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漢平
晚飯后,我點開家鄉(xiāng)魯莊微信群,有張魯松根的人像照。他一只手臂捆綁著白紗布,九十度角橫掛于胸前,背景一派蒼黃秋色。魯松根受傷了?不知觸動了哪根神經(jīng),我鼻腔一陣發(fā)酸。魯松根的手機沒撥通,老家信號常不好。
在我們這個121人的家鄉(xiāng)群中,魯松根常常發(fā)語音、照片,發(fā)布老家信息。我已習(xí)慣,凡是他發(fā)的都關(guān)注。那些在外地尤其是在國外的魯莊人,更是如此,他發(fā)出的照片必看、語音必聽。這些身處異國他鄉(xiāng)的鄉(xiāng)親,看見的聽到的似乎全是家鄉(xiāng)味。魯松根的微信頭像,就有點家鄉(xiāng)味道。他雙腳稍稍叉開坐在老屋前,黑色夾克,脖頸微縮,齙牙外露憨笑;背景則是菜地、斷垣、倒塌的豬圈、黝黑的屋檐、梨樹上的鳥窩、吃草的白羊、空中的電線以及遠(yuǎn)山乳白色的薄霧。魯松根發(fā)的照片、語音,更具老家氣息,讓漂泊異鄉(xiāng)的魯莊人,既感覺親切又撩撥起綿綿鄉(xiāng)愁,卻終究是美好,仿佛初笄女般生發(fā)出些旖旎情懷。只要魯松根在微信群一亮相,許多人便找他聊一會兒,爭先恐后喊他大名。不曾想,這個素為村人冷落、藐視的微不足道的單身漢,在網(wǎng)絡(luò)時代卻像個土地公公成了家鄉(xiāng)群的大紅人??墒?,他現(xiàn)在受傷了,臉部表情非常凄苦。
魯松根的微信是我給下載的,而且兼用我家的無線網(wǎng)。
我們魯莊是個小村子,隸屬于一公里外的陳家村。小時候,生產(chǎn)隊時有180多號人,如今留守的坐不滿一張八仙桌。村子離縣城并不遠(yuǎn),以前走下三道山嶺再步行三公里國道即達縣城西門;車路通村后坐魯小牛的小三輪二十分鐘便到。改革開放不久,村上就有人搬走了,陸陸續(xù)續(xù)搬走的;車路開通后搬回幾戶來,一些老屋的煙囪又裊起淡淡的炊煙,可不久行政村陳家村小學(xué)撤銷了,就又搬走了,原本住村上的老人也由子女安排著入住縣城看管上學(xué)的孫輩。平時,我在縣城機關(guān)上班,每逢周末,倘若沒事,便回老家住一夜。母親說,小牛的小三輪開走了,松根上山放羊了,全村只有我們?nèi)齻€老人了。小村子委實寂寞,大白天破舊空房里有蛇爬出來捉老鼠、捉青蛙,吱吱地叫。有一回,我回老家到了院門外,聽母親在里頭嘀咕,可進院后卻唯獨她一人,老人和院地上吃食玩耍的麻雀嘮嗑。那些麻雀圍著石榴樹下一只灰白色的鉛碗站出糠篩大小的圓形,有幾只大大方方地抬頭瞅瞅,我走近了才嘰嘰喳喳地飛走。
我每次回老家,魯松根都來坐一會兒。
我家在村后車路邊,磚墻紅瓦小院落,建成沒幾年。魯松根家在前下方,站我家院門外平視,便是他家黑黝黝的屋脊,有幾處屋檐長出青草。魯松根看我玩微信,很羨慕,可他的手機并非智能手機。一天,魯松根進城來,我倆在歐陸風(fēng)情街邂逅了,他穿著皺巴巴的黑夾克,手上拿著個大麥餅邊吃邊走。我們縣是著名的僑鄉(xiāng),小縣城這主街道,一些屋頂弄成塔形尖頂,不少外墻鑲嵌歐式浮雕,酒吧做舊,窗口挑棚,著力打造歐陸風(fēng)情。魯松根在這大街上啃著大餅,看上去頗為滑稽,我便笑著去招呼他,他舉著半截麥餅說,進城買個手機。我說買了嗎?他說還沒有。我說一定買智能的,智能手機才能玩微信。
