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舉芳

1

雨下得有氣無力。雨滴順著防盜窗的縫隙無精打采地滴落在海棠的花和葉子上，瞬時四散飛去。

劉老太有一搭沒一搭地走到陽臺，推開紗窗，伸手輕輕撫去海棠花上的雨水，一雙眼睛定定地望著茫然的天色。又一滴雨落下來，打在海棠花上濺起晶亮的水珠，有幾滴迸射進(jìn)劉老太的眼里，她一下子回過神來，抬手揉搓著眼睛，卻怎么也擦不干似的，那眼里的淚一波一波不停跑出眼眶。她干脆不再擦，任它在腮邊流成一條清亮的小溪。

鄉(xiāng)下的院子里，有一株高大的海棠樹，樹梢都超過了屋檐，是劉老太從一棵小苗養(yǎng)起來的。劉老太常常撫摸著枝干滄桑的海棠花樹，一邊欣慰一邊心酸，像看著自己從青春正好，恍然就到了蒼老暮年。

忽然，劉老太抬起雙手抓住防盜窗猛烈地?fù)u晃，可防盜窗連氣都沒喘一下，穩(wěn)如往常。劉老太慢慢松開手，喃喃低語，你說我來城里做什么，我來城里做什么？

一年前，兒子劉新在城里買了房子，說要接劉老太來城里住。劉老太在農(nóng)村生活了大半輩子，也向往電視里那多姿多彩的城里生活，于是歡喜地跟著兒子進(jìn)了城。可沒過一個月，劉老太就開始嫌棄城里活得不舒服，情緒煩躁得像一把干柴，那勁兒不點也能著。過了幾天又像得了多動癥般，在屋里左轉(zhuǎn)轉(zhuǎn)右轉(zhuǎn)轉(zhuǎn)，尋來望去，擺東弄西，不肯坐下歇息片刻。后來又埋怨兒媳喬麗做的飯菜沒滋沒味，是不是故意不讓她吃口舒心飯，委屈的喬麗把眼淚含了又含。劉新說劉老太一定是得病了，非要帶她去醫(yī)院。劉老太死活不去醫(yī)院，她說我知道自己得的是啥病，是誰都治不好的病。停了停又說，在鄉(xiāng)下時你們沒時間陪我，到了城里也是大白天的見不著一個人影兒。你們啊，還不如老家的海棠樹呢，它能聽我說說話，總歸是個伴兒，接著眼淚就下來了。劉新咂吧了兩下嘴沒出聲，趁周末時回鄉(xiāng)下從海棠老株下挖出一株小苗帶回城。劉老太把海棠小苗細(xì)栽在花盆里，日日精心侍養(yǎng)，海棠花在陽臺上一天天葳蕤起來，劉老太這才舒展皺眉，嘴角多了笑意。后來劉新給劉老太報了老年繪畫班，劉老太每天忙活著在紙上涂抹花紅柳綠，臉色也漸漸明媚起來。

可眼下，劉老太被劉新“囚禁”在家里已有月余，手機(jī)被沒收，鑰匙被沒收，就連領(lǐng)孫子去樓下散散步都被限行，“不見天日”的劉老太整日憋屈著臉，眼見得白發(fā)越來越多，黑發(fā)越來越少，整日昏意沉沉，一副病懨懨的模樣，連心愛了半輩子的戲曲，也提不起興致去聽去看去唱了。

劉新一家回來了。喬麗去廚房張羅著洗菜做飯。劉老太坐在陽臺的沙發(fā)上靜止得像一尊雕像。不多會兒，劉新過來叫劉老太去吃飯，她面無表情，連眼皮都沒眨一下。小孫子樂樂過來了，奶聲奶氣地說：“奶奶，吃飯了，老師說，不好好吃飯，長不高，長不帥?！睒窐匪臍q，上幼兒園小班。劉老太攥著樂樂的小手說：“樂樂乖，去好好吃飯，長得高高的，壯壯的，帥帥的，聽話。奶奶就不吃了，奶奶老了，沒用了，就餓著吧，省得老不死浪費(fèi)糧食，還礙人眼??！”后半句劉老太特意把聲調(diào)提得高亢、尖利，一向溫和的她第一次這么高聲說話。

