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微木依蘿
一
我姐姐玖詩陌不見了,原本今天早上,她應該從羊圈樓上的床鋪上醒來,然后邊梳頭邊從拱門里出來,看見我的時候摸一摸自己的臉,再走近我,摸一摸我的臉,隨后便微笑著說,你這個黑不溜秋的小家伙,醒這么早的嗎?
今天她就沒有按時從拱門里出來,我也就沒有像往常那樣,聽到她每天一模一樣的問候。我在羊圈樓邊等了很長時間,等得失去耐心,走進她睡覺的房間一看,人不見了。
這是我第一次走進我姐姐玖詩陌睡覺的房間。一股難聞的羊糞味熏得我急忙推開窗戶,難怪她每天晚上都要洗澡,一洗就是半個小時。
現(xiàn)在我們村子里所有的人都出去尋找我姐姐玖詩陌了。天就要黑了,他們說,如果再找不回來,她很可能遇到狗熊,就她那個細小的身板兒,狗熊一口就將她解決了。
只有我沒出去找。我覺得玖詩陌不會回來了??晌矣钟X得,她可能還回來——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這種心情。我們相依為命,我們的父母很早以前出門討生活,就再沒有回來。我們都忘記父母長什么樣子了。有一年來了兩個人,一男一女,他們說他們是我們的爸爸媽媽,我和玖詩陌都沒有認出來,因為我們壓根兒想不起爸爸媽媽長什么樣子。
直到深夜,玖詩陌也沒有回來?;貋淼氖谴遄永锶ふ宜哪切┤?。那些人舉著快要熄滅的火把來到我家門口,把我喊出門,拍著我的肩膀說,嗨,小傻瓜,你姐姐不回來了,不回來就算了吧,反正她回來也住不久,她和我們不是一類,和你也不是一類,你懂嗎?你知道我們說的意思嗎?你就不要再想她了,一個人早點兒休息吧。
我不懂,我姐姐做錯了什么,怎么就不是我們的同類?
我彎腰給他們鞠躬,感激他們?yōu)槲液徒憬愀冻龅暮眯???赡芴Я耍瞎獣r差點兒栽倒。我聽他們的話,乖乖回房間休息,可回到房間,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我的困意像被他們的火把給燒毀了。我一直在想,我姐姐玖詩陌為什么不辭而別。她可是個善良的好姐姐,不是個狠心的人呀。我向來聽話,不惹她生氣,在這個家里,她說一,我絕不說二。我們的姐弟感情可好了??伤秊槭裁匆吣??就好像是我把她氣走的,她與我不告而別。
我想到一件事,有一天晚上,是很久前的一天晚上,大概是春天快要結束的時候,我聽見姐姐玖詩陌在羊圈樓上哭。她哭得非常傷心,還低聲低氣說了一些話,不知道跟誰說話。我當時出門解手,站在羊圈樓下的墻腳撒了泡尿,聽到她的哭聲。我覺得很奇怪,我姐姐玖詩陌能遇到什么傷心事呢?我便張口喊了她一聲,哭聲立即停止了,過一會兒她走到拱門跟前,歪著頭朝下看了看我,說:你可要好好照顧自己,阿克弟弟。那還是她第一次喊我名字呢,一般她只喊我“小家伙”。
我不知道如何回應她的話。她也沒有耐心等我說話,扭頭回了房間,關了門。
想到這些,我更睡不著了。
玖詩陌突然離開,我才記起她從前的一些怪異舉動。從去年年初開始,每日天一擦黑她就出門,穿一件帶亮片的衣服,像月亮一樣走出去;她跟我說,她有事情要忙,過一會兒就回家。過一會兒她就回家了,我也沒多嘴問她出去做什么。她已經(jīng)長成了一個漂亮的姑娘,我想,就算我的爸爸媽媽在這里,他們也不會刻意管束她。
這一次如果玖詩陌選在晚上出門,我都不會感到驚訝??伤窃缟铣龅拈T,直到現(xiàn)在,深夜了,去尋找她的人已經(jīng)回來好一會兒,他們可能回去睡醒了一小覺,她都還沒有回來。
我越想越清醒。側耳聽聽外間,只有風聲?!捌鸫玻パ蛉巧峡纯??!边@個念頭催著我。我應該起床,穿鞋子,利索地跑到她房間翻一翻裝衣服的木箱子,看她是否把衣服全部帶走了?!摆s緊去,去啊……”這個念頭催著我。
我到了羊圈樓上,玖詩陌的房間黑得像一個噩夢的深坑,我要在房間里站一會兒才能看見一絲光亮。忘記點一支松明上來了。我摸著木箱子。沒有上鎖。這倒是奇怪了,她非常細心,不應該忘記上鎖。
箱子里果然空蕩蕩。我的心也空。我姐姐玖詩陌帶走了所有衣服。她果然不打算回來,那我怎么辦呢?我想到我自己,想得我的心都要碎了,腦袋像一枚壞果子從兩個肩頭垂下來。我覺得我好可憐。就在這個時候,我摸到了一個小本子。我敢肯定這就是玖詩陌平日放在小凳子上寫寫畫畫的那個小本子。這個發(fā)現(xiàn)令我高興極了,我早就想知道她在本子里寫了什么東西。以往她不讓我看。她總是跟我說,不到時候呢,到時候會給你看的。也許她說的“到時候”就是這個時候?她是故意落下給我看的吧。我急急慌慌拿著小本子回到自己房間,點燃蠟燭,準備在這一小撮燈光下閱讀。我姐姐玖詩陌教會我讀書識字,我覺得她不可能寫一些我看不懂的字,如果真的就像她說的,“到時候”就給我看,那她肯定會用最普通的字書寫。
翻開第一頁,第一行(她的字寫得又小又密,像是故意不讓外人看清,她知道我眼力好,這些小字恐怕只有我才能看清楚和明白)……呃,我原本猜想是一本普通的日記,她無非記下一些瑣碎的日常片段,頂多會在某一頁里,留下“到時候”就給我看的某些話(我覺得玖詩陌肯定有什么事情想跟我說,但不方便明說)。我往下看去……我真害怕——會有這樣的事情嗎?這不是日記,這像個魔咒,我的眼睛被它們抓著了。迅速地看完第一頁……抽了一口涼氣,玖詩陌會遇到這樣的事情嗎?
她的小本子上第一頁是這樣記述的:
真不可思議,我像往常一樣洗澡,揉搓兩邊的胳肢窩,我覺得胳肢窩是最需要細心揉搓的地方;羊糞的味道熏得我渾身都是臭氣,臭氣一定會躲在我身體的夾縫里。左右兩邊的胳肢窩算是身體上的其中兩個隱秘地。這個位置我特別注意清潔,因為低頭就能聞到,必須打理干凈??墒墙裉焱砩先啻甑臅r候,我的胳肢窩與往常不一樣了,首先是難以抑制的癢,隨后,它們在我的抓撓中一點一點鼓起來,左右兩邊的胳肢窩鼓起來的速度差不多一樣,就像被螞蟻叮咬的傷口很快冒起來一個包,我使勁往下按,按不平。我嚇壞了,差點兒哭出聲。但我不能讓阿克弟弟發(fā)現(xiàn)我在哭,他會跟著我哭。他真是個可憐的孩子,個兒很矮,像永遠也長不高了,十四歲的生日已經(jīng)過了很久,活得迷迷糊糊像個小傻瓜。他們都喊他小傻瓜。
很快我就絕望了,因為不幸的事情真的降臨了。我的胳肢窩里冒出來一根像雞翅尖一樣的東西,隨后,它在一點一點往外伸,直到翅膀的大小跟成年老鷹的翅膀一樣,才停止。我不敢相信自己會變成這個樣子,捂臉,跌坐到澡桶里。我完了。
這就是我姐姐玖詩陌在小本子的第一頁寫下的東西。這件事對我內(nèi)心的沖擊很大。如果它不是發(fā)生在姐姐身上,我會將它作為一個不錯的故事傳播出去,明天就能讓整個村子的人知曉。
我忍不住翻開第二頁:
腋下的翅膀讓我非常難受,首先從心理上覺得恥辱,然后身體上帶來了諸多不便,穿衣服必須很厚才能遮擋痕跡。阿克弟弟已經(jīng)開始懷疑我了,他問我是不是生病了,為什么大熱天穿著厚衣服,尤其走路,我的兩條胳膊不像從前那樣自然擺動,總是往上抬著,弄得肩膀很寬,樣子很滑稽。村里的年輕男子眼睛總是鼓鼓的,他們盯著我看,還要說兩句讓我聽了面紅耳赤的話。
我總在傍晚出門,去尋求阿史紐婆婆的幫助。她住在我們村子對面那片山的一個草棚里,她性格古怪,一年到頭穿一身黑色衣裙,青色頭帕裹在腦袋上,并且在額頭處垂下一塊青布遮住半張臉——就是這么一個黑漆漆的老人家。她從不與人往來,誰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住在那個地方的,也不知道她有沒有親人,反正路過那片山的人,有人說見過她,有人說沒見過(連草棚都沒見),似乎能不能見到,還要看每個人不同的機緣。久而久之,大家都認定,阿史紐婆婆不是個普通人。大家有什么難題或者祈求,都會找她幫忙——當然,是那些能見到她的人才有這種幸運。她有時候出手相助,有時候袖手旁觀。但凡她出手幫助的人,他們說,他們的困難都得到了解決。我也見過阿史紐婆婆,不然我怎么會知道她那身打扮,在我放羊的時候,每次路過那里,每次都能見著。我覺得我跟她很有緣分,如果我求她幫忙,應該會得到許可。我是這么想的。然而事情沒那么簡單,我每天去求她,她每天都不見我?!拔也灰娙魏稳?。”她跟我說。她用這個借口把我堵在門外??晌冶仨毜玫剿膸椭?。
第三頁:
后來她終于見我了。因為有一天晚上,月光很好,我鼓起勇氣脫掉外套,環(huán)顧四周確定沒有旁人,便從身體的兩端抽出了自己的小翅膀。就在她跟我說“我不見任何人”的時候,我把翅膀抽出來給她看,貼在門板上,還讓翅膀上的一根羽毛從門板縫隙里伸進去,我知道阿史紐婆婆躲在門背后,她通過門板的縫隙偷偷觀察我。她一定看到那根伸進去的活生生的羽毛了。我的翅膀有老鷹翅膀那么大,長在我身上,還是顯小,即便如此,阿史紐婆婆也很震驚。她一下子就把木門打開,眼珠子都快從眼眶里掉出來(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見她的真面貌:一張仿佛被煙熏過的黑色的臉)。當然,很快她就恢復了平靜,畢竟她不是個普通的老人家。
阿史紐婆婆跟我說,你是被神祝福過的孩子,神給了你一對翅膀,你就好好用著吧,反正你會有機會用到它;帶著神給你的禮物,在這片土地上,安安心心、快快樂樂地生活就行了,其他的事情根本不需要擔心——哦,你只需要擔心你的同類,因為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有一雙鷹的翅膀。她只跟我說了這些,然后就一聲不吭了。無論我再問什么,她也不再說。我能安安心心、快快樂樂地生活嗎?不。
我合上小本子,陷入迷茫??辞懊孢@三頁,也沒有留下日期,憑直覺,是她很久以前寫的了。難道我姐姐玖詩陌的翅膀后來變長變寬,藏也藏不住,迫不得已飛走了?她應該跟我說一聲。如果她告訴我遭遇了什么,我一定會……不,我能有什么辦法?總不能讓她把翅膀剪掉。阿史紐婆婆說了,我姐姐是被神祝福過的孩子,那是神給她的翅膀。神一定是看她很可憐,看她很窮,看她甚至沒有一條像樣的花裙子,想讓她從臭氣熏天的羊圈樓里飛走。我能怎么辦?我姐姐玖詩陌真可憐,看來被神祝福過的人,活得也未必輕松快樂,神不知道翅膀在人類的身上是好還是壞,他們沒有細致地觀察清楚,沒有考慮周全,玖詩陌拖著那樣一雙翅膀在人間如何生存,他們沒有想過。雖然我還?。ó斎贿@是我姐姐的看法,也是這個村子所有人的看法,我自己不這樣認為,我覺得我已經(jīng)長大了),我也知道玖詩陌拖著一雙翅膀在人群中根本不能好好生活,那么多人都沒有翅膀,大家都沒有翅膀,大家都接受和認知了,人是不能有翅膀的——雖然他們一方面非??释w翔。她一旦被發(fā)現(xiàn)長了翅膀,一定會引起眾人關注,引起各種新奇的評價和嘲笑,還有可能被抓去做什么研究,或者做各種表演,甚至于,如果運氣差一點兒的話,她會被關進動物園里。真不知道是大幸還是大不幸,在那細小的軀干上,玖詩陌偏偏長出了翅膀。
我感到眼睛很疼,我得睡一覺了。
二
第四頁:
我喜歡那個住在對面山坡上的男孩子,在我趕著羊群進山的路上,我遇見他。他跟我打招呼:“嗨你好!”
