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璨
(淮陰師范學院音樂學院,江蘇 淮安 223000)
故事發(fā)生在20世紀90年代。三個性格迥異的年輕人:想要“活成一部電影”的云蕎,對舞蹈夢想執(zhí)著追求的李麥,在平凡的日子里為兄弟和愛人背水一戰(zhàn)的吳風。每個人都帶著對未來的憧憬開始了異鄉(xiāng)漂泊之路。導演徐展雄試圖通過群像的方式記錄一代人的青春,展現(xiàn)關于當代青年群體與故鄉(xiāng)、都市、社會的融會與碰撞、陣痛與蛻變,《蕎麥瘋長》直擊現(xiàn)實的內(nèi)部,并通過陌生化的表達方式將其呈現(xiàn)。
本片跳出了在大部分電影中圍繞某一個特定主人公的經(jīng)歷來敘述的慣例,而是通過三個性格迥異又彼此關聯(lián)的小人物將影片串聯(lián),正如電影結束時銀幕上的字幕“愿所有愛與理想都御風生長”,導演徐展雄試圖描繪的是一代人的成長、一代人追逐愛和理想的故事?!妒w麥瘋長》設定了三個典型性人物:天真爛漫、想要“活成一部電影”的云蕎;對舞蹈夢想執(zhí)著追求的李麥;在平凡的日子里為兄弟和愛人背水一戰(zhàn)的吳風??梢哉f,三個主人公的設置都具其普遍性和典型性,是對萬千面孔的提煉和加工,同時,選取多主角的群像描繪,又為影片增添了些許史詩的品質(zhì)——為一代人的青春畫像,他們或成功,或失敗,或孤獨,或熱鬧,但他們卻又一樣——似蕎麥,適應性極強,生長周期短、生長速度快,它有著堅韌的生命力、孤傲的姿態(tài),它努力向陽、汲取能量。
近年來,國產(chǎn)電影對青春的書寫一路高歌猛進,從2014年的《同桌的你》《小時代》《匆匆那年》到2015年的《左耳》《何以笙簫默》、2016年的 《致青春》《七月與安生》等影片,校園里的愛恨離愁、人際關系是此類電影的創(chuàng)作主體,而《蕎麥瘋長》則走了一條陌生化的路線?!妒w麥瘋長》將大量的劇情沖突放在了小鎮(zhèn)和城市之間,通過三個來自小鎮(zhèn)的年輕人,講述“漂泊者”的生存狀況以及探討“為什么出發(fā)”的問題。
影片時間設置在20世紀90年代,此時正是計劃經(jīng)濟向市場經(jīng)濟邁進的黃金年代,這一時期,商品經(jīng)濟迅猛發(fā)展,全國各地人口開始急速流動,導演兼編劇的徐展雄,就出生于一座與上海隔海對望的小鎮(zhèn)。他曾坦言,現(xiàn)如今,高鐵和跨海大橋縮短了兩地之間的時空距離,卻依然沒有消弭一座核心都市和它的輻射鄉(xiāng)鎮(zhèn)之間的古怪聯(lián)系??梢哉f,徐展雄將自身作為小鎮(zhèn)青年的熱血與迷惘作為了創(chuàng)作的母題,主人公云蕎、李麥、吳風,都懷揣著一個都市夢,都向往著更高、更廣闊的舞臺,卻都被現(xiàn)實撞得頭破血流。電影中有大量關于小鎮(zhèn)的灰暗又潮濕的影像表達,小鎮(zhèn)是嘈雜又死寂的,而都市的影像卻極為模糊,它更像是一個夢想、一個符號、一顆灼熱跳動的心臟。
故事一開頭,云蕎戴著耳機坐在窗前,沉浸在自己的音樂世界里,她對外面的世界充滿著幻想,百無聊賴的小鎮(zhèn)生活讓她在商場里的小偷小摸中尋找著刺激,她厭倦了小鎮(zhèn)的一切:潮濕而灰暗的午夜場、蠻橫無理的地痞流氓和那個了無生機的家。那一天,衣冠禽獸的姐夫在一個燥熱的午后強暴了她,這無疑粉碎了她在小鎮(zhèn)的最后一絲念想,她毅然決心出走!她爬上小鎮(zhèn)那座高聳的鐘樓,信誓旦旦地對那個愛著她的男孩說“要活得像一部電影”。而她的姐姐,在外求學后又順理成章留在都市的姐姐,也并沒有因此而躋身體面的都市生活。她在餐桌上展示著那對象征著都市欲望的“老鳳祥”金耳飾,也不過是男友低價買來的假貨,她周而復始地在廣場上賣著刮刮獎,生活似一汪密不透風又永不會再起波瀾的死水。
意氣風發(fā)的云蕎和她心愛的男孩離開了小鎮(zhèn),而在進發(fā)都市的途中,似乎又回到了魯迅筆下那個遙遠的拷問——《娜拉走后怎樣》,小鎮(zhèn)和都市,那條隱形卻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溝壑依然存在。
