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民謠》里的弦外之音

      2021-11-17 23:29曹亞男
      當代作家評論 2021年2期
      關鍵詞:民謠小說

      就形式美而言,《民謠》應該是近些年罕見的文本。它由四卷小說本體(小說始于1972年5月,14歲的少年“我”坐在碼頭上等去公社談話、了解歷史問題結論的外公;終于1974年暑假開學,16歲的“我”離開村莊去鎮(zhèn)上讀高中,帶著李先生投水前留給“我”的紙條去問舅爹,知道了那段文言文出自《孟子》)、雜篇(小說本體部分的主人公“我”寫于1973—1976年的14篇作文與代寫稿,包括入團申請書、檢討書、倡議書、兒歌、揭發(fā)信等)、外篇(小說本體部分的主人公“我”的初中語文楊老師寫于1974年春到1975年底的一篇未完成小說稿《向著太陽》,其中關于東泊填河造田部分與小說敘述事件有所重合)構成。

      整個文本在文體方面的嘗試可謂是野心勃勃。四卷小說本體貌似介于自傳和散文之間,最終卻突然蓄勢形成一部真正的小說。雜篇、外篇也有挑戰(zhàn)讀者想象力的瞬間。已經(jīng)不止一個讀者告訴我,“還以為部分是當年的文檔什么的”。而雜篇、外篇的這種稱法又會令人想到《莊子》,但精神氣質(zhì)與對小民百姓的重視程度,似乎又在消解著《莊子》。四種不同風格的語言本身也完美地表達了作者所想到的、所能講的種種主題。【四種不同風格的語言是指《民謠》中兩種小說語言、一種20世紀70年代特征的文章語言,以及一種當下的注釋語言?!窟@一切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具備深刻反思性的文本,不妨用三個關鍵詞來概括:小說本體處理的是身份,雜篇處理的是記憶,外篇處理的則是遺產(chǎn)(雖然是一份負債的遺產(chǎn))。這三個文本彼此相連,具有多重內(nèi)涵,每個文本之間又互相回應,互相依存。身份部分包含著多種自我選擇的可能,記憶部分則結合了14種文本的半無意識到注釋的有意識,遺產(chǎn)的特殊性則提醒我們再次審視,是否要繼承,是否已經(jīng)變成我們自身的債務而不自知。

      初夏的時候,第一遍讀完這部小說,我跟朋友說,它是我希望自己能寫出來的那一類書。它同時讓我覺得,自己之前寫出來的那些,毫無意義。

      面具人

      《民謠》對記憶、時間、自我認識的跳躍可謂頻繁,【據(jù)統(tǒng)計,《民謠》中“現(xiàn)在”出現(xiàn)156次,“后來”出現(xiàn)144次,“當時”出現(xiàn)63次,“當年”出現(xiàn)54次。】這種頻繁產(chǎn)生的時空切換效果猶如萬花筒,“即使我們倆都是順時針旋轉(zhuǎn),我們看到的也是不同的亂花,何況我還習慣反轉(zhuǎn)”?!就鯃颍骸睹裰{》,《收獲》2020年第6期。本文所引小說原文皆出自此版本,不另注?!?/p>

      這對讀者提出了一定要求:得有空間的想象力、時間的記憶力和某種對敘述藝術的耐心。

      在敘述的當下,在事件發(fā)生的時刻就清晰確切地認出,這將作為一個特殊的時刻,被多年后未來的自己回憶,這種時空交錯產(chǎn)生出一種柔軟的延展性,包裹住鐵板一般冷硬的背景年代,會讓當下的讀者心生希望:人在任何一種境遇里,可以通過想象未來的自己安穩(wěn)地回望當下的不堪,暫時逃離當下的艱難,這是對外部環(huán)境的欺騙,對時間的欺騙,更是對自己的欺騙。這種自我欺騙,結合文體上的巧妙設計,塑造了一個此前中國文學史上未曾出現(xiàn)過的少年面具人形象。

