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李楊戲”為唐玄宗與楊貴妃愛情所感,所創(chuàng)作的作品之總稱,自唐代《長恨歌》起便有以二人為主的文學創(chuàng)作出現(xiàn),本文選擇《唐明皇秋夜梧桐雨》這一“李楊戲”歷史上有承上啟下作用的作品進行意象分析,試析其中常見的意象意涵及其作用。
【關鍵詞】李楊戲;意象
【中圖分類號】G63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1)17-169-03
【本文著錄格式】趙睿欣.情感延續(xù)及命運暗示——試析《梧桐雨》之意象書寫[J].中國民族博覽,2021,9(17):169-170,174.
白樸雜劇《唐明皇秋夜梧桐雨》,位列“元雜劇四大悲劇”之列,有王國維“白仁甫《秋夜梧桐雨》劇沈雄悲壯,為元曲冠冕”之評語。其敘事主體唐明皇、楊貴妃又隸屬“李楊戲”之范疇,洪升撰《長生殿》此部“李楊戲”之集大成者時剖白受《梧桐雨》文本影響,可見它作為同時兼具悲劇及“李楊戲”承接之作的重要性。學界對其研究主要集中于情愛書寫、權力歸屬及言辭之美等角度,未有專文詳析《梧桐雨》中所出現(xiàn)的李楊戲常見意象,筆者試撰此文,從現(xiàn)實世界及虛擬世界兩個角度的物象入手,剖析《梧桐雨》與“李楊戲”題材之意象聯(lián)系。
一、梧桐——愛、死亡與命運的隱喻
《梧桐雨》四折一楔子的傳統(tǒng)元雜劇結構之中,構建情感空間的素材全來自第四折。朱光潛認為:“在文學的藝術中,情感必須經(jīng)過意象化和文辭化,才算得到表現(xiàn)。”意象這一物本身,就帶有濃重的美學含義。借王世德的論述而言,意象是主觀情意和外在物象的結合,即作者腦中審美意象的物化表現(xiàn)。若對《梧桐雨》意象前人研究做結論,“梧桐”論述者居多,其中張石川亦提出“霓裳”的幾重比喻。也有說法將他物“海棠”作貴妃論,此處不再列舉。筆者選取富有構筑真實人生的對象意象,探討它們會如何勾連人的情感記憶,營造屬于李隆基的敘事空間。
《梧桐雨》標題之中就帶有“梧桐”這一中國文學作品中常見的意象,詩句“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之句被認作《梧桐雨》名稱的來由。然竹村則行、張石川認為不能把“秋雨梧桐”視作對白居易的模仿,它的存在具有一定原創(chuàng)性。劇目中直接提到“梧桐”意象的有7次,出現(xiàn)之地均為皇宮。將其置于整體文本里總覽而言,可以發(fā)現(xiàn)“梧桐”的出現(xiàn)有清晰的脈絡關系,即它是連接唐明皇與楊貴妃愛情的信物。劇本中,李楊兩人和“梧桐”的關聯(lián)一是在樹下山盟海誓;二是貴妃在井梧下手持紅牙箸敲擊。根據(jù)張石川的推論,能從《詩經(jīng).定之方》中:“椅桐梓漆,爰伐琴瑟”句看出,梧桐是制作琴瑟的好材料,“擊梧桐”也就是“撫琴”,琴瑟和鳴的愛情美意左證了梧桐是愛情的象征。
“梧桐”和愛情之間最早的聯(lián)系可追溯到舜帝的傳說,舜帝南巡駕崩于“蒼梧之野”,二妃淚灑竹上,凄婉動人。作為一個特殊的愛情見證人,“梧桐”在文中并不完全是作為客體存在,最后在玄宗眼中,它的玄機便表露出來:“當初妃子舞翠盤時,在此樹下,寡人與妃子盟誓時,亦對此樹。今日夢境相尋,又被他驚覺了”。他將樹看作自我愛情的見證者?!拔嗤苯?jīng)歷了愛情從濃厚到衰敗的歷程,不僅是愛情的象征,在擬人過后亦成為喪偶男性的陪伴。至此,“梧桐”的感情脈絡也較為清晰地展露出來。