我急忙跟他點頭,生怕晚一點兒回應,他就不理我了。
“嗨,你就是那個睡在羊圈樓上的姑娘嗎?他們說,你身上的味道非常特別,哈哈哈……你們的日子真有那么難過嗎?難以想象,一個姑娘,常年和一群羊睡在一起。我還有個問題,聽說你有個從來不出門的弟弟,如果以后你嫁人,他是不是要跟你一起嫁過去?”
他在嘲笑我。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嘲笑令人這么痛苦。
我急忙趕著羊群走開,擔心接下來他還會發(fā)現(xiàn)我身上的秘密。我的翅膀緊緊捆了貼在肋骨兩邊,每走一步都要小心,怕弄斷了羽根以及羽枝上的細毛。不知道為何,我現(xiàn)在居然習慣了這雙翅膀,并且有點兒喜歡它了。
我真想找個地方坐下來梳理翅膀上的羽毛。心情不好的時候,我渴望梳理它們。
我很窮,天上的云也很窮,它們有一大片天空,雖然是光禿禿的天空,天空卻接納了它們,讓它們在高天上有無盡的自由,而我,住在羊圈樓上的姑娘,就因為有一群鬧哄哄的山羊,就不配喜歡一個干干凈凈的男孩子嗎?
第五頁:
阿克弟弟從來不知道,我傍晚出去一會兒再回來,只是想讓他看到我“回來了”這個假象。等他入睡時,我又出去了。阿史紐婆婆跟我說,想在人間活得好一點,就要學會讓自己的翅膀伸縮自如。翅膀該隱藏的時候一定要隱藏,該展翅的時候一定要展翅。當然,展翅是不可能的,這個本事學了也毫無意義,她不說我也明白,我們作為人類的肉身太沉重了,翅膀托不起來。我要跟她學的只有一樣本事:隱藏術。
自從那天晚上我把翅膀給了阿史紐婆婆看了以后,她對我就格外關照,每次再去見她,都沒有被拒絕。并且在一次聊天中,我知道了她會隱藏術。我求她教我,她答應了。
我跟阿史紐婆婆約好,在草棚后面的竹林里學習隱藏術。那是一片外人從來不敢踏入的竹林,據(jù)說有人曾經(jīng)進入,差點兒出不來,要不是阿史紐婆婆幫忙,他們就困死在里面了。我當時有點兒害怕。而我踏入竹林那一瞬間,所有的害怕都煙消云散了。那是我見過世上最美的竹林——薄霧在林中穿梭,月光明朗,照得地面上所有東西清清白白,竹林中全是干凈的青草,人的雙腳走在上面根本觸及不到青草下方的泥土;而青草之中,夾雜了每一個季節(jié)不同的野花,大朵小朵,五顏六色。最令人吃驚的是,這些花朵不僅在竹林腳下一路飛奔,漫野地涌到盡頭,還順勢躥到高處,在每一棵竹子的竹節(jié)上抱成一團,竹子有多高,竹節(jié)有多少,花朵就有多少。我完全被這些青草、野花、竹林,以及薄霧,給團團圍住了。
阿史紐婆婆說:你看到了你靈魂里的世界。你的靈魂是什么樣子,你在這兒看到的就是什么樣子。
第六頁:
這是我學習隱藏術的第七十天。也是阿史紐婆婆露出她本來面目的一天。這天晚上,我按照約定時間早來了一會兒,阿史紐婆婆比我更早地來到竹林。她穿了一件綴滿碎花的淺綠色連衣裙,如果不是我熟悉她的背影,還以為遇見了陌生人。她背對著我,跟我說“你來啦”,我“嗯”了一聲。她一轉身,面帶笑容,是個年輕漂亮的女子,這個樣子把我直接鎮(zhèn)住了。除了身形和聲音是她的,在那美麗的臉上,以及美麗的裝束和氣味中,完全找不到阿史紐婆婆的味道了。我詫異地四周張望,以為真正的阿史紐婆婆沒有來,站在我眼前的會不會是她的女兒。她笑著向我靠近,邊走邊說,不用尋找也不用懷疑,她就是阿史紐婆婆本人。我不知道如何表達心里復雜的感受,糊涂地對她說:你真漂亮,阿史紐婆婆。
阿史紐婆婆高興地笑起來。她的笑聲再也不是以前那種黑漆漆的裝扮下的老邁的聲音了。
也許我該叫她一生“阿史紐姐姐”。
她走近我,我才看見,她胳肢窩下也有一雙翅膀。
“我們是同類?!彼艺f。
我覺得眼眶一下子就熱了,必須承認這句話的力量,就好比我的父母回來喊了我一聲“心肝寶貝”。我受的所有苦難似乎終于有人與我分擔。我差點兒哭出來。
不知道哪一個才是真正的阿史紐,年輕的阿史紐,還是年老的阿史紐;我該稱呼她阿史紐姐姐,還是依然叫她阿史紐婆婆。我分不清了,仿佛跌入了阿史紐的分身之境,左邊是她,右邊也是她,年輕的是她,年老的也是她,拿不準哪一個才是。
“現(xiàn)在你明白了嗎,隱藏術?”阿史紐婆婆問我。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才是聰明而又體面的,但似乎悟出來一點東西,于是我對她說:也許哪一個都不是你,你不僅可以把翅膀隱藏起來,還可以把整個真正的自己完全隱藏起來。
“你果然是被神祝福過的孩子,天資聰慧?!卑⑹芳~婆婆說。她對我的回答很滿意。
可接下來她又很擔心了,因為她覺得,我在學習隱藏術方面沒有一點兒悟性,就像被誰徹底關閉了學習隱藏術的這道門,我打不通。阿史紐婆婆幾乎要放棄對我的教習了。她說,這也許是天意,它要讓你吃一些苦頭。
三
第七頁:
阿史紐婆婆在竹林里連續(xù)飛行了五圈,就用她那一對小翅膀。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她打扮得非常漂亮,綴滿碎花的長裙子,在飛行中飄飄灑灑直接開成了一朵美麗的大花,仿佛兩側的羽枝瞬間長成了寬厚的、閃耀著光芒的巨翅。她飛完以后,回到我面前,氣息平穩(wěn)地跟我說:
“以我們沉重的身軀注定飛不遠。如果想要飛遠,也不是沒有辦法,只是那樣做的話,很多人不會接受。我們要在他們中間生活,這個事情也非常冒險,人類的一把弓箭就可以將我們擊碎。你想知道我說的這種遠行的辦法嗎?我個人對它非常感興趣。這也是隱藏術里面,我認為最解放天性的一種,幾乎可以稱為最自由的一種。但至今,無人能練成,也包括我。我說的辦法就是,只讓我們的頭飛出去。沒有人能舍棄得了脖子以下的東西,讓自己的腦袋劃破天際,自由去翱翔。那些對于飛行來說純粹就是羈絆的玩意兒,卻能讓我們正常地生活在人群之中。而欲望,也往往產(chǎn)生于頭部,實行于脖子之下。人難免要被欲望所控,混身每一塊肌肉和骨頭,都是欲望的化身。”
“我很好奇?!蔽艺f。
“好奇什么?”
“如果頭飛出去,那身體呢?”
“隱藏了?!?/p>
幾乎舍棄了整個身體,只剩一個頭,讓它飛出去?我真不敢相信隱藏術里面包含了這么神奇的一種??晌液茏员?,我連基本的隱藏翅膀這一項本事都學不會;讓我的頭飛去遠方,讓它穿梭到白云之間,讓它流浪在黑夜和白天的時間里,談何容易。
阿史紐婆婆也知道我學不會,但她還是把這個本事的要訣認認真真地教給我了。
第八頁:
我沒有學會隱藏術,已經(jīng)半年了,一無所獲。阿史紐婆婆對我再有耐心,這會兒也徹底死心了。她恢復到之前老邁的樣貌,把自己往草地上一躺,就隨便我在那兒折騰。我對著翅膀喊:隱藏、隱藏、隱藏。
我很委屈,眼淚憋在心里。
阿史紐婆婆說,算了吧,玖詩陌,你注定要出去吃一些苦頭。我現(xiàn)在可以斷定了,還不到你學習隱藏術的時候,你還需要歷練,需要成長,一個人可以長出翅膀,可是想讓翅膀完全屬于自己,還需要看這個人的決心。你要證明,的確有勇氣承擔這對翅膀在你身上存在,并且熱愛它,就像熱愛你身體上的左手和右手。明天就會有人來找你麻煩了,你的翅膀早就被發(fā)現(xiàn)了,你別管我是怎么知道的,紙包不住火,你也包不住翅膀,世上的事就是這么蹊蹺,越想隱藏的東西越被搬到太陽底下,你要有心理準備,明天之后,你的事情我就照顧不了啦。你要記住我的話,任何時候都要熱愛它,不要讓它成為別人觀賞取樂的物件兒,它是高貴的,是你身上超越了骨血的最珍貴的東西。
我不知道阿史紐婆婆為什么這樣說,我的翅膀,怎么可能會成為別人觀賞取樂的物件兒呢?可她說得很認真,甚至可以說,她面色很嚴肅,不是在跟我隨口交代。
我覺得她一定經(jīng)歷了什么難過的事情。
既然學不會隱藏術,我也就不必再去見阿史紐婆婆了,是她跟我說的,孩子,你不用再來見我了,等你需要再見我的時候,我還會歡迎你。
我跟阿史紐婆婆告別,像徒弟跟師父拜別,我給她磕了三個響頭。
第九頁:
真的被阿史紐婆婆說中了。有人來找我,兩個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男人。他們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羊圈樓上。阿克弟弟以為是羊販子來了,他向來不與陌生人多說話,這次直接什么都沒說,回房間忙自己的事情。每隔兩個月或者三個月,我們會賣掉一只山羊,用賣羊的錢換取糧食。爺爺和奶奶沒有去世的時候,我們姐弟還會跟他們一起播種莊稼,那時候我們有糧食,不用頻繁地賣羊;后來爺爺死了,再后來奶奶也死了,至于父母,我們也早就忘記了他們長什么樣子,我跟阿克弟弟實在沒有精力在土地上勞作,主要是我沒有精力,爺爺奶奶給我留下了一大群山羊,我要放牧,阿克弟弟太小了,他主要的任務就是負責看管我們的房子。我和阿克弟弟的所有日常生活用品,全部依靠變賣山羊來換取。好在我們的羊群不少,母羊們很爭氣,每年都會給山羊家族增添好幾只小羊。我們自己是不吃羊的,羊是我們的伙伴??晌覀冇植荒懿毁u羊,阿史紐婆婆說,生活是殘酷的,你不吃羊,但必須靠它換來的東西活下去。
最初我也以為,這兩個人是來買羊的,當然同時心里犯嘀咕,買羊的人沒有這么晚來的。
“玖詩陌,跟我們走吧,你有更好的去處。”他們這么一說,我就知道不是羊販子。是找我麻煩的人來了。
“你們是誰?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故作鎮(zhèn)靜,心里很害怕。
“知道你名字很容易,遠近聞名,牧羊為生的姐弟倆,誰不認識。如果你不想被抓去做研究的話,就跟我們走吧。至少你在我們這里,是自由的。你只須跟我們稍微配合,偶爾到臺上展示一下你的翅膀。我們的隊伍叫‘明天,這個名字很不錯吧?”
“‘明天,什么‘明天?”
