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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何是好

      2021-11-12 01:39萬重山
      遼河 2021年10期
      關(guān)鍵詞:媽媽

      萬重山

      要不是舅的那一通電話,冬梅肯定會將鷺伯家里的最后一口飯扒完才走的。她仍會像往常那樣跟鷺伯保持著那種關(guān)系。什么關(guān)系?這么說吧,冬梅是家政服務(wù)的鐘點(diǎn)工,而鷺伯是雇主,她為他忙家務(wù),他付錢給她,天經(jīng)地義,清清楚楚,還能有啥關(guān)系?

      冬梅本來一星期才去一趟鷺伯家,一段時間以后,變成天天去了。因為鷺伯夸她這個人“干凈、整潔”,又從家庭支出中追加了預(yù)算,拓展了她的業(yè)務(wù),讓她既做保潔員又兼職幫他買菜、煮飯。有時候她煮完飯,鷺伯說他一個人吃不完,留她一起“響應(yīng)光盤行動”。她理解,老頭子孤單啊,希望有人陪他嘮嗑嘮嗑。等兩人彼此感到不再陌生了,鷺伯便要求她不要再叫他“鷺伯”了。他說,冬梅啊,你以后別鷺伯長鷺伯短的,他們都叫我老莊,你也叫我老莊吧。

      老——莊——她試著低低叫了一聲,瞥見他眉毛半白了,臉上老人斑東一片西一坨的,像棲滿了的蒼蠅,密密麻麻的,“老相”明擺在那里,覺得不加個“伯”字,真心有點(diǎn)叫不出口。

      一天中午,空中飛來一對小灰雀棲在大廳陽臺上那棵一人多高的發(fā)財樹上,喳喳叫得甜甜的脆脆的很喜慶。鳥一鬧,好像也感染到了人,鷺伯本來就喜歡吃飯配話,他從“這可能是一對鳥夫妻”開始,又聊起了他們的初識。聊著聊著,兩人都來了興致。

      我也沒想到第一次去家政中介報名時就遇到您了。

      乍見他,冬梅立馬想到老家墻壁上爬的一樣?xùn)|西。啥?鷺伯,瘦高瘦高的,長腿長臂,腰身細(xì)細(xì)的,皮帶一束,身子分成上下差不多均等的兩段,走起路來活像一只搖頭晃尾的壁虎。呵,呵呵,一只壁虎!遇見壁虎了!但這種諢號,大不敬,冬梅哪敢說出口?只捂著嘴偷樂。再說了,她只是打工的,為人民幣服務(wù)的,雇主即使長得三頭六臂跟她也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

      她帶著回想的眼神回答,笑,是忍住了,但兩道彎彎的眉毛卻舒展開了,像要飛似的,把細(xì)密的魚尾紋也蕩開了。

      是啊,是啊。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我們能夠相識,你看,又能這樣吃在一起,應(yīng)該也是前世修來的福。沒有千年,起碼也有八九百年吧……

      不就是請她洗洗刷刷、買買菜、做做飯,講得就差那么一兩百年兩個人真成了夫妻似的。老頭子在她面前有些孩子氣呢。難怪老家有句俗話:“老人,囝仔心”,意思就是說,老人跟小孩一樣,返老還童。

      ……你想想看,在千千萬萬的人海中,在千里之外的大磨坑山區(qū),你來了,不偏不倚朝我走來了,走進(jìn)我的家。這不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嗎?

      見他天南海北又要聊起“緣”了,她只好像哄小孩般提醒他,別光說話呀,快,快吃。等下我還得趕班車。

      舅的電話就是這時候來的。她跟舅用家鄉(xiāng)話嘰嘰呱呱地談了好一會兒。放下手機(jī)后,她發(fā)現(xiàn)鷺伯呆愣愣地看著她,好像她的鼻梁上爬著一只青蛾。她被看得面紅心跳,而他似乎變了一個人,待她格外客氣,不停地給她夾菜,一直夸她勤勞、樸實(shí)、善良,本質(zhì)好、性情好、聲哨(意為講話的聲音、腔調(diào))好,仿佛她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她被夸得都有些摸不著頭腦了,感覺鷺伯今天有點(diǎn)怪。

      鷺伯“啊嗯啊嗯”咳了幾下,清了清喉嚨,說,……有一件事一直想跟你說,今天不說,以后恐怕沒機(jī)會了。冬梅不知道他要說什么。如果有什么重要的事,他應(yīng)該早就說了,干嗎拖到現(xiàn)在?她突然想:哦,鷺伯可能覺察到舅是來說媒的,因此緊張了。鷺伯會不會跟舅一樣,要給她介紹一個對象,而這個對象要掐準(zhǔn)了時機(jī)才亮相?

