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四
一
微燈一盞,四野空曠,大雨如注。伴隨著無垠的夜幕洶涌而來的不只是孤寂和憤懣,還有升騰在這孤寂和憤懣之中的一幀幀歲月的剪影。它們在大多數(shù)時間是模糊破碎的,是卑微沉默的,是溫情而又幽暗的。它們遲早會在時間的裹挾和摧殘中變得遙遠又虛無。而我,無論怎樣努力,都無法將它們從記憶的巖穴和幽谷中打撈出來,并一一再現(xiàn)。為了減弱這注定的遺憾造成的心靈上的暗影(我確信它們會無限擴大并使我沉湎于悲傷),我決定把它們變成赫克斯科所說的私人文學。是的,它們的確是我一心要忘記的,但也是我終生不能忘記的。
此時,世界像在舉行一場盛大的祭奠,祭奠那些瞬間的存在和永恒的消逝。小區(qū)的高壓鈉燈放射出柔和的金白色光芒,因為有風,法桐的闊葉微微顫抖著,它們在立秋那天就呈現(xiàn)出衰頹之勢。而那些深扎于土地的高樓靜默著,和無聲流淌的黑暗一樣,靜默地承受并收納著人間的一切。
我站在四樓的陽臺上向遠處眺望,我知道,除了些微的燈火和零星的狗吠,我看不到什么,也聽不到什么——黑夜不是靜止的,但它是黑暗的,是殘忍的,它吸納一切,湮滅一切。
那座在晴好的白天里才能顯現(xiàn)出模糊輪廓的太行山,那些伏臥在它腳下的小小的卑微又破敗的村莊,那群被土地永恒囚禁的披星戴月、面朝黃土,在兀兀窮年里熬煎掙扎、苦樂悲歡的農民……此時,他們與黑暗融為一體,成為黑暗的一部分。我年過七旬的父母也在兀兀窮年里煎熬掙扎,他們以老病之軀孤獨又頑固地經(jīng)歷著世俗庸常,及綿延其中的苦樂悲歡。自然,歡樂微乎其微,而悲苦多如牛毛。而我,既不能解除他們身體上的苦累,也不能粉碎他們精神上的重負。大多數(shù)時間,我只能像個冷漠的旁觀者眼睜睜任由他們朝著冰冷的深淵踽踽而行,他們行進得決絕又凄涼,即使明知道那深淵里遍布著辜負、絕望、嘲笑、傷害……
我不知道自己在陽臺上站了多久,也不知道窗外的大雨止于何時,只覺得兩腿變冷發(fā)麻,而眼淚又簌簌落下,那時,只感覺寸心欲碎,曷其有極!
二
如果一定要追根溯源,每一個家庭的悲劇或許都來自于兩個在精神層面分歧很大的男女的盲目結合。雖然,由于種種不可道的原因,他們得到過愛神的眷顧。但這眷顧畢竟是短暫的,甚至,也是殘酷的。
父親是個冷酷暴戾、狹隘自私的男人,而母親性情溫和、寬容大方、樂善好施。他們被愛神眷顧之時,父親是領著微薄薪俸(月資6.5 元)的代課老師,而母親是身為村長的外祖父的掌上明珠。外祖父知識淵博、和藹可親,一天中的大多數(shù)時間坐在竹椅上看報紙,細聲細氣但不容置疑地決斷著家里及村里的大小事務。在當時,年輕人的婚事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雖然“實行婚姻自由、一夫一妻、男女平等的婚姻制度”早在1950年就寫入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但多數(shù)年輕人都不能被那光束照亮,他們甘愿以愚昧的忠孝賭博自己未來幾十年的命運。外祖父可能對“代課老師”的字眼過于信賴,也可能是祖父一家人正直肯干的好名聲蠱惑了他,總之,在缺乏對未來女婿深刻了解的基礎上,他草率地決定了母親的婚姻。