“‘明天表演團。你放心,在我們那兒各種各樣的人都有,你只有一對翅膀,而我們曾經(jīng)還接納過一個長了兩對翅膀的人。他們可都是這個世界上最有本事的人?!?/p>
“你們怎么知道……我的事情?”我覺得緊張,覺得害羞,我的翅膀一直裹在身體兩側,從未暴露。
“沒有什么事情是‘明天表演團不知道的。紙包不住火,你包不住翅膀。玖詩陌,不要把我們看作是來傷害你的仇敵,我們說話或許不好聽,出發(fā)點卻是為了你好。我們的存在,是你們這些有著奇異本事、又不被眾人接受的人的依靠。你以后會感激我們的?!?/p>
他們還說了很多。我聽得入神。
第十頁:
我總算聽明白了,他們是“明天”表演團的兩位團長。
可我有什么奇異本事?我連翅膀的隱藏術都學不會。于是我跟他們講,我什么本事也沒有,也沒有翅膀,我只是個放牧的窮姑娘,要養(yǎng)育親弟弟,哪兒都不能去。
他們聽后不屑一顧。他們說,如果不跟著去的話,就會有人來抓我去做研究,還是那句話,紙包不住火,我包不住翅膀。他們能知道的事情,其他人早晚會知道。
我就感到害怕了。我一害怕,兩個翅膀就貼得更緊,它們會被我的情緒帶動,明顯地感覺到它們在抖顫。
兩位團長很有耐心。他們自己坐在了羊圈樓的木板上。我每日都會清理羊糞,也會把樓上的窗戶一直打開通風,可是羊糞的味道還是會在樓上流竄,外人別說睡覺,就是在樓上的房間多坐一會兒都覺得難受。阿克弟弟就受不了我的房間。他說他只需要想象一下就知道房間里有多糟糕。兩位團長卻一坐不起,似乎我不跟著他們走,他們就一輩子蹲在那兒不動了。
“這可不是請人的樣子。這是逼迫?!蔽艺f。
“玖詩陌,你沒有別的選擇。你一定要相信我們是在幫你。你沒有別的選擇。如果你有的話,會將翅膀裹起來嗎?”
“我只是為了出行和穿著方便?!?/p>
“才不是呢。你是害怕萬一被人發(fā)現(xiàn),將你抓去做研究。你知道這個世界上人類的好奇心有多重,為了解惑,他們會一點一點剝開令人好奇的部分,哪怕鮮血淋漓。而我們就不會那樣對待,我們的確需要你配合一下表演,僅僅是為了生活而表演,生活一定有所付出,你放牧也是為了生活,眼下只是換一種方式罷了。我們畢竟要養(yǎng)活那么多人,很不容易,做表演是為了讓你們活下去,更是為了躲避危險。什么東西一旦冠以‘表演就有了藝術的味道,人們除開殘酷的一面,最為自信的就是,他們覺得他們懂得欣賞藝術,也追求藝術,也通過觀看表演以及其他別的方式,來滋養(yǎng)靈魂。只要你說你是在表演,你的展示都是藝術,人們就不會覺得這件事情有什么不可接受。人們在藝術上有著最為寬容的態(tài)度,他們在這類領域上,的確會表現(xiàn)得像天空一樣廣闊。這也是人類一直沒有滅絕的緣故,人類得救的緣故,老天爺給了人類追求藝術的興趣,就相當于給人的生命開了一道贖罪的天門。所以我們才敢說,玖詩陌,就算你站在臺上亮出自己身上的翅膀,他們也不會感到稀奇。他們只會給你掌聲,稱贊你的能力,稱贊你在藝術方面的天賦?!硌?,就是你們這些奇人異士的活命的出路。當然,我們也確實會依靠你們賺取一點辛苦錢?!?/p>
“跟馬戲團一樣?!?/p>
“不,跟馬戲團不一樣?!?/p>
我竟覺得,他們說得好像很有道理。我是被什么驅趕,或者被什么吸引了嗎?
第十一頁:
希望阿克弟弟不要像我一樣遭遇這種事情。一個人長出翅膀,真的很難在陽光下生活。我要給阿克弟弟寫一段話嗎?嗯,我想我應該給他寫幾句。明天就寫。
今天的羊少了一只,是我昨天晚上送給了“明天”表演團的兩位團長。我覺得我應該送給他們禮物。因為那只山羊不知道為什么,像是知道我要離開這里了,特意跑到樓上來與我告別。它站在那里一直叫喚,不肯走。表演團的兩位團長越看越喜歡,覺得這只山羊叫喚的聲音特別好聽,尤其它竟然原地轉了幾圈,兩條后腿抬起來倒立,或者前腿抬起來站立——它在做表演呢。我從未見識過它還有這種本事。兩位團長很喜歡山羊的表現(xiàn),說它有表演天賦,想要帶走它。我就同意了。如果一個人遠離家鄉(xiāng),有一只山羊陪著,也不會那么想家吧?我是這么想的。
第十二頁:
阿克弟弟:
當你看到這些話的時候,我已經(jīng)離開家了。你大概也知道我去了哪里。是的,我跟著“明天”表演團走了。四海為家,我也無法給你確切的地址。真不喜歡我們姐弟以這樣的方式分別,我以為我們的分別會是我出嫁,你親自送姐姐出嫁。人生沒法預測。你看到這兒,就會看到我當時跟你說的,“到時候”就給你看的話。我本來只想簡短地說幾句,但還是多說一些吧。也不知道這一次分別,我們何時才能相見。
我沒想到自己會長出翅膀。這意味著我將在人群中躲躲藏藏地生活。
我想跟你說,你一定要好好生活。爺爺奶奶給我們留下的山羊,我現(xiàn)在把它們留給你。平日里我一直把你看作不懂事的小孩子,可事實上,你內(nèi)心一定不是這樣覺得。你覺得你可以擔負很多東西了,就比如有的時候,你會主動跟我說,想要替我放牧。
現(xiàn)在這些山羊都是你的,你可以趕著它們上山了。按照我們之前的方式,隔一段時間賣掉一只羊,換取生活用品。你是個男孩子,你一定會堅強地活下去,不會讓姐姐擔心,對嗎?
現(xiàn)在我想,我們的父母一去不回,是不是也遭遇了我這樣的事情?之所以我會長出翅膀,可能是我們的家族遺傳?我最近總是在思考這個事。我還聯(lián)想到,那些回來看望我們的人,沒準兒真的就是我們的父母,他們只是學會了隱藏術,把真正我們熟悉的面貌完全遮蔽了,只以我們不知道、認不出的方式回來了結心愿,來看望他們的孩子。他們覺得我們生活得很好,才不再回來。
有時候我甚至懷疑,阿史紐婆婆到底是誰?
嗯,你應該猜到了,我在懷疑阿史紐婆婆有沒有可能是我們的母親。這個想法可能是錯的,可能是荒唐的。我不清楚你有沒有印象,我們的母親特別內(nèi)向,她喜歡山山水水,喜歡獨處,一個人一整天都可以不說一句話。至于我們的父親,他偏向于熱鬧,或許他一直躲藏在熱鬧嘈雜的人群中。也許當年,他們不是出去討生活,而是不得不離開。
我要離開了,阿克弟弟,希望你不要遭遇我這樣的事情。
四
我姐姐玖詩陌就這樣走了。她不得不走,如果我是她,也會離開這個地方。這里已經(jīng)有人懷疑她是異類。我很心痛,玖詩陌是我姐姐,不管她是哪一類,永遠是我姐姐。
此刻,我把山羊趕出家門,到了山對面。玖詩陌說,這兒住著神秘的阿史紐婆婆??晌襾磉^幾次,沒見著什么人,也沒見著草棚。這時已經(jīng)春天,玖詩陌離開我很久了,我都忘記她是秋天的什么時候走的,是初秋還是中秋以后,我完全想不起來。她留下的筆記本我翻看無數(shù)遍,有時候想象,那一切不是真的,是她瞎編的故事,可她不回來了,這個事實又明白地警醒我,她寫下的都是真實的,她的確遭遇了麻煩。
春光很好,春草翻出地面,原野一片深綠。這些山羊早已被我姐姐玖詩陌放乖了,它們不怎么亂跑。玖詩陌留給我一只口哨,早上吹一聲,它們就跟著我出門,下午吹兩聲,它們就跟著我回家。它們被馴得很溫順。
這片區(qū)域只有我一個人放牧。沒有人愿意將羊群趕到玖詩陌放牧過的地方。有一回忍不住問一個孩子,為什么不把山羊趕來跟我的羊群一起吃草,他非常害怕地說,不可以,凡是玖詩陌放牧過的地方,他們都不會讓山羊踏足。我有點想生氣,我姐姐玖詩陌只是長了一對翅膀,她不是壞人,也從未傷害過誰,尤其當她的翅膀伸出體外,還特意將它們裹緊了貼在身上,她處處替人著想,沒有做錯什么??晌乙矝]有辦法。我?guī)筒涣司猎娔?。她只能離開家,在我不知道的什么地方流浪。
玖詩陌希望我不要遭遇她那樣的事。而昨天晚上洗澡的時候,我有點害怕,我的胳肢窩也很癢,幸好只是很癢,幸好沒有鼓包。
太陽已經(jīng)偏西,突然有人在唱歌,就在草原對面的山坡下,歌聲是從那兒傳來的。
歌聲逐漸變得響亮,我看到了唱歌的人——一個女人,穿著和春草一樣顏色的綠衣裳。
她看到我了,不再歌唱,大步地向我走近。
“嗨,小家伙?!彼掖蛘泻簦曇籼貏e溫柔好聽,最重要的是,她居然也稱呼我“小家伙”,只有我姐姐喜歡這么喊我。她的聲音也有點兒像我姐姐的聲音。她站在與我十來步距離的前面。我看清她的面目,還算年輕的一張臉,很早以前一定是個美人。
“你好?!蔽艺f,不知道怎么稱呼她。
“你叫我阿佳。我這個年齡,喊老了我不高興,喊年輕了我也不高興。你直接喊名字吧?!?/p>
“好的,阿佳。”
“小家伙,你怎么還在這里呆著?”
“我沒有聽懂你的意思,是說我該收羊回家嗎?”
“我不是指這個?!?/p>
“那你是……”
“我是說,你該離開這里了,這兒不適合你了。像你的姐姐玖詩陌那樣,趕緊走吧?!?/p>
“我為什么要聽你的?我又不認識你。”
“就算我住在你隔壁的村子,你也不會認識。如果不是你姐姐玖詩陌走了,你肯定和從前一樣,一步也不會踏出家門?!?/p>
她好像很熟悉我和姐姐,可我對他一點兒印象也沒有。就算我不出門,我們的門口也是一條大路,有人來來往往的,我多少也認識一些人。但是她,面孔實在太生了。
“這倒是,我從不出門?!?/p>
“所以你根本不用問我是誰?!?/p>
“我不離開。”
“你會的,我敢肯定。難道這幾天你沒有感到哪里不對嗎?比方說,身體的一些小毛病,就稱它為‘小毛病好了。你沒有覺得哪里不舒服,或者不對勁兒嗎?”
“沒有,我什么都沒有感覺到?!蔽艺f得很心慌,表面很鎮(zhèn)定。想起昨天晚上胳肢窩發(fā)癢的事,難道世上所有的事情,哪怕身上很隱秘的事情,都逃不過某些人眼睛嗎?
