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曉琳
(上海師范大學哲學與法政學院,上海 200234)
一部電影,一座城市。
每一部電影都在建造一座新城市,它比原本那座城市更真實。
每一部電影都在拆毀一座舊城市,它比原本那座城市更破碎。
電影是具有時間和空間維度的視覺敘事。在電影敘事中,空間是時間的表現(xiàn)方式,也是故事本身得以展開的場域,是情節(jié)組織和故事展示的關鍵性維度。城市作為現(xiàn)代社會人類的主要生活環(huán)境,它是電影敘事中常見的故事呈現(xiàn)的空間。電影中的城市是現(xiàn)實城市的縮影。當電影在公共視野中呈現(xiàn)后,電影中的城市又會被賦予新的意義。作為審美主體的觀看者,在審美觀看的過程中會對電影中呈現(xiàn)出來的故事空間產生審美意向。在電影審美活動中,審美主體對故事空間產生喜愛與向往之情。電影中的城市不僅隨著故事展示向觀眾再現(xiàn)了現(xiàn)實中的城市,同時也在故事呈現(xiàn)的過程中塑造出了現(xiàn)實中人們“看不到”的城市。這是新的城市意向,它是人們在電影敘事的審美經驗中的生成與顯現(xiàn)。這是一個動態(tài)的過程,它在電影敘事引發(fā)的想象與創(chuàng)造中發(fā)生,在情感經歷與想象建構的反思中再生。
城市是電影敘事的空間。電影敘事是利用空間制造時間,將時間空間化的過程。在電影中,“大部分敘事預先要求一個空間的環(huán)境,以此接納賦予敘事特征的時空轉變過程”?,F(xiàn)實中的城市以及城市的組成空間經過電影制作者有目的選擇與創(chuàng)作后成為電影故事發(fā)生的主體空間以及構成敘事場景的存在實體,無論是某個城市,還是城市中的某個建筑、某個街道、某個景點,它們作為電影的敘事空間為敘事影像提供了城市特征的展示與敘事內容的提示。
城市能夠進行特征的展示與敘事內容的提示,是因為每一個城市有其獨特的城市符號與城市精神。城市不僅是一個空間概念,也是一個意向性構成物,它將人們的“感性認識、符號認知和情感體驗融合在一起,從而形成了我們對于城市的意向性建構”。人們在歷史積淀中,社會進程下,個體經歷里體驗、認知與反思著城市,從而尋求與提煉出城市內在精神的統(tǒng)一性,這種統(tǒng)一性被稱之為“城市精神”,它賦予城市一種差異性與獨特性。每個城市各異的“城市精神”融于城市的空間實存之中,這個注入“城市精神”的實體空間可以參與到電影敘事當中,城市空間引導創(chuàng)作者構建故事,電影敘事亦可再現(xiàn)城市風光。
那么,作為敘事空間的城市如何引導創(chuàng)作者構建敘事?對于創(chuàng)作者而言,寫一個關于這個“城市”的故事,就意味著可以充分地利用這個城市的外在形式與內在精神,無論是它的建筑景觀、街道城區(qū)、屋舍小景,還是它的城市風格、文化氣質、風土人情,都可以作為敘事材料介入到敘事當中,給創(chuàng)作者提供提示與引導,同時也被創(chuàng)作者選擇和加工。電影作為一種視覺敘事,要強調敘述對象的可見性與顯現(xiàn)性,“城市精神”融于城市之中轉化成外在實存,帶有“城市精神”的空間實體作為敘事場景被應用于故事呈現(xiàn)之中。
