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光輝
一
揚州的東關(guān)街就是先人留給我的縹緲夢境。
我看到整條古街的所有明清建筑一起沉默著,矜持而飄逸,就像恬靜安詳?shù)氖伺_@時,一曲揚州小調(diào)在細雨之中悠揚地飄散開來,我眼前的景致隨之變得虛無起來,這片細雨仿佛給這位古典美人披上了一層薄紗。
多情的雨仍在不緊不慢地下著,將東關(guān)街的這場夢境裝扮得分外浪漫。
在古街的四處徜徉許久,仍然無法尋找到我當年出生地的那座老茶灶之所在,唯有高懸著的五顏六色的店幡一直在無聲地搖曳,像是在跟我打啞謎。
無數(shù)次,我在夢里將東關(guān)街調(diào)成了靜音、濾去了色彩;無數(shù)次,我在夢里讓東關(guān)街永遠下著江南細雨,飄著揚州小調(diào);又有無數(shù)次,我在夢里因為尋不到自己的出生地,尋不到自己的根,而惶然不安。
深秋的一天,我?guī)е@種心境,再一次來到東關(guān)街,古街的一切仿佛就是我夢境的再現(xiàn),居然再一次飄拂起了謎一般的雨霧。
古街兩側(cè)是青磚黑瓦的建筑,中間的街道是一條青石板,其間還有正在飄零落葉的楊柳,還有與古街相連的無數(shù)條狹窄的巷陌,加上穿梭于街頭巷陌撐著花傘的佳人,這些景致聯(lián)合在一起,構(gòu)成了一幅東關(guān)古街的風(fēng)情畫。
這條青磚黑瓦、飛檐翹角組成的東關(guān)街,和蘇州的粉墻黛瓦有著明顯的不同,給人一種穩(wěn)重厚實之感。古街東西延展約一公里,全都是明清時期遺留下來的一至兩層的古建筑。放眼望去,低矮的古屋密匝匝、黑壓壓的一片。這時,會有一陣揚州小調(diào)《茉莉花》伴隨著絲竹管弦的樂曲,不時地纏繞在這些古建筑的四周,纏綿而悠揚,就像是為這些古建筑而唱的情歌。
我走到古街邊的那家生產(chǎn)、銷售香粉的老店謝馥春,一陣撲鼻而來的脂粉香氣,會讓人感到好像墜進了溫香軟玉的溫柔鄉(xiāng)。在這片鱗次櫛比的商店里,謝馥春總是一副風(fēng)姿綽約的模樣,是整條古街上最靚麗的一道風(fēng)景。
江南的秋雨依然未停,稀疏的雨滴飄灑在我的臉上,讓我感到一種清冷。
離開了謝馥春,我來到它隔壁的一家雜貨店門前,在這座古建筑的四周徘徊起來,一心想尋到當年自己出生的地方,卻看到這戶商家的山墻邊伸出兩根老藤。它們以紫色的花給這條古街和這戶商家平添了幾分韻味。老藤與青磚依偎在一起,一叢一叢地在墻頭匍匐著。已經(jīng)凋謝了花朵的老藤,帶著秋季的冷靜在輕輕地搖曳著,它是想告訴我這條古街的變遷,還是想告訴我我當年出生的往事?
