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 煒
清晨,我走出門外,木椅上
小小的露珠,正盛放著無盡的光束
一些事物新鮮而易碎,另一些
老去如一樁心事,我在熟悉的小徑上
走得很慢很慢,這種慢
使我獲得了對時間的一次命名
不妨想一想,樹葉消失以后
睜開眼睛,視野里閃爍的澄凈
將和永恒一起困擾我們
仿佛寂靜已經精確入微,以至于
我們可以輕易感受到死亡
那種輕盈,如消融在枝頭的回聲
美還沒有在偉大的技藝里熄滅
我們閱讀、做夢,領受疲倦和風吹
隨之而來的,無疑將
會使我們拼貼那本該完整的淚水
它那么晦澀,卻仍是嶄新的
像是從我們身體里滴落的
一小片海
重讀一本舊書,在天氣好得過分的時候
附近的林間路上,春鳥啁啾
我想起赫拉克利特所說的那條河流
但是我忘了,你是否曾和我一同去過
在奏鳴曲濺落的卵石上
訴說生命的頓悟和寂寞
你的手掌在水紋中,閃爍成謎
仿佛隱遁著什么奇跡
那深淵般的奇跡——
正在辨認你我漫長的余生
而此時,細雨落在你的城市
那些灰暗的靜物們,盛放著自身的暗涌
譬如你夢中的雪和鹿
在醒來的眼眸中漸次逝去
僅剩下廣袤無邊的畫布,黯淡
旋即衰竭,雨還在下,時辰越來越潮濕
在眾人漠漠的臉上,我為何看到你
穿越浩大的悲哀,深陷我語詞的內部
并且,不斷下沉,成為我驟然的疼痛
大多數夜里,他和妻子對坐朗讀
柯勒律治或吉卜林,他不再寫詩
也沒有創(chuàng)作偉大作品的打算了
每年冬天,遵醫(yī)囑到西印度群島
度過一些無聊的日子,這種無聊
令他感到不可思議的幸福,好像
終于打開了從未被打開過的
那扇門,進入三十年代的玫瑰園里
“愛改變了一切”
但接著某種空洞出現了,他開始變得
虛弱,在倫敦的霧霾和暴風雪里
他恍然間想起過自己的祖國么
不,那副面具下內省的雙眼無情地
保持緘默,他熱愛著失敗和局限
在重負與神恩之間,坦誠自己已經
有了種好似塵埃一樣的疲憊
可是,那海潮間歇般的寂靜仍然
環(huán)伺著他,在巴黎,在波士頓
摩肩接踵的都市令他厭倦,他寫詩
為了自己將被磨滅的孤獨,在他人
最不經意的時刻,放下鑿痕深刻的
大理石般的偽裝,也許沒人知道
湯姆這名字與許多東西有關,比如
一只公貓——在有些地方稱呼所有
未閹的貓叫做湯姆,而他一切的
特殊性,正在于寫出了生活之怖
告訴我們——如何穿過不朽的密林和日常的消耗
穿過零散事件和它們的結合體
抵達一首詩或一個詩人的名字
他沒有為自己的葬禮選擇最喜歡的曲子
他害怕那聽起來過于輝煌了
聽貝多芬時讀陸放翁,晚風庇蔭下的
此刻,你預感到遠景
有藤蘿花的香氣,而時間消失在
窗外的深草里,長亭更短亭
那只貓何處去了?你衣冠楚楚
卻有一張失血的臉,像晚年的醉態(tài)
只空空贏得,衣領上唇印疊砌
袖中料峭春風,可知你久眺的余緒中
反復思慮松鴉的一個尾音
那聲音,毫無來由,在耳廓
變幻,變幻,變幻
一如每個人的臉上都寫著時運不濟
你在歷史的霉點里嗅到了什么
盛宴的殘羹冷炙,還是
斑竹低吟似的嗚咽,那月影裊裊的
舊事之中,你是怎樣分辨出
誰是熟悉的陌生人,你又是怎樣
記起夢中的磨牙,記起常去的小吃鋪
那放上許多香菜的二兩牛肉面
記起街角,影子跳舞的墻壁
曾俘獲你無數次深長一瞥
如同暗器的鋒刃,閃爍寒光
不散的夜霧仍籠罩你僵化的生活
那深褐的紐扣,幽照著
你汗涔涔的手掌,閉上眼
看見遍地沉疴,如同秋天樹下的
爛果子,散發(fā)甜膩的腐味
你欲言又止的樣子,令人發(fā)癢
很快,周遭皆令人發(fā)癢
燈下攬鏡自照,漫天星月無邊
松鴉依舊不見,姑且目送歸鴻
“歸鴻呀,你若是見到了松鴉
麻煩將我的諸多欲言又止一并告訴它”
昨夜的雨已經收斂,枝葉上
還殘留著嫵媚的濕氣,愁予之間
蝶跡遍歷眼眸,涼風偷送隔岸幽香
我抓拍了一張曝光過度的照片
像是在晴日,觀察一塊透徹的玉
且時有細汗在脊背上沁出
真是愧煞!即便周遭靜得可人
柳枝浪花般泛起,樓道感應燈長熄
那只蝶還是兀自飛走了
從此杳遠無消息。或者說
我的沉默,即——收到了來信
常常不語,便常常想起
那些不值細玩的心事,斑斕灑照
在竹林里,它們忽而翩躚
忽而映襯無盡的云翳,我懷疑
這可曾是春天的事情,又懷疑
蝴蝶可曾來過,僅用一瞬
便搖落——我身上永恒的塵埃
對我們來說,有些疑竇古老而常新
譬如那密林后隱藏著什么東西
那紛攘的行云將要往何處去
暮春深靜,極目遠望黃昏下的小城鎮(zhèn)
像宇宙的最微小的碎片
充滿恩典和神秘,我們竟剎時
有一種不可抵達的憂傷
我們在春光中柔化、漸隱
同時沉默,又同時聽到彼此的回聲
天空像一片湖,在你眼里閃耀
那令人屏息的晦暗的植物
有種挽歌般的深情,我讀著你
讀著你走過的歧路與山巔
如同一眼就望穿了靈魂的答案
我鐘愛的依舊是美麗的事物
幽暗的火、漂浮的羽毛、舊書躺在
空曠的石頭上,為我們一頁頁
講述著時間,那時我們有些
可愛的貪婪,所有的事物都離我們
那么近,又那么遙遠,我們愛著
存在著,像群樹的暗影不知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