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朵朵
(吉林師范大學 吉林 長春 130103)
陸游創(chuàng)作的關于沈園的詩詞是古代愛情詩詞中寄托柔婉情感的精妙之作,深深寄托著愛情破滅的傷痛之感、纏綿凄愴的思念之情和一生的遺憾。與初戀唐琬的愛情是他永遠難以割舍的回憶。沈園是陸游深情的見證,對過去美好的無限追憶形成了“沈園情結(jié)”。
最早使用“情結(jié)”一詞的是瑞士著名心理學家榮格,榮格在進行語詞的聯(lián)想測試實驗時說:“情結(jié)是一種經(jīng)常隱匿的、以特定的情調(diào)或痛苦的情調(diào)為特征的心理內(nèi)容的集合物。這個單詞有如一枚炮彈,能穿透厚厚的人格偽裝層打進暗層之中。”[1]“情結(jié)”是精神分析學派的一個重要概念,榮格最早發(fā)現(xiàn)潛伏在潛意識精神中的情結(jié),并開始情結(jié)的研究,帶來不小的影響,以至于在一段時期內(nèi)榮格的心理學也被稱作“情結(jié)心理學”。榮格認為,情結(jié)是埋藏于內(nèi)心的感受,來源于情感的體驗,年齡性別以及受教程度并不影響一個人“情結(jié)”的形成?!扒榻Y(jié)”由于情感經(jīng)驗中的重大傷害產(chǎn)生,這種傷害使人痛徹心扉,雖然經(jīng)過時間的流逝創(chuàng)傷會漸漸被撫平,然而曾經(jīng)痛苦的記憶會進入人的潛意識,并依托于一個特定的觀念或者是外物上。陸游愛情的破滅給他帶來深刻的痛苦,情感上受到的巨大傷害是陸游產(chǎn)生“沈園情結(jié)”的直接原因。而與唐琬在沈園相見的情景使沈園成為陸游一生咀嚼不盡思念不盡的感傷之地?!吧驁@”使得陸游“愛而不得,惆悵滿懷”有了寄托的對象?!扒榻Y(jié)”總是影響人的思想、感覺和生活。張松認為:“情結(jié)是個人潛意識內(nèi)的感情、思想、知覺和記憶等一組組心理內(nèi)容的叢集,是一個有組織的集合體;它有自己的驅(qū)力,可以強而有力地控制一個人的思想與行為?!盵2]陸游一生思念唐琬,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在夢中不斷回憶沈園相見之事并希望能夠有來日。根據(jù)弗洛伊德《夢的解析》:“潛意識是生成夢的驅(qū)動力量?!盵3]“沈園情結(jié)”已經(jīng)滲透到陸游的潛意識中,并在夢中得到呈現(xiàn)。作者醒來將此景訴諸筆端,對初戀的深切詠懷可以看作“沈園情結(jié)”的影響。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釵頭鳳》
陸游創(chuàng)作《釵頭鳳》緣起與唐琬的婚變。劉克莊《后村詩話》的記載得于陸游弟子曾黯之口:
放翁少時,二親教督甚嚴。初婚某氏,伉儷相得。二親恐其惰于學也,數(shù)遣婦。放翁不敢逆尊者意,與婦訣。某氏改事某官,與陸氏有中外。一日,通家于沈園,坐間目成而已。翁得年甚高,晚有二絕云:“腸斷城頭畫角哀……”“夢斷香消四十年……”舊讀此詩,不解其意,后見曾溫伯言其詳。溫伯名黯,茶山孫,受學于放翁。[4]
陸游大約二十歲時與唐琬成親?;楹笄偕网Q,伉儷情深。但是陸母擔心他荒廢學業(yè),再加上婚后長期無子,遂遷怒于唐琬。縱然陸游百般不舍,也不得不聽從母命與唐琬離婚。之后唐琬嫁給趙士程,陸游續(xù)娶王氏為妻。從陸游創(chuàng)作的一百字《令人王氏壙記》來看,內(nèi)容未敘王氏名字及出生年月,也沒有流露出哀痛,這和陸游代他人寫的妻室墓志銘相比大為遜色。由此可知,在精神上王氏無法填補陸游愛情缺失的空白。陸游與唐琬均無法割舍對彼此的情感。離婚后幾年,陸游到山陰東南禹跡寺游賞,與唐琬夫婦在沈園偶遇,陸游有感于此,于壁上題《釵頭鳳》一詞。“紅酥手”描寫唐琬酌酒美妙的姿態(tài),此句融入陸游對往日幸福生活的回憶?!傲卑涤魈歧?,柳枝具有輕盈婀娜的特點,古人常通過“柳”的意象比喻女子綽約多姿。趙士程乃英宗本生父濮安懿王之曾孫,有家傳王爵,地位高貴,“宮”指趙士程的家。“宮墻”暗喻陸游與唐琬愛情的阻斷。雖是“春色”但卻彌漫濃重的哀愁。黃世中先生認為:“‘東風惡’就可以解釋為東風刮得很猛、很厲害,即我們常說的‘東風勁吹’?!盵5]陸游以此表達對命運弄人的怨忿之情。如同江水一樣宣泄下來的“愁緒”表現(xiàn)在“錯、錯、錯”三字中,含不盡之嘆于言中。雖然與所愛之人相會,但是內(nèi)心痛苦還是難以釋懷。下闋相愛的誓言還在,但是錦書卻無人可以寄托,進一步表現(xiàn)了深切的悲情。幾年后唐琬再次來到沈園,看到了陸游的題壁有感,和了一首《釵頭鳳》,不久之后便香消玉殞了。陸游此生最掛懷的初戀永遠離開了,從此二人天人永隔,給陸游留下了無限的悵惘。
此次與唐琬相遇構(gòu)成了之后陸游思念的主要內(nèi)容,《釵頭鳳》是“沈園情結(jié)”的緣起。沈園為作者提供了一面粉壁,任他發(fā)泄多年來與愛人分別所受的精神上的折磨,分袂多年在沈園再次重逢無疑是對陸游精神上的一次告慰,在陸游的一生中是一個獨特的存在,這是他美好情感的寄托所在。