      面具之下,“我”是一個敏于世事、有能力看清事物本質(zhì)的年輕知識分子?!拔摇庇兄痛迩f上同齡孩子不同、更符合“文化人”定義(初一時就被推薦參加隊史編寫;毛筆字也寫得好)的早熟的洞察力。這種洞察力是對時代的敏覺?!靶《湔f:‘我如果插隊,就到你們大隊來。當我感覺她是認真說話時,我心里緊張了,因為我想離開這里?!背錾碡氜r(nóng)的勇子有可能被提拔到公社做革委會副主任,這時他猶豫是否要和出身富農(nóng)的秋蘭結婚,公社領導暗示他這樣做是背叛貧農(nóng),但“我”對勇子說:“如果王主任再找你談話,你可以說,富農(nóng)出身的秋蘭嫁給我,是投身革命啊?!币驗檫@場自由戀愛,勇子后來失去了當大隊干部的機會,“勇子應該是爬到高處,他在空中已經(jīng)看見和看清了很多東西,于是他自己從樹上順勢而下”。這種想法與“我”從小愛看書尤其是《紅樓夢》《傷逝》這樣的書篇有關,也跟“我”出生時是頭朝地腳朝上,倒著睜眼看世界,倒著發(fā)出第一聲有關。王堯多次描繪的“倒著”情景,顯然有一種黑白顛倒年代撥亂反正的隱喻。在起到拉開時間距離、站在當下反思歷史作用的雜篇注釋部分,有著明確的提示:“我們一直是在否定自己的過去中成長的,生活中曾經(jīng)的正和反,其實都是在為你的未來準備的?!?/p>

      然而在學校這樣的公眾場合,在任何需要寫文字表態(tài)、表現(xiàn)自己思想認識高度的時候,“我”則戴上了面具。這時的“我”下筆洋洋,老師的評語是“看得出你覺悟高,眼睛亮”。雜篇中“十一、關于王厚平同學在我校就學期間政治表現(xiàn)的反映”這篇非常值得玩味。一方面,16歲的“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自負有創(chuàng)作才能的楊老師“始終想去發(fā)現(xiàn)生活,但在他的那些作品中從來沒有能夠描繪出屬于自己的世界”;另一方面“我”在參加初中升高中的作文考試時,面對“讀書務農(nóng),無上光榮”這樣的題目,“我寫的全是漂亮話,……我寫了我會回鄉(xiāng)務農(nóng)的豪言壯語”?!八ㄓ伦樱臉渖舷聛頃r,我期望自己成為小鳥,能夠棲息在樹枝上,然后再飛翔。……他知道我如果讀了高中,畢業(yè)后不會回鄉(xiāng)扎根的?!?/p>

      與“我”這個面具人雙重復雜性形成對照的,則是外篇部分一直想當作家的楊老師。他寫的反映革命群眾與“走資派”做斗爭的中篇小說《向著太陽》,通篇反映了當時的語言風格、審美方式、價值形態(tài)。能花半分鐘看透本質(zhì)的人,和花一輩子都看不清本質(zhì)的人,注定擁有截然不同的命運?!啊液髞淼膶I(yè)領域就是研究包括《金光大道》在內(nèi)的‘文革文學的知識分子?!敝劣跅罾蠋?,九泉之下的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他幾十年前的作品以這樣的方式發(fā)表了”。

      歷史顯然有其怪誕與令人恐懼的力量,“在外公往死亡的路上遠去時,我仍然會想到那場批斗會的情景,那天的恐懼是我孩提時的一個巨大的黑洞。……我想告訴外公,那天我尿褲子了”。小說里一共出現(xiàn)過14次恐懼,幾乎都與無序的死亡息息相關。顯然,死亡的陰影正步步緊逼,聰明的孩子選擇戴上面具。

      那么,知識分子面具人的轉(zhuǎn)變又會有著怎樣的預示呢?

      也許代價是:永遠無法抵達真相。

      小說本體部分,“我”一直試圖尋找那個出賣了王二隊長和剃頭匠老楊的壞人?!拔以?jīng)在苦思冥想中懷疑胡鶴義,此人應該是個兩面派。外公說,王二大隊長也在胡鶴義家過過夜,老楊是在給胡鶴義理發(fā)回家后被還鄉(xiāng)團抓走的。也許,外公他們都被他的假象蒙蔽了。當我大膽說出這一猜想時,外公驚訝地說:‘啊!”

      這是不是有過度闡釋之嫌呢?