其實當時,品貌出眾又接受了高小教育的母親已經(jīng)有了心儀的愛人,他們在私底下羞澀又甜蜜地相思、相愛、交往,并瞞著家人憧憬著美好的未來。然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父親的求婚帖放到外祖父屋里那張泛著暗光、雕飾著花紋的黑漆桌子上之后,那兩個初涉愛情的年輕人猶如驚弓之鳥一別兩寬。為此,母親和父親開始了漫漫一生的對抗和廝守。為此,外祖父也開始了終其一生的歉疚和懊悔。他曾在父母親一次激烈的爭吵之后立志永不上門,要知道,母親是他頭生的唯一的女兒啊,兩家只隔著一座小山,步行僅需要二十分鐘。事實上,他的確三五年也沒來我們家一次,即使碰巧路過,也會像做賊一樣從那條幽深狹窄的巷子逃了去。穿過巷子就是那座小山,他總會在山腰或山頂?shù)哪骋惶幟娉覀兊拇迩f良久佇立,目光呆滯,黯然神傷。他不能面對的并不是我們家擺脫不了的貧窮,畢竟,大多數(shù)人都在貧窮的泥淖中掙扎;真正戳了他的心的是父親冷酷暴戾、狹隘自私的性格,用母親的話說,父親終其一生都不懂得愛和寬容,他是個一條道走到黑的獨槽犟驢。父親作為村子里好事者公選的“八大怪”之一,的確存在著性格上的不足,這些致命的不足為我們的童年蒙上了灰暗的悲劇性色調,也使我們陷入了無邊的恐懼和絕望。
記憶中的父親是塊僵硬的石頭,鐵青色的臉上長年見不到笑容,有時候,我寧愿他這種仿佛與生俱來的僵硬是由于某種疾病所致,比如先天性面癱導致的生理上的缺陷。但事實上,他一直很健康,即使最近幾年患過腦血栓,也絕對沒有影響到面部表情。他不擅長笑,不會笑。我想,他的不笑完全和心理有關。母親一連生了四個女兒,這使他感到羞恥。但他終究沒舍得把任何一個女兒送與他人,而是全部留在了身邊,任憑我們像小樹一樣野蠻成長。他無從知道我們是如何懼怕他那一副僵硬烏黑的臉色,懼怕他毫無來由、洶涌澎湃、無休無止的惱怒,懼怕他惱怒之時發(fā)出的雷霆海嘯般的聲音。如今,我不想仔細描摹任何一幅父親猙獰可憎的畫面。因為,我的血管里流淌著他的血,在一定意義上,我是他的影子,是他留在這個世界最生動的回聲。他性格上的大部分缺點像蛇一樣在我身體里爬行,蠱惑我,撕咬我,腐蝕我,試圖把我變成父親的翻版。但我不能輕易就范,我需要堅強的毅力和它們斗爭,我知道,一個有著獨立思想和價值追求的人有能力戰(zhàn)勝它們。曾子言“四十而不惑”,我就是在那一年才獲得了小小的勝利,不再輕易計較、怨恨、發(fā)怒,而樂意以從容、豁達、溫和的方式面對親人和生活,自然,也獲得了一些滿足和慰藉。
我們終會長大,離開,從而擺脫父親制造的陰影,而母親,她只有和父親耗著,耗到死;或者,即使死,她也不能擺脫。是的,按照民間習俗,他們百年后必然會緊挨著沉睡在村西的墓地,日日夜夜,永不分離。盡管那兒是一片依山傍水的清幽之地,但我知道,這不是母親的愿望。她曾在一個我陪伴她的夜晚叮囑我,她死后要獨自葬在一處,以擺脫父親專斷、蠻橫而又傲慢的統(tǒng)治,從而獲得作為一個人的尊嚴和自由。當時,我沒有應她,只是敷衍性地笑了笑。顯然,對于那人生的最后歸處,我們彼此都心知肚明。她叮囑我只為消遣。
三
盡管我用尖酸刻薄、面目可憎之類的詞語形容著父親,但這并不代表我不愛他。的確,我是愛他的。濾掉我在早年間曾短暫產生過的懼怕和憎惡,這愛中更多地雜糅了敬畏的成分。因了這敬畏,滋生了諸如怯鈍、隔閡、漠然等不太明媚的情感?;蛟S,這些情感的根源在于一個人天生的性格。但這“天生”終究離不開家庭的塑造,而父親是家庭的核心,也是一切悲喜劇的編劇和導演。在一定意義上,他既是元兇,也是受害者。