“你為什么要來關心我的事?聽上去,你好像認識我姐姐。”
“我不會回答你這些瑣碎的問題。我已經(jīng)把話帶到了,走不走,我無法左右你的決定?!?/p>
她走了,又是唱著歌離開。我也聽不清她唱的什么詞,一句也聽不懂,到了草原下面的山坡,歌聲才隱去。
我可不想離開家,一個家庭總要留一個人駐守?,F(xiàn)在只剩我一個人了,還有那些山羊,只剩我和它們。
五
我已經(jīng)跑出來了,跑了三天三夜,站在一條光禿禿的大路上,如果不是前面還有一些雜亂的荒草,還以為自己到了沙漠。
我賣掉所有羊,房子也賣了,身上帶著很多錢,只不過由于年歲小,誰也不會想到我有很多錢。
阿佳完全說對了,我真的會離開家。沒想到在她說的第三天,我就有了離家的念頭,甚至可以說,非常沖動,到了非走不可的地步。我是被自己的念頭牽到這個地方來的:一種茫然的、無法自主的情緒。
我覺得姐姐玖詩陌就在附近。我們姐弟之間,總會感應到彼此的存在,只要她離我不是特別遠,不是遠到天南海北,我就能感覺到她在我周圍的某個地方。要不然我走到這個地方干什么,我的心絕對是被姐姐玖詩陌“吸引”過來的,來到了這條大路上。這里除了雜草,是一望無垠的荒漠——褐色的泥沙,深黃色的泥沙,水晶似的摻雜在別的泥沙中的發(fā)光刺目的泥沙……偶爾在遠方有那么一兩棵樹,不會再有多的了,頂多兩棵。太陽烤得我眼睛發(fā)昏。在我們居住的那個村子,氣溫還不到夏天,這里就不一樣了,又干燥又熱,呼吸都快吐出火來。我嗓子干啞,水袋里的水再不喝就要曬干了。我小小地喝了一口,很燙嘴。繼續(xù)向前走。
前面完全就是荒沙,幸好前方出現(xiàn)了一棵樹,也被太陽炙烤著。沒有水源,吹來的風不帶一絲水汽。我有點昏昏的,眼睛也快看不清東西了,想倒下去睡一覺。
可我不能。我姐姐玖詩陌一定就在附近,可能就在那棵樹的盡頭。
終于到了樹下,坐在樹的陰影中。這是我今天第一次想著坐下來休息。很快,靠著樹干我就睡著了,到了睡夢中的我完全知道自己是在做夢。我夢見了玖詩陌,她穿著綠色碎花長裙。夢里的我忍不住哭起來。
“阿克弟弟,你克制一下自己的情緒。我不是來看你抹眼淚的。我的時間很緊?!?/p>
我姐姐玖詩陌說話的語氣跟過去不一樣了,目光也不一樣,很悲傷,也很淡漠。她幾乎不想用眼睛看我,想避開我的注視。如果我的哭泣不是顯得特別強烈,她也許就會把眼睛抬起來看著天上。
“你要是有什么難處,就說?!彼驳靥鹗郑牧伺奈业募绨?,算是安慰。
我不習慣玖詩陌這個樣子,而我也猜得出來,她這個樣子跟四處流浪脫不了關系。無盡的長路上,總會讓人流失一些東西。
“你的羊群呢?阿克弟弟,你不要一個勁兒地哭,哭得我心里好煩。你的羊群呢?”
她已經(jīng)沒有耐心了。我止不住眼淚,一抽一抽地回答她:“賣掉了,沒有羊群了?!?/p>
玖詩陌立刻就變了臉色。我從未見她這么生氣過。我上前想要抓住她的衣裙,想跟她說,你帶我走吧,姐姐,我不要一個人留在家里了。我的話還沒說出口,手也沒抓住衣裙,玖詩陌向我的肩膀拍了拍,什么話都不想說的樣子,非常失望,然后就走了。
我睜開眼睛,情緒還陷在夢境里。
六
我是傍晚來到這個鎮(zhèn)子的。與我一路走來見到的鎮(zhèn)子不同,這里非常熱鬧,燈火通明,一條長街走了好長時間不到盡頭。我之前從炙熱的荒沙里穿行,我也不知道那個地方叫什么名字,一路上我走的路,都不知道它們的名字,但不管怎樣,那些不知名的地方和不知名的道路把我“送”到這個鎮(zhèn)子上來了,我此刻又累又餓,一路上除了喝水,幾乎沒有吃東西。
我聞到了烤土豆的味道,引起強烈的思鄉(xiāng)之情。我想家,卻無家可歸了,我的家人都在外面流浪。
在荒沙那片地方,我明確地感覺到姐姐玖詩陌就在附近,從那棵樹下睡一覺醒來之后就感覺不到她了。幸好我一通亂走,終于在這座鎮(zhèn)子的旁邊那個村里,感覺到玖詩陌就在這個方向,現(xiàn)在,我十分肯定,她絕對就在這座鎮(zhèn)子的某個地方。
我忍著饑餓在長街上尋找。街道兩旁的店鋪里閃著昏黃的燈光,我的眼睛不放過每一個角落。
橋頭有人在表演:翻筋斗,跳繩,舞劍。再往前就是一座小小的花園,里面有人在唱歌,有人在打撲克,有人拿著剛剛流行起來的方塊形的相機拍照,就是那種,把所有的花的顏色都拍成黑白的那種——它就有本事把所有的顏色弄成黑白!我也是走了很多地方才知道,外面的人已經(jīng)用上了很稀奇的玩意兒。在我和玖詩陌的家鄉(xiāng),這些東西的影子都還沒有流傳到那兒,我們住的地方還處于“古時候”,我們的鎮(zhèn)子隱藏在偏遠陡峭的山窩子里,如果不是為了尋找姐姐,我還在家鄉(xiāng)當一個年輕的古人呢。
這是一座充滿了生機的小鎮(zhèn)。我看得眼花繚亂,差點兒忘記自己是來這里尋找親人的。
玖詩陌遲遲不見蹤影,長街卻已經(jīng)到頭了。我茫然地坐在街盡頭:一把木制的長椅子上。
天色完全黑盡,只有店鋪里流淌的燈光把街面照明。很快,那些燈就會一盞一盞熄滅,我必須在打烊之前找到一家旅店。我找到了“月亮灣客?!保址浅_m合我這個古人居住。客棧的窗口正對著一條河,河面寬闊,這兒的天氣與我和玖詩陌的家鄉(xiāng)差不多,花草茂盛,春天正濃呢。
靠近窗口的桌子上擺了一束花,不知道什么花,反正好看,白色,像我那些山羊的外衣。
我已經(jīng)渾身臭味兒了,趕路途中風塵仆仆,極少洗澡,剛剛進門的時候,客棧的老板差點兒拒絕我入住。要不是我給的錢一個子兒不少,他可能會狠心將我擋在門外。
客棧那個長相斯文的姑娘真好看——天吶,為什么我會想起一個剛剛謀面的女孩子?
……她真好看,她的名字也好聽:阿詩。
為什么我要想她?停住。不要想。
……她的裙子是淡粉色,頭發(fā)齊腰,梳成一條麻花辮子。
不,不行,我為什么要想她?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遇見一個陌生的姑娘,所以大膽地想她?為什么?
……她長了一雙好看的大眼睛,眉毛彎彎,不濃不淡……白皙的面龐……鼻梁高高的,比我和玖詩陌家鄉(xiāng)的那些姑娘還要好看……她跟我說:“你好,哥哥,你要住店嗎?”她的聲音細嫩,輕柔,像草原上一股微風吹過耳畔;我是被她的聲音帶進門的,當時我還猶豫地站在門口……她的身材勻稱,比我稍微矮一點點兒,這太好了,我不喜歡比我高的姑娘,比我高的姑娘太遙遠了,我看她們的時候就像往天上摘星星,太難受……她遞給我一杯水:“哥哥,你先喝一口水吧?!蔽艺娓袆?,那時候我的水袋已經(jīng)空了……“你的名字叫‘阿克,名字倒是挺普通的;那么,你是從哪里來的?”她是第一個關心我從哪里來的人,我真幸運,這么好看的姑娘關心我……她都沒有在意客棧老板的臉色,當我已經(jīng)明顯受到老板的白眼時,她仍然給我倒了一杯水,像是無所謂被遷怒,也像是故意跟老板慪氣,為我打抱不平。我應該跟她說謝謝,可是,說不出口。我只對她問我的那些話做點頭或搖頭的回應。
但是,我為什么要想她?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遇見一個陌生的姑娘,不應該如此冒犯,就算只是心里想一想,也不應該。
我脫下衣服走進洗澡間。我要清醒一下。擰開水龍頭,對著頭頂一頓猛澆,澆得我的頭發(fā)和臉部瞬間下起大雨。就在渾身濕透之際,門口響起了敲門聲,并且,那個好看的姑娘的聲音也傳了進來:
“哥哥,你要出去看表演嗎?”
我胡亂擦干頭發(fā),還穿上先前那套有汗臭味兒的衣服。
“什么表演?”這算是我第一次正兒八經(jīng)與她說話,之前只顧著看她去了。
“你像個落湯雞啊?!彼_玩笑,笑起來右邊臉上有個酒窩。
“什么表演?”我有點尷尬地再問了一遍。
“一個非常有趣的表演團。我敢說,你從未見過。”她很開心。
“表演團……什么表演團?”
“不知道,你猜?”
“‘明天表演團?”
“不是。你別管了,去看看又不吃虧。”
“嗯,應該不是?!蔽倚睦镆策@么想。如果是“明天”表演團,我應該早就感覺到玖詩陌了。我進入鎮(zhèn)子,一直從長街那頭走到這頭,都沒有找到玖詩陌,后來進入“月亮灣客?!敝?,直接感覺不到玖詩陌了。她肯定又從我不知道的某個角落,離開了小鎮(zhèn)。
“你去嗎?”阿詩很期待的目光。我從未這么被一個除了姐姐玖詩陌之外的姑娘眼巴巴地看過。她看得我心里有點兒慌張,也有點兒幸福。我很久沒有這么被人關注過了。
我看她那么高興,我也很高興。洗完澡,的確讓我疲倦的身心恢復了一點活力。但此時此刻,我更應該拒絕她的邀請,爬到床上舒舒服服睡一覺才是對的??伤敲锤吲d,我也那么高興。這是姐姐玖詩陌走了以后,我第一次覺得心里很暢快。
“你叫什么名字?”我壯著膽子問她。
她走在前面,邊走邊回頭說:“我叫阿詩。你不是已經(jīng)知道了嗎,為什么還要問一遍?”
“真好聽的名字?!边@話我沒好意思說出來,再問一遍她的名字,本來就是為了跟她說名字好聽。我換了一句說:“雖然你已經(jīng)開口叫我哥哥,但實際上,我想知道,你多大了?”
“十六?!?/p>
“啊?”
“啊什么?”
“你比我還要大一歲!”
“你確定?”
“起碼半歲……”
“那又怎么樣,我知道你比我小那么一點點兒。”
“那你還叫我哥哥?”
“有什么不可以呢?”
“倒也……不是不可以。”
“那不就行了?!?/p>
“你一直都喜歡叫別人‘哥哥嗎?我是說,跟我差不多大的人?!?/p>
“對啊?!?/p>
“為什么?”
“因為我小時候那個唯一的哥哥夭折了?!?/p>
“這……”
“嚇到啦?”
“那倒沒有,只是覺得奇怪?!?/p>
“奇怪的事那么多,你都要問清楚???”
“你為什么這么小就在客棧干活?像你這個年歲的人,應該還在上學。我不上學是因為沒有條件。我姐姐上過學,早些年,她沒有放羊的時候,一直在學校里呆著。她還把學到的知識全部教給我了。”
“老師教她,她教你?”
“對。”
“那你能學到多少?”
“也不少。”
“你姐姐的名字真好聽?!?/p>
“嗯。你的名字也好聽。阿詩姐姐,我的話你還沒有回答呢。”
“你這么小就出來闖江湖了,我比你還大一歲,出來自食其力有什么不妥當?我不明白你,這話有什么好問的??蜅@习迨俏矣H戚,輟學后,我就一直在他這里幫忙。”
“輟學?那你……”
“……你為什么那么多問題?。磕憧次?,除了問你從哪兒來,其他的閉口不提?!?/p>
“阿詩姐姐,你帶我出來玩,你親戚等一下找不到你怎么辦?”
“找不到就找不到唄,我怎么知道他要怎么辦,我又不是他。你喜歡叫我‘姐姐?”
“是,你比我大一歲?!?/p>
“大半歲而已,大驚小怪,說得好像比你大了一百歲?!?/p>
“我是說……”
“好啦,隨你高興吧,我還是要叫你‘哥哥,你阻止也沒用?!?/p>
“我不阻止?!?/p>
“我們馬上就到地方了?!?/p>
阿詩姐姐帶著我穿過一條巷子,轉了一個大彎,來到了這個鎮(zhèn)子最寬闊的地方。
要不是她帶著我,都不知道這兒還有如此寬的壩子,并且燈火通明,地上掉一根針都能找見。這個鎮(zhèn)子好像并不按照我剛剛在公園那兒坐著想象的那樣,入夜之后不久,燈光就會熄滅,全部的人陸續(xù)進入夢鄉(xiāng)。他們完全沒有按照我的想象來。這兒的人似乎更喜歡夜晚,所有的燈可以一直照到太陽的光頭從山尖上冒出來,才肯熄滅。
壩子旁邊,順著山溝流淌的河水浩浩蕩蕩,河面很寬,水質(zhì)渾濁,像是途中某個地方正在遭受泥石流災害。我問阿詩水質(zhì)一直是這個顏色嗎,她說是,這里的水沒有清澈的時候。
壩子里到處是人。有人在賣吃的,有人在賣穿的,有人在做表演。阿詩所說的那個有趣的、大型表演團,大概就在那個圓形拱棚里。藍色的拱棚,留著一道持票通行的門。
讓人奇怪的是,這個表演團連個名字都沒有標注。誰也不知道這是什么表演團。
我們來到門邊,賣票的中年女人拿眼睛掃了我一眼,不太熱情,也不是很冷漠:要幾張?
