者是可以改變的:大家內(nèi)在的、形而上的“性”都相一致,愚者但凡不自暴自棄,“肯學”即可改變,而“學”即是做心性修養(yǎng)的工夫。正如蔣慶主張“‘心性儒學’所要解決的是‘工夫’的問題。因‘心性儒學’是生命的實踐之學,非‘工夫’不能達本體……安立生命的意義與價值”,必須借助工夫修養(yǎng)完成心性論要求。
(1)主一無適?!爸饕粺o適”是從人心靈內(nèi)在的修養(yǎng)角度來談“敬”:“所謂敬者,主一之謂敬;所謂一者,無適之謂一。”程頤認為“敬”能夠通過“主一”自然生發(fā),“一”是指“無適”,這一詞出自《中庸》,程頤將其解讀為專于一處而沒有二心,“主一”就是“則既不之東,又不之西,如是則只是中。既不之此,又不之彼,如是則只是內(nèi)”,即不將心思放在自身之外的哪個位置,而只專一于內(nèi)心。這如何做到呢?程頤認為要使人心免于受到萬物交感而多生思慮,必須靠“持敬”來使本心有主,有主則內(nèi)心處于“虛”的狀態(tài),“邪不能入”;他舉例來詳細說明這一狀態(tài):“有人旁邊作事,己不見,而只聞人說善言者,為敬其心也,故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主于一也。主于內(nèi)則外不入,敬便心虛故也”,主張通過“敬”能夠達到對外界動態(tài)不見不聽的、“主一”的全然專注狀態(tài)。
(2)整齊嚴肅。要想達到“主一無適”的內(nèi)心狀態(tài),還需要做到外在的“整齊嚴肅”。程頤認為“敬”表現(xiàn)在外,即“儼然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只是整齊嚴肅”“剛毅木訥……以此為近仁”,即穿衣戴帽要端正,待人要恭敬禮貌,行事要嚴肅;而自身的嚴肅與待人的恭敬并沒有沖突:程頤強調(diào)“敬是持己,恭是接人”,重視嚴肅尊敬是因為“近世淺薄”,往往把親昵、輕慢當作好交情,遠遠不及“恭敬”,因此要靠“敬”來規(guī)范人們的行為。外在的“整齊嚴肅”與內(nèi)里的“主一無適”是相輔相成的關(guān)系:“嚴威儼恪,非敬之道,但致敬須自此入”“只是整齊嚴肅,則心便一”,通過外在保持嚴肅的做派,能夠促進內(nèi)心“持敬”的修為,而“如人接物以誠,人皆曰誠人,蓋是素來誠”,即人以“誠”以“敬”,待人的行為也是出自于內(nèi)心的“主一”狀態(tài)。如此修養(yǎng)久之,“則天理自然明”。
二程“敬”的說法來自于《周易》中《坤》卦的“敬以直內(nèi),義以方外,敬義立而德不孤”,程頤用“敬以直內(nèi)”來概括人的修養(yǎng)工夫。程顥曾將立誠、持敬的修養(yǎng)工夫與對《周易》的解讀結(jié)合,而程頤《周易程氏傳》中許多內(nèi)容都體現(xiàn)和豐富了他的修養(yǎng)工夫論。
程頤對各卦爻的解讀充分反映著他“整齊嚴肅”“主一無適”的“持敬”工夫論,且除單純的理論闡述外還借助實例進一步說明:
《坤》:直言其正也,方言其義也。君子主敬以直其內(nèi),守義以方其外。敬立而內(nèi)直,義形而外方……敬義既立,其德盛矣?!侗取罚菏丶褐姓?,以待上之求,乃不自失也……在朋友亦然,修身誠意以待之,親己與否,在人而已,不可巧言令色,曲從茍合,以求人之比己也。《觀》:“君子居上,為天下之表儀,必極其莊敬,則下觀仰而化也……則下民盡其至誠?!鼻f嚴如始盥之初,勿使誠意少散……則天下之人,莫不盡其孚誠,颙然瞻仰之矣……為觀之道,嚴敬如始盥之時,則下民至誠瞻仰而從化也?!稄?fù)》:君子所以修其身之道也……唯其知不善則速改以從善而已。