      還真是的,鷺伯真是急著給她介紹對象呢,只是她沒想到鷺伯介紹的是他自己!鷺伯說,冬梅啊,我們可不可以永遠(yuǎn)這樣過下去?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又指了指房間。

      冬梅一臉霧水。

      鷺伯只好憋足了勁說,我老了,多災(zāi)多病的又孤身一人,日子過得不像日子,經(jīng)常煮一餐管三餐,一直在尋找一個合適的人來陪伴余生??晌艺伊藥啄炅?,始終沒找到一個合得來的。難啊,世間最難尋覓的是知音啊。可現(xiàn)在,我找到了。

      鷺伯的目光把她渾身上下罩住了,仿佛她有迅速逃逸的分身術(shù)。

      冬梅怔了半天。她感到很意外,從未這么想過,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是啊,從何說起呢?

      ……這事,我考慮很久了。今天不吐不快啊。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嫌棄,我想娶你,咱們盡快去辦證,成為正式的夫妻……你那兩個孩子……你放心,我會善待他們的,幫你撫養(yǎng)他們長大……鷺伯放下碗筷,邊說邊用指尖在飯桌上有節(jié)奏地敲出“噠,噠噠,噠噠噠”的聲響,仿佛這種想法已然在他的胸中醞釀不止千遍了,他一旦拋出來足以消弭冬梅所有的疑慮和擔(dān)心,足以一招致勝,擄獲芳心。

      冬梅噎在那兒了。她被那種鬼節(jié)奏發(fā)出的聲音搞得心煩意亂。這種“老伯想變成老公”老掉牙的電視劇翻版竟然發(fā)生在眼前,發(fā)生在自己身上?這是癡人說夢話?還是幸福來得太突然?都不是,冬梅心里很不爽,說不出啥滋味的不爽。

      ……我是真心的,也是為你著想的,希望你認(rèn)真考慮下。老頭子發(fā)現(xiàn)他這招戳中軟肋的招數(shù)并沒有讓她酥麻倒地,有點(diǎn)意外,但心猶不甘。最后,沖著她的后腦勺又補(bǔ)了這么一句想挽回局面的話。這句話,有倒鉤,冬梅想脫身而逃,看來沒那么容易。

      冬梅走得有點(diǎn)慌,出門時,忘記鷺伯已經(jīng)是一個無膽的老人了,仍弄出了一聲炸彈般的巨響。

      舅第二天就來了。

      冬梅,姓周,因母親姓梅,她又生在冬天,取名時便把投胎到世間的三個有緣人都照顧到了——周冬梅。名字誰起的?舅!

      舅提親的那人叫龔殿錘,今年三十六歲,只比冬梅晚出世幾天。因新近喪偶,急著續(xù)弦。

      舅對冬梅說,你守了兩年多,頭尾三年了,也該考慮再找個男人了。

      兩年多前,冬梅的丈夫姚三耳患病死了,她成了附帶一女一男兩個孩子的寡婦。

      舅說,殿錘家在大磨坑河上頭,咱們在大磨坑河下頭,隔了幾座大山。殿錘說十幾年前在你暗粥姨家見過你一面,你記得嗎?

      冬梅每年都要走一趟姨家,每次去都會遇到一些陌生的男客。那個人又不是皇帝,她哪里記得?

      她搖頭,說,(那個人)長得圓的還是扁的?

      舅說,長得大大個的,又精神,像梁山好漢!你見了,可能就記起來了。唉,也不知道犯了哪條天規(guī)幾個月前他老婆走在路上平白無故被縣里的一個啥局長醉駕撞死了。那局長跪求私了,當(dāng)天就刷給他一百萬元,總算免了牢獄之災(zāi),又保住了烏紗帽。這小子因禍得福。一百萬,你就是拖死累死,也賺不了那么多啊。我看,你們倆“龜,不笑鱉無尾”,倒挺有緣分的??!

      舅也說起了緣分,說得和鷺伯所說的幾乎一個樣,什么前世多少多少年的修行才能撞到一起啦,什么夫妻命里注定啦,什么短緣、長緣、再生緣啦。

      有緣?是啊,這也是緣分?。“蠢碚f,他們已各自成家,不可能撞在一起了。誰曾料到,若干年以后,一個喪夫、一個喪婦,傷心人遇到斷腸人。這不是緣分是啥?

