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 老[土家族]
向西坡的山頭搖擺,向東坡的山坳搖擺。越過河流的柵欄,掌燈,照亮豐盛的晚宴。
攝取一撮鳥鳴當作小碟,舀瓢山水視為烈酒,隨風一路,從山腳小徑搖晃到山頂。
搖動樹影和草木的呼吸。見證:沉默的石頭分娩出美的翅膀。一根羽毛,清點人間。
落日的快慢,我作不了主。
唯有放慢腳步,才能叩醒昨日燃燒的森林和奔跑的花鹿。打開喉嚨的門窗,以雷電之力,挽留我們在半山坡種下的紅豆。落日,在崖壁前拐了彎。
溫暖和幸福,在落日劃過的地方,“嘀嗒嘀嗒”地無限循環(huán)。
敲響大海的心臟。藍色的鯨魚,帶著波光粼粼,奔向蔚藍的天空。大海是故鄉(xiāng)。
我們愛它,可我們只能靜靜地離開。
在我躍身的那一刻,我已經放棄了所有帶鹽的淚水。
永恒地失去。
船舶。島嶼。燈塔。以及藏著情人秘密的貝殼。
用海水的顏色喊一遍眾山。春天在沙灘上重新孕育出新鮮的男子,向著日月奔跑。
靈魂鮮明。
不必信奉神靈,更不必追求流浪,只管在秋天的樹下做夢。
光芒穿透密不透風的人間。海上有村莊、麥田、羊群、草原、野馬,蝴蝶與浪花交織——
我們所到之處皆為故鄉(xiāng)。
雨滴是一年四季的修辭。
春天,它像姑娘手中的花針,密密麻麻地斜織著大地,嫩芽笑出花朵;夏天,它是農夫口中一支支歌曲,蓑衣、田野、屋舍都籠罩在它的簾布之中;秋天,它是一把五彩繽紛的鑰匙,在銀杏、楓樹、芭蕉上,輕輕打開了浪漫的色彩之門;冬天,它像一堆炭火,在雪地里溫暖著一切事物。
修辭眾多,唯獨雨滴獨特??矗f物得到滋潤而永恒。
我不止一次將雨滴擬人化,它一次次在破碎中為我綻放生命,而我卻忘了接受洗禮。在我低頭間,它又悄悄點綴了屋檐。
清脆的鼓聲掠過古老部落,帶著神秘響徹云霄。
安靜下來。光芒下,我們面前擺放著形似獨木舟的通天木鼓。敲響它,震撼心靈。然后,圍著篝火,彈動雙腳,揮舞雙手,展開嘹亮的喉嚨,通宵達旦載歌載舞。
在神性彌漫的語境中,見證:面朝牛顱,舉碗對飲鮮紅的牛血。聽見神圣、渾厚、悠遠的呼喚聲,豐收的季節(jié)奔涌而來。
我不是部落的后裔,但我跟上了他們的腳步。
木鼓聲聲,穿越峰巒疊嶂、山脈縱橫的屏障,一起把心靈交給人神共存的世界。
在神圣而莊嚴的地方,完成與萬物的對話。
是時候尋找一泓清泉了,太陽已展開熾熱的翅膀。
沿著熟悉的鳥鳴,把風雨擋在身后,交錯于山川。露出黝黑的臂膀,以表決心。遺忘黎明的清涼,最好也遺忘我來時的足跡。要記,就銘記一雙憂郁而充滿渴望的眼睛。
山巒收割著夕陽。
一束光芒,透過樹葉,映照著身影。
忽然,淙淙的流水聲響徹耳畔,忘乎自我,生命的靜美之聲在體內循環(huán)。
天色已晚,以一萬種化身出現在小溪旁。心靈不再有空隙,自我醒悟,領略生命的贊歌。
彎月,停泊在水面上,閃爍著夢幻的美——
沒有諾言,卻璀璨了溪水的一生。
黃昏棲落在繡娘的馬尾辮上,她的身影只專注于眼前的事業(yè)??棽紮C、剪刀、底針、變砣是她的財富。財富有盡,但善良無限。在她的思想中,圖案定義了象征,象征給予了人們幸福。
我問繡娘鐘情于馬尾繡的理由,她默默不語,這似乎是最好的答案。我理解那個年代的生活,土地幫她留下了淚水。
現在,她無私地給予一切奉獻。
在繡娘的房間,懸掛著各種樣式的荷包、背扇、鞋帽……每一件都是極具生命力的藝術品。
窗戶是透光的。
在繡娘頭上,我發(fā)現她動用月光,悄悄詮釋了珍貴的藝術。幾絲白發(fā)——隨風閃爍。
一生,都在楓樹下染夢。
我們來得正是時候,看到了他們彰顯品格與氣質的色彩。
一棵楓樹,樹葉透紅。他們用纖細的手,取下樹脂,取下一棵楓樹的琥珀之淚。
給予事物最高的尊重,就是給予它特殊的禮遇。點燃火塘,還一次楓香脂潔凈的靈魂,那些雨雪風霜從此無影無蹤。
摘裁一朵白云平鋪,用臘刀蘸楓香脂,在上面描繪出圓潤飽滿的吉祥圖案,投入染缸浸泡至爛。待月亮溫柔之時,靜靜地聆聽,染缸里發(fā)出清脆的聲音,楓樹脂在奇跡般復活。
光芒映照,把浸泡過的白云晾在竹竿上。此刻,龍在飛,鳳在舞,歡快的魚兒也躍出了平靜的大海。