電影是一種視覺再現(xiàn)的藝術形式。然而,電影中的城市不僅是現(xiàn)實城市的再現(xiàn),它是經過選擇與加工后的有目的的敘事再現(xiàn)。并非城市中的每個角落都可以被用于敘事,被用于敘事的空間都有其敘事目的,被選擇的敘事場景多是蘊含城市精神、展現(xiàn)城市特性的歷史性建筑,地標式景觀或象征型場地,只要它們出現(xiàn)在電影中,觀看者就可以知道這個故事發(fā)生在哪個城市,創(chuàng)作者可以利用這個城市熟悉的歷史畫面創(chuàng)造全新的敘事影像。作為敘事場景的城市地點,不僅展示了城市形象,同時也參與了電影敘事。比如《陽光燦爛的日子》中北京的天安門、《重慶森林》中香港的重慶大廈、《天使愛美麗》中巴黎的圣母院。被選擇的敘事場景承載了電影中人物性格與人物關系的塑造,動作任務的揭示與呈現(xiàn)和故事情節(jié)發(fā)生與推動。“在影片的敘事中,空間始終在場,始終被表現(xiàn)?!弊鳛閿⑹驴臻g的城市,為電影敘事提供了明確的物理存在、集體記憶與文化認知。這個具體的、被確認的存在實體為故事創(chuàng)作者展示了充足的經驗材料、存在提示與環(huán)境想象。編劇可以根據(jù)確認的城市空間構思情節(jié)的發(fā)生地點,安排人物的出場方式,創(chuàng)造情境中的因果關系。導演根據(jù)確認的敘事場景確認攝影機的拍攝方式、演員的調度形式與鏡頭的銜接組合。其他工作人員亦可根據(jù)存在的空間實體的形式與特征,提示他們完成各自的藝術創(chuàng)作。同樣,“城市精神”也可以直接浸入到敘事創(chuàng)作中引導影片的視覺風格,北京的古樸醇厚、巴黎的浪漫清新、倫敦的傳統(tǒng)儒雅、蘇州的小巧雅致、上海的魔幻多元、城市的精神氣質為故事創(chuàng)作者營造出一個創(chuàng)作氛圍,這種氛圍介入到創(chuàng)作者的藝術表達之中,讓城市氣質與故事形式相融合,城市的風格特征轉化為可見的敘事元素參與敘事,充實電影的敘事內容,點綴電影的影像風格。
除了創(chuàng)造敘事,電影制作者還可以利用參與敘事的城市空間調動觀眾的觀看期待。當人們在觀看一部電影的時候,會尋找故事的發(fā)生地,對于這個問題的回答有兩種方式,一個從電影片名中直接獲得,比如《西雅圖不眠夜》《紐約的一個雨天》《羅馬假日》《迷失東京》《香港制造》《三峽好人》《一頁臺北》等,片名中的城市地點預先告知了一個故事即將在此處發(fā)生。另外一種方式是在電影觀看中透過城市的地標性建筑或代表性景觀的場景提示,城市空間與電影敘事相結合,讓觀眾在故事中發(fā)現(xiàn)城市,欣賞城市。如:《萬箭穿心》中的武漢長江大橋,《山河故人》中汾陽的文峰塔,《上帝之城》中里約熱內盧的貧民窟。無論是哪種方式,都是在利用電影中的城市影像喚起觀眾對這個城市的記憶,勾連出觀眾對這個城市中故事的想象以及對這個城市的想象。城市里即將發(fā)生怎樣的故事?故事將如何展現(xiàn)這個城市?觀眾期待城市中的故事,同時也在期待故事中的城市。此時,作為敘事空間的城市不僅為電影敘事提供了它的形式與內涵,電影也利用視覺敘事展示了城市的面貌與風光。
在日常生活中,我們總能看到“跟著電影去旅游”的視頻或文章,通過電影欣賞城市,游覽城市已經成為屏幕時代欣賞城市的一種方式。其中,利用電影敘事展示城市風光的典型電影類型是有固定人物、連續(xù)情節(jié)和相似任務的系列電影。系列電影有不同的延續(xù)方式——劇情的連續(xù)或任務的繼續(xù)。此處特指“任務繼續(xù)”的系列電影,比如《速度與激情》系列、《碟中諜系列》系列、《唐人街探案》系列等。這種類型電影為了讓影片故事可以不斷地延續(xù)與發(fā)展,就需要在穩(wěn)定的結構中,加入變化的元素。該類片中有確定的人物角色、穩(wěn)定的人物關系和固定的主線任務,變化元素則選擇了故事的發(fā)生地點。即同樣的人物變換不同地方完成相似的任務。由此就出現(xiàn)了《速度與激情》系列中主要人物在洛杉磯、邁阿密、里約熱內盧、迪拜、哈瓦那、冰島等地展開了賽車追逐,《碟中諜》系列中主要人物在布拉格、上海、迪拜、維也納、巴黎等地完成特工任務,《唐人街探案》系列讓主人公們在曼谷、紐約和東京的唐人街偵破案件。每一部系列電影,無論是偵探辦案、特工冒險還是逃犯賽車都將在一個新的城市中發(fā)生。當觀眾們已經接受并習慣了系列電影的敘事模式和故事線索后,主人公如何在新的城市完成任務,以及在這個城市如何幫助主人公完成任務就成為觀眾的觀看期待。