      冬梅炒了幾樣舅喜歡吃的菜款待舅。舅吃得呲溜呲溜響,又唾沫橫飛呱啦呱啦地開始講起她和殿錘如何如何的有緣,就差那么一兩年的修行,兩個人就要成夫妻了!

      冬梅忍不住把鷺伯最后這一盤“菜”也端出來了。

      鷺伯,姓莊,單名一個字——鷺,他鰥居多年,前幾年退的休,退休前當(dāng)過處級干部,在省城擁有三套房子,家產(chǎn)上千萬。

      舅一下子被鎮(zhèn)住了,嘴巴半開著愣在那里,半晌才恢復(fù)嚼動。他精神一振,眼睛一翻,連敲了幾下桌子。哎呀!哎呀!你怎么不早說?。繉诉€藏著掖著???你真不懂啊,就他那種級別,那是大官啊,跟咱們縣的縣長、縣委書記一樣大了,是文曲星下凡啊。福祿壽,福祿壽,咱們家族缺的就是一個“祿”字,十八輩子都沒出過一個領(lǐng)俸祿的官啊。退了是嗎?好幾年前的處長是嗎?你真不懂??!退,是退了,可人家官場上的人脈還在,資源還在,官威還在……啊。你想過沒有?為什么這幾年咱家族東家磕磕碰碰,西家七災(zāi)八禍的?朝中無人啊。這回咋這么巧啊,被你撞上啦?怎么樣?處長對你有意思不?

      冬梅想起鷺伯恨不得把她整個吞下去的怪異眼神,嘴角一撇,閃過一絲輕蔑的冷笑。哼,何止有意思,鷺伯還說要跟我去領(lǐng)“尿薄”呢……“尿薄”,是本地人對結(jié)婚證戲謔的叫法。

      她話還沒說完,就聽舅在大腿上“啪”地拍出一聲山響,說,好勢!你福氣來了。好勢,就是很好的意思。舅緊接著又連說了三個“好勢”。好勢好勢好勢!莫說那個殿錘了,就鷺伯,就鷺伯!

      舅的突然轉(zhuǎn)向和巧遇貴人的表情把冬梅逗樂了,但她仍然死鴨子硬嘴巴——不松口,推三阻四說,不想再婚,不想再找男人了。暗地里,卻被舅的那一錘砸得動了心。

      冬梅和丈夫姚三耳原來租了一套五十多平方米的小兩房,一個月租金2700元。丈夫走后,這個價位僅靠她一個人洗洗刷刷哪里承受得了?她只好改租了一間十七、八平方米的房子,一個月租金900元。別說,單租金一年也要一萬多元啊。

      她租的這間房子在城中村菜市場邊上一棟灰色的墻體已經(jīng)剝落的兩層樓里面。這棟水泥磚混建筑呈東西走向,好像是插縫搶建的臨時建筑,扁扁的、短短的,樓下三間房樓上也三間房。露天的水泥樓梯附在樓房東側(cè),樓梯上去后是一條窄窄的僅一米寬、十幾米長的走廊。

      她選了靠樓梯的一間,因這間屋子,門正對著窗,通風(fēng);門口又有一個簡易的水池和磚砌的擋板,煮飯、洗衣都方便。房東說,這個位置是最好的。

      她問,加價嗎?

      不加價。

      她便要定了這一間。這樣,一家人的房租每月就節(jié)省了1800元,可以辦好多事呢。

      十幾平方米的空間怎么住母子仨?冬梅從舊貨市場買來了一張有上下鋪的鐵床,下鋪拼了一張寬木板凳,可以睡兩人??腿藖砹?,床沿也可坐個兩三人。她安排兒子睡上鋪,她跟女兒睡下鋪。東南墻角隔了一間簡單的廁所(原來就有的)。她看了很高興,雖然簡陋,但解決了一家人洗刷和拉撒的問題。

      她在窗戶西側(cè)擺了一副舊的課桌椅,供姐弟倆共用。入門處的床鋪邊放一張迷你小矮圓桌子,既當(dāng)餐桌也當(dāng)茶桌。幾只十幾厘米高的小塑料凳子疊在一起藏在桌下,要用的時候拉出來拆開。

      晚飯后,她打發(fā)姐弟倆去做作業(yè),自己到門口的水池把鍋碗瓢盆都洗了。水聲嘩嘩的,她的思緒也嘩嘩的。舅來的時候談的事,倆孩子耳頭耳尾也聽到一些,孩子們是怎么想的?冬梅不能不考慮他們的感受。

      她坐在床沿,發(fā)了一會兒呆,看了看姐弟倆面壁讀書的背影,覺得很欣慰。她沖著兩個埋頭讀書的后腦勺半是開玩笑半是認(rèn)真地說,跟你們商量點(diǎn)事——媽媽想給你們找一個繼父怎么樣?

