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東
曾小帆和韓夢是大學(xué)同學(xué)。本科沒有畢業(yè),韓夢就追隨段志偉陪讀去了美國。接下來的二十年是各人的奮斗期,曾小帆事業(yè)有成,韓夢兩口子也在美國扎了根,并育有一子。再次見面時曾小帆和韓夢已經(jīng)人到中年。曾小帆有時會想,如果大家都混得不咋樣,她和夢夢還會再續(xù)前緣嗎?這以后,來往就頻繁了,曾小帆每年都會去美國出差,無論公務(wù)有多繁忙,她都會去韓夢他們紐約郊區(qū)的別墅里小住幾天。說來也怪,兩人從來沒有在國內(nèi)見過。韓夢兩口子回老家探親,每次都是返回紐約后才告知曾小帆的。
每次見面,韓夢都會大哭一場。她告訴曾小帆,“我知道自己會哭,每次都會告誡自己,這次不要,不要,但還是沒有忍住?!表n夢說她心理上有問題,可能到了更年期。曾小帆覺得韓夢只是太寂寞了,她想了想,最后也沒有說出口。
韓夢哭訴的內(nèi)容一概和家人有關(guān)。比如她爸爸,開始是生病,韓夢無法飛回去盡孝(段志偉和兒子都離不開韓夢照顧);然后她爸病逝,韓夢她媽不愿來美國和他們共同生活,因為戀上了一個小白臉(韓夢語)。小白臉以前是韓夢爸爸的司機,比韓夢小三歲。“倒也不是因為年齡或者層次不同,”韓夢說,“美國人只講愛情,不會考慮這些。但……我還是接受不了!”曾小帆問為什么?韓夢說這是對她父親的一種侮辱?!拔野质悄欠N人,到了八十歲腰桿都挺得筆直,一點也不駝?!边@是一位父親在女兒心目中的形象,無可厚非,但曾小帆不知道這和韓夢她媽戀上小白臉有什么關(guān)系。韓夢又說起,爸爸身體一向健康,怎么說走就走了呢?八成她爸活著的時候兩人就已經(jīng)勾搭上了……說到傷心處韓夢不禁落淚。曾小帆說,“你真的想多了,八十三已經(jīng)很高壽了?!?/p>
真正讓韓夢號啕不已的還是她的歉疚。說著說著她就掉轉(zhuǎn)了槍口,開始對準自己。無論她媽的表現(xiàn)如何,她都得盡孝,孝順孝順,有一個順字在里面。韓夢覺得自己真是不孝啊,而且還那么惡毒,心理要多陰暗有多陰暗。
大概的模式就是這樣,韓夢先是控訴,轉(zhuǎn)而針對自己。她所控訴和歉疚的對象都是最親近的人,他們的兒子自然首當其沖。韓夢說起David在波士頓讀書時每周她都會前往探望,一個人開車,當天往返,七百多公里,途中只吃一個漢堡充饑。而她捎給David的毛血旺(韓夢親手做的)在保溫瓶里還熱乎著呢?,F(xiàn)在倒好,David經(jīng)濟上獨立了,連她的電話都懶得接。即使接聽了,口氣也很不耐煩,一語不合就掛媽媽的電話?!翱赡苁俏矣袉栴},”韓夢說,“不,不是可能,就是我的問題。我兒子是美國人,卻攤上了一個中國媽媽,能沒有壓力嗎?”她又開始流淚,繼而泣不成聲,“我不應(yīng)該把他當成一個小baby,當成我們的私有財產(chǎn),總是嘮嘮叨叨?!表n夢表示要改變自己,和兒子共同進步,她說需要跟上David的步伐。具體的方法就是做David的朋友。第二年曾小帆又來紐約,問起這件事,韓夢又哭了,說David說了,他根本不需要她這樣的朋友。David說,朋友關(guān)系是自愿的,怎么可以強迫呢?