庚申年殘冬破五節(jié)的傍晚時分,我被母親生在了西屋的土炕上,沒有接生婆,沒有煮熟的雞蛋,也沒有溫暖的爐火。母親獨自完成了艱難痛苦的生產過程。我深信,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她的內心一定翻滾著駭人的浪濤,而隱現(xiàn)在這駭人浪濤里的則是父親那鐵青的、僵硬的、不笑的死臉。父親浮皮潦草地看了我一眼,便轉身去往家境殷實又有門路的同姓長輩家商量對策了,正好,說是市里有一家不孕不育的干部家庭想要一個女孩。事實上,幾天后,那戶人家就開著車子,帶著不菲的慰問品來到村莊,他們真心實意要接納我這個不應該降臨的生命。母親自然萬分不舍,但她因負疚之心不敢有所表達,甚至,她必須面帶微笑迎接從城市來的生客。
誰都料想不到事情會有所逆轉,因了這逆轉,我有幸陪伴在父母身邊,目睹著、感悟著生活強加于他們的辛苦和磨難。骨肉分離之際,父親最后一次囁嚅著詢問能否保留他和母親對小女兒的探視權。顯然,這個要求超出了生客的底線。他們果斷地拒絕了父親的請求,之后便駕車離去。多年之后,父親并沒有為當時的愚蠢舉動而懊悔。他不得不辭去民辦教師職務。之后,他學著養(yǎng)蜂,但囿于技術或性格上的局限,非但沒賺到錢,還把辛苦攢下的微薄積蓄賠了進去。在他年屆不惑之時,迫于生計,不得不去一個小煤礦謀生。小煤礦的巷道低矮、狹促、潮濕,父親不得不弓著身子干活。父親一向勤謹踏實,屬牛的他具有牛一樣堅韌、隱忍、甘于奉獻的精神,他并不懼怕繁重又沉悶的無休無止的勞動,但他還是沒能堅持下來。據(jù)母親說,使他退回家庭的原因是,他忍受不了同樣在小煤礦討生活的年輕人的奚落,那些二十啷當歲的生龍活虎的小伙子經(jīng)常嘲笑他是“老頭子”。也許他們純屬無心,但在父親看來,這是對一個青壯年男人最無情最兇狠的惡意。那幾年,政府對散落在太行山褶皺里的大小礦山還未進行統(tǒng)一管制。村子里但凡有點膽量和能力的人都會尋到一處小礦進行開采,石英、長石、菱鐵……這些沒有生命但能夠給予他們經(jīng)濟上回饋的石頭成了他們的慰藉。
父親也擁有了自己的小礦,是石英、長石混雜礦。他和大伯、小叔一起,扶釬、打錘、運輸,分工合理,披星戴月。我依稀記得,抽屜里有過一個用粉連紙切割成64 開裝訂而成的小本子,里面密密麻麻地記錄著他們三人的上工情況。每賣一次礦石,他們都根據(jù)上工情況分錢,嚴謹、精確。父親用粗笨干裂的手握著半截鉛筆,大伯和小叔則憨憨地緊盯著父親筆下的數(shù)字,他們營造出的儀式感直到現(xiàn)在都影響著我。我寫作時也有簡單而神圣的儀式,比如我必須將桌面上不相干的物件清理掉,把電腦鍵盤、屏幕擦干凈,這還不夠,我還覺得有必要把書房的地面清潔一遍,如果時間允許,我甚至想把整個房屋打掃一遍。常常是待我收拾停當,卻全然沒了寫下去的激情。
然而,父親付出的那些艱苦卓絕的勞動卻沒能改變窮苦的家運,以他一己之力養(yǎng)活一個八口之家顯然力不從心。但他在生活這頭惡獸面前從未表現(xiàn)出絲毫的猶豫和退縮。他習慣了日復一日地貢獻出自己的體力和智慧,即使回饋微薄。有時,生活甚至奚落他、懲罰他,往他身上扎刀子,他也總是以單薄的身體和鐵青的臉色作出回擊。這是多么恒久而又悲涼的對抗!即使在遭遇可怕的塌方事故之后,父親也沒被嚇倒。多年后我才明白,生活中饑餓和匱乏產生的恐懼要兇猛得多。正是為了免于使我們處于那難忍的饑餓和匱乏之中,父親才毅然決然地處變不驚、臨危不懼。
那次塌方不是毫無征兆,連續(xù)下了幾天的雨使山坡上的泥土變得松軟,有一些雨水順著縫隙滲到了巖石深處,進而破壞了山體結構,但缺乏采礦經(jīng)驗又沉湎于勞動的父親顯然沒有意識到這些。在雨停下來之后,他急迫地扛上工具就走了。在他的認知里,農民就得爭分奪秒地干活,直到老,直到死。母親輕描淡寫地還原那可怕的事故之時,我已經(jīng)是一個十七歲孩子的母親,而她已是古稀之年的老人。在那漫長又詭譎的生活過往中,不知究竟還掩藏著多少未知的險情和秘密,如果父母一直緘默不言,那我們將永遠無法知曉。那是一座亟待開發(fā)的珍貴礦藏,而我愿意成為朝它微笑著進發(fā)的開掘者。
