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婧婧 鄧 靜
(1.四川電影電視學院電影學院,四川 成都 610000;2.四川傳媒學院電影學院,四川 成都 610000)
電影這一文化產(chǎn)品在建構國家認同,書寫歷史記憶方面扮演著重要角色。由有“歐洲宮崎駿”之稱的湯姆·摩爾聯(lián)手羅斯·斯圖爾特共同執(zhí)導的奇幻動畫《狼行者》,與摩爾之前的《海洋之歌》《凱爾經(jīng)的秘密》類似,都是依托愛爾蘭傳說創(chuàng)作的。電影并非僅僅依靠愛爾蘭人獨特的歷史文化體驗來制造富有輕靈奇趣的世界觀,而是在悄然完成一種莊重的國族認同意識形態(tài)言說,體現(xiàn)出一種本土意識在全球化語境下的抬頭。
弗雷德里克·杰姆遜曾在其《政治無意識》中提出了“永遠歷史化”以及人類有必要通過文本來接近歷史,同時敘事者也難以逃離政治無意識的論述。杰姆遜表示:“歷史不是文本,不是敘事,無論是宏大敘事與否,作為缺場的原因,它只能以文本的形式接近我們,我們對歷史和現(xiàn)實本身的接觸必須先將它文本化,以政治無意識將它敘事化?!卑▌赢嬰娪霸趦?nèi)的電影,就承擔了以敘事來搭建當代人與歷史之間橋梁的責任。只是相對于其他創(chuàng)作者而言,出生于北愛爾蘭,并在愛爾蘭成長并學習動畫的湯姆·摩爾顯示出了更強、更為主動的民族歷史代言欲,甚至可以說,本土意識與民族主義正是解讀摩爾電影的密碼。從《凱爾經(jīng)的秘密》,到《海洋之歌》,直至《狼行者》,盡管故事的時空情境各有不同,但摩爾完成的其實是一次同質(zhì)生產(chǎn),我們有必要在剖析《狼行者》的本土話語之前,對《凱爾經(jīng)的秘密》與《海洋之歌》的文本稍加梳理。
《凱爾經(jīng)的秘密》聚焦于愛爾蘭重要的典籍《凱爾經(jīng)》。在故事中,艾奧娜島繪經(jīng)師伊丹對《凱爾經(jīng)》的創(chuàng)作因維京人對愛爾蘭的入侵而中斷,在主人公布蘭登的幫助下,伊丹的工作得以順利完成,古愛爾蘭文學以及美術、書法藝術的精華也由此得到保存。《海洋之歌》的靈感則源自愛爾蘭神話,及摩爾本人對當代愛爾蘭漁民捕獲海豹的擔憂,電影中母親布羅娜是海豹女,因為父親康納將海豹皮偷藏起來而留在了陸地,她在生下本和西爾莎后回歸了大海,西爾莎也是海豹女,康納決心藏起她的海豹皮不讓她再走向大海。電影的背景是1987年的愛爾蘭,兄妹倆和奶奶各自生活在愛爾蘭的多尼戈爾郡和都柏林,同時,愛爾蘭海神傳說中的麥克·李爾因為失去妻子芳德而一蹶不振,淚流成海,最終被母親貓頭鷹巫婆變成石頭的故事,也被與康納的故事合而為一??梢哉f,摩爾一直保持了對愛爾蘭歷史和文化的敬愛,在自己的作品中反復表現(xiàn)出對愛爾蘭文化的傳承意識和清晰的民族認知。《狼行者》亦然,摩爾在這部動畫中將目光投向了英格蘭對愛爾蘭的歷史入侵,而愛爾蘭文化中特有的“狼行者”與“狼魂”概念則是摩爾闡述這段歷史的切入點。
