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治深
成都市委政法委
父親死了,這已經(jīng)是幾年前的事情了,幾年來,想到過用詩歌去紀念他,可是怎么也寫不出來,可能痛苦的極致便是麻木,麻木的極致便是恍惚吧。
父親走的時候很安詳,不,不能說是安詳,只能說是看不出痛苦,他的眼睛留著一條縫,像是為上帝留的,好讓上帝有機會偷走他的靈魂,汗水早已在幾個小時前,襲擊了他慘淡的白發(fā)和發(fā)涼的脊背,如果有條件的放上一個盆,那一定是滿盆,這個時候,才發(fā)現(xiàn),人真的是水做的,男人也不例外,這是彌留之際的表現(xiàn)之一,多汗,就像身體和靈魂在做殊死決斗,一邊說,我要活,一邊說你必須死,任何人都逃不掉。
父親的心臟搏動著,強勁有力而又孱弱無力,旁邊的儀器上,心律前一秒一百三十多,后一秒就成了十幾,我問醫(yī)生這是不是儀器壞了,醫(yī)生說,這是死亡前的征兆,叫做試探性呼吸,護士圍著父親,做最后的努力,腳上、手上已經(jīng)涼了,看不見血管,也看不見能夠豎立的汗毛,一切都倒了,你的世界、我的世界,就在此刻。護士們找了一圈,最后在脖子的血管里,找到了出處,他們心里知道,一切已無濟于事,但是他們?yōu)榱俗鹬厮廊サ娜?,懂得活著的人,還是在這脖子上留下了最后一針,盡管這一針離斷氣也只有短短的一分鐘,對我而言,卻好像過了一百個世紀。這針一定千萬分的痛,因為父親用盡了最后的力氣,抬起插滿針管的手,去遮擋那尚且還有余溫的脖子,最后又無力無奈的放下。我們億萬分想要阻止這樣的痛,可我們不能,我們不能放縱明知的結(jié)果而不采取任何措施,有時候在想,這樣對嗎?為什么還要在痛苦之上再加痛苦,是為了拯救?還是為了安心?
父親的肚子鼓的像皮球一樣大,透的發(fā)亮,這是肝癌獨特的癥狀之一,先是從腳開始腫,隨后是肚皮,再后來是全身,此刻的父親,像個在水里泡漲的死魚,除了沒有臭味之外,一切都恰如其分的相似,痛苦、難受自然是難以想象的,但凡看見的人,沒有一個不側(cè)目流淚。我問父親,你那里不舒服,雖然我明知道他哪里都不舒服,可還是不自覺的問了,他用微弱的氣息,吐出了兩個字:肚子,他的聲音早已模糊,舌頭漸漸開始僵硬,不過從嘴型里我還是認出了這兩個字,這也是他留給我的、也是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后兩個字。
父親走了,就在我的跟前,時間仿佛定格在那一刻,以至到現(xiàn)在我的記憶還如此清晰,落氣的那一瞬間,哭聲頓時一片,這一個月來的壓抑、痛苦、壓力、無奈、悔恨,在那一剎那,得到全部的釋放,母親哭的聲嘶力竭,三幺、三姑夫、妻子用那知識分子的理性,壓抑著情緒,讓那淚水,在眼角肆意的流淌,我沒有流淚,只是呆呆的、傻傻的看著父親的遺體,意識早已經(jīng)跑到九霄云外,剩下只有本能,我本能的挪了挪腳,才發(fā)現(xiàn),像被大山壓住,沉如萬斤。我本能的抱起癱在地上情緒失控的母親,告訴她她還有我,雖然我并不知道,我能給她帶來什么,畢竟那會兒我才剛剛畢業(yè),自己都是一無所有。這時候我才深切的明白,我們的家庭和學(xué)校,從來不教孩子如何有效直面生活中的艱難和困苦,孩子們的心理健康教育是極其缺失的一個環(huán)節(jié)。