就像看電視劇一樣,主線不變,主角也就是那幾個人,但每集都會有一些新內(nèi)容。在韓夢的故事中,段志偉自然是最大的主角,反倒是這條線索變化不大。即便如此韓夢也會反復(fù)提及,類似于情節(jié)進行中必要的閃回。韓夢和段志偉如何來到美國,如何一無所有、面臨絕境……韓夢特別提到那段在中餐館打工的歲月,段志偉課余幫人家進貨、記賬,自己則洗碗、端盤子。至今韓夢右手手腕的神經(jīng)都有問題,手掌彎不到位,就是當年讓托盤壓的,留下病根兒了。那么大的不銹鋼盤,上面疊了三層得有多重?韓夢那么小的個子,在店堂里飛來飛去,托盤跟著旋轉(zhuǎn),特別具有畫面感。韓夢說這些當然不是為了鏡頭,強調(diào)的是自己的貢獻,她為這個家也算盡力了??涩F(xiàn)在日子過好了,段志偉再也不會對她說,“I love you,darling? 加油!努力!”韓夢問段志偉,“你愛我嗎?”他回答說,“那還用說嗎?”尤其是如果母子兩人發(fā)生沖突,段志偉總是站在David那邊。
對段志偉韓夢也有很歉疚的地方。差不多十年前,段志偉有一個回國工作的機會,待遇都談妥了,韓夢死活不同意。她說,“如果你回去我就去死!”段志偉不得不屈服。
“我能放他走嗎?”韓夢后來對曾小帆說,“國內(nèi)多亂呀,他又是以這么個身份回去,不要臉的還不盡往上撲?我媽老成那樣了還有人撲。”
韓夢說得有道理,但也不盡然。曾小帆現(xiàn)身說法,“我這身份怎么樣,也還不到你媽的年紀,怎么還是一個人?撲不撲的,最后還得看個人?!?/p>
“你的情況不一樣?!?/p>
“怎么就不一樣了?”
韓夢看了曾小帆一眼,不肯再往下說了。
她又開始哭,說自己對不起段志偉,硬是把他摁在了美國,而他是一心想回中國的。她改變了他的人生,至少是下半生,完全是因為自私,家庭和感情只不過是一個借口。David說朋友不可以強迫,遑論愛情?只有在可以愛可以不愛的情況下然后愛了,那才是真愛,非愛不可那還是愛嗎?愛情的前提是自由選擇。自己真是太卑鄙了,利用了對方的同情和弱點……
曾小帆只能聽著,除了不斷地給韓夢遞紙巾就不知道說什么了。實際上也不需要說什么。任何一個話題韓夢都有可能轉(zhuǎn)移到她的傷心事上,而任何一種傷心韓夢都會自行轉(zhuǎn)彎,批判起自己,并不需要曾小帆勸解。但曾小帆必須在場,韓夢的雙手互搏才能進行。她看似糾結(jié)得厲害,不過是自我治療的一種手段。如果曾小帆不慎多嘴,沒準韓夢就會轉(zhuǎn)而針對她了?!澳阋彩堑?,”韓夢說,“這么多年了,也不聯(lián)系我們!在學(xué)校的時候咱倆多好呀,鉆一個被窩,衣服也換著穿,要不是我跟段志偉來了美國,我們真就成一對兒了?!?/p>
這是怨。然后韓夢的眼圈又紅了?!澳阏f你難得來一次,千山萬水的,一來我就把你當成了垃圾桶。有我這樣的嗎?你是個沒良心的,我比你還要沒良心……”
無論是哀怨還是歉疚,韓夢只針對最親近的人。曾小帆想,承蒙韓夢看得起,自己應(yīng)該是對方除家人以外最近的人了。
這次曾小帆來紐約,按慣例去韓夢他們的郊區(qū)別墅住了四天。四天下來韓夢竟然沒有哭訴過。曾小帆心想,這次她大概不會哭了。曾小帆回國的航班是第二天一大早,距現(xiàn)在不足十六小時。下午兩點左右,她們坐在一樓的餐廳里喝咖啡,咖啡是韓夢在咖啡機上現(xiàn)做的。曾小帆一面攪動著小勺子,一面看向窗外。由于窗戶的下半截圍了一圈韓夢親手繡花的薄紗窗簾,曾小帆只能看見外面的樹頂。樹頂之上則藍天如洗。曾小帆說,“這里的環(huán)境太好了?!?/p>
“好有什么用,她又不肯來!”
曾小帆自然知道韓夢口中的“她”是說誰,心想,又開始了。她趕緊喝完杯子里的咖啡,說,“不如我們?nèi)ツ銈冃^(qū)里走走?!薄安皇钦f好去奧特萊斯嗎?”“購物啥時候不行?又不是沒去過。”曾小帆不由分說地站起來,“你們這兒我還真沒逛過呢。”就這樣,兩人沒有換衣服,也沒化妝,打了一把遮陽傘就出去了。一直走到了外面韓夢還在說,“我們社區(qū)的確值得一看,連參議員都在這兒買了房子……”
的確如此,樹木開花,粉紅一片或者粉白一片。那些樹就像是只開花不長葉子一樣。而且這個地方大得超出想象,一條車道隨著山勢蜿蜒起伏;別墅建在道路兩側(cè),也錯落有致,間距不是一般的大。關(guān)鍵是一個人都沒有,路上也沒有車。曾小帆和韓夢走了五六分鐘,只看見一個白人婦女推著一輛嬰兒車,從遠處拐進一個圍了木柵欄的院子里。
“從這條土路下去前面就是森林。”韓夢說,“要不要去看下?”