觀眾期待的內容,也是電影敘事中展示城市的過程。在電影敘事中,城市景觀是為故事服務的,它是故事組成的一部分,它的展現(xiàn)追隨敘事脈絡。首先,攝影機的運動與鏡頭的拍攝、蒙太奇的組合為觀眾創(chuàng)造了現(xiàn)實生活中無法觀看的欣賞視角。高空俯拍縱覽城市的全景布局,近景特寫感受城市的細節(jié)紋理,鏡頭中的城市可以被放大,尋求未知探索,也可以被縮小,一城盡收眼底。環(huán)境的展示,故事的開始,這種呈現(xiàn)往往和敘事元素相結合,比如《速度與激情8》在賽車比賽過程中穿越了哈瓦那的商業(yè)街區(qū)與廣場;《唐人街探案1》主人公在躲避警察追趕時游歷了曼谷的商業(yè)街區(qū)、窄巷住宅和水上市場;《碟中諜3》主人公在生死追逐中展示了西塘古鎮(zhèn)小橋流水的江南景致。此外,電影也可以為城市創(chuàng)造視覺景觀,這種視覺景觀是城市、影像與敘事相結合的藝術創(chuàng)作。此時,故事內容與城市空間相互結合,呈現(xiàn)出了更具視覺震撼與沖擊的城市景象。敘事畫面讓靜止的、冰冷的、孤立的物理建筑有了超越其物理存在與設計本身的故事性。這種充滿吸引力的視覺景觀在《碟中諜》系列電影中被運用得尤為突出,湯姆·克魯斯飾演的特工在每一部系列電影中都會利用城市的標志性建筑制造一場視覺大戲?!兜姓?》中從200多米高的上海中銀大廈縱身躍下,《碟中諜4》中徒手攀爬迪拜塔,《碟中諜5》中在維也納歌劇院生死搏斗,《碟中諜6》從7000米高空跳下,低空開傘落至巴黎大皇宮。在電影中,湯姆·克魯斯如何玩轉一個城市已經成為電影的看點、賣點與熱點。城市景觀在電影中的敘事化視覺創(chuàng)造讓電影成為展示城市的一種方式。人們在視覺震撼與敘事滿足中增添了對這個城市的興趣和期待,并獲得了一個全新的欣賞城市的審美體驗。
作為敘事空間的城市為電影提供了充足的敘事景觀和多元的敘事要素,這是一個將現(xiàn)實生活轉化成藝術創(chuàng)造的過程,城市在裝飾著電影,電影也在重塑著城市。電影中的城市是被創(chuàng)作的城市,電影創(chuàng)作者可以根據(jù)敘事安排城市,操控城市,建造新的城市。電影銀幕已經亮起,觀看者似乎走進一個“熟悉”的城市,然而看到的卻是一個全新的、未知的城市,關于這個城市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電影的觀看是一個審美過程,是一個在城市中經歷故事,在故事中體驗城市的過程。這個審美過程不是觀看者的自由漫步,而是一種被可見的敘事支配與操縱的欣賞。電影是象征的藝術,它是人類個體透過屏幕交流信息時產生的一種修辭。電影在“再現(xiàn)和展現(xiàn)一個客體讓人認知的做法本身,就是一種有意而為之的,它意味著人們對此客體有話可說”。在電影敘事中,城市空間不僅是一個物理實存,還是一個象征之域,城市空間的內在精神被用于敘事之中,電影也利用敘事裝置形成意義符號、意圖觀看和意味敘述以塑造城市空間象征內涵,它具有情感性、意義性和意圖性。