劉老太說完起身進(jìn)了自己房間。一會兒劉新端過來飯菜放在床頭柜上，把筷子塞進(jìn)劉老太手里：“媽，你別鬧了，快吃飯吧?！?/p>

“我不吃，餓死算了，反正活著也沒啥意思。你已經(jīng)娶妻生子了，就是現(xiàn)在到了陰曹地府見了你爹，我也有話可交代了?！眲⒗咸芽曜記]好氣地摔在床頭柜上，有一根筷子在床頭柜上蹦了幾下掉到了地上。

“媽，你這是干啥？”

“我干啥？我能干啥？我老了，啥也干不了了，逃不了也跑不了，自己想做點啥也做不了。你口口聲聲說讓你媽享福，你就這樣讓你媽享福嗎？你還沒出滿月，你那窩囊爹就一聲不吭、兩腿一蹬走了，我一個人拉扯你，遭了多少罪你知道嗎？嗚嗚……”劉老太啜泣起來。

“媽，我是為你著想呢。你都是花甲之年了，老陳也是快七十歲的人了，你非要跟他結(jié)婚，這不是自己送上門去給人家當(dāng)免費(fèi)的保姆嗎？再說你自愿送上門給人家當(dāng)免費(fèi)的保姆，他女兒不是也不同意嗎？打我上高中起，我就一直鼓勵你找老伴，你總說自己老了，心思早就不活泛了，為啥見了陳老頭之后，咋就啥也不顧撲上去了呢？你說說這陳老頭到底有啥好？”

“陳老頭就是好，他對我比你對我好一百倍，誰對我好我就和誰在一起，你不讓我和他在一起，我就餓死。”見劉老太這么“不可理喻”，劉新氣呼呼走了出去。

劉老太側(cè)躺在床上抹了好一會兒眼淚，從枕頭下摸出一張照片，照片上的男人咧著嘴笑得滿臉皺褶，兩顆門牙特意躲開去了似的，留下一個敞亮的豁口，劉老太仿佛聽見那磁性的笑聲正無所顧忌、自由暢快地從豁口飛出來，帶著溫暖的風(fēng)拂上她的臉頰。劉老太雙手輕柔地?fù)崦掌瑵M臉少女般羞紅的情態(tài)。

照片上的男人叫陳忠，小名叫二小，曾經(jīng)是劉老太青梅竹馬的戀人。

半年前的一天，劉老太正和同學(xué)們討論畫畫的技法，一個剛來班里沒兩天的老頭兒走過來，定定地望了劉老太好一會兒，說：“你還認(rèn)識我嗎？”劉老太上下打量他好幾遍后搖搖頭。老頭兒剛剛還炯炯有神的眼神瞬間暗淡下去，神情滿是失望、失落，他急切地說：“三妮（劉老太的小名），我是二小啊！你一點兒也不記得我了？”那一刻，劉老太覺得腦子嗡的一聲，像要爆炸一樣。

2

一大早，劉新說，媽，從今天開始，你繼續(xù)去學(xué)畫畫吧。劉老太和衣側(cè)身朝里躺著，像沒聽見一樣，依舊閉著眼睛。

媽，你和陳老頭兒的事兒你自己做主吧，我們不攔著了。劉新提高了聲調(diào)。劉老太依然無動于衷。

劉新降了下聲調(diào)說，媽，你不要怪兒子阻攔，我阻攔也是為你和咱這個家考慮，現(xiàn)在我想通了，你過得舒心比啥都好。見劉老太還是不出聲，劉新在床邊踢踏踢踏走了幾個來回后，轉(zhuǎn)身朝門口走。

劉老太聽劉新的腳步聲遠(yuǎn)了，轉(zhuǎn)過身子依舊躺著，用充滿疑惑的眼神看著劉新的背影。劉新這突然的天翻地覆的轉(zhuǎn)變讓她很不適應(yīng)，也理解不透，她猜不著劉新肚子里的小九九。