曾小帆向那條岔出去的土路走了兩步,發(fā)現(xiàn)遮陽傘的陰影沒有跟過來。她回過頭,見韓夢仍然站在主路上?!坝欣??!表n夢說。
“什么,什么?”曾小帆退回到車道上。韓夢這才說,“也不是啦,是有狼蹤。冬天的時候下大雪,社區(qū)里發(fā)現(xiàn)了狼蹤,就是狼的爪印?!?/p>
“還真有狼啊?!?/p>
“說不好,”韓夢說,“可能是狼,也可能是狼狗,但美國很少有流浪狗的,而且是我們這樣的地方?!?/p>
她們放棄了前往森林,只是沿車道散步。仍然能聽見風(fēng)吹樹搖的聲音,鳥叫聲尖銳而短促,就像子彈飛過去時的哨音。突然,一個女人出現(xiàn)在她們面前,穿著一身黑衣服,戴著草帽,鼻梁上卡了一副很大的墨鏡。曾小帆覺得她就像是從樹枝上飛下來的一只大鳥,特別是女人的嗓音,簡直和烏鴉一模一樣。
“你們是中國人吧,我聽見你們說中文?!蹦桥擞弥形恼f,顯然她也是中國人,“只有我們中國女人才會這樣,裹得嚴嚴實實的,戴草帽、打傘。我們不像老美,皮膚經(jīng)不起這兒的陽光,一曬就黑得不成樣子?!?/p>
這是個自來熟的女人,自稱姓車。車女士說她在這兒住了十年了。當?shù)弥n夢在這里也住了七年,她驚呼說,“我怎么一次也沒有見過你呀,怎么可能!”不等韓夢回答,車女士馬上說起了她女兒,如何的聰明、漂亮,從小學(xué)開始就一路拿獎。講演比賽獲獎,英文比賽獲獎,女童選美冠軍,音樂考級十級。女兒從小學(xué)鋼琴,有兩臺鋼琴,一臺女兒上大學(xué)以后就賣掉了,還有一臺白色的專業(yè)三角大鋼琴現(xiàn)在還在家里放著呢……曾小帆對美國的情況不是太了解,看見韓夢不停點頭,心想車女士應(yīng)該不是吹牛。車女士也不再走她原來的路了(她們是迎面碰上),很自然地掉轉(zhuǎn)方向,跟著韓夢、曾小帆向前而去。就像一開始三人就是一伙的。
由于車女士談話的對象主要是韓夢,她不由自主地擠進遮陽傘的陰影里。談話過程中,車女士意識到曾小帆被擠出了傘下,“不好意思?!彼f,但也沒有退出來。她取下頭上的草帽,遞給曾小帆,后者扣上,很自覺地落后了一步。車女士于是取代了曾小帆的位置。曾小帆心想,作為回報韓夢該談?wù)揇avid了,但是沒有。仍然是車女士在說話,說的仍然是她女兒。這不,女兒最近迎來了人生中的重大考驗,半年前她跑去學(xué)武術(shù),和武術(shù)教練談起了戀愛。武術(shù)教練是有家庭的,女兒被對方拋棄,傷心不已?!拔覍ε畠赫f,這很正常?!避嚺空f,“總不能談的第一個男人就要結(jié)婚吧,又不是在中國,就算中國現(xiàn)在也不這樣了。需要嘗試,不斷嘗試,就像你學(xué)鋼琴,不可能一上來就彈一支整曲子……”
說話間到了小區(qū)邊緣,車女士指著山坡上的一棟白色別墅說,“我就住這里?!表n夢發(fā)出一聲驚嘆,“啊,這是你的房子?”“是呀?!避嚺空f,并沒有回家的意思。眼前的房子不僅通體雪白,也大得異乎尋常,有韓夢家的別墅兩三個不止。如果在國內(nèi),這樣的房子就應(yīng)該被稱作“樓王”了。曾小帆取下草帽,遞還車女士,后者就像沒看見一樣,挽上韓夢的胳膊繞著那房子兜了一個大圈。她們又回到了來路上,往回繼續(xù)散步。
說完女兒,車女士開始說她養(yǎng)的狗。一條拉布拉多,車女士稱它為兒子。女兒上大學(xué)住校以后,就是兒子和她做伴了。一個月以前兒子被小區(qū)里的一輛車撞死了。當時車女士正在家做一幅繡品,聽見汽車急剎車的聲音知道大事不好,放下手上的活兒馬上跑了出來。兒子倒在血泊中,肇事車輛逃之夭夭。還是一個白人鄰居開車帶他們?nèi)メt(yī)院的,行駛途中兒子就伏在車女士的腿上斷氣了。車女士抑制不住地大哭,老白人說,“你就哭吧,沒有關(guān)系,我完全可以理解?!?/p>
“Blood, there is blood...(血,血。)”