我趕緊伸出兩根手指。
賣票的女人動作嫻熟,“嘩啦”一下,給我撕了兩小張紙片,紙片上什么多余的標注也沒有,只寫著一個字:票??粗悬c可笑。
我惶然地跟著阿詩走進了藍色拱棚。
拱棚里人非常多,舞臺搭建得很漂亮。演員們還沒有上臺,燈光已經(jīng)準備好了。
阿詩帶我穿梭在觀眾群里,很快擠到前幾排,總算找了兩個合適的位子。
“你屁股可要坐穩(wěn)了,別被人擠走?!?/p>
我咬著牙,有點兒不好意思地點頭。阿詩說話特別直接,有時候她好像并不考慮一些詞句會引起我的不適。我不太習慣自己的屁股被一個姑娘說起,這樣我會覺得,我的屁股被她叼在嘴巴上,不是我的了。
但我不忍心反駁,哪怕稍微提一點兒意見也不愿意。我也大概摸清楚了,她是個非常直爽的姑娘。
“等著瞧吧,一會兒就有好看的了!”她說。
我急忙將目光對著表演臺。
七
沒錯,那就是我的姐姐玖詩陌,她站在臺上,燈光照著她?;瘖y之后,她比從前更漂亮,當然,對于我來講,我還是喜歡從前那個穿著粗布衣裳的樸素的玖詩陌,眼前這個過于耀眼了,穿著藍色碎花長裙,若不是她正面對著我們,單從背面看過去,誰還能分辨她就是以前那個牧羊的姑娘玖詩陌?她不愛笑,但此刻居然笑容滿面。我差點兒不熟悉她的笑容了,化了妝的笑容跟以前不一樣。
我癡了似的,不敢轉動眼睛。
“哥哥,你認識她?”
阿詩姐姐問。
“嗯。”我說,仍然不敢將目光移開舞臺。
“是你姐姐嗎?”
“嗯。”我還想跟她說,你真聰明,一猜就中。但我沒有閑工夫,我得眼睜睜盯著舞臺,生怕玖詩陌一轉眼又消失了。說也奇怪,我最近越來越感覺不到她了。
玖詩陌離我只有二十步距離。有個瞬間,我差點兒站起身喊她,只要喊一聲,就能將她的注意力吸過來。我卻不能這樣沖動,硬是將嘴巴閉得緊緊的,屁股貼在地面動也沒動。做事沉穩(wěn),是我一貫的性格,這種性格有時候我也覺得不太像自己——我的內(nèi)心住著一個老年人。只有不了解我的人才會說我“幼稚”“長不大”“傻子”,在對我的了解上,可以說,一個人也沒有,就連玖詩陌也不了解我,她只是心里清楚,她的阿克弟弟不是個純傻瓜,這也是為何她嘴上說我還是個小孩子,而遇到麻煩需要離開時,她會毫不猶豫將一大群山羊交給我。(當然,我說話可能會顯得幼稚。)玖詩陌現(xiàn)在不是自由身了,她在日記本里寫得清清楚楚,她是跟著“明天”表演團走的,就是說,她得配合老板的演出活動,讓這個表演團掙到錢,這樣她才能活下去。那兩個團長說得很對,玖詩陌只有站在臺上才是安全的。我打定主意,等一下玖詩陌表演完了,就去后臺找她,眼下只能安安靜靜坐在這里等待。
阿詩姐姐用手掐了我一下,我顧不上疼,也懶得問她為什么掐我,我要盯著玖詩陌。
“你知道嗎?這個表演團,就屬你姐姐表演得最精彩。我說的‘好看,就是指她的表演。我真喜歡她,很想認識她,我甚至想讓她帶上我,也跟著這個表演團四處漂泊。人可以四處走走,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對嗎?我上次差點兒跟他們走了。只可惜你的姐姐玖詩陌根本不愿意搭理我,她只微笑著摸了摸我的頭,就像云一樣飄走了。這次又飄回來,我真幸運,這次更幸運,竟然認識了她的弟弟——阿克哥哥,你能不能跟你姐姐說一聲,讓她把我?guī)г谏磉叄课蚁氤鋈リJ蕩。”
“你早就知道他們是‘明天表演團,還不告訴我?!?/p>
“我想讓你親自來看?!?/p>
“噢?!?/p>
“我說我想出去闖蕩,你可以幫我說句話嗎?”
“噢?!?/p>
“你不要一個字一個字回答我,你舌頭斷了嗎?”
“沒斷。”
“行吧,好歹兩個字了?!?/p>
阿詩姐姐放棄與我說話的想法,安靜下來。當然,她可能生氣了。我顧不上解釋。
主持人走到臺子中間,另一個男人走到我姐姐玖詩陌旁邊。臺上三個人,一色地面帶笑容。
主持人聲音清亮地說道:
“親愛的觀眾朋友們,圍著江湖繞了一圈,你們喜愛的‘明天表演團又再次來到眼前。今天晚上,你們將再次欣賞到我們美麗的姑娘玖詩陌的表演,這次與上回不同,她的翅膀不僅可以變色,還可以……我先保密!請大家睜大眼睛,不要錯過精彩的表演?!?/p>
然后,玖詩陌的表演就開始了。她先是跳了一支舞,一支孔雀舞,這對她而言沒什么困難,她的舞蹈在家鄉(xiāng)的時候已經(jīng)出類拔萃,只是除了我以外,無人觀賞。她很自信,只是那自信的笑臉總不像是她的,是我比較陌生的一種笑容。她跳完舞以后,唱了一首歌:
我走的那些路上,星星全是瞎的
昨天有人跟我說
我眼窩里有桃花潭水
杜鵑花,野芭蕉,芨芨草
它們是我新長出來的眼睫毛
陌生人想得太多,我眼窩里只有空寂的荒涼
我走的那些路上,星星全是瞎的
昨天有人跟我說
我眼窩里有桃花潭水
杜鵑花,野芭蕉,芨芨草
它們是我新長出來的眼睫毛
陌生人沒有說謊,而我只感到空寂的荒涼
歌聲結束后,人們開始鼓掌,玖詩陌抬起那張我所陌生的笑臉,走到先前與她站在一起的男人身邊,伸開雙手。我以為她是要跟自己的同臺擁抱一下,然后跟觀眾致謝,就算是表演結束。不是,她的表演還沒結束,甚至可以說,這才是真正的開始。我們看到,她像鷹一樣,緩慢而優(yōu)雅地,從伸開的雙手底下、胳肢窩里伸展出來一對翅膀,純白色,潔凈如云。
就在我們要為這對翅膀贊美和鼓掌的時候,那個她身邊的男人,卻一只手抓著她的手臂,一只手伸向翅膀,抓著翅膀的羽骨,將所有的羽根握在手中,使勁一拽,翅膀就從玖詩陌的身體上脫離了。玖詩陌只是眨了眨眼,沒有慘叫,身體保持平穩(wěn),被拔掉翅膀這件事像是習以為常,而她的身體也像她臉上表現(xiàn)的那樣冷靜和淡然,一滴血都沒有流出來。眾人震驚了幾秒鐘,隨后便是如雷貫耳的掌聲和口哨,“她不會痛嗎?是真的嗎?”我聽見觀眾們互相詢問。“表演都是假的,不會痛,她的翅膀也是假的。”他們繼續(xù)討論,說的話太多了,快把我耳朵說爆炸。
我感到驚恐,就像自己的身體被人戕害了一樣,玖詩陌沒有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痛感像是轉移到了我的身上。我奶奶說,親人之間的關系就是:拔了雞毛雞骨痛。我此刻就是玖詩陌的“雞骨”。
“你怎么了,阿克?”
阿詩用手推了推我。然后她又說,那歌詞是她以玖詩陌的角度去寫的,她認為玖詩陌一定有很多追求者,但一定不是那么快樂,玖詩陌的笑容里透著一些不開心的味道。
“上次寫了送給你姐姐,她只摸了摸我的頭,什么也沒說,也不帶我走,想不到這次回來,她真的唱了這首歌?!卑⒃姙榇思硬灰眩澳阌X得她這次會帶我走嗎?”
我沒法回答。
我姐姐玖詩陌,恐怕這輩子也不能好好地、正常地去喜歡一個人。她可能連接受別人的追求都不敢。她是一個長了翅膀的人,長了翅膀卻發(fā)揮不了作用,只能躲躲藏藏,小心翼翼在人間無比尷尬地活著。我都不敢將她喊到臺下,無法讓她在這些嘈雜的人群中獲得立身之地。我只能傻乎乎坐在臺下胡思亂想。也許,她并不是被神祝福過的孩子,而是神原本給予了每一個人一對翅膀,后來發(fā)現(xiàn)在人間生活,翅膀的作用不大,便一一清除,我們每一個都是被清除了翅膀再投入人間,我們只有對翅膀的隱隱約約的追憶,只有對失去翅膀的想象和想念,唯有玖詩陌,她被遺忘了,直接帶著一對尷尬的翅膀降臨,這是神的疏忽,也是她的命運。
她站在臺上笑得那么陌生。緊接著,她接受了另一邊翅膀被拔出來,也同樣在她的身體上,沒有流出來一滴血。
我眼眶濕潤,作為玖詩陌的“雞骨”,毫無用處,對親人的遭遇只能眼睜睜看著。
“阿克哥哥,我勸你不要只顧著傷心。你姐姐可比你堅強多了。”
我抬起眼睛,看向舞臺。我姐姐玖詩陌正在給人展示她新的翅膀:一雙紅色的翅膀。
“這是……”我自言自語,沒看見她的翅膀是如何再長出來的。
“你錯過了好戲。”阿詩姐姐說。她扯了扯我的衣袖,意思是讓我專注一點,別再分心。
我哪里還能專注,無法控制情緒。我在想,我姐姐玖詩陌的翅膀還能再長出來嗎?她不是說,她沒有學會隱藏術,根本就不能……不對,她是沒有學會隱藏術,可也沒說別的。她消失了這么久,誰知道她后來摸索出了什么秘密。就算她自己不摸索,那些要求她上臺表演的人,也會發(fā)掘她,讓她給觀眾帶去更多“驚喜”。誰會相信一個長了翅膀的人,還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呢?他們總會想辦法,用她換取更多價值。只要她想活下去,就只能接受安排,她以前不用這么長時間保持微笑,現(xiàn)在卻必須保持這副討生活的笑臉。
那個人又將她的翅膀拔掉了。這一次比上次的動作更快,兩邊的翅膀“唰啦”一下就不見了。我不轉眼地盯著,眼珠子都快鼓出來,玖詩陌笑容滿面,十分自信,她身體兩側的胳肢窩下,慢慢伸出來一對新的翅膀,絕不是我看眼花了,臺下所有人那么多雙眼睛,都一起看見她的新翅膀又長出來了。這次是一對真正的老鷹翅膀,灰褐色的羽毛,翅膀本身也充滿了靈性似的,打開了所有的羽枝,張揚地伸展在玖詩陌身上,并且這一對翅膀,看上去比先前的翅膀更大更寬厚,似乎可隨時一飛沖天。
我看得熱血沸騰。我竟殘忍地想象,是不是只有經(jīng)過無數(shù)次摘除,再重新長出來的翅膀,最終才會變得更大更寬厚,超越沉重的肉身,帶著她自由地飛向高天。
玖詩陌扇動她的翅膀,像個女王似的,走到舞臺這邊,又走到那邊。她已經(jīng)熟練地掌握了臺下觀眾的情緒,知道什么時候,她需要不露聲色地將觀眾的熱情再次拉到最高處。
“你姐姐是個非常優(yōu)秀的表演家?!卑⒃娊憬阗澆唤^口,我已經(jīng)感受到了她對我姐姐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羨慕。我差點兒就跟她說,等一下就去找我姐姐玖詩陌,我讓玖詩陌把她帶走,這樣我們以后見面的時間就多了。我差點兒就說出口了。
玖詩陌給人連續(xù)表演了起碼十次拔掉翅膀,再長出翅膀。臺下有人上去給玖詩陌送花。玖詩陌表現(xiàn)得有些慌張,不過,她很快讓身邊的男人幫忙,她自己沒有走到獻花人跟前親自接受。她只遠遠地給對方行了一禮,表達了謝意。我知道她害怕什么。被人發(fā)現(xiàn)她的翅膀是真正的翅膀,不是什么障眼法,那今天晚上所有的表演就會到此結束,“明天”表演團會倉皇而逃,這個地方永遠也別想再來了。
八
我繞到后臺化妝間門口,終于見到了我姐姐玖詩陌。她在卸妝,閉著眼睛,化妝師正在“摘除”她的“笑臉”?;瘖y師低著頭,戴著一頂奇怪的蕾絲帽子,差不多將整個臉遮住,只露出一小半下巴。我聽到了玖詩陌和化妝師的對話,才弄明白,那臺上經(jīng)久不落的笑容是進行了化妝,以此來長時間保持。玖詩陌只需要帶著她的頭上臺就行了,偶爾動一動臉——有技巧地隨便抽動一下,就好比從袋子里自然而然掏出東西——好看的笑容就會顯現(xiàn)。她不用長時間自己微笑,弄得臉部僵硬。
阿詩姐姐也跟過來了。她有點生氣地說:“你這個家伙,怎么悄悄跑了,不喊我?”