意義符號是指某個作為敘事場景的城市空間在敘事過程中被塑造成一個符號空間。電影由場景組成,每一個出現(xiàn)在電影中的場景都是被布置與選擇過的。作為場景的城市空間主要以演示的模式呈現(xiàn)城市的年代背景、社會信息和城市中人物的生存狀態(tài)。在場景中,電影創(chuàng)作者通過對劇中人物行動的安排,建立人物關系,設置戲劇任務,引發(fā)矛盾沖突,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讓人物與城市地點發(fā)生關聯(lián)。城市空間記錄了人物的命運變化,同時在人物的經歷展示下城市空間被賦予人化的意義內涵,成為象征性符號空間。符號空間可以以部分象征整體,可以由部分構成象征整體。它通過演示模式顯現(xiàn),在敘述模式中生成。
電影《歲月神偷》利用敘事塑造了兩個符號空間,一個是香港永利街,一個是永利街上的“羅記鞋鋪”。故事發(fā)生在20世紀60年代香港上環(huán)的永利街,唐樓成排圍成街道。唐樓是19世紀后期至20世紀中期華南地區(qū)的一種建筑風格,它的第一層是商鋪,樓上空間供人居住,面積狹小,簡陋局促。在香港政府沒有興建公共房屋以前,大部分香港人住在唐樓。唐樓人口密集,一房多戶,有限的生存空間促成了緊密的鄰里關系,街上居民一餐共享,有難同幫。在特殊的歷史時期,永利街上住的多不是本地人,他們多從內地來香港謀生。所以,街上的對話摻雜著英語、廣東話、潮汕話、上海話,餐桌上的飲食混合中西,融通南北。一條永利街是20世紀60年代香港社會的一瞥,窮苦混雜,亂中求生。主人公羅爸爸在永利街唐樓里的“羅記鞋鋪”是香港底層百姓艱辛生活的縮影。“羅記鞋鋪”凝聚了一家人生活的點滴,做鞋買賣,吵架拌嘴,讀書學習,養(yǎng)魚歡歌,哥哥的情竇初開,弟弟的偷竊搞怪,父母的相濡以沫,一間唐樓陋室愛意濃濃??上В粓雠_風襲來,店鋪支離破碎,生活不堪一擊。在鞋鋪內,前程錦繡的哥哥突患血癌,家人傾力醫(yī)治無力回天,無恥貪婪的英國警察勒索加租,店鋪經營窘迫雪上加霜。然而,盡管深陷風暴旋渦,羅家爸媽仍然頑強抵抗,共渡難關,風雨中拼命撐住鞋鋪的房頂。他們深信只要“頂”在,遮風擋雨的“家”就在。一家鞋鋪,一個“鞋”字招牌,一半是“難”,一半是“佳”,在羅家人的變故經歷中,“羅記鞋鋪”的象征意義漸漸溢出。在鞋鋪,羅先生為終日奔波,為兒求醫(yī)的妻子做了一雙鞋,羅太太穿上鞋說道:“一步難,一步佳,難一步,佳一步?!鄙畈灰?,鞋鋪里的日子仍在繼續(xù)。一家鞋鋪蘊含香港的風雨飄搖,溫情不離,流露出香港人的堅韌不拔,永不言棄。
“在影片的敘事中,有關空間坐標的敘事信息被大量地提供出來,無論選擇何種取景方式?!比【盀橛^看者展示了一種觀看方式。蘇聯(lián)電影理論學家普多夫金提出攝影機后面有一個“看不見的觀察者”,它游走于電影世界中為觀看主體記錄故事圖像?!半娪皵⑹龅牧α?,就在于電影可以借助于類似觀察者的攝影機,在于鏡頭總是盡可能深入地研究每一個現(xiàn)象。”與作為敘事空間的城市中攝影機的記錄展示不同,此處的攝影機利用取景構圖和鏡頭運動產生了一種有意圖的視覺修辭,俯拍城市的全景鏡頭以一種全知的上帝視角,營造一種知曉一切的錯覺。仰拍鏡頭體現(xiàn)了城市空間廣闊的壓迫感,也感受到了個體的渺小無助。跟拍鏡頭展示了一種游走于城市之中的參與感和揭秘未知的神秘感,尤其是跟隨鏡頭走進現(xiàn)實生活中無法進入或未知的地點,都讓觀眾對城市空間充滿了懸念與期待。在電影敘事中,對城市多變的取景角度與拍攝方式,為觀眾對城市的觀看帶來了多樣的視角,也塑造了豐富的象征內涵。