劉新又進(jìn)來了。媽，給，你的手機(jī)和鑰匙。劉老太的手沒有動。劉新把手機(jī)和鑰匙放在床頭柜上，說，媽，飯在桌上，還熱著呢，你記得吃哈，你都兩三天沒吃飯了，再不吃會餓壞的。我們得走了，要遲到了。

房子隨著劉新的關(guān)門聲又空下來，劉老太覺得自己的心也空了下來，但今天的空不同于以往的那種空，今天的空是敞敞亮亮的空。她一下子覺得自己餓了。

扒拉幾口飯，劉老太拿起手機(jī)開機(jī)。手機(jī)是來城里后劉新給她買的智能手機(jī)，手把手教她使用，教了好些個晚上呢，劉老太當(dāng)時還有點嫌麻煩，不想學(xué)，劉新說，媽，你老就學(xué)吧，學(xué)會用手機(jī)有啥事聯(lián)系方便，再說人家城里的老年人都用智能手機(jī)的，就你不會用，顯得多落伍。劉老太就硬著頭皮學(xué)了，沒想到這會兒還真派上用場了。劉老太看著手機(jī)，臉上露出了笑容，自言自語一句：“這臭小子，還是挺孝順我的?！?/p>

劉老太給陳老頭發(fā)信息：老地方見。

公園一角的涼亭下，劉老太和陳老頭相對而坐。陳老頭望著劉老太，眼睛像是被風(fēng)迷了一下，禁不住抬手揉搓著眼睛。劉老太說，你這是干啥哩，這人來人往的，讓別人看見，還以為我怎么著你了。陳老頭眼夾著淚笑了一下。劉老太說，這就對了嘛，男人家家的，別動不動就掉眼淚。陳老頭說，你啊，一點兒都沒變，還是啥事都不當(dāng)事兒。

劉老太的臉一下子陰沉下來，她抬頭望一眼天，目光跟隨一朵云走了一段后又緩緩地扯回到陳老頭的臉上，嘆了一口氣，說，你咋知道我啥事都不當(dāng)事兒，這些天我想死的心都有過幾千幾萬回了。陳老頭不愿意讓劉老太想起那些窩心的事兒，趕忙說：“咱不提了不提了，都過去了，現(xiàn)在兒女們都同意了，往后都是咱的好日子，咱說點高興的?！?/p>

劉老太立即附和著說，嗯嗯，咱說點高興的。你說說，這日子咋就折騰地這么快啊，轉(zhuǎn)眼咱倆就都是奔七十的人了。有時候想想當(dāng)年，仿佛一伸手啊還能夠到。那年啊，你17，我15，咱兩家隔一條街住著。你家住街南，我家住街北。也不知為啥，自小咱倆就愛在一起玩。那年村子里組織成立業(yè)余劇團(tuán)，咱倆喜歡文藝都被選中。在劇團(tuán)里，你學(xué)會了吹笛子、拉二胡，我學(xué)會了唱歌、跳舞，咱倆天天一起來一起走，好得啊就像梁山伯和祝英臺。你還記得不？那天你突然塞給我一張小紙條，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三妮，我喜歡你”，當(dāng)時我看到那幾個字，心跳得像要逃跑一樣，整個人像掉進(jìn)了火爐。你知道嗎？那晚我攥著那張紙條一夜沒合眼，生怕一閉眼，那紙條就飛走了。

陳老頭把左手放在心臟的位置，說，三妮，你聽聽，我的心跳得還和當(dāng)年一樣快。你知道嗎？第二天，我攥著你回的紙條一直不敢打開，直到晚上躲到小屋里，我才小心翼翼地展開看，當(dāng)看到上面寫著“二小，我也喜歡你”時，高興得差點喊出聲來。我蹦跳著跑去跟爹娘大聲說，我要和街北的三妮好，誰知爹一聽這話立即火冒三丈，順手抄起一個板凳就朝我劈頭打過來，嘴里還罵著：“你這個不曉事的混賬東西，三妮家和咱們家雖無親無故，但咱兩家是同村同宗同姓，論家鄉(xiāng)輩分你還得叫三妮姑姑呢，你倆咋能談婚論嫁……”我爹那個氣呀，像我做了啥十惡不赦、傷天害理的事兒一樣。