這時,我不由得想起杜牧的那句“十年一覺揚州夢”,今日故地重游,總覺得這條東關(guān)街留給我的揚州夢,肯定不是“十年一覺”,而是“一生一覺”了。
二
東關(guān)街兩側(cè)的古建筑群一片灰暗,全都是一兩層高的青磚灰瓦木板門,全都高懸著大紅燈籠,全都飄拂著早已褪色的店幡,全都隱藏著延續(xù)千年的老掉牙的故事。
我沿著東關(guān)街尋覓,看著這市井的繁華,仿佛回到了幾百年前的古揚州。油米坊、鮮魚行、八鮮行、瓜果行、竹木行等近百家店鋪全都開門迎客,醬園、五金、豆腐、鞋店、紙店、粉店、當鋪、茶社、麻油、南貨等等有幾百年歷史的老字號也都一字排開,前店后坊的連家店遍及整條古街,傘店、籮匾、漆器、糖坊、玉器、襪廠等等,應(yīng)有盡有。
徜徉在石板青磚鋪成的街面上,寧靜的巷子里輕輕地飄蕩著一陣陣輕柔的樂曲。抬頭四望,到處都是黛瓦青磚,但我只能感覺到它們的古樸厚重,卻尋不到自己當年的故地。
東關(guān)街在我兒時的記憶里只有黑白兩種色彩,更沒有音樂和其他的雜音。那時的東關(guān)街好像沒有現(xiàn)在這么寬闊,街面也坑洼不平,路中間鋪著一條青黑色的石板,兩側(cè)的石板則是豎著鋪的,早就被車輪碾得油光發(fā)亮,還留下了一道道深陷于石板里的車轍。拉車的苦力沿著這條石板路一直向東,朝運河邊的東關(guān)城門而去。待裝滿了貨物,又沿著這條石板路一直向西,車把上掛著一只水壺,走到東關(guān)街上的老虎灶時,就停下車來,花一分錢買一壺開水。這家開老虎灶的老頭個頭很高,總是穿著一件晚清遺留下來的青色舊長袍,在沒有客人時就將他的重外孫放在自己的脖子上騎著,在老虎灶的四周街巷里炫耀,走路時他的兩條腿一拉一拉的,顯得不平衡。
這個重外孫不是別人,就是我,當時還不到一周歲。
今天,再次來到東關(guān)街,我多么想重新沿著這條又深又窄的古巷,一步一步地走回我的幼兒時代。
然而,我注定只是這條古街的過客,注定無法在此永駐,注定再也不可能返老還童了。
其實,東關(guān)街的兩側(cè)保留下來的幾十條名巷,全都是一樣的彎彎曲曲,全都是一至兩米的寬度。大多數(shù)小巷的名字都有來歷,甚至還會有一段耐人尋味的故事。有的街巷因形狀像剪刀,便取名為剪刀巷;有的因姓氏而得名,如馬巷、蔡總門;有的因觀賞瓊花,便取名得觀巷;還有的因為是百年老店之所在,如蘇姓商家開有金桂園面館,便起名金桂巷,等等。
然而,按照母親和我說過的我出生時的一些景況,我出生的那條小巷居然再也找不到了。
那時,東關(guān)街哪家生伢子,全都要去帶老娘。老娘是老揚州人的專有稱呼,就是接生婆。我便是老娘接生的,按東關(guān)街的習(xí)俗,老娘接生后會將新生兒的衣胞,也就是胎盤,深埋于產(chǎn)婦住的院子里,這叫作衣胞之地,意思是你長大成人之后,無論走到哪里,都不要忘記你的根。母親曾經(jīng)告訴我,我的衣胞之地就在東關(guān)街小巷深處老虎灶的后院,只是因為東關(guān)街被改造過,所以現(xiàn)在已經(jīng)找不到這條小巷了。
面對這條古街,我在想我已經(jīng)無法回到的過去,我的外太爺早已作古,我再也不可能騎在他老人家的脖子上,發(fā)出稚嫩的笑聲了。
細雨仍在淅淅瀝瀝地下著,腳下的石板路早已被雨水淋得發(fā)亮。片片秋葉落在汪著雨水的石板上,給這條古街添了幾分涼意。