我走進化妝間,站在了玖詩陌跟前。
“阿克弟弟,你還是來了?!本猎娔捌届o地說,她像是早就知道我要來,并且知道我站在門口許久,她隨即睜開了眼睛。她的“笑臉”已經(jīng)卸下來了,恢復了從前我在家鄉(xiāng)見慣了的那張臉,只是比之前更淡漠一些,神態(tài)也有了憔悴感,好像她身上一些使她快樂的力量被抽走了。她艱難地沖我笑了笑,也是比較苦澀的那種笑。
“姐姐,你走了也不跟我說一聲。”
“你不想一個人待在家里了,我知道你肯定會來接我的班?!?/p>
“什么叫‘接你的班?我不懂?!?/p>
“到時候你就會懂?!?/p>
我不知道該如何接她的話。
“你也來了?”
她歪著頭,看到了阿詩。
阿詩急忙站到我跟前,說道:
“是的玖詩陌姐姐,我是阿克哥哥的朋友。”
“她想跟你走,她會給你寫很多歌,你剛剛不是還唱了嘛。”我忍不住插嘴。不管怎么樣,阿詩是我在途中遇到的、唯一一個對我最為關心的人。
“你長大了,阿克弟弟?!本猎娔靶α诵?。
“你答應了嗎?”阿詩追問。她難掩臉上的喜色。
“我不能答應。一個小姑娘悄悄跟著表演團走了,你的父母會擔心。何況你想象中的闖蕩,與現(xiàn)實不一樣的。現(xiàn)實生活很復雜,它讓你笑,你就得笑,讓你哭,你就得哭。你想給我寫歌,也不必跟著我走。下次我們還會來到這里,我們總歸還能見面?!?/p>
“我要跟你走?!卑⒃姾軋远?。
“那你說個理由。”
“我需要練一練膽子,這算不算理由?好吧,這不算。我的父母一輩子可憐兮兮地窮忙,他們忙得都快忘記生沒生過我。我留在這里覺得很孤單,沒有人理解我,再這么下去,我都快要窒息了。”
“你不要期待離開這兒,在別的地方就有人理解你。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真正理解你,知道嗎?”
“知道。”
“那你還要走?”
“我很窮,不僅是缺錢,我感覺自己一無所有,就是這種窮。我需要在路上一直走一直走。”
“你要將那種‘一無所有的感覺放到更荒漠的、漫長的、空寂和無望的旅途中,是這樣嗎?”
“是的?!?/p>
“那你可能要失望了。你會越來越感覺自己像一個漏風的袋子,去的時候一無所有,回來的時候更一無所有?!?/p>
“我不怕?!?/p>
“可你年歲還小著呢……我是說,一個姑娘家,總不能就這么說走就走了,雖然窮人的孩子一生下來就長大了,他們沒什么好運氣享受生活。”
“你這話自相矛盾了,玖詩陌姐姐,我看著,你頂多也就比我大兩歲。事實上,我們都不小了,只不過在封閉的地方,沒有值得信賴的人領著,很多像我們這樣的姑娘不敢一個人出門?!?/p>
“你眼力倒是不錯,如果你有十八歲,那我就是大你兩歲。你說得對,我的話自相矛盾,我自己就早早地走在了這條空寂無望的路上?!?/p>
“你后來也無所畏懼了,是吧?”
“對。我們好像很能說到一起?!?/p>
“如果你帶我走,我就去跟親戚打個招呼,我的父母不會來找我。事實上,他們希望我學得一技之長,遠走他鄉(xiāng)。我已經(jīng)滿了十七歲了。而且,吃十八歲的飯吃了大半年,很快滿十八歲。”
“???”不等玖詩陌說話,我先吃了一驚。
阿詩姐姐扭頭望了我一眼,嫌棄道:“大一歲和大兩歲有什么,反正是比你大了?!?/p>
這……好像是比我大三歲了呀?天吶。我怎么辦!
“你怎么了?”阿詩姐姐拽了一下我的衣袖。她笑起來真像個壞透了的騙子,可我好喜歡看她對著我笑。她的眼睛真好看,她的眉毛、鼻子、兩顆小虎牙,都好看。
九
我和阿詩姐姐成功跟隨“明天”表演團走了。團長看在玖詩陌姐姐的面上答應了我們。我可以打雜,阿詩姐姐可以免費給他們寫歌詞,我們兩個都不算是吃白飯的,好歹有點兒作用。我們終于可以陪伴在玖詩陌身旁。當然,玖詩陌有翅膀這件事,以及表演團其他人的秘密,阿詩姐姐也知道了。她其實像是早就心里有底。
我只是沒有想到,阿詩姐姐真的就像她說的那樣,會一直陪在玖詩陌和我身邊。我們?nèi)齻€相處得越來越好,時間過得也很快,一轉眼,我們已經(jīng)在一起三年了。
玖詩陌姐姐說,我長成了一個大小伙子,本來她以為我永遠長不高呢。我偷偷用化妝師的鏡子照了一下,對眼前這種相貌還算滿意。只是有一件奇怪的事,我總覺得在哪兒見過化妝師,可她三年來,從未在我面前暴露過面貌,每次都是那頂差不多蓋掉整張面部的帽子。
另外還有個事情,我的胳肢窩再也沒有發(fā)癢,只是另一件痛苦伴著我,每天晚上,我都會被自己的夢給嚇醒。我夢見我不僅長出了翅膀,還代替了我姐姐玖詩陌站在表演臺上,導致她傷心地走了,不知所終。最令人傷感的還有,阿詩姐姐也離開了我。
這個夢我從未告訴過她們兩個,不敢說。
現(xiàn)在是秋天,七月底,還差兩天七月就結束了,我們走在不知名的道路上。地面到處都是流水,大雨連續(xù)下了五天,即便如此,我和姐姐玖詩陌以及阿詩,我們都沒有停下腳步,因為“明天”表演團并不打算在某個地方駐扎,眼下這個野地方就更不可能了,荒涼得很。這幾年,我們一場一場地演出,從大大小小的集鎮(zhèn)的舞臺上下來又上去,反反復復,而我姐姐玖詩陌,她的翅膀就在那些舞臺上,拔掉了再長出來,長出來再拔掉。她的翅膀確實如她所說以及我們所看到的那樣,經(jīng)過無數(shù)次拔除再長出來,比從前更寬大了,像是可以將她托起來飛行,可她整個人的狀態(tài)卻越來越差,幾乎到了病怏怏的地步,歌聲也沒有從前那么吸引人了。
阿詩姐姐說,玖詩陌的狀態(tài)讓人擔憂,再這樣下去可不好,我們應該想想辦法。
可我們能想什么辦法呢?我們這里所有的人如果有辦法,就不會留在表演團了。
“也許人們并不在意誰身上有沒有翅膀?沒準兒這件事,只有長翅膀的人自己挺擔心,別人根本不在乎,至于什么研究、關押,像動物一樣對待,純粹是多余的想法,是我們自己嚇自己?再說,把翅膀藏起來就行了?!卑⒃娬f。她的鞋子已經(jīng)被地面的流水打濕,鞋筒里灌滿了水,每走一步,就有水珠子往腳后跟跳出來。
“不管人們在不在意,我姐姐很在意。你要知道,一個人的身體上多出一件奇怪的東西,會跟缺少一點東西一樣令人害怕。一個好好的姑娘,胳肢窩里夾著一對翅膀,這就跟屁股上拖著一條尾巴一樣,你讓她怎么在人群里生存?她會自慚形穢,一點兒快樂也沒有。起碼在這個表演團里,大家都是一樣的,都能互相理解,誰也不會嘲笑誰?!?/p>
阿詩姐姐差點兒跌入水坑。我一把扶住。我還是第一次碰她的手……好柔軟的手。
“她的狀態(tài)……”阿詩姐姐沒說完,她沒想好接下去說什么。我知道她慌了,因為我也慌了。我放開她的手,她抬起眼睛臉色紅紅的,看了看我又把眼睛轉開。她不像以前那么說話直來直去,有時候還故意躲著我?,F(xiàn)在她就是故意躲著我呢,脫開我的手逃走了。
我們跟在表演團后面走,我和阿詩兩個人掉隊了。我姐姐玖詩陌原本是跟我們一起并肩走的,后來她的身體吃不消,團長讓她騎在一匹馬上,一匹棕色的矮馬。
十
他們只能用椅子將我姐姐玖詩陌安放在舞臺上,她已經(jīng)不能站在上面表演了,不能唱歌,甚至說話也不能,勉強保持著一副微笑?!拔⑿Α笔腔瘖y師給她的,多虧了化妝師,我姐姐才不至于坐在那里像個死人。
我最近情緒非常低落。阿詩姐姐情緒更低落,她說她想家了。
有一件事我想告訴阿詩姐姐,但又不敢。
就在昨天晚上,也是在洗澡的時候,像我姐姐玖詩陌一樣,我的胳肢窩底下冒出來一對小小的翅膀?!安恍医K于降臨了?!蔽耶敃r就這么想的,沒有感到特別害怕,因為這種事情我姐姐經(jīng)歷過了,我親眼見過了。一種莫大的失落感卻一直跟著我,直到今天早上睜開眼睛,我的苦悶還沒有消失?,F(xiàn)在我理解了玖詩陌為什么寧可病怏怏的,也要堅持待在舞臺上。她沒有別的選擇。阿詩姐姐的話雖然有道理,也許別人不會在乎我們有沒有翅膀,可她畢竟是出于自己的考慮,不是每個人都像她那么善解人意。我也不可能真的還像過去那樣,放平了心態(tài)生活在人群中?!拔液瓦^去不一樣了。”這個觀念在我這里就是一個麻煩,我解決不了,克服不了。我認定自己已經(jīng)變成了人們口中的“怪物”。沒有人會接納身邊站著一個奇形怪狀的人,哪怕這個人其實也能引起他們的同情??墒撬麄兒ε?,這種自然的心理反應,即便是正常的反應,我的自尊心也會受到傷害。只有像我姐姐玖詩陌那樣,站在舞臺上,把我的翅膀在舞臺上展開,它才能見光,才能以表演的方式存在,才會受到人們的贊許,我的生存問題,也才能得到解決。
現(xiàn)在我總算弄明白了,沒有什么藝術,什么追求,什么名譽,什么靈魂,翅膀長在我和姐姐玖詩陌這樣的窮人身上,恐怕只能想盡辦法用它來應付基本的生存,保障自尊心不受創(chuàng)傷,保障不被人恥笑,就已經(jīng)很滿足了。我們不懂什么藝術,實際上,我們站在舞臺上,心里下著一場秋天的雨。
我姐姐此刻還在遭受各種表演的折磨,她的翅膀已經(jīng)又寬又大,以她病怏怏的身體根本撐不動了。就算她沒有生病,她也撐不動。翅膀像兩片廢物拖在身體兩邊,至于拔除翅膀的人,也增加了三個,加上之前那一個,一共四個人,四個人才能將她的翅膀拔掉,兩個人扶住她,兩個人拽著翅膀使勁,就像拔河比賽那樣,牽著翅膀狠狠地拽。新長出來的翅膀也很緩慢,有時候要足足等待十分鐘。這期間只能依靠別的節(jié)目暖場,直到新的翅膀長出來,才能接著演出。
玖詩陌總是在表演的半途中睡著,我看見她雖然“微笑”著,實際上閉緊了眼睛。很多人以為那是表演的一部分:神態(tài)表演,冥想,或者別的什么。只有我能感受到,她那年輕的臉上,有了一百歲老人的疲倦和恍惚,偶爾睜開眼睛,也是茫然呆滯。她幾乎不拿眼睛看我了,就算我站在她的面前。我懷疑她已經(jīng)不認識我,也不認識她的搭檔,不認識這里所有的人,甚至,她連自己是誰也想不起來。
化妝師來找我。這是一件稀奇的事,她基本上不搭理我。她將我喊到后臺,給玖詩陌化妝的那個小小的地方。
她取下帽子,甩了甩頭發(fā),問我:“認識我嗎?”