魯松根的手機其實不是花錢買的,是中國移動“交話費送手機”送的,質(zhì)量不好,我摸弄好陣子才下載好微信。下載了微信,要為他解決流量問題。我家樓上裝有無線網(wǎng),在他家也有網(wǎng)絡(luò)。我說流量很貴的,我家的網(wǎng)絡(luò)就開著吧,讓你用。他以為長開網(wǎng)絡(luò),要多花錢,便露出羞愧神色。我說網(wǎng)絡(luò)開著不必額外交錢的,他立刻轉(zhuǎn)換神色,是那種授受之后的感激表情。不過,我家所在的村后車路邊地勢比較高,長開網(wǎng)絡(luò)擔(dān)心遭雷擊。村后原本沒有房屋,全村的房屋均臥趴在車路前下方斜坡上,十幾年前車路掘通后才在車路邊建了幾座房子。每個周末,我到家時插上電源,離開前必定拔掉。我說,你提醒我媽,打雷前拔掉電源插頭,老人容易忘記。他說,還是關(guān)了吧,你回來時我玩玩。我說,你怕什么,要是真被雷打了也不會讓你賠。他齙牙齜了訕笑,甚為難。母親說,我不會忘記的,打雷前電視機的插頭都得拔,不會忘記的。
母親經(jīng)常嘮叨魯松根的好。他放羊回來,從山上帶回的干柴,分些給我母親,也分些給干青伯。魯松根其人,我是清楚的,他比我小三歲,可以說少年伙伴。他個子小點,腦子笨點,人卻是老實人。母親說,干青的道坦上有條烏梢蛇,大秤桿那樣粗,幸好松根給除掉了。干青伯的兒孫皆在國外,他仍獨居斜坡上的老屋里。他視力不好,常常頂著一顆黃南瓜似的大頭顱慢慢探路。那屋后石坎、屋前道坦遍布茅草荊棘。盡管烏梢蛇無毒,但要是踩上了,也怪駭人的。村上三個老人,除了我母親、干青伯,便是魯松根的母親阿菜。阿菜的腦子也不夠用,不識秤,也不會數(shù)數(shù)。她一個女兒,兩個兒子,次子魯松枝早些年離家出走了,杳無音信。女兒的智商跟為娘的差不多,嫁給一個跛腳老男人,日子過得恓惶。阿菜的男人魯松根的父親三十多年就去世了。母親感慨道,以前都說阿菜最苦了,現(xiàn)今她最爽,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有兒子松根陪伴著。
我給魯松根安裝好微信,手把手教了教,然后拉他進了家鄉(xiāng)群。
開始,魯松根不怎么會使用,有一回他給我發(fā)了個哭泣圖像,我急忙在微信里問他怎么回事?他沒回復(fù),便打電話。他卻懵然不知,原是不小心蹭出來的。母親寡居家鄉(xiāng),我非常敏感,見了風(fēng)就覺著雨。周末還鄉(xiāng),我囑咐魯松根小心點,表情哭泣的圖像不是玩的,他很歉意。他也不知收取微信紅包。一回,我教他點開一個紅包,閃出88.88來。他訝異道,皇天,恁大?發(fā)紅包的叫“一彎新月”,也許是受過魯松根幫忙的鄉(xiāng)親吧。