我覺得東關(guān)街的每一條小巷,都深藏著一段鮮為人知的故事,這里仿佛不是一條古街,而是由許多古建筑、舊遺址組成的一個個飽經(jīng)滄桑的人生。
三
去東關(guān)街的人都想到冶春茶社品嘗揚州的早茶,因而弄得這里每天都是人山人海,排隊要等好久。聞到茶社飄來的香味,聽著揚州小調(diào)《茉莉花》,這婉轉(zhuǎn)悠揚的樂曲會讓許多人原本著急的心情放松下來,這時,等待似乎比品嘗更像是一種享受了。
我從西朝東關(guān)街一路走來,兩側(cè)的店鋪大都在叫賣揚州小吃特產(chǎn),什么云片糕、馬蹄酥、菊花餅、牛皮糖、煮干絲、揚州炒飯、獅子頭、梅菜包子、三丁包子、四喜湯團、黃橋燒餅、翡翠燒賣、千層油糕,一口氣說不完,聽著柔軟如水的揚州方言的叫賣,我似乎回到了自己的幼兒時代,聯(lián)想起母親曾經(jīng)給我說過的早已變得斷斷續(xù)續(xù)的往事……
冶春茶社不遠處有一家掛著“揚州一絕”旗幌的牛皮糖專賣店,有許多外地人來買伴手禮帶回去。一位穿著一身白衣的廚師正在門前吆喝,聲音依舊是帶著水一般:“揚州牛皮糖!芝麻均勻,棕色光亮,金黃透明,富有彈性,嚼不粘牙,口味香甜……”聽著揚州口音的叫賣,我自然想起母親曾經(jīng)和我說過,外太爺在我出生之后,一下子買了幾大袋牛皮糖,兩條腿一拉一拉地沿著一條巷子一路散發(fā)過去,所有的街坊鄰居一家不漏。我曉得,母親從小就和外太爺相依為命,母親生下了我,外太爺高興得合不攏嘴,將自己的所有積蓄全都取出來買了牛皮糖。
“揚州牛皮糖!”街頭仍然飄蕩著這似曾相識的聲音。
眼下,東關(guān)街變成了美食街,有很多揚州有名的小吃。當然,我覺得整條東關(guān)街上百種小吃中,最合我胃口的是藕粉圓。我每次去東關(guān)街,總會吃一碗藕粉圓。我知道我的身體里有著父母遺傳給我的基因,總是喜歡甜食,這藕粉圓就是一種甜點。傳統(tǒng)的湯圓是以糯米粉為原料,而藕粉圓則是用藕粉做外皮,餡心是用糖和豬油做成的,再加上金橘餅、核桃仁、花生仁等多種果料,吃在嘴里均勻圓滑,富有彈性,甜潤爽口,再在湯汁里加上些許桂花汁,就更是清香了。只是甜食不能吃得太多,也就吃不飽,真正能讓人吃飽的還是冶春茶社的早茶。
揚州人有吃早茶的習(xí)慣,叫作早上“皮包水”,端一杯香茶,吃一籠包子,嘗一碟干絲,是揚州人一天慢生活最美妙的開始。
其實,揚州吃早茶的最佳之處,并不是東關(guān)街上的這家冶春茶社,這只是冶春茶社的一處分店,它的總部設(shè)在揚州北門外大街的問月橋下。當然,我還曉得揚州人吃早茶的最佳之處,是在國慶路上的富春茶社,那里每天早上吃早茶的人更是絡(luò)繹不絕。
只是因為我對東關(guān)街的這份情緣,對這家冶春茶社有著自己的偏好,因此,來這里吃揚州的早茶,已經(jīng)不僅僅是口中之享受,更是一種心理上的回味。
早飯之前喝一壺茶,對于揚州人而言,完全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
這家冶春茶社賣的魁龍珠是用揚州本地的珠蘭、浙江的龍井、安徽的魁針配制而成,又取長江之水來沖泡,將珠蘭香、龍井味、魁針色融匯于一壺,色如碧,質(zhì)醇厚,味清香。