      倆孩子一聽,幾乎同時轉(zhuǎn)過身來。

      女兒小茵今年讀初三,身體好像沒有發(fā)育好似的,瘦得像芝麻桿,臉色白如豆腐,講話還有點(diǎn)氣促。她彎起一只手背推了推滑到鼻尖的黑框眼鏡,露出警覺和不安的神色,怯怯地問道,媽,我們這樣過日子不是很好嗎?你嫌棄我們嗎?一個陌生的男人跟咱們合得來嗎?假如他又帶哥哥妹妹的過來,那我們怎么辦?女兒一連串的反問后,就一直搖頭。

      女兒的話,撞到她心坎兒上了——那個啥錘確有一子一女。

      冬梅知道自己并不漂亮,臉蛋偏狹長,守寡后兩腮好像被削掉了一層肉,眼窩也凹陷了些,看起來比實(shí)際年齡要老五六歲。加上拖兒帶女,再婚的話,她只能找離過婚的或喪偶的中老男人,他們身邊沒有個一男半女就怪了。冬梅擔(dān)心對自己孩子的愛會大打折扣,搞不好是抓了一條蟲在頭上爬,對孩子對家庭又是一種傷害。也是的,這種事,誰說得準(zhǔn)呢?

      兒子小勇才十歲,念小學(xué)三年級,長得虎頭虎腦的惹人憐愛。他像課堂上發(fā)言似的舉起右手,嚷道,不要!

      為什么呀?

      不要!就是不要!說完,還噘起了小嘴。

      小勇平時可乖了。每次帶他到超市的時候,她見他在一堆花花綠綠的袋裝食品前逗留很久,腳像生了根似的,不斷地咽著口水,便問他,喜歡買什么你說!不要,不要,不要。兒子連連擺手,這也不要,那也不要,最后還把她拉開了。其實(shí)他喜歡威化餅、喜歡香酥脆滑的蝦條、喜歡卡通,還喜歡一副滑板,但舍不得媽媽花錢。他知道媽媽賺錢不容易。小勇對老師和同學(xué)講得最多的話,就是媽媽很忙很累很辛苦。他下學(xué)后經(jīng)常丟下書包替媽媽洗地板、擇菜、洗菜、洗碗筷,有時還會簡單地煮幾樣菜……他的同班同學(xué)至今還有人要大人喂飯穿衣,“摸雞屎不懂得臭”呢。有一天,冬梅騎電動車送他上學(xué)回來的路上,被一輛面包車剮蹭到了。事后她告訴了兒子。她還沒將過程說完,兒子就急切地打斷了她,說,不要說車了!不要說車了!說你有沒有受傷?瞧他滿臉的焦急和關(guān)切狀,她感到心里暖和暖和的。兒子還告誡她,以后要小心,萬一你剮蹭到人了,你那點(diǎn)工資是賠不起的……屁大的男孩,卻有大男人那樣的表情。她呵呵直笑,笑完后一陣心酸:可憐的東西,年紀(jì)小小的,就見不到父親了。

      小勇選擇“不要”,不知道能不能講出點(diǎn)道理來?冬梅就想逗逗他。

      你現(xiàn)在還小啊,不懂事,等你長大了,娶老婆了,就忘了媽媽,不要媽媽了。

      小勇好像有很多話要說又說不出來,憋屈了很久,憋得稚嫩的肥嘟嘟的臉龐漲得通紅通紅的,猛然間橫眉豎眼地蹦出四個字:怎——么——可——能!

      他還想說什么,媽媽已一把將他拉過去摟在懷里,摟得緊緊的。

      他斜抬起頭,從眼角里瞅見媽媽把右手抬起來,在臉上揩啊揩啊,揩掉什么。

      洗刷、洗刷、洗洗刷刷……從早到晚,從東家到西家,從普通住宅到高檔別墅……洗刷、洗刷、洗洗刷刷……天天如此,就像一部機(jī)器機(jī)械而循環(huán)地轟轟轉(zhuǎn)動著。自從鷺伯家那份相對固定的活兒,也就是相對固定的經(jīng)濟(jì)來源被她了斷以后,冬梅不得不四處打游擊,另外找米下鍋,她需要干幾份保潔的鐘點(diǎn)工才能填補(bǔ)上這個大窟窿。