與“梧桐”相關的愛情詩,往往和“死亡”難脫關聯(lián),在漢樂府民歌《〈古詩為焦仲卿妻作》中,墓地旁邊種植松柏,有鴛鴦相伴左右,成雙成對的模式正是夫妻情感深摯的表達。悼亡詩體系中,將漢代的“半死梧桐”意象進行了發(fā)展,用種下梧桐的某一株枯死來代替生命的流逝,將“梧桐”作為標題,亦有對貴妃之死的暗示之意。
需要探討的是,第二出“古鮑老”曲中唐明皇擊梧桐景象意義特殊。它最早受到關注源于青木正兒(1887—1964),他認為“明皇擊梧桐”故事乃貫穿劇中的重要線索,并強調劇本的動機就源于此故事。且考察其來由極有可能為宋徽宗《宣和畫譜》錄著的唐畫師張萱的《明皇擊梧桐圖》。后經(jīng)竹村則行考據(jù),“明皇擊梧桐”情節(jié)富有獨創(chuàng)性及時代性,此處“獨創(chuàng)性”指該場景在中晚唐五代的任何“李楊戲”中均未出現(xiàn),但在同為元代作者王伯成的《天寶遺事諸宮調》中倒三度提及,例證“擊梧桐”景象和時代關聯(lián)之緊密。
元代特有之”明皇擊梧桐”的來源,在竹村則行手中完善出清晰的脈絡,即它雖未有現(xiàn)存畫像實物,但在《宣和畫譜》中存有三例記錄,畫師陳閎亦有單獨注釋。南宋輯錄名畫目錄《宋中心館閣儲藏圖畫記》、周密(1232—1298)《云煙過眼錄》卷二里均有提及《明皇擊梧桐圖》,其確乎存在于中華土地的事實,也就有了更多佐證。金元時期,為該圖所感發(fā)的“題畫詩”就有八例。這八例“題畫詩”是否依照《明皇擊梧桐圖》所寫暫不可考,但其中三位作者馮璧(1162—1240)、姚樞(1203—1280)、袁桷(1266—1327),都與白樸之父親白華、養(yǎng)父元好問產(chǎn)生過深厚交集。藉由此,《明皇擊梧桐圖》從唐宋宮廷畫作,經(jīng)由金元文人之手,在白樸創(chuàng)作之中投射下了影子。三者在對畫題詩的過程之中,亦都流露出對唐玄宗辛辣的諷刺意味。
袁桷另有一詩《題明皇擊梧圖》,有“嶧陽之材云門曲,能使熏風生眾綠”句,其中之“嶧陽”,很難讓人不想起“嶧陽孤桐”的人格意涵,沉迷愛情世界的唐明皇顯然并不屬于此類。《梧桐雨》文本之中,開頭即點明楊貴妃的壽王妃身份,明確“父納子妃”的事實;而后“馬嵬事變”時又將私人感情凌駕于國家安危之上。因此有說法稱 “梧桐”的君子含義實為反諷唐明皇的自私行為,而在愛情方面也是反諷二人感情的不純潔性之說法。采整體而視,唐明皇命運由盛而衰之過程的參與者除高力士外,便為“梧桐”,以此引出梧桐的第二層意義——晚節(jié)不保之預示。
最早的“梧桐棲鳳”說法源自《莊子·秋水》:“夫鹓雛發(fā)于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禮泉不飲?!薄胞g雛”是鳳凰一類的鳥類,毋論人品高潔與否,“梧桐”帶著鳳凰??康囊鈭D,即能和身居高位者聯(lián)系起來。張石川提出貴妃其實為“鳳凰”,玄宗則為“梧桐”之想法,認定二者之結合是短暫性、悲劇性的統(tǒng)一。命運象征取自中晚唐時期《南史·卷二》中王晏晚節(jié)不保的仕途象征?!段嗤┯辍分?,失去一切的皇帝就如同落盡枝葉的梧桐一般,晚景凄涼。原文指的“殘葉”“梧桐葉凋”之描寫,也是李隆基此時形象的指代,風燭殘年,無權可依。正所謂“雖有棲鳳之美,而失后凋之節(jié)”,此處的“梧桐”的悲秋之情就像在感嘆預示著唐明皇的一生,是從富麗繁華走到盡頭的全過程。
二、日常生活意象