劉老太說，二小啊，你比我勇敢，我自己可不敢跟爹娘說這事兒，我想來想去，最后讓我小叔去跟我爹娘提的。小叔在城里教書，思想總歸是開明一些?？尚∈甯业鶆傄惶徇@事兒，我爹就大發(fā)脾氣，一把揪住我的衣服把我扯進(jìn)屋子，再也不允許我邁出大門半步。唉，這一關(guān)啊，咱倆就天南海北的再也沒能見。劉老太又禁不住抹起了眼淚。

三妮，不難過啊，咱這不是又見面了嗎？陳老頭掏出紙巾遞給劉老太。

嗯，不難過不難過，這么多年后咱倆又能碰到，我高興，高興。劉老太接過紙巾擦干淚水，朝陳老頭笑，笑著笑著眼淚又出來了。

“爸，我可找到你了。這位是劉家阿姨吧？”一個穿著時尚的女子彎腰側(cè)頭看劉老太的臉。

“菲菲，快，叫阿姨?！标惱项^望一眼女子，又轉(zhuǎn)頭指著她對劉老太說：“這是我女兒陳菲?！?/p>

劉老太和陳菲相互看看，相互笑笑，三人一時無話，氣氛突然變得有些尷尬。

“陳菲，你，有事嗎？”陳老頭打破了僵局。

“嗯，我找你說件事，正好劉家阿姨也在，省得我找去家里打擾了。你們好好看看這個，如果同意，就在上面簽個字?！标惙普f著從包里拿出一張紙遞給陳老頭。

陳老頭的臉像被潑了一層糨糊，繃得越來越緊，不一會兒手也哆嗦起來?？搓惱项^如此反常的樣子，劉老太急切地說，老陳，你這是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嗎？

陳老頭沒搭理劉老太，忽地一下站起來，眼神殺氣騰騰地看著陳菲，將手中的紙撕得粉碎，揚(yáng)在陳菲臉前。陳菲蠻橫地斜睇了陳老頭一眼，沒好氣地說：“撕吧撕吧，我電腦里有存檔，我這就去印一百張、一千張、一萬張，你們不簽字就甭想結(jié)婚，我堅決不能讓我媽辛苦留下的家業(yè)落到別人手里。誰想坐享其成，沒門兒！”陳菲眼神凌厲地看了劉老太一眼，轉(zhuǎn)身走了，高跟鞋把地面踩得咚咚響。

劉老太看陳老頭有些氣不順，用手在他背上來回揉著說，老陳，那紙上寫的什么，你這么生氣。陳老頭說，沒事，沒事。見陳老頭不愿意說，劉老太便不再問，只把手伸過去，緊緊攥住陳老頭的手。

3

劉新說，媽，咱們村要拆遷了，要建社區(qū)樓，咱是要拆遷款還是要樓??？劉老太不知道在想什么，似乎沒聽清劉新剛說的話，追問一句：“你說啥？”

劉新坐到劉老太身邊，把剛才的話緩慢仔細(xì)地重復(fù)了一遍。劉老太瞪大了眼睛：“你是說和城里人一樣，現(xiàn)在咱們村的人都要住樓了？”

“現(xiàn)在樓還沒蓋呢，樓蓋好了就都住上樓了。村主任打電話過來說已經(jīng)批下來了，馬上就動工拆房了。媽，你說咱要樓還是要錢??？”

劉老太思忖了一會兒，說這個事兒可不是小事，你可得和喬麗好好商量商量、權(quán)衡權(quán)衡哪樣辦最好。我老了，你們怎么決定我都沒意見。頓了頓，劉老太又說，早知道這樣，進(jìn)城買房干啥哩，這不是瞎費(fèi)錢、白折騰了嗎？