父親是在聽到一陣急迫又悲愴的“嗷嗚嗷嗚”的狼嚎聲之后才離開礦洞的,他自小不怕狼,甚至對狼有著怪異的喜愛之情,他想看看打擾他干活的狼有著怎樣的體型和毛色,或許還有別的探求。就在他離開礦洞幾步之遙時,一聲悶響在他身后突然炸開,他回頭,塵煙彌漫處,礦洞所在的小半面山坡已經(jīng)塌陷,一些石塊從高處急促地滾落下來,幾棵棗樹、橡樹伴著荊棘已經(jīng)七倒八歪地匍匐在地……
是狼救了你爹,狼也怪狠心的,或許它也覺得你爹在塵世所受的苦還沒完,要讓他繼續(xù)受苦呢!其實,他還不如死在那個洞里呢!我知道,母親的話不是詛咒,而是無法言說的復雜而又隱秘的愛意——父親若死于那場事故,那可能意味著上天對他的憐憫和救贖,他將體驗不到之后的那些更為丑陋的非難和更為慘烈的羞辱,以及蔓延其中的永無止境的身體上的辛勞。
四
幾天前,微信朋友圈的一個短視頻使我瞬間淚如雨下。視頻的主角是一頭灰黑色的驢子,它繞著并不存在的碾磨轉啊,轉啊,四個蹄子像中了魔法一樣機械又固執(zhí)地邁著,絲毫沒有停止的樣子。我突然想到,在時間的陷阱里,七十二歲的父親仍然沒能卸下肩上的重負,儼然就像那頭疲于奔命的驢子,朝著那沒有盡頭的盡頭踉蹌而去。
他強行帶著小他一歲的母親到村外那座陡峭可憎的山坡上討自己的養(yǎng)老錢——兩三千棵板栗樹等待著榨取他們的血汗——澆灌、施肥、修剪……他們以殘損的老病之軀日復一日鍥而不舍地貢獻著自己的熱情和力量,不敢有絲毫敷衍和怠慢。即使收獲季的回饋晦昧不清,他們也仍然有條不紊、滿懷信心地做著眼前的事情。為此,他沒少挨母親的數(shù)落和怨懟,甚至,母親偶爾會賭氣把他撇下,而選擇和脾性相投的女伴到更遠一些的山上創(chuàng)收。半天下來,她們挎在胳膊上的荊籃子就會變得沉重,里面擠滿了紅光透亮的酸棗,多則十來斤,少則五六斤,按一斤五塊錢計算,也是一筆頗為豐碩的收入。
母親像昆蟲和樹木一樣卑微又倔強地活著,一直到最近幾年,她才實現(xiàn)了小范圍內的財務自由。她把這樣一些微不足道的零碎連同政府發(fā)放的養(yǎng)老金謹慎地存起來。父親把控著那些他們共同創(chuàng)造的微薄的財富,像潑留希金、葛朗臺們一樣,只是他除了迂腐之外,并不兇橫、狡黠、多疑。
其實,公平地講,母親付出的辛勞一點也不少于父親。但母親根本就是個不存在的人!她經(jīng)常微笑著向我們揶揄那個冷酷、自私、吝嗇的老頭兒:你爹呀,哼——在地里干活兒時總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抽得可算精細!一根煙抽完,我就干到前面了!半晌工夫,總少不了七根八根的!關鍵是他還見不得別人歇會兒,唉,自私呦!這樣的話母親翻來覆去地講,就好像她說出它們就意味著原諒了父親,意味著她甘愿妥協(xié)于生活的無常和戲謔。但我知道她內心深處的暗壑偶爾還會泛出陰森冷冽的光芒,它們切割她,噬咬她。在她沒有身體和精神上的自由,也沒有可供自己隨意支配的錢財?shù)哪嵌螘r日,她一定有過強烈的自責和懊惱。
外婆去世前一兩年喜歡吃面包,雖然她由于多發(fā)腔隙性腦梗塞而神志不清,但她對面包的嗜好卻絲毫沒有減弱。即使在雙腿不能正常行走之后,她也會趁無人看管的短暫時間挪下床,一步一步緩慢地爬出屋子,爬下四五個臺階,再爬行二三十米,最后,面朝南坐在一塊碩大又平展的石板上,兩只干澀無神的眼睛死巴巴地盯著通向我家的小路。囊中羞澀的母親必然不會辜負了外婆的期盼,她冒著被父親責備的危險從抽屜下面的木盒子里偷幾塊錢,賊一樣小跑著到街心的小賣鋪買幾個面包,再小跑著越過那座小山,奔向等在晨曦或夕陽中的外婆……
