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思蓉
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中國藝術是生命的藝術,中國古典美學實質上是生活體驗之學。與西方生命哲學明顯不同的是,西方始終把“美”視為追求的最高范疇。中國古典生命論則著眼于“生”,將萬物之生育生存視為對人生意義的終極體認。在這個意義上,古代學者迫切需要尋找到能夠解釋自然環(huán)境、社會情境、情感世界與政治倫理的無窮大的本源,以作為勾連天、地、人、物的有機紐帶?!爸袊幕挠钪嬗^與其他文化根本不同,在于它是一個‘氣’的宇宙?!薄爸袊糯軐W的形與神、理與氣、陰與陽、天與人等一切范疇都可以納入到‘合一’的框架中,并由此形成中國人‘天人合一’的思維模式。在這個思維模式中,宇宙和人構成了整體世界。”天地既然與人格建構可以互相感召、同氣連枝,那么其中自然存在供二者交流通合的媒介?!皻狻弊鳛楫敃r人所能感知、認識到的最細微、最具流動性的物質過早地在先人的樸素世界觀中占據一席之地。一方面,氣完成了化生與復歸的熔鑄,平行到西方的物質論哲學與自然科學領域則表現為“量子場”,依賴陰陽八卦的流轉以類似波傳導的模式有規(guī)律的相互激蕩。相較于理性的力學公式傳導,古代中國關于世界終極意義的表達具有明顯的象征性與生命有機性的終極關懷。另一方面,中國向來有將文藝作品人化的創(chuàng)作傳統,而這種認知體系指導之下的審美實踐也會不可遏制地走向生命化,充斥著創(chuàng)作主體的情意與態(tài)度。在這個意義上,藝術作品有骨骼、脈絡、精神、血氣,各個環(huán)節(jié)彼此勾連為具有生命力的實體,不可分割?!盁o肌膚則不全,無血脈則不通,無骨骼則不健,無精神則不美。四者備,然后成詩。”(吳沆《環(huán)溪詩話》)
在古代學者看來,宇宙本身就是生命的流行。只有在冥合天人的終極和諧中,人的生命才是最純粹最自由的。而文學藝術的實質是生命的內核,是生命內部最深的動,是至動而有條理的生命情調。既然文學家以心靈映射世界萬象,代山川而立言,那么文章就必須從氣的究級造化中升華而出,成就一個物我合一、主客交匯、心緒流蕩的靈境。作家如果想要在靈氣翻涌的藝術空間中澄懷觀道,達到傳神妙悟的生命創(chuàng)化,就必須保證以生命摹寫對象的生命。作品的文格境界離不開作家本人雄健生命力的噴薄、博觀心靈的豐盈、高潔道德的凸顯。因此文氣說發(fā)展到后期,不免踏上由生存哲學走向人格哲學的必經之路。
文與氣之間存在著必然性相關域。于作者而言,體現為先天性的氣質稟賦與后天習得的個性才華。于作品而言,體現為作品的文采風格、體式文辭。作家氣質與作品風格存在于最直觀的淺表。作家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必須且必然地要把藝術化的自我熔鑄于文本的意識與無意識中,并借助成品完成人格認同。英國劇作家康格里夫認為“氣質是彌漫在一切事物里的色彩、味道、氣味”。葉芝堅信這是屬于每個人所獨有的“神話”。西方世界所關注的個體“氣質”在中國古典文論中表現為“氣”。任何一個時代都存在風格各異的文學創(chuàng)作團體,也正是多樣化的文學風貌構成百家爭鳴的繁榮前景。以盛唐時期為例,雖然當時詩壇總體上呈現出胸襟開闊、抱負遠大、熱情開朗、雄健高華、興象超妙的盛唐氣象,但仍形成眾多詩歌分支。其中又以山水田園詩派與邊塞詩派為代表。前者重五言,偏重寫山水風光和田園生活,表現清新恬淡、質樸圓融的自然之美與閑適心情。后者擅七言,多描繪邊塞風光與戰(zhàn)爭生活,表現征人思婦的思想感情,多具有蒼涼悲慨、昂揚縱橫的愛國進取精神。高適與岑參同屬邊塞詩派,但讀者仍能從高度相似的體裁中加以辨別?!案哌m詩尚質主理,岑參詩尚巧主情”。高適詩將追求功名的高昂意氣與直面現實的悲慨相結合,苦難與崇高相對照。殷璠稱其詩“多胸臆語,兼有氣骨”;岑參則以慷慨語調和浪漫手法展現西北荒漠之奇?zhèn)?,因此“語奇體峻,意亦造奇”。納蘭容若門庭顯赫,天資超逸。但其詞哀感頑艷,婉麗凄清,頗近南唐后主,與其余同樣出身顯貴的文學大家大相徑庭。評論家常把因果歸結于文化壓抑的時代,但其生命經驗同樣是不可忽視的重要原因。他多愁多病生,曾因病錯過殿試。雖成為康熙御前侍衛(wèi),但當時這一官職并不算高,與其心理預期存在巨大落差。再加上坎坷愁苦的愛情體驗,故作品往往“使讀者哀樂不知所主”。不同作家差異化的創(chuàng)作風格背后往往是社會大環(huán)境與個人小環(huán)境的交匯融合,對研究作者生平經歷和接收姿態(tài)有巨大的參考價值。
一旦文學創(chuàng)作承擔起移風易氣的社會功用任務,與之對應的創(chuàng)作學說就必然對后天修養(yǎng)予以更高的關注。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詩以人見,人又以詩見” (葉燮《原詩?外篇上》)、“人非流俗之人而后其文也非流俗之文” (黃宗羲《南雷文集》)的文如其人觀幾乎成為共識。從這個角度看,作品對性靈的書寫就自然等同于對氣這一終極法則的書寫。如果精神的軀體與精神的主宰不符,生命的崇高與純美就得不到本質的彰顯,那么它就無法成之為文。由于文如其人的關注點在“人”本身,又與個人的志氣、秉性、天資、學養(yǎng)相連,文氣說的生存空間得以拓寬,其中的主體地位和生命意識也被進一步拔高。王國維直接用“······此四子者,若無文學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無高尚偉大之人格,而有高尚偉大之文學者,殆未之有也?!?(《靜庵文集續(xù)編?文學小言》)來強調文品對寫作主體的依附關系。西方文學家與學者盡管沒有明確提到“氣”,但也對文與人的相連提出強有力的明證。華爾特·惠特曼說:“我的詩要寫感情,不論是暫時的還是永久的,要寫自由,要完全表白人格。”布封明確提出“風格即人”的論斷。人品即文品的邏輯之下,“養(yǎng)氣”成為追求 “神明之律呂”的象征。