劉新偷瞄一眼喬麗。喬麗正專心致志地在擇那些她花了一個下午從郊外的地里挖來的野菜，似乎沒聽到他們娘倆的談話。

劉新壓低聲音說，媽，喬麗非要來城里買房是為樂樂好，她希望樂樂受好的教育，將來有個好前程。咱們村生活好一點兒的人家不都來城里買房了嗎？還不都是為子孫的前途考慮的。劉老太還想說什么，但只嘴巴動了動，沒發(fā)出聲音。

劉新從口袋里摸出煙點上一支吸了起來。他好久沒吸過煙了，被煙嗆得干咳了幾聲后捏著煙在屋里來回走，像一只被困的狍子。劉老太說，你有事就說，別瞎晃悠。

劉新把煙掐滅，扔進(jìn)垃圾桶里，很嚴(yán)肅地看著劉老太，說，媽，你能先給我個保證嗎？劉老太疑惑地看著劉新說：“啥保證？”

“媽，如果你和老陳結(jié)婚，你得先保證咱們家的家產(chǎn)你一點兒也不要。從你跟老陳登記那天起，咱們家的一切就都與你無關(guān)了。”

“你想和我斷絕關(guān)系，讓我凈身出戶？”

劉新又掏出一支煙，但沒點上，捏在手里來回搓著，他說，媽，我知道這樣會讓你很為難，可我這也是沒辦法啊。媽，你和老陳結(jié)婚，我真的不反對了?？墒俏衣犎苏f，老陳的女兒這幾天放出話來，說要是老陳跟你結(jié)婚，必須凈身出戶。如果這是真的，那咱家負(fù)擔(dān)可就重了。如果僅僅是多雙筷子也不要緊，可這不是多雙筷子這么簡單的事兒啊。媽，你想想，老陳那么大年紀(jì)了，誰能保證他一直沒病沒災(zāi)的啊，就算沒病沒災(zāi)，將來百年后，后事咋個樣兒處理，這都是事兒，你不考慮，我不能不考慮啊。劉新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把搓碎的煙塞進(jìn)煙盒，轉(zhuǎn)身走出去。

劉老太覺得自己的心又被掏空了，這回像被人拿刀活生生剜掉了，疼，扯肺扯腸的疼，滿肚子哪兒哪兒都疼。她坐下，又起來，起來，又坐下，眼里汪著一潭泉，仿佛下一刻就會決堤。

“媽，有人找?！眲⑿碌暮奥暡淮?，卻嚇得劉老太猛然哆嗦了一下，頭腦似乎清醒了幾分，趕緊用衣袖把眼淚吸走。

劉老太慢慢挪出門，看見陳老頭站在門口，一副拘謹(jǐn)、手足無措的樣子。陳老頭身旁還有一個行李箱。

“老陳，你這是？”

陳老頭一看到劉老太，竟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嚶嚶哭起來。劉老太扶陳老頭進(jìn)到自己房間坐下，倒了一杯水遞給他，又倒了一杯自己端在手里。劉老太說，老陳，看你這樣子，是要出門嗎？陳老頭哭得更厲害了，抽噎著說，陳菲把我趕出來了，我沒地方去，就，只好來找你了。劉老太心里咯噔一下，手中杯子里的水受了驚慌般，失魂落魄跳出來，灑在劉老太的手上、衣服上。陳老頭趕忙去給她擦，慌亂中將自己手中的杯子摔到了地上。望著一地狼藉，劉老太和陳老頭淚眼望著淚眼，欲哭，卻不見一滴淚滑下來。

劉新過來叫他們吃晚飯，劉老太擺擺手，劉新知趣地走了。

劉老太和陳老頭就那么枯坐著，誰也不說話。夜無聲地把萬物涂上一層層黑漆，偶爾的一星燈火似在訴說白天曾多么熱鬧與繁忙。

沒有開燈，房間里暗得看不到彼此的神情。劉老太坐在床沿上，陳老頭坐在一邊的沙發(fā)上，倆人依舊枯坐著。

“二小，你帶我私奔吧?！眲⒗咸曇艉艿?，但很有力量。

“好，三妮，我這就帶你走?！?/p>

4

接完電話，陳菲急匆匆趕到醫(yī)院，看到滿臉纏著紗布的父親，陳菲蹲在病床前一句句喊著“爸，爸！”

