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進
她們說到饑餓。
滿臉的驕傲。
這是她們值得珍藏的標(biāo)簽。
這是她們賴以炫耀的資本。
她們說到瘦,說到腰如束素,身輕如燕。嘴角不自覺揚起微笑,自信掛在胸前、臉上。如同自己就是七步成詩的才子曹植筆下的洛神,就是帝王掌中翩然而舞的仙子……
她們的小腿已瘦如干柴,卻保持著優(yōu)美的曲線、修長的形狀。
她們的臉上,覆蓋著一層一層的滋養(yǎng)。
那些手腳長滿老繭的人,若是知曉底細(xì),一定會驚愕、詫異,大驚小怪:“哎喲,那么漂亮的臉蛋,原來貼上了一層層,大額的鈔票……”
已經(jīng)沒有人,羞于喊餓;
也沒有人,為消瘦而羞怯。
那些肥頭大耳的人啊,恨不得,將體內(nèi)的油脂剝離出來,當(dāng)成可怕的罪證,偷偷掩埋掉。
當(dāng)她們看到饑餓,看到易子而食的片段,或許,同樣是一臉的不解,如一個不諳世事的皇帝那般:“何不食肉糜?”
當(dāng)真實的感覺,失去了陣地,饑餓,就成了一種藝術(shù)。設(shè)計,創(chuàng)造,展示,招搖,競相攀比。饑餓藝術(shù)家,不僅僅活在卡夫卡筆下,活在昨日,更活在今朝,活在我們亦真亦幻、以假亂真的世間……
也許,曾經(jīng)夢想當(dāng)一名俠客。
持一柄利劍,風(fēng)餐露宿,行走天涯。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笑傲江湖,血染黃昏……
只要足夠鋒利,足夠迅速,當(dāng)利刃刺破肌膚的剎那,不會有疼痛,不會有鮮血,也不會有恐懼與失落,而僅僅有,黃鸝歌唱春天、春風(fēng)輕拂嫩柳的天籟之音。
最終,還是拿起了一把鋒利的刀,站在無影燈下,以飛快的速度,將一個人的肌膚,劃開。
柳葉刀,足夠鋒利;
熟稔的動作,足夠迅捷。
可是,血,還是涌了出來。
那個曾想當(dāng)俠客的人啊,不慌不忙,有條不紊,將那為非作歹、作威作福的兇手處之以刀,緝拿歸案,然后,歸位、縫線、清洗……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那個沉睡著的人啊,當(dāng)他在殘余的疼痛中醒來,只知道發(fā)生在體內(nèi)的故事,卻不知曉,那把俠客的鋒利的刀啊,在他的體內(nèi)走過的路途、遺留的痕跡。
年初的大雪落在醫(yī)院。
籠罩著新生、衰老、傷痛、寂靜。
那個滿面欣慰的年輕人啊——雪,落在他的臉上,鉆進了他的脖頸。
他的笑,瞬間將這上天的賞賜融化。他感謝這場年初的雪,與他的同伴,同時降臨。
仿佛上蒼,給他努力的獎賞與暗示。
可是,那個丟掉了左腿的人啊,目光呆滯,滿面風(fēng)霜,六神無主,喃喃自語。
這冷的雪、寒的風(fēng),不只是在窗外肆虐,更像是一條條凜冽的鞭子,抽打他腳手架上的過往與艱辛。他在想,雪化了,河開了,那棟正在快速生長的大樓,再也不會出現(xiàn)他已佝僂、殘缺的身影……
雪花,正在有條不紊地下。
一場場寧靜,悄悄發(fā)生。
無影燈下,柳葉刀所向披靡,它是一個時代的英雄。
利刃劃向病變的器官,如同切割掉那些我們不愿丟掉的陳年回憶。
大雪落在醫(yī)院,落在新生與死亡交織的場所。
動脈是事件,靜脈是細(xì)節(jié)。
呼吸。心跳。血壓。脈搏。
年初的大雪落在醫(yī)院,落進我們重新精神抖擻的人生。
天地大白,呈現(xiàn)最純潔的吉祥。
我常常羞愧于我的怯懦。
我懼怕黑暗,懼怕蠻橫無理的暴虐,懼怕空穴來風(fēng)的誹謗。我甚至懼怕那空氣中橫沖直撞的飛鳥,懼怕一只長著斑斕花紋的不知名的爬蟲……
我常常羞愧于我的怯懦。我膽小如鼠,從不敢惹是生非,心灰意懶之時,甚至想找一個山洞,將自己密封起來,以遠(yuǎn)離塵世的喧囂與風(fēng)暴。
我一直以為,自己是一種軟體動物,體內(nèi)缺乏鐵、鈣、骨骼,甚至一個能支撐自己獨立行走的硬塊。
可是,有一天,一種前所未有的疼痛驚醒了我,折磨著我。一位年老的醫(yī)生告訴我,那是我體內(nèi)的石頭,正在通過身體的管道,在游走,在彷徨……
我詫異不已,大驚失色。原來,我的體內(nèi)竟然還有如此堅硬的物件?原來,我那所有的軟弱、怯懦、膽小怕事,僅僅是一種誤判、一種猜想。仿佛,我早已舉起一塊碩大的石頭,仰天長嘯,怒目圓睜,梁山好漢一般,敢于面對一切的挑釁、爭端、格斗,敢于以一己之力,面對一個強大的對手,甚至于摧毀一座山、一座城……
隱藏在我體內(nèi)的石頭??!它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它是我曾經(jīng)以為缺失的靈魂。
它,融化于我的血脈,重塑了我的脊梁。
它,用堅硬劃傷了我,用劇痛喚醒了我,讓我知曉,我的體內(nèi),竟然有著如此驚人的能量,似乎陡然之間,給了我一副鎧甲,給了我一副鐵石心腸!
疼痛,常常讓我們喪失尊嚴(yán),丟掉自我,又屢屢給我們以激情、熱血,以及迎難而上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