揚州人每天早上喝這樣的早茶,喝的雖然是茶,品的卻是兼容。
古人云:“州界多水,水波,揚也?!币徽Z道出了揚州的水城特質(zhì)。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晚上老揚州人還要去澡堂子里泡一把熱水澡,所以東關(guān)街的幾十條支巷里到處都是浴室。我仿佛記得我外太爺在世時,生活再艱難,每天晚上也要去“水包皮”,久而久之,他身上的皮膚全都被熱水燙得通紅。
當然,揚州早茶里最讓我久吃不厭的是那道干絲。
這干絲的制法十分精細,先將豆腐干切成均勻的薄片,然后再切成細絲,接著配以雞絲、筍片等輔料,加雞湯燒制而成。對此,清人惺庵居士在《望江南》一詞中這樣稱贊:“揚州好,茶社客堪邀。加料干絲堆細縷,熟銅煙袋臥長苗,燒酒水晶肴。”朱自清也曾說過:“燙干絲就是清的好,不妨礙吃別的。澆頭也最好不要雞火的而改為清鮮的浸酒開洋。”可見朱自清也常吃這道干絲,這才如此輕車熟路。
想著朱自清的話,吃罷早茶之后,我依然沿著東關(guān)街一路尋過去,后來居然鬼差使似的從瓊花觀的那條巷子里走到了朱自清的故居,只見那幾間低矮陳舊的平房門前,掛著一個經(jīng)過日曬雨淋褪了色的小木牌,上面寫著“朱自清故居”幾個字。
四
在我看來,我在東關(guān)街所看到的明清建筑全都有一種虛幻之感,壺園、華氏園、個園就是鹽商浮華一夢之后,留給東關(guān)街的一處處建筑語境。作為東關(guān)街寒門小戶出生的一個漂泊者,走進偌大的個園之后,我便立即感到一種縹緲恍惚襲上心來。
因為還沒找到自己的根,心里便感到所有事物俱變得虛無起來了,面對個園,也就認定它是一個夢境,或者是半真半假、半夢半真了。
誰讓這座偌大的個園里的山水全都是假造的?
我懷著入夢的心情走向個園中心的宜雨軒,原本下著的細雨到了這里變得格外迷蒙,雨霧變成了乳白色,纏纏綿綿地環(huán)繞在這片假造的山水之間。
我沿著石徑向前,居然在一園之間就能盡覽四季美景。
這里是奇石和秀竹組成的夢境,那形態(tài)各異的十二生肖石就是春天的萌動,姿態(tài)秀美的太湖石就是盛夏的燥熱,挺拔粗獷的黃石烘托出秋天的金黃,顏色潔白的雪石突顯了冬日的寒冷,它們一起用建筑語言營造出“春景艷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凈而如妝,冬景慘淡而如睡”的夢境。
走到這里,我雖然一直沒有尋到自己的衣胞之地,卻找到了東關(guān)街興隆千年的一個緣由。
聽了導(dǎo)游小姐帶著揚州口音的介紹,我知道了這座個園是清代揚州鹽商的私家園林,以遍植青竹而得名,以春夏秋冬四季假山而取勝,是由兩淮鹽業(yè)商總黃至筠于清嘉慶二十三年(1818年)在原明代壽芝園的基礎(chǔ)上拓建而成的。
據(jù)清人劉鳳誥所撰《個園記》記載:“園內(nèi)池館清幽,水木明瑟,并種竹萬竿,故曰個園?!眰€者,竹也。竹葉的影子,就是“個”字,名字的由來與園主人黃至筠有關(guān),由于“筠”字是竹字頭,取名個園既文雅又貼切。
剛才,我是從東關(guān)街走進個園的,首先展現(xiàn)在我眼前的是個園主人的住宿、生活、會客場所,只見曲折回廊,左右天井,連通所有房間,一進堂,二進堂,三進堂,廳、房縱橫交錯,青磚砌墻,紅木制窗,雕梁畫棟,極盡奢華??梢?,這位鹽商當年在這里是怎樣的享受。
