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梅
春秋辭令創(chuàng)作文體兼?zhèn)?、精彩紛呈,而最有成就者是“行人出境”的辭令和“大夫應(yīng)對”的文辭,正如劉知幾所說:“古者行人出境,以詞令為宗;大夫應(yīng)對,以言文為主?!毙腥顺鍪辜缲撝匾耐饨皇姑?,一言一行都代表著一個國家的氣度與風范,是一個國家形象的重要體現(xiàn);而“大夫應(yīng)對”事關(guān)邦國政治、國家興衰,要取得君主的信任,要爭取話語權(quán),為國家發(fā)展獻言獻策。因此,無論是穿梭于國際邦交間的“行人”還是應(yīng)對國君處理國內(nèi)事務(wù)的“大夫”,都應(yīng)有稱物、逮意、傳情的修辭能力。而《左傳》中那些淵懿雋秀的言辭,讓我們欣賞到風格各異、膾炙人口的辭令之美。
《左傳》辭令語言的一個突出特點是綿里藏針、暗含機鋒,《僖公四年》記載的楚國屈完應(yīng)對管仲之語堪稱這一特點的典型代表。
齊侯以諸侯之師侵蔡,蔡潰,遂伐楚。楚子使與師言曰:“君處北海,寡人處南海,唯是風馬牛不相及也?!薄瓕υ唬骸柏曋蝗?,寡君之罪也,敢不共給?昭王之不復(fù),君其問諸水濱!”
管仲欲為侵略楚國找借口,于是向楚國發(fā)難,責備楚國不進貢王室苞茅,使天子的祭祀缺乏應(yīng)有的物資,況且當初昭王南征楚國而亡,故來興師問罪。其實,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當時諸侯不朝王室是普遍現(xiàn)象,可齊侯打著勤王的旗號,獨獨責備楚國不貢苞茅,而且重翻舊賬,說周昭王是被楚人所害。屈完針對齊侯的無理責問,避其鋒芒,巧妙應(yīng)對。很顯然,不貢苞茅,罪輕;殺昭王,罪大。所以屈完宕開一筆,避重就輕,把輕罪承擔下來而把重罪推開。一句“君其問諸水濱”,綿里藏針,暗含機鋒,因此使得管仲理屈詞窮,無言以對,楚國也因此而脫去了弒王之罪名。
春秋行人,德義貫身,勇于擔當,往往能在大是大非的緊要關(guān)頭,發(fā)出剛直之氣,使春秋外交于委婉之外呈現(xiàn)出凜然大義。作為外交使者,當對方態(tài)度強硬蠻橫,提出無理條件時,當從國家利益出發(fā),權(quán)衡利弊,沉著冷靜,巧妙應(yīng)對,切中肯綮,以殺滅對方的囂張氣焰。
委婉含蓄、曲回有致的外交辭令可以緩和氣氛,將劍拔弩張的場面化為溫婉和諧的氛圍,往往能夠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從而贏得外交上的主動權(quán)?!顿夜辍酚涊d的齊孝公伐魯,展喜犒齊師的故事就是一例。展喜正是憑借自己委婉含蓄、曲回有致的言辭贏得了外交上的勝利,一觸即發(fā)的戰(zhàn)爭就這樣消弭在委婉含蓄、春風化雨的辭令之中?!顿夜辍酚涊d的弦高犒師一事,弦高也是憑借著委婉含蓄的外交辭令,使近在眼前的戰(zhàn)爭得以平息。
即使在殺氣騰騰的戰(zhàn)場,委婉含蓄的外交辭令亦能使血腥味變得不那么恐怖,使粗豪屠戮變得不那么陰森可怕。如鞌之戰(zhàn)中,晉國韓厥追擊齊侯并將其俘虜,在戰(zhàn)場上上演了一段為之動容的外交辭令:
韓厥執(zhí)縶馬前,再拜稽首,奉觴加璧以進,曰:“寡君使群臣為魯、衛(wèi)請,曰:‘無令輿師陷入君地?!鲁疾恍遥瑢佼斎中?,無所逃隱。且懼奔辟,而忝兩君。臣辱戎士,敢告不敏,攝官承乏?!?/p>
韓厥的彬彬有禮使人暫時忘卻了戰(zhàn)爭的恐怖、殺戮的血腥、刀光劍影的戰(zhàn)場廝殺,因而使緊張恐怖的戰(zhàn)場氣氛得以緩和。
又如《成公十六年》記載的晉楚鄢陵之戰(zhàn):
郤至三遇楚子之卒,見楚子,必下,免胃而趨風。楚子使工尹襄問之以弓,曰:“方事之殷也,有韓韋之跗注,君子也。識見不榖而趨,無乃傷乎?”郤至見客,免胃承命,曰:“君之外臣至從寡君之戎事,以君之靈,間蒙甲胃,不敢拜命。敢告不寧,君命之辱。為事之故,敢肅使者?!比C使者而退。
楚共王的眼睛被射了一箭,竟然還有閑情雅致讓工尹襄把弓賜給追擊的敵手郤至,且問“無乃傷乎”。郤至辭令更加溫文爾雅,“君之外臣”“以君之靈”“不敢拜命”“君命之辱”,如此等等,讓人感覺到這根本不是戰(zhàn)場,倒像是其樂融融的宴會場面。