天性魯鈍的二舅雖已成家,但他娶到的女人比他更為魯鈍,且罹患癲癇,這可惡的疾病使她隨時可能暈倒在地,繼而渾身顫抖,口吐白沫。幸運的是,她好歹能夠把飯做熟,她好歹能夠生兒育女,她好歹可以和二舅相伴著打發(fā)漫漫長日。長姐比母,外婆去世后,我的母親天然地覺得自己有義務接下外婆未竟的義務,事實上,她毫不猶疑地這樣做了,而全然不顧自己并不寬裕、自由的處境。雖然母親很少從經(jīng)濟上接濟,但她傾盡全力偷偷地在生活必需品上提供幫助。我見過母親在昏黃的燈光下用風濕變形的手為二舅一家人做鞋子和衣服,見過母親把饅頭、烙餅等食物硬塞到二舅的破布袋子里,也見過母親為了到十幾里地開外的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照顧二舅母生產而在父親面前低三下四地偽裝笑臉……事實上,狹隘又自私的父親性格上的另一種尤為丑陋的缺陷就是勢利眼,他看不起任何比他沒本事的愚笨受苦之人,自然,二舅也成了他的眼中釘。但魯鈍的二舅對此毫無覺察,他依然隔三岔五地到家里來,他不知道母親那些微不足道的饋贈需要冒著多么大的風險。我勇敢又淳善的母親為此沒少挨父親數(shù)落,只要父親不連帶著責罵二舅,她通常會選擇隱忍。但只要父親觸碰了那根底線,她就會發(fā)瘋似的和父親理論、爭吵。有一次,母親惡狠狠地甩給父親這樣一句話:除非離婚,除非我死,要不然,我就一直會顧恤他!顯然,父親并沒有被這話嚇倒,在之后的無數(shù)個日子里,他仍然對二舅的造訪耿耿于懷,仍然擺出一副冷淡寡義的面孔。在他年歲漸高的晚年,二舅沒少帶著二舅母參與我家的農事——二舅母的癲癇已經(jīng)痊愈多年。板栗收獲的季節(jié),他們往往持續(xù)幫忙十幾天。這種時候,父親對他們是肯定的,是贊許的。然而,一旦農忙期過,那些根深蒂固的偏見又回到了父親的骨子里??v然,我以成年人的公正和勇氣直面批判過父親,勸他應該看在母親的面子上,對二舅寬容一些,但他只是略顯羞赧地笑了笑,不反駁也不辯解。我知道那意味著不接受。父親終生不會正視并反省自己的缺點,他活出了真實的自己,而這一切則建立在母親的痛苦及孩子們童年時期無窮無盡的恐懼之上。而這,多么悲哀!
五
母親屬虎,她熱情、正直,有著超凡的意志力和耐心,她不是弱者,但在父親的強勢和孩子們的柔弱面前,她選擇了屈服和隱忍。
在過往那些漫長又艱苦的光陰中,她把自己定位成父親和家庭的仆人。父親以掌控者的身份安排著她及她所生下的子女們的日常,而全然不顧她應該被溫柔地對待,也不顧子女們的孱弱和淺薄的尊嚴。
在我對童年冷色調的記憶中,全家的生活僅限于溫飽,沒有課外書可讀,沒有新衣服和新鞋子可穿,也吃不上白面饅頭和大米飯,至于豬肉,只在每年春節(jié)時才能吃上一次……物質上的匱乏并不能影響孩子們被光明和歡樂照拂,但我們的歡聲笑語顯然是插在父親心口的刀子。在他的概念里,我們的歡樂是罪,是缺乏教養(yǎng),是對這個陷于困苦中的家庭的褻瀆和嘲諷。但我們對身處的困苦渾然無覺,或者,能夠在白天和小朋友們一起在漏風的房子里學習,能夠以母親煞費苦心做出的玉米面團子、紅薯面饸饹、柿子面烙餅填飽肚子,能夠在星期天