      作為負責寫隊史初稿的人,勇子曾這樣要求:“隊史中,一定要寫好王二大隊長?!瓕懞猛醵箨犻L,也就寫好了我們大隊,甚至是我們公社的革命史?!蓖醵犻L死亡真相懸置的歷史書寫,某種意義上,我相信是作家為讀者準備并等待被發(fā)現(xiàn)的一個小小暗格。

      歷史是什么?是理想、信仰、概念……是摩擦生成的火堆,與被火焰灼燒殆盡的灰燼。作家又能怎樣處理這樣的歷史呢?他既可以極力挖掘、考據(jù)各種相關事實與細節(jié),求得囫圇還原;他也可以站在此刻居高臨下,安全地批判或嘲諷;當然他還可以從過去提煉出一些超越時間、進入當下的結晶體,并且繪制出隱于不言、細入無間的草蛇灰線、馬跡蛛絲。王堯用豐富的文體形式、高超的文本技法、詩意的語言表達,煉出了這結晶體。或許它也部分完成了《收獲》老主編巴金唯一未了的心愿:建立“文革”博物館。

      雖然它在紙上。

      小調(diào)調(diào)、兒歌四首、民謠

      “我是王大頭,大家不要笑,聽我唱個小調(diào)調(diào)。”小說本體部分,“小調(diào)調(diào)”出現(xiàn)了兩次。

      我問根叔,我唱了什么。

      母親說,沒有唱,是背的兒歌。

      和實為兒歌的小調(diào)調(diào)相關聯(lián)的,小說部分有這樣的內(nèi)容:

      根叔和我父親、母親幾個人想了想,把我背的兒歌湊出了幾句:你拍手,我拍手,做好游戲往前走,十字路口不停留,紅旗插在校門口。

      李先生問我:你也在批孔子?他說:你讀過幾章論語,你能批孔子,你們寫的那幾首兒歌狗屁不通。什么“孔老二賊林彪,都是壞東西?!边@兩人能放在一起嗎?

      雜篇12則為4首兒歌,其中就有上文提到的兩首。

      所謂民謠,就是民間口頭傳唱的歌謠,周作人說民謠“原是民族的文學的初基”,民謠里有哲學,有百姓的悲欣,事實上,也能看出一個時期人民的心性。作者對那時的人民究竟抱著怎樣的態(tài)度呢?我以為,誠如他為主人公起的名字:厚平。我曾經(jīng)和作家田耳聊過小說中起名的問題。他覺得,把小說人物名字取得花里胡哨的,小說往往使勁使在小的地方,大都舍本逐末。所以他寫小說的時候,盡量不讓人名晃人眼目,都是小江、小丁這種,而且他覺得那些對小說人物名字很感興趣的讀者,也絕不是他的目標讀者。在王堯這部小說里,名字不僅僅是文學審美的問題,更確定了一種必須傳承下去的關于德行的記憶。沒有什么比厚平——敦厚平和這樣一個名字更好地表達這一價值觀的了。想想看其他同年代背景的小說里出現(xiàn)過的人物名字,不乏衛(wèi)紅、衛(wèi)兵、衛(wèi)東、繼紅……名字能喚起人們的某種共同記憶,也因此,想來王堯在選擇名字時考慮過使用這個名字的人物特點,這個名字也就成了主人公個性氣質(zhì)的一部分。

      于是,主人公王厚平改寫的4首兒歌中,只有“孔老二,賊林彪,都是壞東西”那首有著陰郁的戾氣,其他3首,還是天然的、單純的、溫和的。事實上,整部作品連嘲諷都少見。唯一一處稍嫌尖銳的是雜篇中開場白里的最后一段:“我可能因為這部小說成為小說家,不再是批評家了。現(xiàn)在寫小說就是小說家,寫散文就是散文家,寫詩就是詩人。我慶幸,我趕上了這么容易命名的年代?!辈恢雷髡呤欠裾鏁蝗绱嗣?,但這個文本,實際上能使各種各樣的小說家、批評家、散文家、詩人都茅塞頓開。

      如果說,作者對知識分子抱有嚴苛的反思,對普通百姓,態(tài)度則相對同情理解?!拔摇钡囊患胰?,都很尊重鄰居們的脆弱?!班l(xiāng)下風俗,生了男孩要挨家挨戶送紅蛋和糯米糖粥。奶奶和母親商量,要不要給大奶奶家送糖粥?母親說送吧,人不能勢利的?!侵嗍悄棠逃H自送過去的。大奶奶跟奶奶說:‘早上聽說你們家從西邊巷子里開始送糖粥了,我是想吃這碗粥的?!庇伦雍颓锾m不顧出身上下有別,自由戀愛結婚擺酒卻幾乎沒有大隊干部到場那段,有著一種抒情詩般的哀怨。整部小說固然籠罩著批斗會、揭發(fā)與被揭發(fā)的黑云,但莊上大部分人與人的交往層面,還是能聽到由衷的嘆息與信任的傾訴,人與人之間做到了感同身受。在那個年代,這種溫情可以彌補很多裂縫,讓日子繼續(xù)過下去。