      周五上午,冬梅出現(xiàn)在一套三十二層高的大三房陽臺上。她像蜘蛛俠一樣一手緊緊抓住鋁合金的防盜網(wǎng),另一手攥著一塊白色棉質(zhì)抹布緊貼在那邊擦擦洗洗。防盜網(wǎng)上沾滿了灰塵和點(diǎn)點(diǎn)污跡?;覊m也有翅膀吧?不然,這么高的地方咋能上???她的左右手輪換著擦洗,動作嫻熟、輕快。遠(yuǎn)處,那些聳入云天的摩天大樓鍍鋅玻璃幕墻的強(qiáng)烈反射光,灼得她睜不開眼。才早上九點(diǎn)多鐘,日頭,便泛出了白花花的光芒,很惡毒地籠罩著城市。偶爾從哪里刮來一陣風(fēng),也像被加熱過的一般,掠過皮膚會撩起一絲燙疼。她擦,擦擦擦,不一會兒,便大汗淋淋,感覺胸衣濕透了,灰色格子長袖襯衫也濕透了,大粒大粒的汗珠子不停地往她的嘴巴里灌,咸咸澀澀的;眉毛上的幾粒也滾入眼眶里了,辣得她的眼睛不停地眨動著。她把脖頸縮進(jìn)袖子里,左右擦幾下,但汗水還不斷地冒出來。

      這天,要不要叫人活了?她剛想緩口氣,突然聽到放在入門口鞋柜上的手機(jī)響了。響就響唄,管它呢,她想把手中的活兒干完再說。但那叫聲幾乎不歇?dú)獾睾傲擞趾埃孟駥Ψ接惺f火急的事。她只好把抹布一放,拐到大廳拿起手機(jī)一看,來電顯示是女兒小茵打來的。她皺起了眉頭——女兒這時候應(yīng)該在上課呀。該不會出啥事吧?她的心怦怦怦要跳出來似的,握手機(jī)的手抖得不行。果然,怕什么來什么!

      ……您是小茵的媽媽嗎?……阿姨,小茵暈倒了,口吐白沫,我們送她到省立醫(yī)院了……您快過來呀……

      冬梅火急火燎地趕到醫(yī)院,醫(yī)生說小茵得的是先天性心臟病。醫(yī)生費(fèi)了半天向她解釋病因,說,這是由于患者的心臟在懷孕的過程中發(fā)育異常而引起的心臟畸形。

      冬梅回想起來了,小茵近段時間老喊胸口悶疼,而她以為那是青春期的癥狀,不大在意。

      冬梅急切地問,有救嗎?

      如果不考慮手術(shù)的風(fēng)險,搭個支架,治愈的希望蠻大的。

      多少錢?。?/p>

      六萬多元。醫(yī)生又特意提醒道,這種是醫(yī)保外的醫(yī)用耗材,不能報銷的。

      冬梅一聽,咬著嘴唇,半天不敢接茬。

      她想起了女兒種種的好,抹了幾回眼淚。冬梅租的這間房樓頂上沒鋪隔熱板,一到夏天又悶又熱,人就像活在蒸籠里面那般難受。冬梅咬牙裝了一臺一匹的冷空調(diào)。她外出時,小茵舍不得讓弟弟開空調(diào),有時弟弟忍不住打開,她立馬搶過去摁掉,還罵弟弟“討債鬼!”姐弟倆經(jīng)常被悶得大汗淋漓,頭上冒煙。到月底一數(shù),一個月省了20多元的電費(fèi)。冬梅看了很心疼。她說,傻妞啊,你就別省了,悶出病來可不劃算啊。有一次,冬梅到一棟別墅保潔時,不小心從人字梯上摔下來。她額頭上還纏著繃帶的時候就急著辦了出院手續(xù)。小茵見媽媽傷成這樣,眼圈紅紅的,說,不念書了,要幫媽媽打工掙錢,幫做家務(wù),帶弟弟。冬梅瞪眼罵道,你這沒出息的!讀好書,以后你可以坐辦公室吹空調(diào);不讀書,你會像媽媽這樣整天曬日和流汗,樣樣輸人。你,給我好好念書去!而小茵利用節(jié)假日偷偷地跑到小飯館當(dāng)端菜洗碟的鐘點(diǎn)工,領(lǐng)到了兩張百元大鈔后馬上交到媽媽手里,跳起來喊道,歐耶!媽,我會賺錢了!我會賺錢了!沒想到被冬梅臭罵了一頓。