著籃子拾柴割草,能夠在夜晚擠在寬闊的土炕上做夢……我們就會感覺到踏踏實實的滿足和快樂——是的,天底下還有比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更為幸福的事情嗎?但父親并不滿足于起早貪黑、雞犬桑麻、村酒野蔬的簡單生活,當然,他并沒有更為宏闊的理想(自從他由于我的降生而被迫辭掉教職后,他便不再奢望能夠再次進入體制內工作),他只是想把房子蓋得更為寬綽一些——這念頭在兩個弟弟降生之后變得尤為強烈。其實現(xiàn)在看來,他只是兢兢業(yè)業(yè)盡著一個淳樸農民傳宗接代、起房蓋屋的本分,也或者是天然的使命。為此,他攜著母親及未成年的兒女們長在了地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貧瘠的土地回饋不了父親那太過茂盛的夢想,但他并不死心,他那太過茂盛的渴望像白楊樹一樣霍霍地生長,葳蕤壯觀。為此,他變得愈加吝嗇,恨不得從牙縫里摳出金子來。他也常常在飯桌上教導我們,給我們講“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節(jié)約莫怠慢,積少成千萬”“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等與節(jié)儉有關的諺語。事實上,我們姐弟都沒有得到父親的真?zhèn)?,反而一個賽過一個耿直大方、慷慨豪爽。但父親的辦法還是奏效的——每隔三四年,家里就會存下一筆微薄的存款。父親總會把它們用來蓋房。蓋房!蓋房!在他眼里,房子是唯一的夢想和尊嚴。他全然不知母親和我們的幸福感并不來源于寬綽的房子,也不來源于豐碩的物質上的滿足,只要他臉上常帶笑意,只要他講話時語調溫和,只要他偶爾朝我們敞開懷抱……也許就會有歡樂和幸福滋生。但,父親是一座死山,他的天性是冷酷和荒涼,他一年一年地錯過了春夏的美好——是的,他熱衷于秋天的蕭瑟和冬天的冷冽。
在我出生之后的二十多年里,父親至少蓋了五次房子。第一次蓋的是老院的西屋,之后三次蓋的是新院的北屋、南屋、西屋和東圍墻,后來由于大弟結婚時弟媳婦娘家的要求,又把第三次蓋的南屋拆了重蓋。每一次蓋房都彌漫著緊張又悲愴的味道。那一塊塊方正光滑的石頭大部分是父親親自所砌,一少部分則來自精于石匠技術的鄉(xiāng)鄰或親戚——單是父親幾近苛刻的完美主義情結就使得氣氛格外緊張,他對石塊的大小形狀、泥灰的黏稠程度、幫工們干活的節(jié)奏和進度都有著清晰明確的要求。大家對父親的包容就像村莊對他的包容一樣深沉又寬博,即使父親對他們頤指氣使,但他們并不理會,最多只是憨憨地一笑,該干嗎還干嗎。他們集體譴責父親的那一次,源自父親公開責難了母親。雖然時隔多年,但我仍然對那次事件有著完整的記憶,那是我第一次目睹并領悟了女人在家庭中地位卑微、尊嚴不保的尷尬處境。父親帶著幫工從新院工地上來到老院吃午飯時,鍋里新蒸的饅頭還差五分鐘出籠。其實,沒有一個人為這五分鐘介懷,他們正好可以在陰涼處抽袋煙,或者胡亂說笑一陣。但父親即刻翻了臉,他可能覺得母親的懈怠挑戰(zhàn)了他的底線,但事實上母親未曾有絲毫的懈怠,她從凌晨四點就開始忙碌了。父親的臉色變得鐵青,音調也格外高昂,大庭廣眾之下,他用刻薄的話斥責了母親。母親先是賠著笑溫和地抵抗了兩句,幫忙的婦女們也嘰喳著幫母親的腔。這徹底惹惱了父親。他氣勢洶洶地奔到桌子旁,抓起家里唯一一塊小機械表,狠狠地摔在地上。在父親強大力量的摧毀下,那塊表瞬間被摔成碎片……母親哭了,婦女們在短暫的愣神之后開始用語言攻擊父親,幫工的漢子們也加入了對父親的討伐。然而,父親既沒有向母親道歉,也沒有進行深刻的反思——他依然是他,他主宰自己,也主宰別人!