      看第二遍的時候我一直在想,小說為什么命名為“民謠”?應該是想通過那無數(shù)生于土地,長于河畔的百姓的性格與命運、機會與行動、思想與感情,來講述一個冷酷的年代。那個年代是大地上存在過的,那些歷史事件也一目了然,冷靜的語調(diào)很容易讓讀者上當,以為那是非常個人化的記憶。不動聲色的欺騙,一次出色的、輕描淡寫的再創(chuàng)造。在沒有燈光的夜晚,人們是如何自欺欺人睡著的呢?也許靠的就是“天上星星亮晶晶,我們找找北斗星”這樣的民謠。

      同時,民謠又因為主要記錄著百姓的平常生活,也通過百姓傳播,它又是可以流傳下去的。中國最好的民謠音樂人之一小河說過,“真正的民謠是流傳,不是流行”。之二的張瑋瑋則說:“民謠絕對是你想得很遠,然后把它抽出來的一個東西。它完全可以變大很多,也可以回到最初?!蓖鯃虼蟾乓彩沁@么希望的吧。

      小說里自絕的百姓不少,他們駁雜、混生、真實。悲傷是收斂的,作者將這些死亡和諧地置于自然里,是可以如歌謠一般于勞作的日常生活里歌之舞之,接受之的。“安葬他時,陽光燦爛,遍地的菜花之上已經(jīng)有蜜蜂飛舞。我看到地上無數(shù)的蚯蚓在新挖的土坑中蜿行,黑的紅的,爬向遠方。它們騰出的空間,成為我同學的葬身之地?!睂懙阶匀伙L物時,作者筆下的句子就會變得悠遠,從近景到遠景的變焦,透露出生死之間隱秘的意義。如果說,生活里充滿殘忍與庸俗,那么只要在河邊坐下,在田里走走,人類生活中最敏感、最珍貴的感傷情緒,就會彌漫開,像霧氣,遮蔽住一切刺眼。

      與民謠這一意象相契合的,是整部小說的詩性。這種詩性是江南的、屬陰的,有對讀者足夠的誠意,沒有半點裝腔作勢,和王堯的散文一脈相承,可以說是作者駕輕就熟的語言風格。當我們說一部小說具有真正的詩性時,肯定不是指什么韻律或者某些抽象的意象。小說中的詩性應該是字里行間編織的理性,每個詞都準確、合理,似乎都被河道上的風反反復復打磨過,沒有一處突兀。安妥平和的表面下,這理性本身綿延出精神個性的深度與神秘。這種深度與神秘和認清現(xiàn)實有關,作者對并不美好的少年時光沒有絲毫懷舊。

      “我的眼前一片模糊,但我知道墓地之外是綠的麥苗,黃的菜花,像蝴蝶一樣的蠶豆花。又是一個五月。又是無數(shù)個五月過去了……”王堯筆下的9次“五月”,絕不是那個年代寓指革命熱情高漲的光芒耀眼的“紅五月”,而是持續(xù)了一個月大雨的水災的五月,是發(fā)霉的五月。在“文革”的火堆里,作者毫不猶豫扔進去一根濕木頭,不安地燃燒。遠遠看去,從木頭的縫隙里冒出的是一股股白氣,近近一聞,是嗆人的煙氣。不知為什么,寫到這里,《民謠》會讓我聯(lián)想到了“四面楚歌”這個詞。

      注釋:面具下的反思與抬高一厘米的主權

      雜篇中,值得反復閱讀的是文本時態(tài)為當下的注釋部分。一個看似站在時過境遷的局外來回溯,來看待過去自身的時態(tài)。這種回溯自然而然帶入了吸納更多現(xiàn)實性的反思視角。同時,對于這種被包裝成追憶、補記的反思,作者巧妙地摒棄了對充分性、連續(xù)性、真實性的追求(兩次提到記憶模糊,記憶無疑有誤,記憶是發(fā)霉了),呈現(xiàn)出一種斷裂的效果——包括時間和空間的斷裂,隱隱顯示出左右這種記憶的不同意識形態(tài)上的博弈。