《坤》卦解讀中強調(diào),做到“主敬”“守義”就能達到內(nèi)外皆修的“德盛”狀態(tài),是對“持敬”工夫論內(nèi)涵的概括體現(xiàn)。《比》和《觀》兩卦解讀中主張君王對臣民、臣子對君王和普通人對朋友都要堅持嚴敬莊肅的態(tài)度,注重隨時修身誠意,待人恭敬同時也不可“巧言令色”;如此,作為君王則可以身作則教化萬民,作為臣子則保持守己中正來等待君王求用而不失品格,作為普通人則修身善人而自有人親近。在《復(fù)》卦中闡述更為詳細,闡明君子做學問修身心之道就在于知不善而迅速改正以從善。在《艮》卦解讀中,要求人及萬事萬物遵循天理,各得其所、各安其分,禁止超過自身身份、地位的行為。這是與儒家綱常相符的要求,也是“敬”的實踐要求。
程頤在《周易程氏傳》中主要從兩方面闡述他的修養(yǎng)工夫論:一是“進德修身”,另一是“至誠安于義命”?!斑M德修身”即對“持敬”工夫現(xiàn)實的解讀,而“至誠”精神則是程頤在《周易》解讀中新增補的內(nèi)容。他將“無妄”和“孚”都解讀為“誠”,在許多卦的解讀中都談到“至誠”“孚誠”,極言“誠”之重要性:
《謙》:君子至誠于謙,恒而不變,有終也,故尊光?!峨S》:唯孚誠積于中,動為合于道,以明哲處之,則又何咎?……其至誠存乎中,是有孚也……處正中之位,由正中之道,孚誠所隨者正中也。《無妄》:蓋誠之于物,無不能動,以之修身則身正,以之治事則事得其理,以之臨人則人感而化,無所往而不得其志也。
這部分主張“至誠”是修身工夫的重要原則,其中《謙》卦解讀講君子應(yīng)堅持“至誠”和謙恭,如此則有“尊光”;《隨》卦闡述只有保持“孚誠積于中”“誠存乎中”的狀態(tài),行為才能與中道相符合、相感通;《無妄》一卦表明“誠”在修身、治事、臨人中都是需應(yīng)用的原則,如此能夠讓自身端正、事物得理而行,旁人受到感化。
《需》:至誠盡敬以待之,雖甚剛暴……終吉也。《同人》:以中誠理直,故不勝其忿切而然也。雖其敵剛強……然義直理勝,終能克之?!杜R》:既知危懼而憂之,若能持謙守正,至誠以自處,則無咎也。《習坎》:至誠可以通金石,蹈水火,何險難之不可亨也?
這部分闡述在國家面臨外敵、戰(zhàn)爭等危難情境時,堅持“至誠盡敬”的原則,則即使所面對的敵人力量強大又殘暴蠻橫,也能夠沒有咎錯,借助正直之義和中正之理戰(zhàn)勝危難,最終達到安“吉”狀態(tài)。
《小畜》:君子之處艱厄,唯其至誠,故得眾力之助,而能濟其眾也?!短罚壕普\以任下,臣盡誠以事君,上下之志通,朝廷之泰也?!洞笥小罚喝司龍?zhí)柔守中,而以孚信接于下,則下亦盡其信誠以事于上,上下孚信相交也……五之孚信,而履其上,為蹈履誠信之義……故所往皆吉,無所不利也。《豫》:疑也,唯當盡其至誠,勿有疑慮,則朋類自當盍聚。夫欲上下之信,唯至誠而已。茍盡其至誠,則何患乎其無助也?……居上位而至誠求助,理必得之。
這部分主要闡述“至誠”在人的交往中尤其是君臣關(guān)系中的作用:內(nèi)心沒有疑慮而堅定地堅持“至誠”,那么和自己類似的朋黨就能夠聚集;君子在險峻的環(huán)境中能夠靠“至誠”的本性獲得眾人的幫助,擴大其群眾基礎(chǔ);君王堅守“中道”,用“誠”“信”來御下,臣下也會同樣盡用“孚信”來事奉、幫助君王,那么上下孚信相交而志向相通,朝廷國家能夠治理得很好,達到安“吉”而無往不利的境界。程頤《周易程氏傳》中對“持敬”工夫“至誠”一路的解讀,充分體現(xiàn)著他的心性修養(yǎng)工夫論注重實踐運用的特點;同時,他運用許多與治國、事君相關(guān)的事例來說明“至誠”的重要性和巨大作用,體現(xiàn)出他積極入世、為國敢言的精神;他主張靠“主敬”修身和“至誠”待人就能夠戰(zhàn)勝一切困境,是其天理為萬事萬物終極規(guī)則的本體論的工夫論體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