亭臺、回廊、假山、池塘、翠竹、柳樹等等,全都是個園留下的夢的語境。那一片竹林,如仙如夢。竹叢下是小徑,小徑之外有涼亭,清風(fēng)徐來,竹葉沙沙響,真是一處讓人入夢之地。
導(dǎo)游又說,這條東關(guān)街在明清時就成為鹽商的聚居地,現(xiàn)存的鹽務(wù)會館、山陜會館、街南書屋、個園、汪氏小苑等鹽商舊跡,以及眾多氣勢恢宏的大宅門和呈現(xiàn)徽派建筑特色的深深庭院,都是那個顯赫的鹽商時代遺留的歷史憑證。
揚州自古便因鹽而盛,及至明清兩朝,揚州已然成為南方鹽運中心。因而,歷史用了一個特定的名字來稱呼這些腰纏萬貫的暴發(fā)戶——揚州鹽商。
面對著揚州鹽商的豪宅大院,我突然感到我外太爺?shù)娜松腿缤恢幌N蟻般微不足道,不像這些鹽商巨賈那樣聞名遐邇,默默地死去之后,他什么也沒能留下,只能化作東關(guān)街地下的一把黃土。
五
我在東關(guān)街上向東踽踽而行,看見前面有一家皮五書場,門口支著一塊小黑板,上面寫著“今日上演揚州評話《板橋道情》”,門前有個做小買賣的女人在不斷吆喝著。她是個賣熟菱角的,頭上戴著一塊印著藍花的方巾,將叫賣的尾音拖得很長,韻味十足,外鄉(xiāng)人乍聽起來根本聽不懂她在叫啥。
揚州人講的方言是江淮官話,江淮官話里還能細分出幾個片區(qū),揚州人說的江淮官話屬于洪巢片,舌頭根就像是從水底下伸出來似的,所有的聲音里全都帶著水聲。
我聽著揚州女人的叫賣,伸著脖子朝那家書場里張望,里面的陳設(shè)古色古香,前排正中放著一方書臺,下面擺放著幾十張八仙桌椅,桌子上擺放著茶盞。
我想起了說揚州評話的王少堂,腦海里回響起他那沙啞低沉、同樣帶著水聲的腔調(diào),接著又將王少堂的聲音和我對外太爺?shù)挠洃浡?lián)系起來,也就不由自主地朝書場走去,一直走進了原汁原味的揚州評話的語言世界里。
恐怕沒有一個老揚州人不曉得皮五辣子的大名,他是揚州評話的標志性人物。這家書場以這位經(jīng)典人物命名,確是精明到家了。當然,許多人誤以為皮五辣子是揚州的一個無賴,其實他只是揚州評話里一個故事的名稱?!捌の謇弊印钡墓适略扒屣L(fēng)閘”,是揚州評話的傳統(tǒng)書目,它的主人公不是英雄豪杰,而是一個亡命之徒,但他作為社會底層的人,卻能同貪官惡紳斗智斗勇。皮五辣子彰顯了東關(guān)街上市井小民的機智幽默、嫉惡如仇。
這時,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先生穿著一件長袍,走到那張書臺邊坐了下來,開始了他的演唱,手里彈奏起一把三弦,后面還有兩個女人,一個彈琵琶,一個敲著打擊樂器。他們演奏的就是揚州清曲鮮花調(diào)《茉莉花》,我估計是為后面的揚州評話熱場。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滿園花開,比也比不過它;我有心采一朵戴,又怕來年不發(fā)芽……”
這時,所有坐在下面聽書的人全都十分愜意地端起了茶盞,開始了“水包皮”的揚州慢生活。
我從書場出來,繼續(xù)徜徉在石板和青磚鋪成的街面上,聽到從書場飄來的揚州評話抑揚頓挫的聲音,看著街兩側(cè)青瓦磚墻的灰色小巷,覺得這一刻所有塵世的喧囂戛然而止,整個世界似乎只能聽到我外太爺在低沉地訴說,就像是王少堂在說《水滸》那般,老揚州的聲音腔調(diào)便融進了我的靈魂深處。