      小茵知道自己的病情后,拉著冬梅的手,抽抽噎噎地說,媽,我不想這么快就死了,我想幫你掙錢,幫你把弟弟帶大……

      小茵的哪一句話不戳中冬梅的心窩?冬梅擦了擦女兒的淚水,安慰道,傻妞啊,哭,哭什么呀?咱們一家人是綁在一起的蚱蜢,你放心,媽哪有不救你的道理。

      醫(yī)生說,小茵的手術(shù)越快越好,最好在一個月內(nèi)裝上支架。一個月,要籌到小茵的醫(yī)療費(fèi),未免太倉促了。兩年多前,冬梅為了救治丈夫向親戚朋友借了總共二十三萬元,到現(xiàn)在還畫在壁上——記下了,但沒能力還。如今,為了女兒,再向他們借錢,她沒有底氣,也開不了口。六萬多元?這數(shù)目也太大了。如果是六千多元,她可以向房東賒賬,緩個七八個月的再繳房租。她把身邊熟悉的、半生不熟的人都過了一遍,最后搖頭失望了——他們大多是工友,哪來這么多閑錢?唉,如果身子能夠抵押,貸個十萬八萬的,她求之不得。雖說身體第一位,但這個時候,對冬梅這種人家,錢才是第一位的呀。

      既然媽媽已沒有辦法撐起這個家,沒有辦法救姐姐的生命,小勇含淚答應(yīng)媽媽把繼父請來。那個陌生的繼父不管是豬八戒還是豬九戒,他都能接受——媽媽已別無選擇。

      冬梅把鷺伯拉到腦子里過電影似地循環(huán)播放了好幾回,覺得鷺伯不合適。年紀(jì)大,是一回事,現(xiàn)在82歲的不要說找28歲的,就是找18歲的,也不稀罕了。要命的是,鷺伯是一個“破病鬼”(多病纏身的人)。他除了有“三高”(高尿酸、高血壓、高血糖)和心臟病外,他的身上還缺了兩個器官。膽,整個割掉了;左腎也摘了。他自己說過,他僅剩半條命,哪一天說死就死了。找這種老人當(dāng)自己的男人,等于在枕頭邊埋了一顆定時炸彈。

      她那天給舅端出的這盤“菜”,其實(shí)是把枯葉爛葉摘去了不說。她不忍心把鷺伯說成“破病鬼”,她擔(dān)心傳出去對鷺伯今后不利。她只是粗略地向舅說鷺伯有心臟病、糖尿病還有啥的富貴病、老人病。

      那天舅已經(jīng)被勝利沖昏了頭腦,這個過去式的“縣長”級的大官已占據(jù)了他的心里防線。舅哈哈一笑,那算啥子病啊。人,就像一部機(jī)器,運(yùn)轉(zhuǎn)到一定時間,不是生銹,就是缺東少西的,得維修處理。你別說,你到了那種年紀(jì),說不定比他毛病還多。

      話,雖是這樣說,但要相處在一起,鷺伯哪一天病倒了,苦的還不是她自己。鷺伯想“永遠(yuǎn)”跟她在一起,無非是想“永遠(yuǎn)”雇她當(dāng)一個高級保姆服侍他的余生。這點(diǎn),冬梅心里透亮著呢。

      舅不是說她跟那個貢啥錘挺有緣的嗎?他手中不是有老婆的車禍賠償金一百萬嗎?他比不上鷺伯富有,但他有梁山好漢的身體。算了,算了,就找這種有健康體魄的男人過女人的日子吧。

      冬梅努力在記憶深處往回找,依稀記得在暗粥姨家確實(shí)遇到一個鐵塔似的漢子,眼似銅鈴,手如鐵棒,站在門檻邊放肆地往她的胸前盯了老半天,似乎她的胸前有他前世留下的暗記??词裁纯??!她抬起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人觍著臉,方訕訕地離開。因是客,她不好聲張,更不好深究,過后很快就忘了這回事。想來那個死家伙應(yīng)該就是貢啥錘吧。

      冬梅立即給舅打了個電話。她說,舅,那個貢啥錘的事,我想回去看看我們是否有緣?……

      她的話還沒說完,舅的火氣噌地上來了,斥罵聲像機(jī)關(guān)槍噠噠噠地橫掃過來了。緣,緣個屁??!殿錘全部的家當(dāng)綁在一起都比不過人家鷺伯的一根屁股毛!……一百萬?你還惦記他那一百萬嗎?告訴你,那一百萬元早被他賭完、喝完了。怎么?你想找一個賭棍、酒鬼,你瘋了你?!你想倒回走,回到鄉(xiāng)下是不是?你有沒有認(rèn)真替兩個孩子想想?他們回農(nóng)村后會變成什么樣?……說她別再抱“風(fēng)吹輪”的心了,沒主見呢;別再腳踩兩只船,浮搖搖。接著又罵了,說人家是走一步棋看一步,你是走一步棋要看好幾步,你能耐呀你?!