我當然認識。她是阿佳,難怪我一直覺得似曾相識。
“五年了,你都長成大人了?!彼f。
五年,她倒是沒有一點兒變化,還是那么年輕,還保持著在草原上勸我離開家鄉(xiāng)時那個相貌。
“阿佳,你的聲音為什么不一樣?和我當時在草原上聽到的完全不是一個人。”
“我雖然是化妝師,但更早之前,我是這個表演團舞臺上的演員。我能以不同的聲音說話,我在舞臺上表演的就是使用聲音的本事。你姐姐玖詩陌來了以后,我才干上了化妝師的工作?!?/p>
“噢?!?/p>
“你怎么不問我,叫你過來有什么事?”
“是的,有什么事嗎?”
“你已經(jīng)看到了,你姐姐的狀態(tài),對吧?”
“嗯?!?/p>
“明天,由你上去代替她?!?/p>
“什么?”
“你不用跟我隱瞞,我知道你的翅膀已經(jīng)長出來了。讓你上臺演出,也不是我的意思,是團長的意思。”
“你怎么知道這件事……”
“這件事你瞞不住任何人,當初你姐姐做得已經(jīng)很隱秘了,還不是一樣被帶到舞臺上?你處于漩渦中,又能保住什么秘密?”
“我什么都不會,表演什么?”
“你姐姐怎么表演,你就怎么表演,按照她的路子來就行了。只不過將表演者換成男的,其他不變?!?/p>
“我不接受這種安排。你們誰也不能替我做決定。我要離開這里?!?/p>
“誰不想離開,可是你能去哪兒?不要相信什么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我跟你說,活到我這么大的年紀你就會發(fā)現(xiàn),命運掌握在現(xiàn)實手中。你腦子里裝的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最后都會在現(xiàn)實面前妥協(xié)。你最好放平了心態(tài),這樣起碼不痛苦。當然,如果你真的可以為了腦子里那些執(zhí)拗的想法做出有力的回應,孤注一擲,破釜沉舟,我也敬佩你是一條漢子。不過,就眼前這種狀況,你帶著一個病怏怏的姐姐、一個羞羞答答的阿詩姑娘,能去哪里?她們一個身上掛著沉重的翅膀,一個只會寫幾句歌詞,兩個人都手無縛雞之力,請問你怎么拖帶她們?你是背一個牽一個,還是咬咬牙兩個都扛在肩上?留在這個地方吧,起碼她們兩個不用再去那些未知的路上漂泊,你的翅膀,也可以繼續(xù)在這個地方得到保護和施展。我勸你明天好好上臺表演,對了,你就帶著那只山羊一起上去表演吧。那是你和玖詩陌唯一的山羊了。當初帶過來的時候,你姐姐沒舍得讓它上臺,每天伺候小孩子似的,都把它養(yǎng)胖了,團長說,再不上臺演出,小心被殺了吃肉。你看眼下這天氣,也正是吃羊肉的季節(jié)。何況你們的山羊都是白色,又照顧得干干凈凈,看起來就很好吃。說到這個我還覺得很奇怪,你們的山羊看著像是野生山羊,是野生的嗎?”
“是羊生的?!?/p>
“你比你姐姐活潑多了,你喜歡開玩笑?!?/p>
“你們真狠心,居然想到吃羊肉,它跟著表演團那么多年?!?/p>
“它的命掌握在你手里呢?!?/p>
阿佳說完,就走出去了。
人真的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嗎?
十一
人真的很難掌握自己的命運。我站在了舞臺上。為了吸引觀眾,臺上總是一男一女搭配,上次我姐姐玖詩陌站在臺上的時候,是一個男搭檔拔除她身上的翅膀,這次換我站在臺上,拔我翅膀的人變成了阿詩姐姐。
阿詩姐姐非常吃驚。對于我的翅膀,我沒有來得及告訴她。
“為什么瞞著我?”她小聲地問,語氣中帶著責備和同情,也有些于心不忍的樣子。
我只能對她搖了搖頭,對于長出翅膀這件事,我已經(jīng)不能好好地解釋給她聽。心里感到很悲哀,這是我和姐姐玖詩陌的命,也許就像她擔心和猜想的那樣,我們的家族遺傳了這種怪病。
阿詩姐姐眼眶濕潤,她可能從未想過,有一天我會長出翅膀,而她,會被安排站在臺上,親手拔掉我的翅膀。我知道她喜歡我。我也喜歡她。直到這一刻,我們才算是互相承認了心里裝著對方,我看她的時候,看到了她喜歡我的那種感覺和神采,她看我的時候,大概也看出了同樣的味道。所以她幾乎失控似的,險些撲進了我的懷里。要不是團長及時上臺拽著她的手,她就已經(jīng)靠在我的肩膀上哭泣了。
“我不是讓你們上來表演愛情和眼淚的,你們穩(wěn)重一點吧,作為一個剛剛上臺的表演者,要對得起臺下的觀眾,以及我對你們的信任,以及你們的姐姐的期待?!?/p>
團長說得很小聲,并且他有意拿眼睛看向舞臺左邊,觀眾無法看到,我們能看到的那個小角落;我姐姐坐在那里,她像個死去的姑娘,憔悴地,灰塵似的落在椅子上。
團長向觀眾解釋,說我們是在表演一對苦命鴛鴦,愛恨交加,又是第一次上臺表演,情緒有些激動,希望觀眾給我們更多的諒解和表演機會。然后他才放心地走下舞臺,把這個舞臺再次交給我和阿詩姐姐。
阿詩姐姐安靜下來,絕望地看了看我的姐姐,又看向我。我們對望,眼里都有熱淚,卻不敢哭出來。
她拽著我剛剛新生的翅膀,起先不忍使勁,直到觀眾快要失去耐心,打著憤怒的口哨讓她加把勁,把吃奶的力氣用出來,她才被迫使了全身力氣,將我的翅膀從胳肢窩里拔出來。她自己慘叫了一聲,眼淚也流出來。我聽到自己骨頭里“咚咚”兩聲,然后就是一陣劇痛。我就知道會是這樣的劇痛,只不過當時的玖詩陌沒有表現(xiàn)出來,她硬是強忍了下來。
阿詩姐姐眼淚汪汪的,她不敢看我,她覺得她已經(jīng)傷害我了,雖然這不是她的錯。她的手在發(fā)抖。然而表演還沒有結束,這種無聊而殘忍的游戲,觀眾總是百看不厭。他們要求山羊用嘴咬著我的翅膀拔,就是說,阿詩姐姐拔左邊的翅膀,山羊拽我右邊的翅膀,看美女與山羊,誰先把翅膀從我身體上拔除。
這只山羊果然有靈性,就像玖詩陌說的那樣,是一只比很多人類都聰明的山羊,它在表演團的時間也長,似乎早已看懂了這種游戲,才教了一遍,它就會玩了。阿詩姐姐不是它的對手,每次都是山羊先將翅膀拔除。它越玩越歡,體會不到我的痛苦。
我精疲力竭,雙腳已經(jīng)站不穩(wěn)了,表演才宣布結束。我被阿詩姐姐扶著下臺。
到了臺下,阿佳,也就是化妝師,她給我認認真真地摘掉了“笑容”。
“明天我就不來了,會有新的化妝師為你服務。”她說。
我根本不在意誰給我當化妝師。我很累。
十二
黃昏的時候,他們來告訴我,我姐姐玖詩陌不見了,阿佳也走了。那時舞臺剛剛搭建起來,我站在臺上熟悉場地,以便掌握待會兒怎么站立才能與觀眾更好地互動。我可能的確比我姐姐活潑,也更適合表演。我喜歡上了這種痛苦的表演——實際上,痛苦已經(jīng)不存在了。也許當你真正喜歡做一件事的時候,這件事原本給人帶來的痛苦就會被忽略,甚至完全感覺不到任何不適,我這段時間感受到的只有表演給我?guī)淼臐M足和快樂。也許我的心在向著更深的精神領域靠近,它使我領受到了藝術的魅力,我已經(jīng)不是單純地表演拔除翅膀的游戲,我展現(xiàn)了欲望、悲苦、恨意,以及空茫,還有更多的、我只能站在臺上那一瞬間才能表達的東西……對,我不是在表演,我是在表達。在藝術這條夾縫中,我觸摸到了它神秘的光,被它吸引召喚。我也不再像從前那樣,覺得臺下坐著的都是一群凡夫俗子,我現(xiàn)在覺得他們非??蓯?,甚至可敬,當我在臺上表達了忍受折磨的樣子,他們就淚流滿面(絕大多數(shù)是這個樣子,尤其當中的女性,女性細膩多變的脾性決定了她們幾乎可以輕松地被帶入情感之門,流淚者中,女性的淚水總是先于男性奪眶而出,當然,她們的痛苦有時候又比男性散得更快),他們仿佛在觀看自己一生的遭際。然后他們才會瘋狂鼓掌,為了緩解和遺忘某種傷感的往事,他們會浮躁地打響指,吹口哨,高聲叫嚷幾句,弄出一點兒動靜。我當時正在想象我的觀眾等一下會以多大的熱情歡迎我上臺,就在想這些的時候,同伴們跑來告訴我,我姐姐玖詩陌和阿佳不見了,什么地方都找不到。
兩位團長拉著我的手,像對待他們的兒子那種口氣跟我說:“不要擔心,她們總會有去處的?!比缓筮f給我一個本子。
又是一個本子!
“我不要這些。”我心里想。
晚上那場演出絲毫沒有耽誤,我已經(jīng)被訓練得很成熟了,或者說,我實在太愛表演,很會察言觀色,知道什么時候,該做出痛苦的神態(tài)或高興的樣子,我讓觀眾的情緒始終被牽引。這種表現(xiàn)欲,也可以說對藝術的追求,似乎已經(jīng)超出了我對玖詩陌和阿詩的關心。我在臺上的時候,沒有想念她們,偶爾從腦海里冒出阿詩的笑臉,我也克制地將她從腦海中暫時隱蔽。我怕影響我的表現(xiàn),我十分看重臺下人的反應,喜歡他們被我領著,讓我感覺自己和那只山羊一樣,成為他們的領頭羊。我因此也不再需要化妝師,我臉上所有的情緒,喜怒哀樂,都是我自己生發(fā)出來的。
表演結束以后我才得空查看團長給我的小本子。
翻開本子,看見了熟悉的字跡,我姐姐玖詩陌留下來的文字。她和過去一樣,改不了記述心情的習慣。不過這一次,她的字沒有上次那么有力,從字面上可以看出,她運筆虛弱,幾乎不能有力氣寫字了。
第一頁:
我就知道阿克弟弟會來找我,只是他不知道,阿佳就是阿史紐婆婆。這件事我也是后來才弄清楚。在表演團的阿史紐婆婆并不是我之前認識的阿史紐婆婆,不知道如何才能說清,她們是一個人,但也不完全是,在這里的阿史紐婆婆性格冷淡,顯得有些無情。有時候連我也不敢與她多說話。在家鄉(xiāng)的時候,她希望我不要將自己的翅膀淪為別人的觀賞物,到了這里,她卻又讓我面對現(xiàn)實,她跟我說:
“你改變不了現(xiàn)實,就像我知道自己也改變不了,如果是這樣,我們就只能順應一切,等待時機,哪怕你一輩子等不到時機,你也只能暫時先等著,接受一切就相當于順水推舟,你活下去就很容易。你問我這樣活著有什么意義,我不知道,也許活著這件事本身就沒什么意義,但沒意義的事情已經(jīng)存在了,那就一定有它的道理。你不要怪我把你繞暈了。反正目前,你只需要上臺表演,什么也不用想了?!?/p>
我越來越虛弱,這或許源于我從來不愛表演,站在臺上的我,心里全是那些丟失(在我看來就是丟失了)的山羊。
阿克弟弟早晚要登上舞臺,不用阿史紐婆婆提醒,我也知道他會接替我的位子,成為這兒最受歡迎的人。
我已經(jīng)不去猜測阿史紐婆婆是不是我們的母親。是與不是,有什么意義?她如果能掌握一切,就不會修煉什么隱藏術,她能做的無非就是換一個名字,讓自己盡可能不暴露身份陪伴在我們左右。她肯定早就看出來了,我的弟弟更適合在激流中生存,越動蕩的環(huán)境,越是奮勇。我不行,我整個人要消散了似的,翅膀已經(jīng)成了我的累贅。
但有件事很奇怪,我覺得我的頭越來越輕,身子越來越重并且往下墜落,像有什么東西把我往上下兩端撕扯,要將我的頭和脖子以下分離。
阿史紐婆婆準備帶我走了,我想我很難跟她一起走,主要是我拿不定主意,我的心里是一個主意,腦海里是另一個主意,無法統(tǒng)一。
這次我不打算給阿克弟弟留什么話,這個本子留給他,算是與他告別。我不知道我會去哪里,完全沒有頭緒。阿詩和阿史紐婆婆說,要在本子上留幾句話。我不知道她們會留什么。我不看。
我翻開第二頁,是空白的。第三頁也是空白的。她只寫了這一頁。我心里應該很難過才對,可是沒有。我的心腸變硬了。
當然,我還是很期待阿詩姐姐給我留了什么話,這個念頭使我的心短暫地熱了一下,心跳也快。翻到第十六頁才看到阿詩姐姐的字跡。她是這么寫的(我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書信):
我就知道你要繼續(xù)站在舞臺上。我看出來了,你對舞臺有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熱愛,它對你有吸引力,你在臺上找到了能讓你快樂的東西。這是我之前從未想到的。我以為你和我一樣,會厭倦這樣的表演,我想不通,為什么我們還要走玖詩陌姐姐的老路呢?