六
每次去東關(guān)街,走到最東邊的坡道時,我心里總會產(chǎn)生一種揪心的感覺。
夜色闌珊,雖是深秋雨季,凄風(fēng)苦雨,淅淅瀝瀝,可東關(guān)街的游人依舊不減。他們撐著傘,在古街上無言地游走著,似乎是想盡享揚州雨夜的寒意。
這時,所有店鋪次第亮起了各色燈盞,有的掛起了大紅的燈籠,有的裝點了彩色的燈飾,把一條古街修飾得如幻如夢,沿街廊檐下的燈籠相連,幽靜綿延,令夜幕下的古街更顯出嫵媚。雨漸漸小了,霧氣仍然氤氳,稍遠的景致就顯得更加朦朧。游人卻多起來,其中不乏晚飯后消食的本地市民。
我走到東關(guān)街的東盡頭,那條通往河邊的斜坡卻被一座城門樓擋住了,只見那城門樓高聳在云霧之間,兩層高的飛檐翹角已經(jīng)被燈光亮化,凸顯出古城樓的輪廓,城門樓下便是一個半圓形的門洞,門洞上方掛著寫有“東關(guān)”兩個大字的牌匾。我在東關(guān)街頭駐足,目光從門洞穿過,想看到那條長長的斜坡,卻只看到城門樓東面的涼亭、吊橋、牌坊。
古城的夜色如此安詳,所有的雜亂全都被白天的秋雨蕩滌得一干二凈,留給我的只是一份寧靜,讓我能夠在此靜靜地回想。
我多次來東關(guān)街,每次來都要在這里駐足。這座東關(guān)城門樓是在宋代原址上復(fù)建的,城門下有一塊介紹東關(guān)城門的石碑,上面寫道:“南宋建炎二年(1128年)十月,宋高宗趙構(gòu)在揚州詔命‘揚州浚隍修城’,揚州知州呂頣浩主其事,調(diào)動國力,以都城形制,用大磚修碉,史稱宋大城,后在元代末年毀于戰(zhàn)亂。2000年,對東門遺址進行了考古發(fā)掘,2009年參照宋城門,復(fù)建城墻及城門樓。”
這個東關(guān)是揚州城最東邊的一個關(guān)口,因為街道由西向東直抵東關(guān)城門,故名東關(guān)街,這座高大的東關(guān)城門樓就是東關(guān)街名稱的由來。
斗拱、青磚、雕梁,在夜間加上紅色的燈籠,加上古街上如織的游人,再加上暗香浮動的桂花和偶爾傳來的小曲,這條如水一般的小巷,就如同國畫里的渲染,亦如京劇中的水袖,靈動而不失韻味,綿長而悠遠。
走到東關(guān)街的盡頭,這處古城門樓上的一片片殘破的磚墻,全都被周圍的枯草映襯著,讓我的心緒一下子回到了幾十年前的舊時光。
我徘徊在這座古城的殘垣斷壁之間,看著靜靜地沉睡在鋼化玻璃罩保護之下,長滿了青苔綠草的南宋甕城、便門、露道、城壕遺跡,走向城門樓外的遺址廣場,古炮臺、仿吊橋、宋井亭等遺跡也一一呈現(xiàn)于眼前。
直到這時,我才看到廣場邊那條通往東關(guān)街的坡道,看到一位三輪車夫正奮力向前蹬行,車上坐著兩個游客,三輪車夫已經(jīng)滿頭大汗。他看到已經(jīng)來到東關(guān)街頭的上坡,不得已跳下車來,身體向前傾倒,雙手推著車把,用力推車前行。
我看到那條長長的坡道早就被雨水淋得閃著光亮,所有的石板全都靜靜地躺在夜色之中,任憑那位三輪車夫從自己的身上奮力踏過。
這時,我外太爺?shù)纳碛胺路鸪霈F(xiàn)在我的視線之中,只見他老人家身穿那件舊長袍,用一根長布條扎著腰,肩上挑著一擔水,正在向高坡一步一步吃力地前行,嘴里不停地喊著“哎喲,哎喲”的勞動號子,兩條腿還是一拉一拉地,不平衡。