一些久離家鄉(xiāng)的魯莊人,偶爾回村辦點事,往往找魯松根幫個忙,或清理房子,或給祖墳除草,或什么的搭把手。有一次,有個二十多年前舉家移居上海的鄉(xiāng)親回來,要去看看自家的山地,可山地具體位置記不得了,山證又找不著。魯松根卻仍記得,便手操柴刀,劈開羊腸山道帶鄉(xiāng)親去看。那鄉(xiāng)親也不過看看而已,老家還有塊山地,山地上有松樹、油茶、毛竹,存?zhèn)€念想。多半也不是白幫忙的,會給他盒香煙或者一袋咖啡、一瓶洗發(fā)露什么的。我想,這“一彎新月”,也許魯松根幫了忙而當(dāng)時卻沒什么饋贈,便發(fā)個答謝包吧。可不是的,“一彎新月”是在烏克蘭經(jīng)商十多年未回的鄉(xiāng)親魯小芬。魯松根說,小芬叫我加她微信,給我發(fā)紅包,我加不來,小牛幫我加的。我說,她為什么給你發(fā)紅包?他激動得眼窩里淚光閃爍,大聲說不曉得哇,她看我照片里有羊,問我有幾只,我說12只,你回來我請你吃羊肉,她就給我發(fā)紅包了。
微信這玩意玩多了就上手,一個多月后魯松根常在家鄉(xiāng)群語音聊天了。
魯松根在群子里說上幾句,就有人找他聊。找他聊的,多是和他年紀(jì)差不離的魯莊人。這些在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人,在魯莊這方小天地多有交集,那個年代的事兒,聊起來都是苦日子。小地方大世界,現(xiàn)今這小地方的魯莊人分布在世界各地,成了溫飽之人、富裕之人、擁有百萬千萬資產(chǎn)之人,聊起曾經(jīng)的苦日子揚眉吐氣。那時節(jié),魯莊的日子確實苦得很,食不果腹,每年早稻開鐮之前,生產(chǎn)隊全體社員都要集體吃一頓。吃一頓,也不過是白米飯外加人均三兩豬肉。魯松根讀了半年書就成了小社員,有了享受這一頓的資格??蛇@一頓差點要了他的小命,他讓白米飯撐過度了,難受呀,躺地上打滾哭泣,折騰了半個多時辰才緩解。從苦日子走過來的魯莊人,聊起這個事兒就有些憶苦思甜,便快活地笑著,眼淚都笑出來了。在家鄉(xiāng)群,也有不少人與魯松根沒啥交集,或者就不認(rèn)識他,或者僅有一點兒時記憶。但這些年輕人,在群子里逛多了,就覺著老家這個單身漢蠻有意思,也蠻可憐,隱隱地有點心疼,便時不時接上幾句,松根叔叔、松根伯伯,問這問那挺親熱的。魯松根像個長輩人,語重心長,非常熱情。
也不知是誰,說魯松根有點像土地公公,掌管著魯莊這方土地,日夜操勞,辛苦得很。土地爺雖是神仙,卻級別最低,很基層,影視上出現(xiàn)的形象,與身材矮小、滿臉皺紋、神態(tài)憨厚、一嘴齙牙的魯松根,確有幾分相似。對這名號,魯松根也不避諱,且挺開心,受到關(guān)注,受到某種尊重的開心。在群子里,他發(fā)微信也講究起來,說出的話語、拍攝的照片,都經(jīng)過琢磨、選擇,似乎聰明起來了。尤其是一年四季的每個季節(jié),都發(fā)些表示該季節(jié)特征的照片,貌似真是魯莊的土地爺了。