為舞蹈而生的李麥,在一個城市擔任歌舞團領舞,舞臺上的她希望將自己所有的光和熱都在舞臺上燃盡,然而一場意外,讓她錯失日本舞團的橄欖枝,也被迫離開了曾經(jīng)的舞團。只身在城市打拼的她,只因電話那頭父親的一句“你媽的病需要用進口藥”而不得不走向紅塵,“別擔心”“我很好”,只有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的小鎮(zhèn)青年最能體會李麥口中這句灼熱的回復。吳風則將漂泊感、無依感展現(xiàn)得更加淋漓盡致,幾個關于吳風的特寫鏡頭緘默而有深意:開水咸菜泡飯、小心地擦拭著小號、癡癡地透著玻璃凝望。透過這些特寫鏡頭和遠景鏡頭的切換,觀眾很容易感受到吳風在這個城市的渺小和微不足道,他在都市的無根、漂泊無依詮釋了他將兄弟情和心愛的女人視作己命。
劇末,導演徐展雄很巧妙地用人物群訪再次展現(xiàn)了小鎮(zhèn)青年在都市的生存影像,有北漂11年的廚師、窮困潦倒的實習生、蝸居在兩三平方米逼仄空間的自媒體男孩……在這一系列小人物的或故事或自述中,我們感受到導演試圖展現(xiàn)的小鎮(zhèn)青年在都市中一面掙扎一面追夢的生存影像,他們一樣體驗著物質(zhì)上的貧乏和回不去的故鄉(xiāng),他們?nèi)淌苤吹钠D辛與無助,他們又一樣——為了愛,為了理想,像蕎麥一般,拼命扎根,拼命生長。
異質(zhì)空間的提法是來自??隆蛾P于異質(zhì)空間》的論述,異質(zhì)空間在國內(nèi)也被譯為“異烏托邦”,與烏托邦的單純、美好相對,“異烏托邦”則將社會形態(tài)中最藏污納垢的那一部分搬上銀幕?!妒w麥瘋長》雖是以青春成長為母題,卻沒有將故事僅僅放置在校園或家庭的狹小場域中,而是把青年人的成長放到了更廣闊的場域——社會的血雨腥風中、城與鎮(zhèn)的交融與碰撞中,使得自我與現(xiàn)實的沖撞更加強烈,也增強了戲劇性處理,打破了過去青春電影題材中常見的“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兒女情長,而是轉(zhuǎn)而探尋青年人離開校園后,在社會這個復雜的場域中的累累碰壁、無可奈何。
與溫馨、安全的家庭空間相對,云蕎的家是一個異質(zhì)空間的設定,它本就支離破碎,又常常被母親漠視,再加上齷齪的姐夫,壓抑而死寂。云蕎的男友也同樣如此,他辛苦賣燒烤賺錢,卻常常被父親無理扇耳光,絲毫感受不到家庭溫馨,同病相憐的兩個人決心逃出小鎮(zhèn),逃離小鎮(zhèn),就意味著逃離愚昧、粗暴和冷漠;李麥生存的場域則充斥著權錢的壓制和交易,透露著城市的秩序和規(guī)則。作為現(xiàn)代舞團的領舞,李麥年輕貌美、才藝出眾,而當意外來臨,他人卻背棄信義,只留她獨自面對,為了生存,她不得不聽命于象征著權力的B司令,也不得不委身于年長的男人;而吳風,在兄長的教唆下,內(nèi)心質(zhì)樸、單純的他卻無法跳出黑社會成員的身份,獨自去追尋自己的夢。《蕎麥瘋長》通過異質(zhì)化的空間設定,讓人重新審視一種以現(xiàn)實為映射的社會關系,一定程度上加強了影片的批判性認知。
《蕎麥瘋長》在敘事策略上也做了大膽嘗試。正如前文所言,《蕎麥瘋長》力圖描繪一代人的青春影像,在敘事上,也打破了慣用的線性敘事的方式,通過精心設計、剪輯的時空順序以及略帶魔幻色彩的場景,使三個人物的成長經(jīng)歷巧妙地勾連在一起,加強了故事的張力。