如你所愿,我們的默契越來越好,我也不再像第一次拔除翅膀那樣笨手笨腳、于心不忍。我竟然會一點兒也不害怕,當我心里稍微飄過一絲念頭,比方說,我覺得我不能這樣對你,這是不應該的,這樣完全有悖我當時想要跟著表演團的初衷,我是來寫歌詞的,不想當這個配角,不想被圈禁在小小的舞臺上,尤其是,要以傷害你的方式站在舞臺上,每當我心里裝著這些雜念,你就能一眼看出,你就會告訴我,這就是生活,每個人都必須參與,沒有人能例外,沒有人能袖手旁觀。你讓我放平心態(tài),不要把你當成自己喜歡的人,就當是一個陌生人好啦,為了生存,挺一挺就過去了。
這是為了生存嗎?我覺得好恥辱。我像個小丑站在燈光明亮的舞臺上,把我的丑態(tài)和窘迫以最清晰最暴露的方式展現(xiàn)給眾人。我的眼睛不敢看你,也不敢看給我掌聲的人。我無法適應。
我不能再陪你上臺了。就像那天,我死活不肯上臺,被團長關起來,一整天不給吃飯,第二天我照樣不肯上臺。我只是比較失望,想不到我被關起來那天,你連一碗水都不肯給我送,任由他們處罰我,你來門口看我,也只是對著窗口讓我清醒一點,不要這么固執(zhí)。我不知道是自己不清醒還是你不清醒,我只是終于弄明白了,有的人的確適合在動蕩和飄搖的大風大浪里生存,越是這樣越使他們感覺到自身的價值,而我和玖詩陌姐姐,我們這樣的人只適合在平和一點的環(huán)境中生存。我們就算被什么東西推搡到這條路上,也最終明白了自己完全不適應,完全要退回到相對的平穩(wěn)中去。
我得走了。你會有更好的配角與你一起上臺表演。就算不再有合適的人選,你也還有那只聰明絕頂?shù)纳窖?。它是你家鄉(xiāng)帶來的“神物”,我很想這么稱呼它,它聰明得不像一只山羊了。
我打開第十七頁,以為她還沒有寫完。第十七頁是空白的,后面好幾頁都是空白的。開頭沒有問候,結尾沒有祝福,她原先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阿克哥哥”,半句都沒有喊。通篇以“你”字帶過,說不上冷淡,也說不上熱情,就這么不冷不熱地,把這些話撂下了。
阿史紐婆婆的話寫在本子的最后兩頁,她說她喝酒了,看上去像是喝醉了,字跡都是歪的,字體跟玖詩陌的一樣?。?/p>
小伙子,我喝了點兒酒,如果你不愿意相信我說的話,那就當我下面嘮叨的都是酒話,不瞞你說,下面一些話里,肯定有假話,就看你選擇相信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但我非常清楚,你只會記得我給你寫的開頭這一段,后面的話你會邊看邊忘,昏昏欲睡。所以,我會在你看完這些話之后,完全抹去我的所有字跡(你應該很清楚,這對我來說不是難事)。你也別打算重新看一遍了,我答應了玖詩陌,不能使你分心,不管發(fā)生了什么,都不能影響你追求自己的人生。何況,你心里也是這么想的,畢竟你長出了翅膀,這意味著你要經(jīng)歷以及承擔很多,你想大展拳腳。玖詩陌始終相信你會闖蕩出一片天地。暫時忘記一些東西對你來講不是一件壞事。我預計很多年以后你才會想起來,不過那個時候,我也沒興趣知道你會想些什么了。
第一,有些人能控制翅膀,比方說你,你的翅膀一直不大不小,除了不能飛行,你完全可以掌控它。這是我讓你來接替玖詩陌的原因。你適合這里。要不了多久,以你的野心,你很快就會是“明天”表演團真正的主人。
第二,如果你累了,你可以回到家鄉(xiāng)。我知道你不肯。有些人出了家鄉(xiāng)就回不去了,尤其你這樣的。我也大概看明白了,你長的是一對欲望的翅膀,和你姐姐玖詩陌的不一樣,你是被欲望困住的人,野心勃勃,有驕傲的志氣,心里有很多想法,這些是你的動力,同時也會成為負擔。
第三,你的阿詩姐姐已經(jīng)死了。在本子上留下那些話的當天夜里,她吊死在自己的床邊。當時你正在跟人討論第二天的表演,你完全沒有注意到,是不是?沒有人會告訴你這件事。大家都覺得你是個有本事的人,應該心無雜念,不受任何干擾地站在舞臺上。我也是這么想的,所以后面那幾天,一直是我的徒弟在假扮你的阿詩姐姐,她得了我的真?zhèn)?,假扮一個人非常容易。你應該從你姐姐那里了解過我的隱藏術。不要問我徒弟是誰,我徒弟就是我徒弟,表演團那么多人,不是每一個你都認識,隨便混進來一個我的徒弟,也不稀奇。我的徒弟出現(xiàn)在你面前一會兒就走開,讓你以為阿詩活得好好的,給你這個印象就行了??墒沁@件事我干得很煩躁,這不是胡扯嗎?你得面對真相?,F(xiàn)在我可是把這件事告訴你了。
關于阿詩,我想你很難理解她對生活的絕望。她想跟你過普通的日子,可你不是普通的人,你的心不是,你沒法跟她過普普通通的日子,她一邊不后悔跟著表演團出來,一邊又后悔當時沒有將你留在她的家鄉(xiāng),那樣的話,你的人生可能就是另一種模樣。痛苦就在于,她不能左右這一切。死是一件容易的事,死,讓她覺得從未失去你。你已經(jīng)沒有心思再關注這些了,我知道你是個有本事的人。你的心腸跟你父親一樣硬,你的父親至今闖蕩在人群中,也許他正和你一樣,在哪兒做著成功的表演,生活如魚得水。對于玖詩陌,翅膀可以拖垮她,但對于你和你的父親,翅膀可以點亮你們。不要問我為什么說起你的父親,你就當是我喝醉了胡說八道。我會把你的阿詩姐姐葬在她喜歡的地方,那兒將有大片的松樹林,杜鵑樹,遠方將是無盡的草原。如果你現(xiàn)在仍然覺得她是你永遠的“阿詩姐姐”,那你還可以稱她為“姐姐”。這個傻姑娘,她永遠都會祝福你。我走了,幸運的阿克,或者悲慘的小伙子,祝你在舞臺上永遠快樂。
天吶,(小伙子,這是我寫完上面那些話再加上來的)本來我打算帶你姐姐離開這兒,可就是現(xiàn)在,我來找她,發(fā)現(xiàn)她只丟下一對翅膀和一攤無用的東西(我就不形容這些東西了,現(xiàn)在它們就擺在我眼前),她的頭不見了,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這一瞬間我只覺得驚心動魄,你雖然不能完全體會我所見的,但肯定跟我一樣的感受——驚心動魄??傊覀円黄鹱8K?。她留下的東西我?guī)湍闾幚砹耍吘瓜襁@樣的事,比較適合我這樣的老人家來做。
這就是阿史紐婆婆留下來的話。合上本子——真蠢,為什么要合上本子!果然如她所說,我只記得她跟我說的第一段,記不起后面寫了什么,再打開本子想重新看一遍,竟一個字也看不見了。
表演了一天,感覺累,疲乏……昏昏欲睡。
十三
現(xiàn)在天空下著大雨,秋風秋雨,我派出去的幾個人正在河邊掩埋那只從家鄉(xiāng)帶出來的山羊。它終于死啦,帶著我的思鄉(xiāng)之情一起死掉,深深地埋在河邊,只在河岸上鼓起來一個小包。
我還沒死(雖然已經(jīng)很老了),我必須帶著表演團到下一站演出。我已經(jīng)是團長了。用了二十年時間當上團長,我是把兩個團長熬死了才坐上他們的位置。
我記起了玖詩陌的事情,半年前的一天晚上,完全想起了阿史紐婆婆當年寫在本子上的話。我哭了一夜,斷斷續(xù)續(xù)地,眼淚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收住。關于我姐姐的自由,我不知道怎么說,我憑直覺相信她獲得了自由,以那種決絕的接近死亡的方式:一去不回頭??晌乙埠軕n慮,這種拋頭顱的自由是不是就完全沒有危險,要知道,人們的眼睛看不到那么高遠,有時候他們慌里慌張,懶于分辨,一支飛箭就能將她擊落到荒漠或大海里。但愿我的直覺是錯的,更希望阿史紐婆婆關于姐姐的那一段記載只是跟我開玩笑,玖詩陌最好在某個地方,隱姓埋名地活著。
當團長最大的好處,是可以決定在什么地方駐扎。我們在這兒住了好幾天,這是阿詩的家鄉(xiāng),我算是把那只山羊埋在了阿詩出生的土地上。
阿詩工作的“月亮灣客?!痹缇完P門了,連房子都拆了。
我有時候忘性特別大,會忘記很多人,包括對玖詩陌的想念偶爾也會中斷,但唯獨對阿詩,我越來越想念她,半年前想起玖詩陌的那天晚上,我當然也想起了阿詩,就更心痛了,那天晚上的淚水有一半是為她流的。可我始終找不到她,總是找不到。
我逐漸相信阿詩不在人世了,如果她在的話,一定會來找我,看在老天爺?shù)姆萆?,她會原諒我曾?jīng)那么粗糙又冷淡地對待我們之間的感情。過去的半年時間,我在經(jīng)過的那些路途中,凡是長了松樹和杜鵑樹的山坡上,都會讓人幫忙注意查找,然而沒有一座墳冢記著她的名字,沒有記名字的墳,我又不能確定哪一座是她的,我難以克制思念之情,只好給所有的荒墳都送上了祭品。團里的人都覺得我瘋了,我知道他們心里就是這么想的。我抱著希望,堅信我的阿詩一定會收到那些“禮物”。
而就在上個月,我不再給那些荒墳送“禮物”了。
此時此刻,我的腦袋非常清醒,比上個月更清醒,我心里有了一個較為清晰的認識:自由是看不見的,自由的人,也不會讓人輕易找到,她們早就放下了一切,放不下一切的人是我。
只渴望在某個樸素的日子,我也能幸運地獲得自由,哪怕會遭遇飛箭,墜落到荒漠或大海里。
責編: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