春季,一幀梨樹棲鳥照,語音說,魯莊的春天來了,布谷鳥叫了,咕咕,咕咕,咕咕。夏季,照片上杏樹里有蟬,語音說,魯莊的夏天到了,知了叫了,把你曬死,曬死,曬死。秋季,老綠蒼黃的山色,語音說,魯莊秋風(fēng)掃落葉,樹葉黃索索,黃索索,黃索索。冬季,照片是下雪景象,語音說,魯莊雪花飄飄,北風(fēng)蕭蕭,日子真風(fēng)光,真風(fēng)光,真風(fēng)光。每一次,仿佛真乃老家魯莊土地爺發(fā)布的信息,傳遞著某種莫可言說的意味。一些在外的游子看著那照片、聽著那語音,情不自禁地勾起思鄉(xiāng)情,眼前出現(xiàn)了家鄉(xiāng)的春天、夏天、秋天、冬天的情景,隱隱地有些憂傷。有用文字說,土地公公,別發(fā)了,聽見你的咕咕、咕咕、咕咕,我就有點想哭了。高中畢業(yè)的魯海莊也發(fā)上“是啊,布谷聲聲最愁腸”,又三個表情哭泣的圖像。有人便不理解,怎么會想哭呀?我聽見老家布谷鳥的叫聲就想笑,哈哈大笑。魯松根也不理解,他嘿嘿笑了幾下,又咕咕、咕咕、咕咕地叫一遍。
我看了家鄉(xiāng)群魯松根受傷的人像圖片,便點擊下面的語音,看看因何受傷。
家鄉(xiāng)群的群名是我取的。群主魯海莊打來電話要我取個群名時,我恰好在家收看“魯豫有約”,電視里瘦瘦的陳魯豫左邊坐著一個文化名人。我在電話里便隨口說,就取名“魯莊有約”吧。不過,我很少在“魯莊有約”的家鄉(xiāng)群里聊天,在家鄉(xiāng)群聊天,用文字是不受歡迎的,而我又不習(xí)慣語音。群里有許多人不識字,要是打出文字,往往就有人大喊大叫,不要打字眼,我文盲,不識字。有文字說,“魯莊話我說不來”,有人便語音翻譯道,某某魯莊話講不來咯。就有人笑說,魯莊人講不來魯莊話,還算魯莊人嗎?有人便說明,這個姑娘是誰誰的囡,三四歲就去意大利了,魯莊話真不會講。這些不認(rèn)識文字的人,多為婦女。聊天的也婦女居多。這些婦女因為不識字,平素少了話語權(quán)、信息量,而語音交流的微信平臺,為她們創(chuàng)造了表達展示欲望的條件,這種欲望仿佛儲蓄了一生一世,而且連本帶利地噴涌而出,一句一句,一段一段,喋喋不休。她們聊起采茶、放牛、摘野菜,聊起煮豬頭、磨豆腐、做清明果,聊起唱山歌、采茶舞、拜殿神,津津有味,沒完沒了。那時節(jié),我們魯莊重男輕女,女孩很少讀書,男孩卻要讀幾年,其中讀得最少的是魯松根,讀了半年就輟學(xué),成了生產(chǎn)隊的小社員。
我聽了一段語音,魯松根原是遭遇了野豬的攻擊。
村上人少了,草長了,野豬、麂子等野獸多起來了。村子周邊的田地,荒蕪多年,茅草荊棘一片。村內(nèi)斜坡上,房搖樓晃殘垣斷墻野草萋萋荊棘密布。斜坡最下方山崖處有道小徑,一邊是個竹園,另一邊有個老樟樹守護的村殿。逢年過節(jié)時,一些就近的魯莊人回來祭神祀祖,村殿便燭光閃爍。我就是在七月半鬼節(jié)夜晚的燭光閃爍里看見過野豬的,前面三個小的,后面兩個大的,一起在村殿旁邊的小徑走過來,一點鬼祟的樣子也沒有。其時,村西魯氏宗祠那邊的亂墳崗的松樹林里飄起藍(lán)幽幽的鬼火。我想起七月半、鬼開門的古老傳說,置身于月色朦朧的荒村,有點古遠(yuǎn)洪荒的感覺。魯松根曾說,野豬很多,我經(jīng)??匆姷?。以前,魯松根種一兩塊番薯地,屢遭野豬蹂躪,便不種了,只種一畝水稻田。水稻田兩端都打了籬笆,稻子結(jié)穗的夜晚,常去放鞭炮嚇唬野豬?,F(xiàn)在,他受野豬攻擊了。