用你的烈焰引燃我吧。
我沒有固定的形態(tài),我需要火光照天。
閃電穿透峽谷,森林在火焰中重塑一只灰雀成為鳳凰。夜色蒼茫,荒地在野火身上誕生沃土。
石頭,在煤焰中遺留清白。
我不是它們,但我需要燃燒它們的火焰來救贖自己。
我的半生都在犯錯的路上,遺忘父母的面相是最大的罪惡。
如果燃燒它們的火焰不能引燃罪惡深重的我,請賜予我火種。
我會在干枯中培育火花。
存在的意念曾托夢于我:從烈焰之火中長大的孤兒,不會遺忘父母的面相。
自始,我掏空身體僅有的太陽,用山川、河流之勢,狠狠抓住世間萬有火影,引燃無盡的自我。
蒼穹歸還我花香般的呼吸。
山頂堆積眾多霧色——屬于河流的韁繩。
河流解放,所以奔流。
在日復一日中忘記自己的前世。河流存在不是虛無,點燃一棵樹,印證河流來龍去脈的身份。軟泥、青草、石頭、橫穿的黑白蒼鷺,都能追尋她的足跡——
孤兒的母親。
河中央,縹緲的身影在沉睡。
我呼喚她無數次。
神秘的力量阻止我向她靠近。
我知道她的呼吸以及夢境里都有我。
她離開的日子,我每天都在重復練習死亡,偶爾在夢里復活。
我在她口中有多重乳名。
她可以忘記我所有的乳名,但不能抹掉我身體里流淌著的她的血液??梢越o我臉色,可以給我迎面而來的巴掌,但不可以給我靜謐地逃避。我的記憶比深淵還留得住物象。單單,在一次填寫檔案的時候,遺忘了她的名字。
至于檔案有關母親的那欄,我填了“已故”。
母親的名字像河流的名字,是統稱。
時光在夢境泛起一絲漣漪,帶給大地溫柔的翅膀。飛越山川、田野、風雨、星月,在一座村莊停駐。
村莊的燈火,在寧靜中搖晃不定。
思想,歸于泥土重生。拔節(jié)、開花、結籽,長出一名年輕的父親。犁鏵,扎入廣袤的心靈,翻耕出潔白的童年,奔向春風。漫山遍野的芳香中,飛鳥低聲吟唱。
不等日幕降臨,只等炊煙飄拂。
抱著一棵槐樹做夢。月亮在樹杈間,蕩起《外婆橋》。夢中,路途迢迢,但時光輕柔。
那是生命里最美好的時刻。
萬物熟睡,遼闊人間以及莽莽夜空屬于一棵樹的殿堂。
人類停止砍伐。
一棵樹,一排樹,一片森林,任憑風吹盡山頭,沒有任何具體約束。
粗糙的手掌,向閃亮的星辰許愿。
人間再無山崩地裂。人間再無懷山襄陵。
人間再無孤身只影……
把人間一切的不幸許為美好。
再為自己許下與鳥鳴交響的幸福。
一只白色的鴿子起飛,像一朵流動的云。
人間太多的事物沒有翅膀。但,它們向往天空,向往光明。
黑暗來臨,它們不抱怨黑暗籠罩了一切。
而是,規(guī)律地入眠。
白天,繼續(xù)向往。
……繼續(xù)以呼吸的形式跋涉。
它們沒有丟失影子。
影子與清風齊飛。
飛過城市與村莊。飛過黃昏與黎明。再背負故鄉(xiāng),停留在月亮樹上。
這不是終點。
看,小草生長的方向。無論哪個角度,都是望向蔚藍的天空。
巷口幾棵雜草沒能攔住斜進的夕陽,也沒能攔住一只花貓。
走進巷道,誰的蒲扇揮走了美好時光?整個巷道,空空蕩蕩。手摸在青灰色墻上,突然想起,兒時捉過的迷藏,我還沒能找到對方。
讓手跟著記憶走,在墻壁剝落的地方停下。墻壁坑坑洼洼的地方,一些小綠植物在上面奮力生長,像是要綠了誰家的窗?抬頭往上看,生銹的窗欄又像阻攔了誰家的姑娘?鳥兒也不知藏在哪歌唱?
一滴雨水掉下,驚醒了我的沉默。
有人為一條巷道活著。而有的人遺忘了修補誓言。任風雨循環(huán)地風化著墻壁。
此刻,我獨自守著幽靜的空巷。
貓有貓的時光。
黑夜是無私的。
它收養(yǎng)世間太多的孤獨之人。
當黃昏降臨丘陵,它閃亮著眼睛,綻放婀娜之軀,在寂靜的風中點燈,迎接被生活擊碎之人。
失去河流兩岸,汪洋眼睛枯萎成沙漠。但他是堅韌的,否則不會現身黑夜。
在昏暗街頭,電閃雷鳴獻出愛的火花,但他無法交出父母的土地。
他接受黑夜孕育的雨滴,澆灌骨骼里的草木。也許是雨滴太過輕盈,他想起黃河葬送秋風。
于是,他珍惜活著。
搖搖晃晃的糧食,也為他奉上明日的田野。
……生命得以持續(xù)流動。
某晚,他看見一朵花蕾在伸展。
隨即,他用食指擠出鮮紅的血液,勾畫出一個不滅的月亮和現身黑夜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