“你爸剛睡著，讓他睡會兒吧。醫(yī)生說，無大礙，都是皮外傷，你不要太擔(dān)心?！眲⒗咸咽掷锏呐糠旁诓〈策叺拇差^柜上，從抽屜里拿出兩個一次性紙杯，倒上熱水涮了涮倒掉，又倒了大半杯遞到陳菲面前，陳菲揚(yáng)起手一下子將杯子打到地上。

“你走，我不想看到你，都是你害我爸這樣的！”

劉老太定定地看了陳菲幾眼，沒說什么，彎腰撿起紙杯丟進(jìn)垃圾桶，腳步沉重地走出了病房。

劉老太在病房外的長凳上坐下來，望著白晃晃的墻壁發(fā)呆，眼淚無聲地淌下來，滴在她的手上，她抬手使勁揉搓著眼睛。

“喂，爸住院了，中午你別忘了接兒子，菜冰箱里有……”陳菲打著電話走出病房，看到劉老太，使勁白了她一眼，“晚上啊，恐怕我得在醫(yī)院里，你就是這樣，光想著你自己舒服，那不是你兒子嗎？你管他幾天怎么了？自私！”陳菲沒好氣地掛掉電話，又白了劉老太一眼，“你怎么還不走？哎，等等，你告訴我，你是怎么把我爸害成這樣的?！?/p>

劉老太沒有動，眼睛望著地面，說，夜太黑了，年紀(jì)大了，眼神不好，絆倒了，臉?biāo)ぴ诹艘欢央s物上，誰知那上面全是鐵蒺藜。

“要不是你，我爸也不會成這個樣子，我求求你，放過我爸吧，好嗎？你快走吧?！标惙朴檬肿龀鲆粋€引路的姿勢。

劉老太走出醫(yī)院，太陽一下子強(qiáng)烈起來，刺得她不由得閉緊了眼睛。她站住腳，好一會兒才睜開眼睛。醫(yī)院門前有個花圃，里面的花草雜亂，挨挨擠擠、高高低低錯落著。劉老太在花圃邊的石頭上坐下來，木木地盯著花草。

花影短了又長，漸漸地消失了。劉老太望一眼天，不知道什么時候太陽已落山，星星已出來占位了。劉老太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起身時差點摔倒，她的腿有些麻了。她坐下捶打幾下腿，又站起來，慢慢地向醫(yī)院里面挪走。

“怎么弄得，兒子跌得嚴(yán)重嗎？你快帶他去社區(qū)衛(wèi)生室包扎，你別說了，兒子疼他能不哭嗎？你快點去吧……”陳菲把手機(jī)沒好氣地摔在陳老頭的病床上說，“成天的沒一個讓人省心的！”一副氣鼓鼓的樣子。

“你回去吧，今晚我在這里。”劉老太把手里提著的兩個包子放在床頭柜上。陳菲看了劉老太一眼。劉老太也看了陳菲一眼。見陳菲不說話，劉老太又說，你放心吧，我會好好照顧你爸的，他是你很重要的人，也是我很重要的人。你快回去看看孩子吧，在這里你三心二意的，也照顧不好你爸。陳菲猶豫著站起身，把手機(jī)塞進(jìn)口袋里。

“那，您想吃什么，我給您買點去?！标惙频难劾锖驼Z氣里少了寒氣。

“你不用管我，我買了兩個包子，待會兒你爸醒了，他想吃什么，我再去給他買，你快回去吧?！眲⒗咸o陳老頭掖掖被子。

“那，我走了，我明天一早就過來?！眲⒗咸惙茢[擺手?？搓惙谱叱霾》?，劉老太搬了凳子坐在病床旁，輕輕握住陳老頭的手。

“陳菲走了嗎？”聽到陳老頭的聲音，劉老太嚇了一跳，說，你這老頭子，啥時候醒的啊？陳老頭說，我一直醒著，我不愿意搭理陳菲，你快去叫護(hù)士來把我臉上的紗布拿掉，難受死我了。