我將手機家鄉(xiāng)群“魯莊有約”屏往下拉,再看一下魯松根受傷的照片。
我要看看他受傷的是左手還是右手,剛才沒注意辨別。幸虧是左手,包扎著白紗布的是左手臂。要是受傷的是右手,那兩只手就都?xì)埩?,他的左手原本就殘廢。曾經(jīng),魯松根和他的弟弟魯松枝一樣也離村出走過,在村上消失了七八年。他二十幾歲消失,三十一歲才在村上出現(xiàn),出現(xiàn)時左手殘了。他離村出走,據(jù)說與村上女孩魯笑珍的猝死有關(guān)聯(lián)。
女孩魯笑珍早熟,十二三歲就長出一雙大奶子,卻有些弱智,來紅了也不知收拾,還吃過蚯蚓,且患有羊角風(fēng)。一天她犯病了,像陀螺一樣旋轉(zhuǎn),轉(zhuǎn)水田里去了,幸虧魯松根給救上來。此后,她喜歡找魯松根說話,有些親近??墒前肽旰蟮羲晾镅退懒?。不久,魯松根就消失了,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音訊全無。回村時身無分文,左手缺了一截前臂尺骨,整個手臂像干枯的刀豆殼,做蛋糕時被攪面機絞的。
魯松根說,本來也積攢了一萬多塊錢的,結(jié)果絞了手臂后同老板打官司,既輸了官司又輸了錢。在異地他鄉(xiāng),魯松根同老板打官司,有點不好想象。有人譏諷道,憑你,打官司,還同老板打官司?怕連法院的大門也找不到哦。魯松根脖頸一梗道,又不要我自己找法院的,然后放低嗓門說,不要自己找,托律師的,媽媽的,白白花了一萬塊律師費。他的母親阿菜說,誰叫你不打電話回來?打電話回來,我趕出去賴他。魯松根苦下臉說,老板逃了,你西天賴陀佛去?
魯松根負(fù)傷回來后就再沒遠(yuǎn)離魯莊,最遠(yuǎn)也就是去縣城走一走。有時進城買點化肥、農(nóng)藥,他除了養(yǎng)十幾只羊,種一畝水稻,還種點西瓜、蔬菜,有時進城賣西瓜、蔬菜,或者理個頭發(fā)。魯松根進城,多坐魯小牛的小三輪。魯小牛三口之家安頓在縣城地下室,老婆住縣城照顧上小學(xué)的兒子,他自己跑小三輪。魯小牛說,松根每次理了頭發(fā),篤定要去百花公園放一炮的。百花公園周邊的地下室,藏污納垢,名聲很不好。
魯松根的受傷照就是魯小牛發(fā)上來的。我撥魯小牛手機,魯小牛給我講,魯松根左手臂其實不是野豬咬的,是他在亂墳崗遇上野豬,逃跑時摔倒跌傷的。魯小牛說,也不是很嚴(yán)重,骨頭沒斷,只是裂了。村西亂墳崗,全村祖祖輩輩絕大部分的墳塋都在那兒,陰森森的,每年除了清明節(jié),平時一般沒人敢去。我說,他去亂墳崗干么?魯小牛說,你還不知道?他去看魯笑珍。我想了一會兒才想起來,患羊角風(fēng)的魯笑珍淹死后也葬在亂墳崗。魯小牛說,二十多年前,魯松根回來后就偷偷地去看他的初戀了,近些年村上沒什么人了,他膽子更大了,常去。去年還在那墳前栽了兩株柏樹呢,叫夫妻樹。魯小牛說話素來夸張,我哼哈幾聲關(guān)了手機。