《左傳》中還有一些外交辭令是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情理并用,雙管齊下,有時也能取得很好的效果。如《僖公三十年》記載的燭之武退秦師的故事就是一個典型例證。燭之武夜縋而出,對秦穆公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對其中利害的分析能夠擊中對方要害:業(yè)已年邁的燭之武首先以一個弱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秦穆公面前,表明面對兩個超級大國的夾擊,鄭國的滅亡是必定無疑的。燭之武之所以擺出這個事實,是想以此贏得秦穆公的同情;但接著話鋒一轉(zhuǎn),繼而又以一個智者的姿態(tài)提醒秦穆公,如果我們鄭國滅亡了,對你們秦國也沒什么好處,因為“亡鄭以陪鄰”必然導(dǎo)致晉強秦弱。而且晉國一向貪婪,這一點秦國非常清楚,因此奉勸秦國要認清現(xiàn)實,不要養(yǎng)虎為患。與其滅掉鄭國,還不如保住鄭國以挾制晉國,這樣對秦國來說有百利而無一害。燭之武之言有理有據(jù),句句說中要害,這些都是秦穆公的心頭之患,最終秦穆公主動罷兵。
燭之武的這段說辭歷來被視為春秋辭令的典范之作,而燭之武以三寸不爛之舌而保全鄭國于危難之中的故事也成為歷史上的一段佳話。
又《定公四年》記載,吳楚柏舉之戰(zhàn)后,楚昭王逃亡在隨,申包胥如秦乞師:
曰:“吳為封豕、長蛇,以薦食上國,虐始于楚。寡君失守社稷,越在草莽,使下臣告急,曰:‘夷德無厭,若鄰于君,疆埸之患也。逮吳之未定,君其取分焉。若楚之遂亡,君之土也。若以君靈撫之,世以事君?!鼻夭罐o焉,曰:“寡人聞命矣。子姑就館,將圖而告。”對曰:“寡君越在草莽,未獲所伏。下臣何敢即安?”立,依于庭墻而哭,日夜不絕聲,勺飲不入口七日。秦哀公為之賦《無衣》。九頓首而坐,秦師乃出。
申包胥到秦國去搬救兵,對秦哀公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讓他洞曉彼此的利害得失,認清當前的形勢,做出明智的選擇。申包胥先是歷數(shù)吳之惡行,稱虐楚為“始”,他的欲求是得不到滿足的,絕對是奉之彌繁、侵之欲急,給秦國人敲響警鐘,引起秦人的憂患之思,同時以激起秦人的義憤,與自己產(chǎn)生共鳴。道理講了一大通,可是秦哀公仍是猶疑未定,這時申包胥“依于庭墻而哭,日夜不絕聲,勺飲不入口七日”。最終秦哀公被申包胥的拳拳愛國之心所打動,賦“豈曰無衣,與子同袍”,出兵救援楚國,解除了楚國之難。由此看來,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言語方式有時也能收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左傳》中的有些辭令義正辭順,讓人無言以駁,使人心服口服。鄭國的政治家子產(chǎn)的外交辭令淵深美秀,堪稱這方面的代表。我們來看看《襄公二十五年》的一段記載:
鄭子產(chǎn)獻捷于晉,戎服將事。晉人問陳之罪。對曰:“……陳知其罪,授手于我。用敢獻功?!睍x人曰:“何故侵小?”對曰:“先王之命,唯罪所在,各致其辟。且昔天子之地一圻,列國一同,自是以衰。今大國多數(shù)圻矣,若無侵小,何以至焉?”晉人曰:“何故戎服?”對曰:“我先君武、莊,為平、桓卿士。城濮之役,文公布命,曰:‘各復(fù)舊職?!椅墓址o王,以授楚捷——不敢廢王命故也?!笔壳f伯不能詰,復(fù)于趙文子。文子曰:“其辭順。犯順,不祥?!蹦耸苤?。
這篇外交辭令既顯示了子產(chǎn)知識的淵博,又展示了子產(chǎn)思維的敏捷、應(yīng)對的機智,令人拍案叫絕。且應(yīng)對中多用“我”字,字里行間洋溢著真情實感,從而拉近了與對方的距離,這與呂相絕秦書有異曲同工之妙,堪稱典范的行人辭令,令人嘆為觀止。正是因為子產(chǎn)之語義正辭順,才使得強大的晉國無言以對,最后也只能接受這個事實,因為“犯順,不祥”??梢娹o正言順在政治舞臺上所發(fā)揮的作用,千年之后我們?nèi)詾橹潎@不已。
又《成公九年》記載,伶人出身的楚囚鐘儀更是憑借自己的出色辭令成為歷史舞臺上熠熠生輝的明星,被后人津津樂道。楚囚鐘儀的應(yīng)答之語得體合適、義正辭順,既尊重對方,又保全了自己的尊嚴,讓人心生敬佩之情。他能夠贏得“君子”的稱號也確實是實至名歸。鐘儀正是通過自己恰切的辭令表達得以成功獲釋,并成為晉楚兩國的友好使者?!俺翮妰x”也因此成為“會說話”的象征,在歷史上傳為美談,成為一段文壇佳話。
《左傳》的大夫應(yīng)對和行人出使的辭令之美組成了一幅動人的畫面,讓人目不暇接、回味無窮,千載以下仍能感受到唇齒留香的春秋辭令的饕餮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