在悼亡的體系之中,有一種日常生活的意象,因為斯人已逝,唯有留下的物品可供思念,這些曾經(jīng)零碎平凡的物品,如今會成為寄情、感物的工具。彭梅芳對中唐時此種現(xiàn)象下了定義,認為:“日常生活世界給文學提供無限的寫作素材;日常生活的觀念和思維與文人一定的參照;日常生活的瑣碎事物經(jīng)文人加工,煥發(fā)出一股獨特美感?!彼龑⒋爽F(xiàn)象稱為“日常審美化”。這種對日常之物的審美亦可用在物象體系中看待。
《梧桐雨》中,此種“日常生活意象”有三件物品,一是馬嵬事變后貴妃身死留下的“汗巾”和“鮫綃帕”被皇帝拾到帶走;二是定情之物“鈿盒金釵”;最后一物則為畫工留下的“楊妃畫像”。三者都是楊貴妃身前身后信物,更兼有“傳情”功能。依次論述下來?!昂菇怼焙汀磅o綃帕”含義相同,都為人私密之物。在“氣味敘事”范疇中,常視二者為女子身體載體?!昂菇怼北慌雍挂核?,供男性把玩時,難免有汗液殘留,因此此味作為女子身體的延續(xù),有性暗示之意味。如《金瓶梅》文本中常出現(xiàn)此物,陳敬濟向潘金蓮索要“汗巾”,亦因肉體即神殿,做代替肢體接觸用;《聊齋志異》注釋本中有云:”傳聞嚴世蕃以白綾汗巾為穢巾,每與婦人交,即棄其一,終歲計之,謂之淫籌”,至于《紅樓夢》賈寶玉蔣玉函互贈汗巾的時代,它作為人私密身體感知之物,已成為連接身體欲望的橋梁而存在。在《梧桐雨》中也做親密關系的暗示,馬踏貴妃的慘烈事發(fā)生后,被念著“妃子不知哪里去了,只留下這個汗巾兒”的玄宗拾到的貴妃汗巾,也許亦是對她生命的延續(xù)幻想。
貴妃兩件所留物品,“汗巾”象征“欲”,“鮫綃帕”拭淚意指“情”。“鮫綃帕”是手帕別稱,從《述異記》所說之異事源于“鮫人傳說”起,就和水脫不開干系。宋陸游《釵頭鳳》:“淚痕紅浥鮫綃”,以此傳染淚的情哀。唐明皇拾到當年長生殿內就已出現(xiàn)的“鮫綃帕”后,先是用它傷懷一番再帶回宮內。第四折李隆基夜半驚醒,也“半襟情濕鮫綃”,可見它一直被貼身攜帶,思念時再來擦淚珠。而在第二折“古鮑老”曲中:“你則索出幾點瓊珠汗”中得知,享樂處的“鮫綃帕”做沾汗用,和“汗巾”中“欲”不謀而合。只在最后憑吊過程里,變作睹物思人和紓解己愁的道具。此中也有一個情感變換的過程。
“鈿盒金釵”的研究價值全然不同,《長恨歌》之中,它就是李、楊二人互寄感情的道具?!扳毢小币鉃榻疸y珠寶作飾的盒子,“金釵”是古代婦女首飾,亦代指侍妾。白樸沿用了《長恨歌》用法,它初次登場于第一折“金盞兒”:“七寶金釵盟厚意,百花鈿盒表深情。這金釵兒教你高聳聳頭上頂,這鈿盒兒把你另巍巍手中擎”,兩人山盟海誓時也情不自禁唱:“長如一雙鈿盒盛,休似兩股金釵另”。極為平常的生活事物經(jīng)白居易組合后,便成了“李楊戲”的傳統(tǒng)意象?!堕L生殿》中發(fā)揮“釵盒情緣”更為明顯,洪升借用“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將它作為串聯(lián)故事的關鍵,有了楊妃死守“金釵鈿盒”的情深,才換來最終寄情重圓的完美結局。由此可得,盡管它于《梧桐雨》中只出現(xiàn)一次,但作為“李楊戲”的重要意象,亦有被列出的價值。
“畫像”一物,據(jù)《新唐書·楊貴妃傳》中記載在楊貴妃身死馬嵬坡后,叛亂平息以后回京時,貴妃形貌如下:“肚膚已壞,而香囊仍在,內官以獻。上皇(玄宗)視之,凄惋,乃會圖其形于別殿,朝夕視之。”此處記載是最早關于貴妃畫像的記錄。