我關(guān)了手機,發(fā)現(xiàn)“魯莊有約”家鄉(xiāng)群有人發(fā)紅包了。
群里出現(xiàn)許多紅包,有圖片,有語音,更多的是紅包。開始是魯倩發(fā)的,魯倩是干青伯的孫女,在奧地利,紅包上寫著“松根叔收,早日康復(fù)”??梢话l(fā)出來,就讓“藍(lán)天”誤搶了。藍(lán)天受到提醒,說不好意思,便又發(fā)了出來。魯倩帶了頭,就有人也給魯松根發(fā)紅包了。群子里熱鬧起來。誰搶錯了,就有語音嚷嚷道,給土地公公的,給土地公公松根的。搶錯的便又甩出來,說不曉得哦,真不好意思。這般弄了幾輪,就很少有人誤搶了,紅包卻陸陸續(xù)續(xù)地閃現(xiàn)出來,都發(fā)給魯松根。有發(fā)一百的,有發(fā)兩百的,最多的五百。有的紅包上寫得明白,像有文化的魯海莊就寫著,“包中羞澀,小包二百,土地爺笑納”;有的是發(fā)紅包者自己說出來的,“土地公公,我紅包里沒多錢,給你發(fā)一百,小包”;有的是魯松根答謝說的,“凱凱大老板,五百,恁大啊,真真承受不起”,含了哭腔。我心生懷疑,據(jù)說一個紅包最多只能裝兩百,可仔細(xì)一瞄,凱凱連續(xù)發(fā)了三個。更多的紅包,不知裝了多少錢。紅包繼續(xù)出現(xiàn),要是紅包上沒寫明發(fā)給誰的,便事先說“大家不要搶哦,給土地公公的”。我心里涌動著暖流,繼續(xù)點著語音。 “松根,你好,小軍紅包里沒錢了,明天我給小牛帶兩百給你。 ”這是在西班牙的魯小軍的住縣城的母親,她接著說,我紅包里錢是有的,就是發(fā)不出來。也有開玩笑的,“土地公公,把紅包積起來,娶個土地婆婆?!痹俸螅苍S是魯松根被紅包雨砸懵了,他不發(fā)語音答謝了,只發(fā)圖像,“一男人躬身謝謝老板”的圖像。
周末我回到老家,得知魯松根收紅包那晚出了狀況。他是忽然嗚咽起來的,后來就控制不住了,一邊點紅包一邊哭,以致泣不成聲。母親說,第二天起床,雙眼還是通紅的。又說,以前有誰看得起他呀,現(xiàn)在這么多人給他發(fā)紅包,他能不激動么?我問總共多少錢,母親說一萬三千多。這天日薄西山,魯松根胸前掛著左手臂踩著夕陽趕羊回村時,我提起紅包的事,他眼窩立刻潮濕了,說我又沒為他們做什么,他們卻那樣給我發(fā)紅包……
魯松根康復(fù)后已是初冬。
初冬時節(jié),魯松根開始給斜坡老屋周遭除草了。斜坡上的泥墻瓦屋梯狀排列,屋后石坎甚高,兩條村道螺旋下繞,至魯氏宗祠大門口交匯后繼續(xù)下繞,繞到山崖村殿的樟樹下。村道讓繁茂的雜草吞噬得僅剩窄窄的一條。魯松根除凈村道的雜草,又架梯在屋后的石坎砍柴、刈草。那些石坎上的灌木荊棘,雖然有著初冬的蕭瑟,但年久未除,很有侵略性地戳入屋后門、破窗口、廊檐頭,一些低矮的房子被淹沒了。魯松根的母親阿菜也去幫忙,魯松根歪在梯子上揮刀,母親站地上割草。魯松根要把村子清除干凈,讓這些老屋像個住人的老屋,讓整個村子像個住人的村子。