電影《甜蜜蜜》中,黎小軍騎自行車的鏡頭貫穿全劇,帶觀眾走進了兩個城市:香港和紐約。兩個繁華都市,在電影影像中構成了不同的象征意義。最初,黎小軍只身來到香港打拼,每日騎車送貨,忙碌奔波。拍攝鏡頭呈中景和近景,從正面、側面跟拍黎小軍騎自行車穿梭于城市與人流之中,環(huán)顧香港街景樓宇和擁擠的人群,拉鏡頭俯拍商鋪和人群,鏡頭里的他好似被城市吞噬,此時的城市充滿了未知迷茫。隨后黎小軍與妻子曉婷離婚,與李翹分手,獨自來到紐約。他再次騎上單車,鏡頭特寫拍攝他自在蹬車的雙腳,而后上移動鏡頭從正面中近景拍人物,漸漸拉遠鏡頭,近景至全景,觀眾看到他走在各種車輛的前面,城市街道慢慢從人物的身后出現(xiàn)。此時的他走在城市前面,把城市留在身后,整個城市洋溢著從容與熟悉。
“屏幕上的每一個圖像在(故事)結構中都有規(guī)定的位置和特定的意義。屏幕上所呈現(xiàn)的每一幀畫面都是被選擇和被安排的,以配合其他的畫面(共同進行故事的敘述)。”攝影機記錄故事,鏡頭的銜接講述故事。畫面聯(lián)結與蒙太奇組合構成了一種有意義的述說,將演示的內容聯(lián)結成有意味的敘述線索,讓作為敘事空間的城市產生了它的意義。鏡頭的銜接讓原本有意圖的鏡頭組成了有意義的敘事脈絡,一條或幾條敘事脈絡構成一個完整的故事講述。鏡頭不同的組合方式構成不同的敘述形式,每一種敘述結構都暗藏創(chuàng)作者的目的傳達,它是一種有意味的講述,帶給觀眾不同的接受體驗。
電影《午夜巴黎》中,一個好萊塢編劇在巴黎度假時乘坐一輛老爺車和古老的馬車,經歷了現(xiàn)代的巴黎、20世紀20年代的巴黎以及19世紀90年代的巴黎。電影從三條歷史時間線展示了不同年代巴黎的城市風光與藝術風情。寧靜的塞納河和街角一條磚石小路是歷史的見證者,靜候著不同時代的人們從這里走過。街邊店餐廳、酒館、咖啡館、名人們的舞會派對和藝術家沙龍都隨著時代在改變它們的形式與風格。不同時代的巴黎,是不同時代的人的藝術想象,三條敘事脈絡彼此相關又層層倒退形成一個歷史的追問,究竟何時是“黃金時代”?
在電影《羅拉快跑》中,女主角羅拉必須在20分鐘內獲得10萬馬克以拯救她的男朋友。為此,必須與時間賽跑的她飛奔在柏林街頭,穿過馬路,越過人群去找在銀行工作的父親求救。片中一個動作任務,相同的奔跑路線,三條敘事經過,三個不同的結局。鏡頭追隨羅拉的腳步,20世紀90年代的柏林城市之景盡收眼底。三次不同的“救人之路”讓柏林好似一個生命的計時器,在進行著與死亡賽跑的游戲。
電影敘事通過場景的塑造、攝像機的運動、蒙太奇的剪輯生成意義符號,安排意圖觀看,營造意味敘述,三種象征形式在電影敘事中疊加相交,共同作用于敘事生成內涵,將城市空間轉化成一個象征場域。它讓巴黎街角的一家咖啡館成為怪誕人群的聚集地(電影《天使愛美麗》),塞納河畔的一個書店成為再續(xù)前緣的起始點(電影《愛在日落黃昏時》,香港廟街的夜市經歷了一場愛情(電影《新不了情》),底特律的紅磚特區(qū)參與了一場犯罪(電影《暴力街區(qū)》),意大利小城姜卡爾多點燃了一個孩子的理想,延續(xù)了他的理想(電影《天堂電影院》)。在電影欣賞中,觀眾接受故事,理解故事,作為象征場域的城市激發(fā)起觀眾的想象力與創(chuàng)造力。在電影展示中,敘事影像愈加細致、豐富、清晰,人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愈加強烈。此時,城市不再是一個故事的發(fā)生地,一個人物的出場地,它成為一個情感的見證者,一種精神的參與者,一份心靈的表達者。電影世界是人對現(xiàn)實的模仿,它“不僅能展示世界的映像,還能展示人類精神的映像”,電影敘事滲透著人的認知、經驗與感受,它是被人化的影像。在電影觀看中,城市亦注入了人的思想、人的情感、人的想象,引發(fā)了人的反思。