七十五歲的陸游重回沈園,以“追憶”的方式悼念這個他永遠無法忘懷的女子,寫下了《沈園二絕》:
其一:
腸斷城頭畫角哀(一說: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其二: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當再次回到沈園時,詩人在沈園中追憶當年春芳滿景、綠波蕩漾,與佳人深情對望的情景。“腸斷”“傷心”表現(xiàn)思念的痛徹心扉,沈園已經(jīng)不復從前,但對這份愛的執(zhí)著卻從未改變。“鴻”喻唐琬,唐琬之于陸游,好似驚鴻一瞥,只有短暫的一瞬。孫艷紅教授將“鴻雁”納為羈旅思鄉(xiāng)詩的典型意象,“影”則是閨情宮怨詩的常見意象。[6]“鴻雁”表達游子離開故鄉(xiāng)漂泊在外無所依傍的身世零落之感,更添回歸故土的期盼。根據(jù)榮格心理分析理論,“情結(jié)”總能影響一個人的行為,陸游朝思暮想終于來到沈園,這是“沈園情結(jié)”在他內(nèi)心積淀的結(jié)果,“沈園”在某種意義上即是他心靈的歸宿,唐琬之于他更是愛情溫馨的港灣。這是陸游一生都在尋求的“故鄉(xiāng)”?!坝啊比綦[若現(xiàn),象征這段愛情的悲劇,更是陸游內(nèi)心孤單的寫照,只有形單影只一個人于沈園追憶。四十多年了,時間并沒有使得這份思念淡然,反而愈演愈烈。葉嘉瑩老師曾說,“以陸游對唐氏之感情的嚴肅深摯,他是并不愿將此一段感情寫入他所視為“漁歌菱唱”的流宕嬉游的歌詞之中的?!盵7]這段話很好地說明了陸游對與唐琬這段愛情的珍視,陸游更希望用詩來記載這段情感。古稀之年的陸游仍然放不下對唐琬刻骨銘心的愛戀,沈園是陸游魂牽夢繞的地方,也是他相思之情寄予的地方。
無意識對情結(jié)的生成具有重要的作用,陸游對唐琬的思念已經(jīng)進入到無意識領域,并且頻頻在夢中閃現(xiàn)。弗洛伊德說:“夢是愿望的達成?!标懹螇魵w沈園是向著自己心靈的“故鄉(xiāng)”回歸,是愿望的實現(xiàn)。夢中的景象雖是虛幻,情感卻是真實的,“近鄉(xiāng)情更怯”,多少次徒步這條傷心之路,就是不敢走近沈園,不愿提示自己那個愛了一生的女子是真正地遠去了。陸游希望在夢中得到情感的安慰和補償。
陸游在八十一歲的時候?qū)懴隆妒露找箟粲紊蚴蠄@亭二首》,借夢抒發(fā)對唐琬深沉的思念之情:
其一: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里更傷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綠蘸寺橋春水生。
其二: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
詩人寫詩之時已經(jīng)是寒冬臘月,而詩歌當中展現(xiàn)的景象卻是春意盎然,一片明麗。很顯然,夢是詩人愿望的達成,詩人希望自己在這樣明媚的春季與唐琬見面。但是路愈近卻愈害怕接近,因為沈園是詩人傷心地。榮格說情結(jié)是以痛苦的情調(diào)為特征的,唐琬的離去、愛情的破滅帶給作者巨大的悲傷,以至于“沈園”作為情結(jié)讓詩人害怕接近。按照弗洛伊德釋夢的方式“象征式釋夢法”:作家創(chuàng)造出來的非自然虛構(gòu)的夢,它們以一種偽裝的形式再現(xiàn)了作家的觀念。春天是萬物萌生的生命之季,詩歌當中的春天即是作者愿望萌生之土壤,春天象征著愛情的重新獲取,是思念溫情的顯現(xiàn)。夢中“梅花”同樣具有象征意義,它是唐琬的象征,在詩人心目當中,唐琬的形象就如同這冰清玉潔、馥郁芬芳的梅花。同時,梅花是傲岸堅貞的象征,表現(xiàn)陸游潛意識中對這段愛情的至死不渝。老子《道德經(jīng)》中有“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盵8]老子以“水”為喻,說明柔弱勝剛強,水是“至柔”之物,但是其柔軟綿長的特性能夠勝過“至堅”之物,陸游詩中“春水”的意象既象征思念的綿長與生生不息,又象征陸游“此情可待”的愿望達成。還應注意的是,“詩中游春的指向十分明確,夢中以情識路,方位感很強,二首絕句都提到‘城南’,這是一條不知走了多少遍的傷情之路,詩人刻骨銘心,所以連夢也不恍惚。只是離沈園越近,思念越深,路越近而情越怯?!卑耸粴q的陸游仍然對這段愛情深深眷戀,這份癡情可謂少見。
初次沈園相見讓陸游警醒,眼前的佳人已不屬于自己,失去所愛之人,純潔、熱烈、美好的愛情便不能再擁有,陸游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忘記”。再次沈園獨自感傷,此情可待成追憶,只盼夢中有來期。沈園成為陸游精神上的家園,是他美好愛情的寄托。最后是夢中的沈園,沈園讓他痛苦,讓他不敢靠近。情感的寄托、追憶的不舍、夢中的痛楚在陸游內(nèi)心中郁結(jié)成“沈園情結(jié)”,這是陸游一生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