家鄉(xiāng)群里出現(xiàn)了照片,有清除掉雜草的老屋照,也有魯松根母子正在除草的照片,都是魯小牛發(fā)的,過幾天就發(fā)一組。照片上的畫面越來越大,清理干凈的屋子越來越多。 “松根呀,太吃力哦,不要弄了。 ”“土地公公,你看住村子就行,茅草是割不完的,不要勞碌了。 ”身處異鄉(xiāng)之人,嘴上雖這么說,但眼見祖居周邊干凈、亮堂了,心里是非常高興的。
每年,我都回家鄉(xiāng)過年的,今年回來過年的比往年多了兩戶,總共八戶。原本,魯松根計劃將全村清除干凈迎接新年的,可是臘月二十三祭了灶官,灰蒙蒙的天空飄起雪花,直飄了三天三夜,皚皚白雪壓得村殿后面的毛竹都彎下腰來親吻老樟樹的枝條了。魯松根只得停頓下來,剩下的三座老屋后面的高坎上的雜草等過了新年再清除。雖然多了兩戶人家,雖然村委劃撥五千元買了大大小小的紅燈籠,在車路兩旁的樹木上疏疏落落掛起來,但年的氣氛依舊淡薄。我拍下了魯松根,拍下了夕陽、紅燈籠和整個兒村景,發(fā)在“魯莊有約”里,然后配上一首打油詩:除夕忙碌土地公,夕陽作勢余暉紅;寥落家鄉(xiāng)無年味,孤寂村道有燈籠。照片上的魯松根,手提放著牲醴菜肴的竹籃,走向村西魯氏宗祠。
以前,每逢除夕都要在祠堂祀祖的,今年這戶明年那戶的,一戶一戶輪流。后來住戶少了,輪不下去了,便停下來,已停好幾年了??磥?,魯松根早就謀劃好了,不但備了牲醴菜肴,還買了煙花鞭炮,場面弄得相當(dāng)熱烈。也是魯小牛發(fā)到家鄉(xiāng)群的,有照片,有視頻,魯松根身穿深青色新夾克,在太公太婆畫像跟前屈膝跪地,雙手合一,緩緩叩首,虔誠肅穆。群子里便熱鬧起來,有人唱起采茶歌,從“正月采茶是新年”,唱到“臘月采茶過大江”,有人念起過年謠,從“二十三祭灶官”,念到“年三十貼花門”。這些身處地球村各地的魯莊人,念唱著早年魯莊人過新年常常念唱的采茶歌、過年謠,“魯莊有約”家鄉(xiāng)群洋溢著喜氣洋洋的過年味。
相比之下,村子里落寞多了。魯松根提著竹籃子走出魯氏宗祠,沿著清除干凈的村道螺旋盤繞,最后孤零零地繞到村后的車路上。我在自家小院門口等候了。以往,每逢過年我都給他一兩盒好煙,今年決定送他一條,買了一條220元的“利群”。可是,魯松根不肯要。我說,他們都給你發(fā)了紅包,我沒有,就別客氣了。提起紅包,魯松根微駝的背直了一下,目光凝重,說真不好意思,不知是接過我的“利群”不好意思,還是收受了鄉(xiāng)親的紅包不好意思?他確實很不好意思的樣子,嘴唇微啟,外露齙牙,似笑非笑地望著我。我說,你去忙吧,春節(jié)晚會八點開始,別忘了搖手機搶紅包哦。魯松根說,去年春晚你搖了21元吧?我一分都沒搖到。其實去年春節(jié)晚會,我搖到的不是21元,而是2.1元。我覺著好玩兒,便吹大了十倍,魯松根竟然還記得。
大年初一,我是被祠堂里傳來的鑼鼓聲敲醒的。村里有一面銅鑼,一只牛皮鼓。早年,敲鑼打鼓唱采茶歌念過年謠,是我們魯莊過新年的主要娛樂節(jié)目。如今好多年了,這些傳統(tǒng)節(jié)目都消失了,鑼鼓也沒人去摸弄了。顯然,魯松根也是事先籌備好的,把鑼鼓擦拭干凈了,而鑼槌鼓棒是新做的,用不著擦拭。大年初一魯氏宗祠的熱鬧景象,也搬到“魯莊有約”的群子里了。那些照片和視頻,我收藏著保留下來,直至農(nóng)歷二月初八又打開看了看。