當年,許多人并不曉得我外太爺?shù)墓适?,他從少年時期起就在這里擔水,回去燒老虎灶。因為年齡太小,挑的水擔子太重,他自小就得了大氣泡卵子的病,平時他的陰囊就有大碗那么大,一旦勞累就會充氣變成足球那么大。為了不讓別人看出來,他整天穿著那件青色長袍,只是腿襠里的大氣泡卵子太大了,走起路來只能一拉一拉地,不太平衡。
我知道,眼前這條長長的坡道,靜靜地深埋著我外太爺?shù)钠D辛人生。
七
已是夜深人靜時分,夢一般的古運河展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古渡碼頭的夜景被夜霧籠罩,顯得虛無縹緲,古運河里流淌著波光粼粼的一脈秋水,運河岸邊高聳著東關(guān)古渡飛檐翹角的牌坊,東門遺址園的楊柳、銀杏、桂花全都在泛光燈的照射下,顯現(xiàn)出仙境一般的色調(diào),河岸的石堤上伸展出無數(shù)趨于枯萎的藤蔓,全都在恣意地攀緣著,延伸至有些蒼涼的古運河的水間。
這處東關(guān)古渡位于東關(guān)街的東盡頭,和古運河呈丁字形,現(xiàn)在成了揚州的一處景點。
早在唐代,揚州就有東南第一商埠之美譽,東關(guān)古渡是當時揚州最繁華的交通要沖。北宋天禧二年(1018年)江淮發(fā)運使賈宗力開掘了揚州新運河。這條新運河繞揚州古城東南,南接古運河,再折向東行。由這條古運河進揚州就要經(jīng)過東關(guān),東關(guān)古渡也就成為鹽運、漕運之要沖。
有了碼頭就有街市,舟楫的便利和漕運的繁忙,催化出東關(guān)街的商貿(mào)密集、人氣興旺。在明清時期,東關(guān)街漸漸成為鹽商的聚居地。
這條古運河,這條東關(guān)街,成就了鹽與徽商的揚州一夢。
這時,我看到古運河兩岸無數(shù)彩燈輝映在水面上,河也就變成了一條流動著色彩的河。有一條游船靜靜地駛過,河水便起伏波動,水中的燈光也跟著一起晃動,使這條古運河多了幾分恍然如夢的意境。
此時此刻,我真想枕著運河入夢,夢見那黑白的、靜音的東關(guān)老街,夢見我的外太爺。這時,我又忽然想起母親曾經(jīng)含著淚水對我說的話,外太爺最終在孤苦伶仃之中死去,臨死之前躺在床上,連一個端水送飯的人都沒有。我不敢想象,他老人家臨死之前經(jīng)受著怎樣的痛苦。
母親說外太爺死于他的大氣泡卵子病發(fā)作,因為沒錢醫(yī)治,又要干力氣活,大氣泡卵子后來長到籃球那么大,他最終因氣泡卵子爆裂而死。
想著外太爺令人唏噓的人生故事,看著眼前東關(guān)街牌坊下的那塊銅雕壁畫,畫上刻著無數(shù)正在開掘運河的平民百姓,我在想,這千萬百姓雖然沒有一個留下自己的姓名,卻留下了這條舉世聞名的人工運河。眼前的這條運河豈止屬于隋煬帝?它更屬于那無名無姓的千萬民眾。
東關(guān)街不但是鹽商巨賈的東關(guān)街,它還是像外太爺那樣的小商小販的東關(guān)街。如今,東關(guān)街上的鹽商巨賈早已煙消云散,而小商小販仍然生生不息。
運河是東關(guān)街的根,東關(guān)街是我的根。
天下百姓則是大運河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