真正富有藝術美感的文學作品絕不是內在虛浮的擒藻雕章,那些真正對生命意義予以敬畏和觀照的作品才最富有浩然生氣。它不僅指向明朗圣潔的道德審視和氣韻天成的文脈意序,還有真摯鮮活的情感體認?!梆B(yǎng)氣”不單在于培育創(chuàng)作、習得表達能力、滋養(yǎng)人格操守,更意味著美感的健全和生命的共鳴。“情與氣偕,辭芳體并”(劉勰《文心雕龍?風骨》),“夫情致異區(qū),文變殊術,莫不因情立體,即體成勢也。”(《文心雕龍?定勢》)情感是作者當時當勢生命之氣的噴涌,氣勢與重情在很多時候步調一致。創(chuàng)作沖動愈暴烈猛厲訴諸筆端,情感就愈無拘無束,呈現出強烈的率性和放縱。然而這種過于裸露的生命力容易使文章落入非理性的迷狂狀態(tài),從而出現王夫之所說的“荒大”與“戾” 的躁竟格局。不能稱得上是頓挫收斂、張弛有度的健康的生命形態(tài)。其次,文氣說中的情感體認部分與前文所提到的“文如其人”存在一定意義上的沖突。從現代的心理學闡釋來看,盡管人在不斷變化的身心中存在一個恒量的“自我同一性”,[但實際上任何一種對人的本質的概括都只能是一種功能性的形而上學定義。文章、情感、人格這三者之間互相有一層無法逾越的遮蔽。有太多作品中所凸顯出的情感是曇花一現的外放,抑或是弗洛伊德式的情感的補償、壓抑的背離。哲學意義上的氣是光明偉正的終極意蘊,但主體性的氣既然強調情感的抒發(fā)、生命的真實,就注定在受到外力牽引的狀態(tài)下與至高的純粹產生距離。它可能體現為“工騷者有登墻之丑,能賦者有滌器之污”的文人相悖,也可能是迫于政治壓力下的歌功頌德、不發(fā)妄言。因此,文氣說的真正功用應當是一種文化發(fā)展的價值導向,即對生命形相的挖掘以及對主體性回歸的呼喚。
文氣論考察的就是宇宙社會的宏觀世界、作家內心與作品內部所構建的微觀世界間的聯系,討論具體與抽象感知中所形成的“相”如何經由思維的反芻展現出鮮活的世界的倒影。這種偏向于印象主義批評的理論存在明顯不足。一方面,古典文論中常把“氣”與“道”、“一”等混同,顯然并未理清其中的內在關系。另一方面,它過于注重宏觀自然到具體個人氣化的抽象過程,即文字的實有與內涵的縹緲。由它衍生出的理論分支雖然拓寬了理解的外延,但也限制了美學內涵的發(fā)展方向。盡管如此,文氣觀依舊提出了重要的寫作品質,是中國古典文論中不可忽視的理論瑰寶?!帮L格論”與“文如其人”說都將主體性一再拔高,展現出濃郁的生命哲學,燭照后世的創(chuàng)作與審美規(guī)范,具有偉大的劃時代意義。
注釋:
[1]朱榮智在《文氣論研究》中提出:“文氣一方面是指作者的性情,透過文字的表達,所顯現出來的藝術形貌。一方面也是指作品所能反映出來的作者生命形相?!敝鞓s智.文氣論研究[M].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86年版,第78頁.
[2]張岱年,方克立.中國文化概論[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
[3]謝建榮.“文氣說”與“天人合一”[J].西南民族學院學報(增),1998.
[4](美)F·凱普拉.“空”與“形”.李存山譯,見李存山《中國氣論探源與發(fā)微》[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版。關于“氣”與“場”的比較還有[英]李約瑟,中國科學技術史.科學出版社1978年版。引自侯文宜.中國文氣論批評美學[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
[5]李復波選注,環(huán)溪詩話選釋[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
[6]William Congreve,Concerning Humour in Comedy ( 1695) ,in J. E. Spingarn,ed. ,Critical Essays of the Seventeenth Century,3 Vols. ,Oxford: Clarendon Press,1907,pp. 248 - 249.引自顧明棟,文氣論的現代詮釋與美學重構[J].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14年第1期第29卷.
[7]楊蔭隆.西方文論家手冊[M].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
[8]劉勰著.王志彬譯注.文心雕龍[M].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版.
[9]Norman Holland,The I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1985,p33 引自顧明棟,文氣論的現代詮釋與美學重構[J].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1期第29卷.
[10](德)恩斯特·卡西爾著.甘陽譯.人論[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