二月初八是周日,原本我計劃初七周六接母親回縣城一起居住的,可俗話說七不出門八不歸,便推遲了一天。魯松根的母親阿菜已被女兒接走,我接走母親后村上只剩干青伯了。干青伯老態(tài)龍鐘,??匆娝铰?,那顆碩大的禿頭泛著黃光。二月初八這天,我在家鄉(xiāng)魯莊看著手機里魯氏宗祠祀祖、敲鑼打鼓的照片、視頻,仿佛傳來魯松根的說話聲,“我以為就是這樣搖的呢?!币粋€多月前的春晚,我搖到紅包8.2元,而魯松根依舊一分也沒有搖到。是他弄錯了,以為拿著手機搖晃就可以,事先并沒點開“搖一搖”。這一天里,我在村子周邊走了走,魯氏宗祠那邊的亂墳崗上,患羊角風(fēng)淹死的魯笑珍的墳前,兩株柏樹墨綠墨綠的,左近三四米處的那個新墳,可以說是用紅包壘起來的,但我一直沒說出來,覺得這樣說不適當(dāng)。離開家鄉(xiāng)魯莊之前,我站在魯松根老屋前的梨樹下再看看村子。母親搬到縣城后,我不大可能?;貋碜咭蛔呖匆豢戳?。整個斜坡盡在眼底,雜草未除的只剩一座屋子后面的一角高坎了,除開那一角高坎,又都泛起初春的絨絨綠意。我把家鄉(xiāng)的初春景象拍下來,發(fā)到“魯莊有約”群子里,不一會兒,一個叫“好好”的人就發(fā)出“梨樹棲鳥照”。這照片原是魯松根發(fā)過的照片,顯然“好好”收藏著重發(fā)出來了,那梨樹就是我頭頂上的梨樹,只是此刻樹上無鳥?!昂煤谩本o接著發(fā)出語音來,我點開聽,是魯松根的語音,是“好好”把魯松根的語音也收藏了吧?我聽著魯松根的語音,眼前暈了一下,仿佛有個黑影落下來,倏忽一陣心痛,眼窩頓時潮濕了。那天,魯松根從梯子上摔下來,還沒送到縣醫(yī)院就撒手走了。我又點開“好好”轉(zhuǎn)發(fā)的魯松根的語音:魯莊的春天來了,布谷鳥叫了,咕咕,咕咕,咕咕。
確實,我以為那語音是“好好”轉(zhuǎn)發(fā)的魯松根的語音?!昂煤谩睕]微信圖像,挺陌生,常潛水吧?我似乎從未見過。實際上,那語音并不是“好好”轉(zhuǎn)發(fā)的,是“好好”說的,是“好好”自己的語音。 “好好”就是魯松根的弟弟魯松枝。哥倆在家鄉(xiāng)微信群里的語音似乎一模一樣。多年前,魯松枝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現(xiàn)在又莫名其妙地回來了?;貋砗螅驮诩亦l(xiāng)魯莊住下來,把母親阿菜也接回來了。
我母親在縣城住不習(xí)慣,聽說魯松枝回來了,他母親阿菜也接回來了,就愈加不習(xí)慣起來,叨嘮著要回去。我們百般勸慰,終于熬到了夏天。初夏里,魯松枝在“魯莊有約”里發(fā)出照片和語音,不知手機質(zhì)量好些,還是拍攝技術(shù)高些,畫面相當(dāng)清晰,有杏樹,有知了,還有草叢里的青蛙。語音說,老家魯莊的夏天到了,枝頭上的知了大聲叫,草叢里的青蛙蹦蹦跳。母親說我真要回老家了,禮拜六就把我送回去,說得很是堅決果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