劉老太問陳老頭想吃什么。陳老頭說什么都不想吃，心里堵得很。劉老太說，那咱們嘮嘮嗑吧，說說話，心里就松緩了?？蓚z人又不知道從何說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沉默。

“你的妻子她是個好女人?！眲⒗咸俺鲆痪?，看看陳老頭，又說，“咱還是說點別的吧?！?/p>

“說說也無妨。”陳老頭坐起身，劉老太趕緊把枕頭立起來放在他身后讓他靠著，說這樣舒服些。

陳老頭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臉，說，那年啊，你被家里關(guān)起來，我見不到你，心里貓抓似的難受，還天天挨爹的訓(xùn)斥，正好征兵，我就報名參軍了。后來復(fù)原分配到了外地，就在那里安了家。劉老太說，這些我都知道。陳老頭有些驚訝。劉老太說，我嫁在了本村，你家的事兒我多少知道一些。陳老頭說那不說我了，說說你吧，這些年你過得好嗎？劉老太嘆了一口氣說，我沒啥好說的，聽說你結(jié)婚后，我賭氣嫁給了咱村那個二傻子，你知道的，他五根電線桿子都數(shù)不過來，可是他還不長命，兒子還沒出滿月他就走了，此后我就一個人拉扯兒子。說到此，劉老太不說了，在那兒愣神發(fā)呆。

二十多年前，妻子癱在了床上，她一躺啊就是近二十年。陳老頭喉結(jié)上下蠕動著。

“那你也夠苦了?！?/p>

“苦倒是沒覺得有多苦，我伺候她是應(yīng)該的。雖然我倆之間談不上有愛情，但她嫁給我，為我操持家務(wù)，還給我生了女兒，作為男人，從良心和責(zé)任上來講，我也得好好照顧她，是吧？”

“二小，你是個好男人，我沒看錯你?！?/p>

“三妮，明天我想出院。等我傷好些了，我想帶你去個地方?！?/p>

“好，你說去哪兒咱就去哪兒，今后我就是你的影子，你的尾巴，你想甩也甩不掉?！眲⒗咸￡惱项^的手。

5

陳菲看劉新的眼神充滿了鄙夷和不屑。劉新站起來想說什么，話還沒出口，劉老太背后使勁拽了他一下，劉新回到座位上坐下。

“今天我們兩家人聚在一起吃個團(tuán)圓飯，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來，我們碰一下?！标惱项^舉著酒杯先從劉新開始挨個兒碰杯。

“一家人？想得美。窮急急的孤兒寡母鬧騰著進(jìn)城，不就是想找個冤大頭做你們的提款機(jī)嗎？來，開個價吧，要多少錢你們才肯放過我爸?！标惙颇贸鰜硪粡堉狈旁趧⑿潞蛣⒗咸g。

“你這是啥意思？”劉新拿起支票就要撕。劉老太站起來趕忙制止，把支票送還到陳菲面前。

“本來我和老陳想等吃完飯再說，看樣子不說這頓飯吃不成啊。老陳，拿出來吧?！眲⒗咸完惱项^一人手里拿一張紙遞給各自的兒女。

“這是我們找人擬的協(xié)議，你們看看，哪里還有不滿意或是不妥的地方。你們好好用心看完再說話?！标惱项^嚴(yán)厲地看了陳菲一眼。

是一份財產(chǎn)協(xié)議，上面說劉老太和陳老頭結(jié)婚屬于自愿搭伴生活，將來倆人去世以后，各自的財產(chǎn)歸各自的兒女，互不交集。

劉新和陳菲看完后一直沉默著不說話。

“陳菲，我和你爸結(jié)婚不是為了錢。劉新，我和你陳伯結(jié)婚，是我真心愿意和他相守在一起，不是去做啥免費(fèi)保姆。我和老陳已簽好字了，你們好好收著。”劉老太起身對陳老頭說，“老陳，咱走了，去咱們應(yīng)該去的地方。劉新，陳菲，你們不要問也不要找我們，如果我和老陳有事了，自然會有人找你們的?！?/p>

劉老太和陳老頭相扶相攜著走出飯店，兩家兒女似在夢里還沒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