電影是知覺藝術,它創(chuàng)造的知覺環(huán)境“由人類世界的基本構成要素塑造而成,使用空間、時間和運動將視覺圖像、周圍的聲音、表達的語言、社會和物質的背景、記憶和想象的心理意象合成一個連續(xù)的整體,它包含了人類世界所有的知覺性質”。電影的知覺性源于人的現(xiàn)實經驗,電影敘事通過攝像機的運動、蒙太奇的剪輯、空間的塑造,有意圖地將人的現(xiàn)實經驗提煉與組合成一個完整的可知覺的情節(jié)經驗序列,說服人們接受故事,理解故事,想象故事,建構故事,引發(fā)人的情感體驗?!拔覀冎挥型ㄟ^知覺才能理解電影的含義:電影不是被思考的,而是被知覺的。”電影可知覺的情節(jié)序列讓觀看者經歷了一次真實的情感體驗,這種體驗讓觀眾進入一種介入的狀態(tài),人的經驗與情節(jié)序列產生了交織與融合,在知覺感受與情感體驗中對電影的意義與價值進行反思。所以,電影觀看不僅是一個審美過程,也是一個反思過程。
電影敘事打破了物理上的時間與空間,它創(chuàng)造了時間本身,更確切地說是情節(jié)時間。情節(jié)時間的流動需要在一個空間媒介中進行,情節(jié)時間的流逝讓敘事空間有了流動感,敘事空間成為時間化的空間、知覺經驗的空間。在電影觀看的知覺性體驗中,電影所營造的現(xiàn)場感讓觀眾更深入地參與到故事當中。在觀看電影的過程里,觀看者生命中的90分鐘、120分鐘在現(xiàn)實生活之外流逝了,人們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在觀看的自己,只記得電影中所發(fā)生故事,他們進入屏幕和故事的主人公一同經歷事件,他們在敘事空間的流動中穿越古代,跨越未來,感受改變的一刻,感受人物的命運,體驗人物的情感。電影的觀看不是屏幕的單向輸出,而是電影敘事與觀眾接受的雙向互動,電影中的敘事空間不僅為觀看者提供了敘事內容的展示,也為觀眾提供了認知、想象與建構的空間?!翱臻g不是自足的、獨立于任何意識而存在的實體,而是作為解釋我們經驗并使其可理解的一種方式?!彪娪皵⑹碌目臻g在場性和時間同時性讓觀看主體沉浸在敘事空間中接受故事,理解故事,建構故事,反思故事。電影銀幕的內容輸出與觀看主體的認知接受同時發(fā)生,作為敘事空間的城市在講述故事的過程中成為象征符號,實現(xiàn)敘事的意義展示,它調動起了觀眾的故事想象與情感經歷。此時,城市成為觀看者可知覺的反思現(xiàn)場。發(fā)生故事的城市,成了觀眾意義建構、情感體驗和心靈反思的空間。
此時的城市已經被充滿意義的故事填滿。觀眾在電影的觀看中,對故事以及故事中的人物產生一種共情經歷和個體認知,這喚起了觀眾以往的回憶與記憶,受眾的興趣、經驗、意志與情感融于敘事產生的知覺經驗當中,這種知覺經驗融入了觀眾特定的情感內涵。它為觀眾對電影的理解與想象,對電影中城市的理解與想象提供了心理基礎。觀眾在可感知的認知與體驗中建構故事、理解故事。大衛(wèi)·波德維爾(David Bordwell)以“認知—構成”理論為基礎提出電影敘事是一次觀眾參與敘事進行認知-構建的活動?!?電影)敘述是影片情節(jié)與風格互動的過程,它不斷提示觀眾,并引導其從事故事的建構。”電影銀幕向觀眾展示出引導和提示的內容,觀眾的認知活動和影片的敘事展示同時進行,并在意義尋找的過程中能動地理解故事,建構故事。觀眾的認知-建構活動與主體經驗有關,個體的認知能力、共情能力、情感經歷和知識背景直接干預著觀眾對故事的接受與情感的發(fā)生。建構故事、理解故事是觀眾自我認知、自我對話、自我塑造的一個過程。