有歷史的依托,《梧桐雨》的描寫大致和《新唐書》中相符,也是退居西宮,日夜相對真容像。唐明皇看著“畫的沒半星兒差錯”的畫像,依然不甚滿意,認為其“畫不出沉香亭畔回鸞舞,花萼樓前上馬嬌,一段兒妖嬈”。反而越看越添傷感,需要離宮散心,由于刊本未曾體現(xiàn)出大致貴妃畫像的形貌,此處亦無法考證。只能猜測李隆基在馬踏貴妃的慘烈場景后,依然愿意保持她原本的美麗姿態(tài),聊以慰藉。但畫像不單為一幅祭奠所用的憑吊物,面對遺照,唐明皇存在“把太真妃放聲高叫”的操作,“叫不應”之事實,其中暗含了對楊貴妃藉此“還魂”的希望。因“叫畫”傳統(tǒng)從唐代《太平廣記》即有端倪,以男子之“癡”得喚愛人結合,然白樸遵循現(xiàn)實,未給予任何貴妃歸來的期待。故唐玄宗“叫畫”動作,與其說是叫醒貴妃,不如解讀為喚醒讀者一絲隱秘心思,令之與人物共享癡情。不知是否因此,洪升在《長生殿》之中才發(fā)展這兩曲短暫情節(jié)作“哭像”,主為“述情”,而這樣的癡也感動了貴妃神像,神像隨之淚流不止。至此,畫像意象也成了“李楊戲”里述說愛情之癡的意象。
三、結語
“梧桐”“鈿合金釵”及“畫像”幾種意象自《長恨歌》始,藉由《梧桐雨》的延續(xù),一直到《長生殿》的發(fā)揚,成為了“李楊戲”文本中常見的愛情敘事意象,不僅是對愛情的頌揚,也暗含兩人的命運暗示。在長久的歷史演變中有了更為豐富的意涵。
參考文獻:
[1]白樸著,奚海,陳旭霞,張炳森等.元曲名家精粹:燕趙元雜劇名著二十種選注 (上)[M].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2007.
[2][清]王國維著,東籬子解譯.人間詞話全鑒[M].北京:中國紡織出版社,2016:97.
[3]朱光潛.朱光潛全集第四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8:270.
[4]王世德.美學辭典[M].中國臺北:木鐸出版社,1987:234.
[5]見張石川.論《梧桐雨》中的意象——兼及雜劇意象的特征與功能[J].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1).
[6]錢葉春.以戲曲的以花喻人看古代文化意象的演變——以楊貴妃形象為例[J].戲劇文學,2007(7):32-35.
[7]張石川、吳康寧.論《梧桐雨》中的意象——兼及雜劇意象的特征與功能[J].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1):131-137.
[8]〔日〕青木正兒.青木正兒全集第4卷[M].東京:春秋社,1973:453.
[9]周紅玲.《梧桐雨》中“梧桐”的諷刺意義[J].文教資料,2007(12):20.
[10]郭慶藩.莊子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1961:605.
[11]唐李延.南史·卷二[M].北京:中華書局,1975:659.
[12]彭梅芳.中唐文人日常生活與創(chuàng)作關系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28-30.
[13][14]婁文衡.明清小說的氣味敘事——以《金瓶梅》《紅樓夢》
香/臭為主之探討[D].中國臺北:臺灣政治大學,2019:149、150.
[15][清]蒲松齡.崇文館·小說館·聊齋志異(注釋本)[M].北京:中國圖書有限公司,2016.
[16][宋]李昉撰.太平廣記[J].中國基本古籍庫本,卷286,畫工:1274.
作者簡介:趙睿欣(1995-),女,四川成都,漢語言文學教師/助教,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戲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