      一方面,它顯明了小說主人公王厚平從“鄉(xiāng)村少年到青年的思想發(fā)育痕跡和塵?!保@一形塑過程由《人民日報》這樣的報紙社論、編者按、毛主席詩詞及《金光大道》《艷陽天》《閃閃的紅星》等完成。“我讀完自己從初中到高中的部分作文,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議論文的內(nèi)容和句式都來自那時的報紙,我們這一代人是在復制觀點和語言的語境中學習寫作和說話的?!比魏我粋€讀者都能清楚地發(fā)現(xiàn),雜篇文本部分那個少年的“我”與如今已然是“研究當代文學史”的學者身份的差異、認知的不同?!霸S多人還沒有從他們當年的成長背景中解脫出來。我目睹了這所學校是怎樣被一些人身上仍然沒有消失的‘背景和那個時代的‘精神蠶食和傷害的。我沒有怨恨,但心中充滿悲哀。”“我們這代人在很小的時候也像大人那樣注意講話的策略。你不注意策略,你就會出問題?!薄爱斈隉o知,不能理解圣人的胸襟與氣度,而是學著報章的腔調(diào),妄下雌黃,亂批了孔老二一通。這一記憶不時提醒我需反省自己的成長過程,所以我一直認為自己研究當代文學史是從自我批判開始的?!?/p>

      但同時,作者又特別仔細地刻畫了“我”難以逃脫的被塑形的那部分殘余。“我們這一代人在講話時會情不自禁引用毛主席詩詞。在注釋這篇作文時,辦公室窗外的銀杏葉已經(jīng)零落滿地,我就想起毛主席的詞:‘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

      另一方面,王厚平這個人物又有著雙重人格形象,面具之下,有明澈的良善。比如“公社的檢查組快要到學校了,開座談會時”,要不要提提汪老師“身上還有舊式知識分子的痕跡”的意見呢?這個汪老師后來又因為罹患陰囊濕疹在課堂上當眾在褲襠部位抓癢?!皺z查組到學校來的時候,獲知了這一情況,并在座談會上問是怎么回事。我發(fā)言時說:汪老師有病,帶病上課,這種輕傷不下火線的精神,應該表揚?!睂O老師上課講《水滸》,“當時似懂非懂地聽他說:何止宋江被招安,我們不都被招安了嗎?……隔天政工組組長秦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問我孫老師說了什么,我知道好像要出什么事情,想了一下說:我不曉得他講的什么,聽不懂”。有人要“我”幫忙寫封揭發(fā)信,“我說:害人的事情我不能做的,……這個揭發(fā)信,你先不要拿走,你也想想。下個星期回來時,如果你還要揭發(fā),我就把稿子給你。最好不要揭發(fā)人家什么。隔了一周,找我了,說:揭發(fā)信不寄了”。

      歷史有時踩著似進而退的小碎步,看起來難以預測,王堯卻對這股“水逆”的力量施加語言的魔咒,他以這種互見的方式,想用一定距離之外的注釋來讓我們觀察清楚那個彼在的世界。想象有一天,我們同樣身處那樣一個世界,我們所正在經(jīng)歷的事情和選擇,確實都打上了“當下”的具體時刻,但先于這些事情和選擇的事情和選擇,已經(jīng)孕育了它們,正如它們也已經(jīng)孕育了那些隨后將會出現(xiàn)的事情和選擇。如果說,那個異化的彼在世界有著冷戰(zhàn)期間柏林墻下一般的冷酷,那么為了那將會到來的,作為知識分子或者準知識分子的我們,還是有著抬高一厘米的主權。這基于人性的一厘米,足以使很多人生改變路線,也能在壓倒一切的重壓下撬動出一方呼吸的空間,透口氣,幫助我們從彼在的世界鼓起勇氣,走回自己的世界。

      但如果,沒有這一厘米,那么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就將不斷重現(xiàn),一次又一次,永遠持續(xù),如影隨形,永無止境。這大概就是文學的對抗或預言意義之所在。

      把流氓之“氓”還原成《詩經(jīng)》之《氓》、《說文》之民

      我問李先生:怎么用文言文稱呼我們大隊的人,現(xiàn)在大家都叫社員,從前呢?

      李先生沉吟片刻說:應該叫“氓”吧。他起身折下一根桑枝,在地上寫了個“氓”。我說:這是流氓的氓字,社員過去叫流氓?不不不,《說文》曰“民也?!崩钕壬f完,以《詩經(jīng)》的《氓》為例。他又糾正我的讀音,不是讀流氓的氓,而是讀“門”。