我一直在想,如果父親在青壯年時期能夠讀到梭羅的《瓦爾登湖》,能夠領略即使簡樸、原始的生活也能實現(xiàn)心靈的自由和閑適,也能創(chuàng)造并給予家人瓷實恒久的幸福,或許,他就不會對“起房蓋屋”那件剝奪了我們的安逸和歡愉的工程有著那么癡狂的迷戀和恒久的耐性。事實上,父親和母親現(xiàn)在居住著的是祖父留下的更老舊的房子,那房子的確太過老舊了,四壁、梁檁和椽子已經(jīng)被歲月涂抹成黑色,無論在白天還是黑夜都泛著陰森可怖的暗光;土炕、煤爐、坐柜和桌子也是祖父的遺產;母親睡的小床用的櫥柜雖說是后來添的,但也顯得破舊不堪……大弟自婚后就和弟媳在城市謀生,他們一家四口租住在人家棄之不用的小兩居內,沒有暖氣,廚房和衛(wèi)生間都很狹小。由于沒有固定職業(yè),他們生活得甚是艱難,在除去房租和吃穿用度之后,微薄的結余實在抵不上辛苦的付出。然而,即使這樣,他們也不愿攜家?guī)Э谥匦禄氐匠錾墓释?,不愿面對家鄉(xiāng)貧瘠的土地,不愿面對辛苦等待的飽含著父親心血的房子和幾千棵板栗樹,也不愿面對樸厚沉悶的鄉(xiāng)親。小弟的責任感和榮辱觀已經(jīng)完全被城市的濁氣腐蝕掉了,他深陷高利貸的旋渦,受盡了被人逼債的恐懼和羞恥,并且連累父親和姐姐們湊出部分錢款以緩解危機,但高利貸的旋渦太過駭人,它在一刻不停地瘋狂運轉!二弟最終還是拋棄了結發(fā)的妻子和親生的女兒,饑一頓飽一頓地流落在外,即使中秋和春節(jié),他也不回一趟老家,父親和母親的眼睛由此蒙上濃厚的雪霜和暗影。
父親傾二十年心血為兒子們蓋起來的房子長年累月空蕩蕩的,空無一人的空蕩,慘淡凄涼的空蕩,羞怯傷感的空蕩……只有靜默的蒙塵的家具生活在里面,或沉睡,或做夢,或觀摩大弟一家人像客人一樣逢年過節(jié)時的短暫逗留……
六
去年盛夏的一天中午,邢臺西部景區(qū)“紫金山”的峰頂上,艷陽高照,松香暗襲,我面朝南久久站立,專注又深情地眺望著遠處黑鯨似的群山,的確,那些小山在蒸騰著的云氣中黑鯨似的涌動,猶如趕赴一場生命的盛宴或祭禮。那一刻,我想到了父親,他也是這涌動著的千萬條“黑鯨”之中的一條,緩慢而又堅決,冷靜而又執(zhí)拗,幾十年來,不曾停息的步伐牢牢地踏在太行山的土地上,一直向前,一直向前……不管前方是風狂雨驟,還是霜重雪寒。
我不是個訥于表達的人,但我從沒向他表達過什么,無論語言的還是肢體的。想來,在我活過的四十余年時光中,自我稍諳世事之后,也或者之前,我與父親之間就隔了一座高峻的山峰,一條湍急的河流。隨著時光流逝,山峰愈高,河流愈湍。但我知道,終有一天,山峰會停止生長,而河流會歸于平緩。
我之于母親的愛是自由而美好的,但之于父親的愛則是壓抑且沉重的。但這顯然不能證明我不愛他,他一直是我的山,是我的河流,也是我的信仰。
我從沒想過山會坍塌,從沒想過河流會干涸,也從沒想過信仰會被蒙上黯淡的陰影。但是,今年——辛丑牛年(父親的本命年)驚蟄當天的響雷驚到了我——父親被確診為低分化鱗狀細胞癌。當消化內科的醫(yī)生朋友告訴我實情的那一瞬間,我的心激烈地疼痛了一下,腦海隨即涌進一片裹挾著冰凌和泥流的黑暗,眼淚也簌簌地落下來——我正在失去他!而我從來沒做過這樣的準備吶!那時,父親剛剛結束胃鏡的探查,他還躺在檢查室那張窄小的床上等著我去攙扶。我擦干眼淚,用一兩分鐘的時間平復了一下慌亂的心情,不能讓他看到我的頹喪,以他的精明、敏感、疑慮,必然能揣測出異樣。而我還不能確定他在癌細胞面前的意志能否和在生活面前一樣堅強。為此,我故作鎮(zhèn)定,甚至偽裝出淡定的笑容。半小時前,我把他送進檢查室外的走廊,他一個人孤獨地坐在鐵椅上等待。漫長的等待使他有些焦躁,我看到他不時地探著身子朝里看,他一定看到了粗粗的管子伸進正在接受檢查的人的喉嚨,那人像無助的羔羊痛苦掙扎……他并不懼怕,連日來的吞咽不適使他放松的警惕再次活躍起來,他想弄明白自己的胃和食道究竟有沒有病變。