在凱爾特傳說中,狼與狼行者是常見的角色,與之有關的敘事文本包括王子等被棍棒抽打后變身為狼,幼年時獲救的狼行者在成年后報恩等。大部分故事中的狼并非反面角色,狼行者更與歐洲大陸民間傳說中殘暴失控的狼人截然不同,是無辜、善良者。愛爾蘭與英格蘭之間的恩怨也被加入到這些文本中,如在傳說中,有狼在懺悔中表示愛爾蘭人因罪受罰,因此被英格蘭人統(tǒng)治,但最終會成功反擊等。而“狼魂”概念則在1911年出版的《凱爾特人信仰》一書中得到總結(jié),即人擁有狼魂,在入睡后狼魂離體,人的肉身則繼續(xù)沉睡,但狼魂所干之事也會對人身造成影響。這一概念在《狼行者》的劇情中起著關鍵作用。電影中原本是人類,來自英格蘭的古德菲洛父女,正是在結(jié)交了狼行者梅芙母女后,也擁有了狼魂,他們從獵人變?yōu)榱死亲逯械囊粏T??梢哉f,《狼行者》繼續(xù)沿襲了摩爾將愛爾蘭歷史資源引入動畫影像文本,再造民族集體記憶的習慣,從而對作為現(xiàn)代國家的愛爾蘭進行肯定與證實。而除了對文化概念的開掘外,電影對具體歷史的編碼也是可圈可點的。
在《狼行者》中,英格蘭對愛爾蘭的一段殖民歷史被以委婉的,包裹于溫情童話的方式進行了書寫。首先,《狼行者》重現(xiàn)了真實的歷史時空。故事發(fā)生于1650年的愛爾蘭南部城市基爾肯尼,那時愛爾蘭正處于英格蘭自都鐸王朝起的統(tǒng)治之下,電影也以手繪線條還原了基爾肯尼的場景:城中心以河為界,英格蘭人和愛爾蘭人分別居于兩岸,城中處處懸掛著代表英格蘭的圣喬治十字旗,只有廣場才懸掛著代表蘇格蘭的圣安德魯十字旗和那時代表愛爾蘭的金豎琴綠旗。相對于狼群生活的唯美的綠意蔥蘢的森林秘境,房屋鱗次櫛比,道路橫縱分明,整齊異常的基爾肯尼城區(qū)顯得理性而略顯冷酷。而此時最高統(tǒng)治者被稱為護國公(Lord Protector),他正是那時身兼英格蘭、蘇格蘭和愛爾蘭統(tǒng)治者的奧利弗·克倫威爾,他一度粉碎愛爾蘭人的起義,并通過賞賜土地的方式讓英格蘭和蘇格蘭人在愛爾蘭定居,以繼續(xù)鎮(zhèn)壓愛爾蘭人的反英活動。女主人公羅賓·古德菲洛的父親比爾·古德菲洛正是護國公手下的一名基層軍官。父女正是當時蜂擁而入愛爾蘭的無數(shù)英格蘭移民之一,羅賓曾對梅芙提及自己非常思念在英格蘭的故鄉(xiāng)。
其次,電影并沒有回避殖民歷史給當?shù)厝嗽斐傻膭?chuàng)傷。恰恰是在1641到1653年期間,愛爾蘭的民族矛盾極為尖銳?!独切姓摺繁M管是一部溫情的童話電影,但也在側(cè)面反映了這一點。如當羅賓闖入一群愛爾蘭男孩的游戲圈中時,她受到的是對方一致的譏諷和排斥;又如當愛爾蘭男孩們起哄要護國公下臺時,其他愛爾蘭成年人則在一旁叫好。愛爾蘭在徹底成為獨立的民族國家之前所承受的數(shù)百年仇恨、沖突和撕裂在此得到了一種確認。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電影在獵狼故事中,隱含了以愛爾蘭人為中心的歷史臧否。在《狼行者》中,以護國公為首的殖民者一直強調(diào)要消滅狼群,這實際上是他們殖民愛爾蘭的重要手段。一則,為實現(xiàn)統(tǒng)一思想的目的,護國公有必要為愛爾蘭人提供一個恐懼的對象,而他則通過消滅狼群來塑造自己保護者的形象,淡化自己侵略者的身份;二則,為實現(xiàn)經(jīng)濟發(fā)展的目的,護國公也需要通過屠滅狼群,將森林開墾為耕地;三則,口口聲聲“不能馴服的東西都應該被消滅”的護國公實際上也是以屠狼來殺雞儆猴,軟化愛爾蘭人的反抗意志,這也是護國公最后不惜對狼群動用大炮的原因。