      她似乎看到舅伸出老長的手“噼啪噼啪”不停地掌摑著她的臉。她的嘴巴沒有流血,但心流血了。冬梅忍不住委屈和無奈,痛哭失聲。她聲淚俱下地把小茵的病情告訴舅,說不到十六歲的女孩子就走近了鬼門關(guān),怎么辦?。坎谎b支架,她命不長。她委婉地向舅借錢,希望舅再次伸出仁慈之手救小茵一命,幫她撐過這一關(guān)。

      舅在電話那頭不停地唉聲嘆氣,嘆氣唉聲。你怎么這么背啊你!剛死尪又背金斗!“尪”、“金斗”,本地話分別是丈夫、棺材的意思。

      說到借錢的事,舅嗡嗡嗡又罵開了,你,你,你啊你,你這是捧著金飯碗當(dāng)乞丐!最后爛泥扶不上墻似的,“啪”地一聲掛斷了電話。

      舅真生氣了。她最親近的人,給了她當(dāng)頭一棒,把她敲醒了。

      她想起舅那天說的話:“就鷺伯,就鷺伯!”

      ……你那兩個孩子……你放心,我會善待他們的,幫你撫養(yǎng)他們長大……

      鷺伯那天的聲音略帶沙啞又拖著尾音,好像有氣無力的病鬼發(fā)出來的呻吟,讓她生怨生煩。而現(xiàn)在想來,這個聲音仿佛是救苦救難救她于水火的福音。

      她為過后連續(xù)幾次不接他的手機(jī)感到歉意和后悔。

      她答應(yīng)舅——“就鷺伯”。舅高興地說,這就對了,你早點(diǎn)聽我的話,何至于苦到滿身病!苦到走投無路!

      過了一會兒,舅又打來電話,聲音很大,好像她已經(jīng)變成聾子了,怕她聽不見。舅說,他翻了一下日歷,明天是個好日子,宜出行、嫁娶、會友。事不宜遲,你明天就去!

      舅那么上心,冬梅也就順坡下驢,“嗯嗯”地點(diǎn)頭應(yīng)允,長長地吁出一口氣。

      幾個親戚也好像看到了鷺伯將給她帶來的曙光,電話一個接一個地打來了,噓寒問暖是假,討債是真。她家?guī)缀跛械呐f債一夜之間又被翻開了。

      冬梅很納悶,她跟鷺伯的事八字還沒一撇,她的腳還沒邁出門呢消息卻傳得比閃電還快?

      她懷疑到舅的身上,舅極力促成她和鷺伯的背后,是否也有另一層盤算?舅那次來省城找她,說是幫她說媒的,其實(shí)也算是“公私兼營”來了。他沒帶那個啥錘一起來,而是帶著她丈夫的借條來了。如果冬梅答應(yīng)嫁給殿錘,一下子就有一二十萬元的聘金。這是討回舊欠的最好時機(jī)。老人家不想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jī)會,他知道冬梅欠債很多,一二十萬元不夠還,便急著第一個上門排隊等候清償?shù)募岩簟?/p>

      那天,舅談了她的大事之后,從口袋里掏出一沓紙條,望了望冬梅說,這些是三耳生前向我借的,有的你知道,有的你可能不曉得,最好你看看……冬梅接過,一共二十三張,寫著諸如:“茲向梅廣福借款15000元(一萬五千元整)用于購置工具車?!薄捌澫蛎窂V福借款5300元(五千三百元整)用于養(yǎng)蝦?!?……梅廣福,是舅的姓名。而落款人都是姚三耳。

      沒錯,是丈夫的字跡??粗粗煞虻囊恍┩掠指‖F(xiàn)在眼前,她的視線就有些模糊了,好久才抬起頭,輕輕地喚了一聲清脆甜美的“舅”。欠您的債,是最多的,九萬四千元……

      梅廣福見她最后那盤“菜”里可謂好料多多呀,這些舊欠跟千萬富翁一比,可謂小菜一碟啊,他的紙條馬上要變回鈔票了,便壓抑著狂喜,爽朗笑道,哈哈,冬梅啊,實(shí)話跟你說吧,三耳欠我的,本來不指望你還了……