后事三姑夫早已安排妥當(dāng),父親斷氣不到十分鐘,我們在痛苦的籠罩下,把提前準備好的盆和紙錢,在病床邊上燒了,父親自然是知道的,只是說不出話,他知道他的大限已到,看得出來,他眼里有怨,這個時候外面的一切都對他十分敏感,他怨他還沒斷氣就把這些不吉利的東西帶到了病房、他怨他才48歲便要訣別這個世界,他怨自己沒有好的生活習(xí)慣,無奈現(xiàn)在一切都已來不及,人心與疾病的抗爭,從來都是輸家,因為人心牽絆太多,疾病毫無顧忌。
大約半個小時,殯儀館的車到了,就在醫(yī)院的地下室,那是一個非常黑暗的地方,燈光死了,入口的閘機也死了,好像一切都在為死亡讓路。不一會兒,病房里來了兩個人,他們就是從這樣的車里來的,來為死者送別陽間的最后一段路,他們一句話不說,生怕打擾了這屋子里的氣氛,麻溜地為父親剃了頭,這是我們當(dāng)?shù)靥赜械牧?xí)俗,說不滿60歲的人,煞氣太重,剃掉頭發(fā),可以減少煞氣,保家人平安,后來再想,自己的父親又怎么會害自己的家人了,這個習(xí)俗或許就是一個永遠得不到證明的偽命題。隨后他們?yōu)楦赣H穿上了新的衣服,幾個人合力將他抬到了推車上,我跟在后面,穿過走廊,就像穿越了鬼門關(guān),昏暗、發(fā)憷到極點,我們進了手術(shù)用的專用電梯,一個既能通向死亡,又能走向生存的特別電梯,只有醫(yī)生刷卡或總控室控制才能打開的電梯,一切似乎是在暗示,只有醫(yī)生和上帝才能把握你的命運。
我們到的時候電梯自動開了,想必醫(yī)生在父親斷氣的那一分鐘,已經(jīng)做了安排,電梯很寬,空蕩無比,像極了沒有心的惡鬼,團團把你包圍,要你窒息又要你呼吸,實在憋屈的厲害。很快,我和父親的遺體被動的上了殯儀車,只不過他躺在后排,我坐在前排,他臉上蓋著布,而我沒有,殯儀館的人說話了,遞給我一張菜單一樣的東西,里面一張硬紙,外面一層膠,“你選哈床位,有10塊一晚的,20一晚的、200一晚的”,我一點兒也不懂他在說什么,難道死人也要床位嗎?我沒有思考他說的是什么意思,也沒有看他遞給我的菜單,直接就說了20,這是下來之前,三姑夫、三幺交代的,如果有人問你選好多,你就說20,盡管我完全不知道親人們的意思,因為這時候他們從不把話說全,總是留個半截,讓我云里霧里,到了殯儀館之后,我才知道,這是指停尸房和冰棺使用的費用,當(dāng)打開門的那一刻,我才真正的接受這個社會的啟蒙,原來死人也能創(chuàng)造價值。
走過、路過、看過,旁邊200一間的房間,放著哀樂,堆滿了鮮花,放著寬大的遺像,讓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死者應(yīng)有的隆重,再看看父親的房間,還沒進去我就已經(jīng)開始后悔,這不是一種做錯事情的后悔,而是一種強烈的負罪感,生前不能給父親帶來一絲安慰,死后也不能為他帶來半點應(yīng)有的榮耀。父親的房間,被灰青的水泥包著,石灰墻到處都是剝落的氣泡,墻上什么都沒有,看上一眼,就讓人心情低落,可能這是殯儀館的人有意為之,畢竟這樣的場合實在是不宜歡笑。房間的正中,放著一尊玻璃棺,說是玻璃,但看上去像塑料,父親躺在里面臉總是模糊的,這讓我想起了市面上哄騙兒童的幾元錢的望遠鏡,看一眼感覺自己的心都要被蒙上一層灰。
父親的遺體,被他們放進了冰棺,算了日子,要幾天后才火化,放遺體的時候,父親的鼻子和嘴巴出血了,很多,工作人員讓我找紙,我沒有帶,最后他們找了幾封草紙,給父親擦了干凈,一個放頭的人說,怎么會出這么多血?我不知道,但我想可能是肝臟破裂的緣故,據(jù)醫(yī)生說,肝癌的最后,肝臟會破裂,口腔和鼻孔都會來血,大概是路程顛簸加速了這一過程的到來。工作人員將父親安頓好后,走了,我在父親的棺前,重重的磕了幾個響頭,以感謝他這么多年的愛,我不知道我還能為他做什么,本來想為他守上幾晚,但家人沒有同意,他們擔(dān)心我一個人守夜會害怕、會失魂。再加上一個月來大家的勞累與辛苦,于是決定,都回家吧,幾天之后再來火化。