一言以蔽之,獵狼最終的目的都是為了合理化護國公的殖民主義,以及同化愛爾蘭。而事實上狼群究竟是不是真的對人類造成了巨大的威脅,人類社會與狼群之間有沒有建立一個彼此互不侵犯的中立地帶,已經(jīng)不再重要。而電影一開始,作為狼群領袖的狼行者還救了一個男人,可見在客觀層面上,狼群并沒有護國公描述的那么可怕,它們是被污名化的。而在狼群成為被屠戮的對象,愛爾蘭百姓成為被欺騙的對象之外,護國公對待羅賓父女的方式也能看出英格蘭殖民者酷虐的一面。羅賓父女原本屬于外來的殖民者,但他們的生活并不如意,比爾因為肩負獵狼重任而郁郁寡歡,無法陪伴女兒,而羅賓則或是被禁錮家中,或是必須到護國公府上做幫傭,作為移民的他們也與當?shù)厝艘粯樱瑳]有自由與發(fā)展可言。當歷史材料在獵狼故事中得到重建后,人們不難將護國公及其背后的殖民勢力視為反面角色,而認可狼和狼行者們的反抗行為,為最終父女倆殺死護國公而感到愉悅。
在對殖民史的巧妙重述中,愛爾蘭的國族認同景觀逐漸清晰,愛爾蘭人的民族共識也得到了強化。
在《狼行者》中,護國公和其代表的英格蘭殖民勢力成為一個“他者”。護國公在電影中的暴虐,沖動,不擇手段等行為,加劇了觀眾對他的反感,加深了觀眾對主人公的共情,一個被壓迫、被奴役的情境也隨之建立了起來。身份認同建構論者認為,“身份會隨同生活的情境而調(diào)整,會因為情感、記憶、意識形態(tài)等因素,產(chǎn)生身份認同?!睂τ谝欢葴S為殖民地的地方來說,殖民政權一旦瓦解,當?shù)厝司筒坏貌幻鎸Α八摺笔湃サ膯栴},長此以往,“自我”也就失去了參照,最終產(chǎn)生身份認同的焦慮。而《狼行者》則將“他者”及相關情感、記憶和意識形態(tài)帶回,將與之對立的“自我”重新注入觀眾的腦海。
在情節(jié)的設計上,敘事的第一視角羅賓有一個身份轉(zhuǎn)化與確認的過程,她的個體成長過程實際上是一個內(nèi)在身份重新定位的過程。一開始,羅賓的身份是英格蘭的移民,而梅芙和狼群代表的則是無拘無束,挑戰(zhàn)權威的愛爾蘭人。羅賓對森林的探尋過程實際上就是英格蘭人入侵愛爾蘭的隱喻。但是羅賓對護國公的政權并沒有什么認同意識,電影甚至安排她在故意制造混亂中扯掉了圣喬治十字旗。而隨著她體內(nèi)的“狼魂”被喚醒,她最終和父親一起加入了梅芙母女的狼行者家庭中,這意味著英格蘭人對愛爾蘭人居高臨下的同化失敗了,而跨越族裔的善與美得到了融合。羅賓走出困惑與彷徨,獲得了新的身份,擁有了獨特、穩(wěn)定的,區(qū)別于原英格蘭人的身份認知,這對于身處文化多樣性與全球化背景下的愛爾蘭觀眾而言,無疑是一種鼓舞。
綜上,《狼行者》這一動畫電影,借助羅賓與梅芙兩家休戚相關、命運與共的經(jīng)歷,以小見大,完成了一次愛爾蘭歷史的重述,這既是一次對全球觀眾的文化輸出,又是一次對愛爾蘭觀眾回溯自己的文化根脈,樹立國族身份意識的引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