      冬梅立即打斷他,說,還!一定要還,怎么能不還呢?!舅,那些都是您省吃儉用從牙縫里擠出來的錢。有可能的話,我還想附上點(diǎn)利息費(fèi)。

      利息?還有利息???!真是意外之喜。舅笑得瞇起了眼睛,出門時腳步有些飄呢。

      錢,錢,錢!誰過問她一家子的生活起居?誰過問小茵的生死???是呀,她們的苦苦掙扎跟他人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自丈夫走后,她像一棵無依無靠的蓬草在風(fēng)中搖搖擺擺,自生自滅。難得遇見鷺伯這么好心腸的男人,體貼她、關(guān)心她,處處替她著想、考慮,想得那么細(xì)心周到。自己傻啊,為什么不答應(yīng)?為什么要逃避?她太在乎什么男人女人的生活了,太在乎別人的想法看法了,而別人在乎自己嗎?大路朝天,各走一邊。這世間誰管得了誰,誰在乎誰啊。所謂的面子,是什么東西?值幾個錢啊。這世上還有什么比女兒的生命更重要的嗎?

      那么,到此為止吧。明天,開始換一種活法。明天,就去看望鷺伯。對??赐?。要不要進(jìn)門就跟他解釋下為什么甩門而去?為什么之后連續(xù)幾次不接他手機(jī)?這,有點(diǎn)犯難,真說不出口。哦,對了,就跟他提起舅來說媒的事、小茵患病的事,這些還不夠她煩,她忙的嗎?就說怕接他的電話,怕他擔(dān)心。這個理由很勉強(qiáng),有點(diǎn)滑頭。想到這里,她的臉發(fā)燙,心噗通噗通直跳。那么,就柴刀直劈了吧,她決定看望他就是最好的解釋。還解釋什么呢?她的想法改變了,以前是以前,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她考慮再三,最終決定答應(yīng)他,跟他一起過日子。這有什么好害臊的?或者干脆一開口就向他借錢。多少?六萬!沒錯,數(shù)目是大得有點(diǎn)驚人。如果他答應(yīng)了,她立馬不走了。她就這樣顛來倒去、倒去顛來地亂想著,天好像麻麻亮了。樓下的菜市場,雞飛狗跳的聲音、摩托的聲音、討價還價的聲音雜揉著響起,但她的心靜了下來,世界好像也靜了下來。

      翌日一早,冬梅整了一大包香菇、木耳、竹蓀啥的家鄉(xiāng)土特產(chǎn),提在手上;又返身照了照鏡子,苦笑一聲,便昂首出了門。

      你來了,就來了。還帶什么東西?“壁虎”(呵,呵,以后一家子了,就叫他這個名字,再也不必客氣了。)一把就接過她手里的東西,還伸出一只長爪拍了拍她的肩膀。她不想搭理他,只挽起袖子,開始洗地板、下廚房,把他的臟衣服放進(jìn)洗衣機(jī),然后開始擇菜、洗菜……“壁虎”在一旁唧唧呱呱的,她故意板著面孔不說一句話……房間里面很靜,很安詳,整個世界就只有他們倆。陽光斜斜地照進(jìn)來,光斑打在她蕩起笑意的臉上,塵埃在光柱里翻滾著……一路上,冬梅就這樣想象著老頭子見到她驚喜的場景,不由地加快了腳步。

      大街上人如蟻織,車輪的呼嘯聲夾雜著商家拼命喊著打折的高音喇叭吆喝聲像潮水般一陣又一陣涌進(jìn)她的耳窩。世界是繁華、嘈雜、喧擾的,生動得很啊。

      來到鷺伯家的門口,開門的是一個中年女人,身穿居家休閑服,顯然不是來做客的。冬梅感到很驚訝:我找鷺伯,你是?

      那女人一邊把冬梅引進(jìn)房間,一邊說:鷺伯在房里,他生病了,說是腦梗行動不便。我是他請來的保姆。

      鷺伯躺在床上,見到冬梅,情緒很激動:來了!我以為你不會來了……他欲言又止。

      冬梅發(fā)現(xiàn)鷺伯瘦得“脫相”了:兩眼下陷,兩腮干癟,再也找不到往日的神采了。才兩個月左右沒見,變化咋這么大吶?原來愛說愛笑、幽默風(fēng)趣的一個人,這會兒卻成了癱在床上的糟老頭子,人生無常啊。

      冬梅頓感甜、酸、苦、辣、咸一起涌上心頭,之前很多想說的話擠來擠去擠到喉嚨口又被活生生地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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