殯儀館的人剛走沒多久,王姑爺找的陰陽先生便到了,他說要為父親立一個牌位,有木質(zhì)的、有紙質(zhì)的,你們要哪種?親人們說,先紙質(zhì)的吧,父親的病,用了不少錢,我們要節(jié)約,更何況我們以后還會把他帶回老家,入土為安,到時候再立一個大大的碑,陰陽先生,問了我的生辰、父親的生辰,用十來封草紙疊在一起,做成墊子,切成不大不小的長方形,上面豎起兩根香,兩根香之間繃著一張靈牌大小的紅紙,上面用毛筆寫著父親的名字、他的生辰、他的卒日、我的生辰?!澳枪腔液心?,你們要哪種?”陰陽先生再問,我們還是選擇了最便宜的那種,大概400元,看上去晶瑩剔透,像一大塊天然玉石打磨而成,盒蓋上鑲這兩條龍,很有點氣派,這是我整個這場葬禮,唯一感到一絲絲安慰的地方,以至于火化的時候,等在骨灰室的那些同病相憐的人,紛紛投來羨慕的目光,悄悄的說著,他們那個一定很貴。
火化的時間很快就到了,那是凌晨的五點多,在我們前面的一家人,選擇了高規(guī)格的火化流程,盡管停尸間離火化間最多不超過一百步,四個司禮人員穿好禮服,像軍裝一樣挺拔有力,時辰一到,他們用正步走向冰棺,用標準化的姿勢,鏗鏘有力、流線似的將棺材放在肩上,一切早已爛熟于心,后面跟著哀樂隊伍,有打鼓的,有敲鑼的,有吹喇叭的,但是他們吹的并不是哀樂,反而聽上去像抗戰(zhàn)進行曲,亢進、有力,仿佛是在告誡你要勇敢的走向死亡。
很快,我的父親出來了,我們沒有選擇什么能產(chǎn)生任何額外費用的東西,以至于如此凄涼,這種凄涼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印在我的骨子里,這輩子絕不會再忘記,父親被一個司禮人員推著冰棺直接走向火化室,推車下面的鐵輪,剮蹭著地面,叮鈴叮當(dāng)?shù)捻?,那聲音簡直就像在吶喊,是在猛扯,要一點一點吞噬你的心,輪子每轉(zhuǎn)一圈都會讓你認識到,什么是內(nèi)疚,什么是有罪。就這樣,父親被送進了火化間,我們在可以接收骨灰的地方候著,旁邊的工作人員湊到我的跟前,悄悄的給我說,你去買包煙,給燒骨灰的老師,好讓他收集骨灰的時候,盡量給你收集干凈,免得跟別的人搞混了,我立馬就要站起來,跑去買煙,這時候的那種罪惡感,已經(jīng)讓我愿意為我的父親做出一切,不管別人是不是看重你的錢,三幺把我按住了,用她那理性的聲音,和有殺傷力的眼神,堅定的說,我們不需要,謝謝!
燒完了之后,我拿到了骨灰,這時候我們請了哀樂隊伍,因為畢竟這是人這一輩子最后一次,更主要的原因是火化室到存放骨灰的骨灰室,路程很長,大家覺得,同樣的價格要比從停尸間到火化室的路程劃算的多,然而,不知道為什么,我的感覺卻恰恰相反,我總覺得,后者的路更長更長。我捧著父親的骨灰,走在哀樂隊伍的最前面,親人一邊走一遍撒紙錢,哀樂隊伍奏著樂,一直到了骨灰室的門前,放了鞭炮,繳了骨灰存放費,我抱著父親的骨灰,在一排排干癟的貨架上,找到了一個空位,旁邊立著一個人的遺像,也是個男人,笑得很溫柔,我想,真好,有一個愛笑的男人陪著你,或許就不會那么悲苦和孤獨,說不定你們還可以在天堂斗斗你最愛的地主,盡管這全是我的想象,但我只要一想到這兒,我就會覺得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