      胡鶴義的跳河、李先生的投水、房老頭兒的上吊、小云的自殺、喝農(nóng)藥死的鎮(zhèn)人……他們的命運都沒走到非死不可的關頭。作者把他們的死處理得寥寥默然,沒有強化受害者的形象,因此死亡本身沒有社會抗議性,只是在并無新事的日光下打開一瞬的豁口,但許多個豁口,卻暗示了生活本身的裂縫。某些東西出了錯。然而平民與流氓的區(qū)別或許就是,盡管有點兒瘋狂,但并不蠅營狗茍?!霸鯓硬拍茏C明自己清白呢?他看到小條桌上有一把裁紙的刀,他怒沖沖地拿起刀來,脫下褲子坐在椅子上,然后對著自己的生殖器就是一刀下去。”性命固然攸關,但在荒謬面前想要運用邏輯的理性力量是艱難的,但肯定不能繼續(xù)徒勞地掙扎著活下去——這也許就是王堯筆下的“民”所要傳達的真正信息。

      “一個莊上的人,無法天天斗來斗去。今天不見,明天見。沒有運動時,大家過日子。過日子,斗不起來,不想過日子了,才去斗?!边@句話看似平淡,但非?,F(xiàn)實,實事求是?,F(xiàn)實和詩性,在這部小說里平衡得很出色,沉著節(jié)制,沒有什么為藝術而藝術的部分。

      除此之外,雜篇部分的文本戲仿,以及以假亂真的注釋,都會讓讀者一再抽離,似乎第一部分虛構的小說世界,其實有著某個知情者、旁觀者、創(chuàng)造者,是他讓里面神氣的當權者靠邊站,讓某個人物爬上去,又掉下來。如果我們能在此在的世界,以想象的力量喚醒自我意識,認識到所有的不幸與災難,可能都被彼在,被一個作家的筆所主宰,所無中生有,我們生存下去的勇氣是否會增加許多呢?

      寫作那個年代是棘手的,但又是豐富的。把流氓的“氓”從蒼茫四野里提取出來,賦其無限生氣,予其樸素道德,還原成質(zhì)樸親近的《詩經(jīng)》的“氓”,是這部小說為當下這個時代做出的最重要的貢獻。

      也因此,作者并不真正為知識分子的面具人傾向憂慮,他更愿意相信,如果每個平民都不再是“流氓”,那就是最高的道德。李先生留下的那段孟子之言,指明了這一努力路徑。

      “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弱者,強者;加害者,受害者。此一時,彼一時。文學無須拘泥于這種身份轉(zhuǎn)換的表面,追溯至人的靈魂深處好了,歷史灰色的影子掠過,最終,生也好,死也罷,都是無名無聲的。首先,是個人,就夠了;其次,這個人,是有仁義禮智信的。王堯強調(diào)了“人之為人”的個人選擇性,他把個人從集體中,從某個名稱一直變來變?nèi)サ拇箨牷蚪M織中……拉了出來。

      希望在《收獲》雜志上的首發(fā)能為作者帶去第一批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讀者。這個文本自身,絕不限制在某個特定的時空。這個故事是為我們每個當下寫的。每個以前就發(fā)生過的當下。

      為著寫這篇評論,我反復讀了好幾遍作品,私下揣測過,作者是在什么樣的心境下,寫下那句小說開頭的呢?這短短20個字,卻潛藏著打開所有心結的可能。任何心氣艱難的時候,不妨像小說主人公一樣,在碼頭或者隨便什么地方坐下來,要知道,對一個擁有個體世界的靈魂而言,那遮不住的萬丈光芒的紅太陽,也可以“像一張薄薄的紙墊在屁股下”。

      回歸個體,不受干擾,過自己的生活,唱自己的民謠。歲月大概就真的靜好了。

      【作者簡介】

      曹亞男,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博士生。

      (責任編輯 薛 冰)

      猜你喜歡
      民謠小說
      How to read a novel 如何閱讀小說
      報刊小說選目
      傾斜(小說)
      民謠
      民謠進入幼兒生活的有益探索
      何為民謠
      文學小說
      我愛校園新民謠
      不在小說中陷落
      我愛校園新民謠
      康保县| 广昌县| 南投县| 孟州市| 双桥区| 含山县| 那曲县| 黔西县| 青阳县| 静宁县| 容城县| 神木县| 榆树市| 宁乡县| 黄陵县| 乌恰县| 偃师市| 壤塘县| 和硕县| 广宁县| 鄂托克前旗| 栖霞市| 股票| 景德镇市| 云霄县| 稻城县| 宿松县| 孟州市| 扎赉特旗| 昭觉县| 锡林郭勒盟| 神农架林区| 浦江县| 突泉县| 湘阴县| 德格县| 曲麻莱县| 雅江县| 潍坊市| 金塔县| 桐乡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