觀眾看到的不是屏幕中的故事,而是“我”理解的故事。故事世界不是真實世界的“再現(xiàn)”,而是觀眾的“再次再現(xiàn)”。此時,觀眾在可知覺的情境場域中,獲得了個體真實的情感體驗,并在情感經歷中對故事的發(fā)生地、情感的生成地——城市,進行了反思與創(chuàng)造。無論是面對一座熟悉的城市,還是一座陌生的城市,觀眾們都被敘事中觸動的情感體驗激發(fā)出無盡的想象力與創(chuàng)造力,曾經的記憶與認知被否定了,被摧毀了,一個新的城市意象在故事的講述與情感的體驗中誕生了。
電影中的世界是人對現(xiàn)實的模仿與想象,它加入了人的認知、經驗與情感,是人利用影像與人交流的情感圖像。人們利用故事將情感表達融于發(fā)生故事的城市之中,城市空間承載故事,連接故事,構成故事。電影中人物的命運改變和情感經歷又賦予城市空間以象征意義,觀眾在觀看電影與劇中人物產生共情交流,引發(fā)情感體驗,建構故事的過程中進行情感反思,形成新的城市意象。電影中的城市蘊含著人的意識、人的思想和人的表達。一部電影“建造”一座城市。同一座城市,可以在不同的電影敘事中被拆毀,被翻新,被重塑。紐約既是《出租車司機》中陰暗墮落、污穢骯臟的罪惡城市,又是《曼哈頓》中一切皆有可能的城市;是《蒂凡尼的早餐》中拜金女孩沉迷物欲、尋找愛情的城市,也是《當哈利遇見莎莉》中試探男女友情、探討男女感情的城市。北京不僅是《陽光燦爛的日子》中承載一群男孩青春成長幻想的城市,也是《愛情麻辣燙》中品嘗酸甜苦辣百味愛情的城市;是《十七歲的單車》中敲打十七歲少年殘酷成長、彷徨迷茫的城市,也是《有話好好說》中真實合理又荒謬可笑的城市。一座城市,通過電影敘事可成百象,每一次皆是人與人之間情感的對話。
在故事的接受與情感的說服中,影像中的城市比現(xiàn)實的城市更真實,在個體的認知區(qū)別與體驗差異間,影像中的城市比現(xiàn)實的城市更破碎。復雜多元的敘事展示與情感塑造,讓人們對發(fā)生故事的城市充滿想象,心懷向往。每當人們觀看一部電影,便期待走進電影中的城市,去欣賞它,去感受它,去重塑它。所以,跟隨電影游覽城市的旅游路線被人們制定出來,電影中的經典場景成為人們游賞觀光的目的地,人們拿著電影場景的截圖來到故事發(fā)生地進行還原拍攝成為欣賞城市的新操作。眾多城市因為被拍攝成電影而被關注,被欣賞,被塑造。觀看電影也成為人們展示城市、認識城市、游覽城市的方式。
在電影敘事中,城市不僅是一個物理實存,它也是一個敘事空間,一個象征符號,一個反思現(xiàn)場,它的審美內涵在電影敘事的說服中顯現(xiàn),生成。在這座城市中,人創(chuàng)作了一個可見的故事,經歷了一次情感的體驗,進行了一次審美的反思。電影敘事為城市和城市中的人創(chuàng)造了一個互動生成的現(xiàn)場,城市在人經驗的故事中,被創(chuàng)造,被拆毀,被重塑。城市符號被賦予象征意義,激發(fā)人的想象,抒發(fā)人的情感,顯現(xiàn)人的意義。
城市,終究是人的城市,每一個城市都是人講述的一個故事。在屏幕故事的展示中,人的思維、人的意識、人的經驗改造了人的城市。同時,城市的氣質、城市的精神、城市的風貌塑造了人的情感、人的思想、人的心靈。電影屏幕為人們欣賞城市、解讀城市、想象城市提供了另一種觀看。在當下多屏共生的時代,屏幕敘事呈現(xiàn)出可見的說服力讓屏幕影像成為人們觀看世界、理解世界、解構世界的一種新方式,同時也為我們研究城市文化、探尋城市景觀提供了一個新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