云蕎和男友在逃離小鎮(zhèn)的征途中,與李麥乘坐的車相撞,車禍致使兩個人的命運就此發(fā)生了劇變。車禍后的云蕎在醫(yī)院醒來,四處尋找著男友,她焦急地呼喊著秦風的名字,此時畫面一轉(zhuǎn),給了李麥因車禍受傷的右腿一個特寫,進而開始了李麥車禍后的境遇敘述;吳風與云蕎的聯(lián)結也頗為巧妙,重情重義的吳風為了兄弟兩肋插刀,在他與磁縣這一幫小混混火拼時,碰巧云蕎也回到這里準備要回被搶走的錢財,吳風無意中也幫了云蕎。而在影片末尾,吳風決意去找B司令報仇時,恰巧遇到了來這里想用一首歌與城市告別的云蕎,“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兩個人在灰暗搖晃的公交車上互訴衷腸,云蕎說起了她離開故鄉(xiāng)的初衷,畫面隨著云蕎的敘述和回憶一點點從此刻剝離、流轉(zhuǎn)、分割;吳風迷戀著樓對面舞蹈的李麥,哪怕李麥從未知道過他的存在,她似一束光,照進他混沌又泥濘的生活。所以,當她受到一點點玷污時,他不顧一切為她排除萬難,當年邁的男人猝死在李麥家中,吳風悄悄為她收拾了殘局。吳風倒在冰冷的泥潭中掩埋尸體時,鏡頭從冰雨淅瀝的泥潭切換到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后,他在窗邊癡癡地看她跳舞的場景,看著她推開窗戶向陽的面頰,對現(xiàn)實中無力抗爭、深陷泥潭的吳風而言,李麥就是溫暖而美好的象征。此刻與回憶交織,人物與人物之間微妙的連接,現(xiàn)實與虛幻的融匯,導演有意打破線性的表達方式,場景、時間、空間,刻意將其打碎、切換、重組,追求陌生化的敘事策略,將影片中的群像描繪串聯(lián),三個主人公雖命運各不相同,但通過導演的精心設計和聯(lián)結,又凸顯出同樣的青春特質(zhì),似某種內(nèi)在的宿命感——成長的過程中必經(jīng)的陣痛和蛻變。
在《蕎麥瘋長》中,導演對人物內(nèi)心世界的表達,沒有局限在特寫或主觀鏡頭的切換或獨白的形式,該片非常善于運用舞蹈元素,舞蹈與鏡頭語言、服裝、音樂等表現(xiàn)形式的融匯讓觀眾立體化地走進了人物的精神世界,舞蹈元素恰到好處地運用勝過了語言的表情達意,讓該影片的表達更為震撼,更細膩也更具美的形式。影片開端,主人公李麥作為歌舞團的領舞,身著紅衣,在一堆素凈的白衣女孩中,她舞得最動人、最嫵媚,這時的李麥意氣風發(fā),愛情與事業(yè)都像她的舞一樣充滿著生機;離開舞團后,去向B司令求職時,B司令要求李麥脫衣跳一段舞,為了生存,為了臥床的母親,李麥沒有絲毫猶豫,特寫鏡頭放在了她腿上那道異常明顯的傷疤上。此刻的李麥,翩躚而舞,舞得剛勁有力,她高昂的臉上,面無表情,觀眾再一次通過舞蹈的肢體語言,直觀地感受到了主人公此刻境遇窘迫但仍充滿著傲氣;還有李麥的兩次即興舞蹈都極具象征意義,一次是面對男友無情的欺騙,當她得知這個男人騙走了她的錢和愛,她摘下已經(jīng)梳理好的發(fā)簪,擦去用心涂抹的妝容,飛奔向舞臺,此時觀影人和臺下的觀眾一樣,屏住呼吸,所有的聚光燈都聚焦舞臺上舞動的她,她將所有的委屈、不甘,都通過舞蹈的藝術形式呈現(xiàn)。另一次即興舞蹈是在老男人斃命家中后,自己出逃。舞蹈是李麥的生命,舞蹈的畫面無聲地表達著李麥成長的陣痛、辛酸和無助,演員鐘楚曦動作堅韌而灑脫,眼神悲傷卻又堅定,但通過舞蹈表達出來的生命力量又是堅韌的、不屈的?!妒w麥瘋長》中舞蹈元素的運用無疑是成功的,舞蹈與主人公的命運連為一體,通過舞動的肢體語言和演員的面部神情,通過鏡頭的捕捉和剪輯交融出更強的表達力和視覺沖擊力,影片也因此獲得了更大的自由和想象空間,帶我們走進了主人公的精神世界。
盡管《蕎麥瘋長》作為徐展雄的第一部自編自導的作品,還有許多值得商榷的地方,比如人物的性格及情感處理上,抑或用力過猛“留白”不足等問題。但它沒有刻意迎合當下的熱點和潮流,而是嘗試陌生化書寫,通過三個典型性人物的群像描繪,勇于跳出線性敘述,大膽地融入了舞蹈元素,甚至帶些許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表現(xiàn)方式,已足以見長?!妒w麥瘋長》向我們展現(xiàn)了一群向著都市邁進的小鎮(zhèn)青年的人物群像,探索了他們離開校園后,在夾縫中堅守著愛和理想,直擊現(xiàn)實內(nèi)部,可以說,《蕎麥瘋長》已開辟了自己的藝術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