祖母在六十二歲那一年死于食道癌,大姑則被胃癌奪去了生命。他心里常年住著一團暗影,并且,那暗影在大姑去世后逐漸像迷霧一樣擴散。我不知道他在繁重的體力勞動之余經(jīng)受著怎樣的擔憂和恐懼,也許正是這日復一日的擔憂和恐懼才使基因遺傳的頑固性在他身上現(xiàn)了形,并牢牢地抓住他。他的嘴角流出一些黏稠、透明的液體,面容也顯得憔悴枯槁??粗呀?jīng)被宣判卻茫然不知情的可憐父親,悲戚之感再一次霍霍地噴涌。我給他擦干凈嘴角,整理好衣衫,只攙扶他走了三四步,他便甩開了我。這個強硬了一輩子的人,習慣發(fā)號施令的人,深淵和絕壁已經(jīng)赫然擺在面前,之后,他向前的每一步都充滿了更為殘酷的艱辛和酸楚,甚至有殞命的危險。我真希望他永遠不要試圖解密,永遠甘心被蒙在鼓里,像個阿爾茲海默癥患者一樣接受這突然降臨的考驗和最終的隕落。
命運何苦為難這飽經(jīng)了生活的勞頓和羞辱的老人呢?何況,他從沒放棄對生活的建設,也從沒放棄對勞動和子女的熱愛。我一直不愿相信“宿命積福應,聞經(jīng)若玉親”之說,但它的本質的確詭譎又無情。
每個人都預先被審判、被定罪,活著,只不過在等待那一刻的來臨。
我有過短暫的釋然,命運終于要帶走他了,使他獲得永久的拯救和解放,從而不必再承受身體和心靈的不可承受之重。但這短暫的釋然之后又是長久的愧疚和悲傷,我還沒有給予他更為充實豐富的回饋,也沒有使他因為我而感到更多的榮耀!而我不得不目睹他和疾病戰(zhàn)斗的過程,以及彌漫其中的孱弱、恐懼和憂傷,還有他一步一步被癌細胞侵蝕的疼痛和絕望……而這,多么殘忍!
確診后的第二天,下了一場雪,天氣驟寒,病房外是晦暗的天空,遠山和田野靜默如謎,垂柳瑟瑟地抖動著微微泛黃的枝丫,麻雀的掠影線條般倏忽劃過,我不由得詛咒這惡劣的鬼天氣。父親坐在窗前的折疊椅上偷著抽煙,顯然,由于我精湛的偽裝術,他并不了解實情。之后的兩三天,我陪著他做了各項檢查,以確定癌細胞有沒有擴散。父親逐漸有些沉不住氣了,或者他已經(jīng)從沒完沒了的檢查中斷定了什么,他埋怨醫(yī)院的過度檢查和隱瞞病情。有好幾次,他微笑著自嘲說,別瞞我了,我知道是食道癌。他在引誘我將實情和盤托出!而我怎么能夠!我含著笑輕描淡寫地告訴他,又多想了,只是食管糜爛而已,用放射線照它,糜爛面就會消失,到時候,你還能上坡下地,想干嗎干嗎。我憎惡我的笑,憎惡我的欺騙!我知道這欺騙必然持續(xù)不了多久,但我希望父親晚一些、更晚一些接受這命運同他開的黑色玩笑!
莎士比亞說:真相終將大白于天下,秘密不可長久隱瞞。父親的疑慮越來越深重,他變得焦躁不安,能看得出刻意壓制著脾氣。在翻看了所有的片子和每日清單之后,他堅持要看診斷書。我知道是時候告訴他實情了,因為越想隱瞞越欲蓋彌彰,何況他本來就有獨立的人格和知情權。當時,他坐在橫倒在地上的塑料椅子上,把耳朵湊近我,做出聆聽的樣子。
是早期,沒有擴散。我輕輕挽住他的胳膊,試圖給予他一些力量和慰藉。
父親再一次自嘲地笑了,顯然,他接受了祖母的遺產,也接受了古稀之年命運的“饋贈”。他一連抽了兩根煙,我知道他的內心是焦灼的,是恐懼的,他也試圖擺出假象欺騙我!不知道是由于走神,還是橫倒著放著的塑料椅子的穩(wěn)定性差,父親突然跌坐在地上。我趕緊做出拉拽狀。他一邊微笑著沖我擺手,一邊說,沒事沒事,能起來。他重新坐定,神情沒有太大的波動。到底是個強硬的人!即使正在坍塌,他也以山的沉穩(wěn)和悲壯做著表率。
父親的前半生為貧窮和房子所勞困,后半生的前段為兩個弟弟的前途和家庭所憂心,臨近晚年又要和癌細胞戰(zhàn)斗,他就是個驍勇善戰(zhàn)的斗士,不屈不撓,不死不休。
多年之后,在黑鯨似的涌動的群山之間,父親和母親必將以塵埃的形式存在于清風明月之下,和所有逝去的人一樣變得遙遠又虛無。我再也不能從記憶的巖穴和幽谷中打撈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