“Its ok. This is an old car. Its seen... (沒有關(guān)系,我的車很老,它見過很多的血。)”
說到這里車女士停下了,蹲下身去然后坐在路上開始哭號。曾小帆、韓夢嚇壞了,以為回憶勾起了她的傷心,車女士一時無法自禁。由于她戴著墨鏡,她們看不見她的眼睛,也不見有眼淚。正在疑惑,車女士站了起來,挽上韓夢又開始向前走。原來她是在模仿當時的情形。
“后來呢?”曾小帆忍不住問。
“后來我們就把兒子埋葬了,舉行了葬禮。我女兒回來哭得要死……”車女士說,掏出紙巾擤了幾下鼻子,“我兒子就埋在那棟房子里?!?/p>
她說的就是那棟“樓王”,此刻再次出現(xiàn)在前方的山坡上,白晃晃一棟,不過距離尚遠。韓夢說,“怪不得呢,一周前業(yè)主委員會開會,我們家是我去的,討論了狼和狗的問題。”狼的問題就是小區(qū)里出現(xiàn)了狼蹤,再次提醒業(yè)主們小心防范。狗的問題顯然是由車女士的狗引起的;最后大家一致通過,今后在小區(qū)內(nèi)部開車不得超過十五邁。
“原來是你家的狗狗呀?!表n夢不無興奮地說,“你怎么沒去?他們還以為是我家的狗,好幾個老外跑過來安慰我……”
“中國人的臉他們分不清?!避嚺空f,“我能去嗎……不過,我要是去了就能早幾天認識你了?!?/p>
然后,她們第二次到了那棟白色的大別墅前面,車女士邀請韓夢、曾小帆去家里坐坐,喝一杯咖啡。曾小帆本來有一點好奇,但車女士說“兒子”埋在里面,曾小帆不免忌諱。韓夢大概也是這么想的,于是兩人不約而同地謝絕了。本以為車女士會就此告別,回到那房子里去,但她沒有。既然韓夢、曾小帆不愿意進去坐坐,她也就沒有必要回家了。和上次一樣,她們繞著那棟房子轉(zhuǎn)了一圈行完注目禮又轉(zhuǎn)回來了。
直到第三次,曾小帆和韓夢交換了一個眼神,在房子前面站定了。就這么站著她們又說了半天,車女士絲毫也沒有回家的動向。最后,曾小帆說她是明天一大早的航班,行李還沒有收拾,車女士這才sorry不已,說自己打攪她們了。車女士對曾小帆說,“下次再來紐約住我家,我的房子大,可以隨便耍,你一定要來住啊!”對韓夢她倒沒說什么。還用說嗎?下次曾小帆再來的時候,她們肯定已經(jīng)成為朋友了。
回去的路上韓夢說,“美國人從來不這樣,哪兒有第一次見面就讓去家里住的?”看得出來她不高興了。
“不會啦,你就放心吧?!痹》f,“那房子里埋了一條狗,還有一臺沒人彈的白色大鋼琴,瘆不瘆人啊?!?/p>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你盡管去住,反正她的房子大?!?/p>
“小樣兒,就算我去住,那也得叫上你?!?/p>
“我才不去呢,誰給段志偉做飯。”
“那就把志偉拉去一起住?!?/p>
“便宜他了,一個男的三個女的,妻妾成群呀!”
“哈哈哈。”
“哈哈哈。”
回到韓夢他們的別墅已經(jīng)五點多鐘。韓夢準備晚餐,曾小帆上樓去客房收拾箱子。她想,韓夢終于沒有機會哭訴了,待會兒段志偉回家又是三個人的格局。韓夢只是獨自面對曾小帆時才會那樣,有段志偉在場她一向表現(xiàn)正常。
曾小帆下樓,韓夢已經(jīng)擺放好了餐桌。煮菜在火上燉著,炒菜則要等段志偉回家現(xiàn)炒。韓夢解下圍裙,關(guān)上煤氣灶,和曾小帆下到樓下的車庫,發(fā)動汽車去火車站接段志偉。
韓夢和段志偉在紐約市區(qū)有一處小房子,平時兩個人住那兒。雖然離段志偉的公司很近,步行不到十分鐘,韓夢仍然堅持每天兩次接送段志偉。后者的午飯和晚飯都是在家里吃的。只是在周末或者節(jié)假日,他們才會回到郊區(qū)的別墅里。每次曾小帆來紐約,市區(qū)的小房子擺布不開,他們的生活重心也會轉(zhuǎn)移過去。韓夢仍然要做飯,仍然得開車接送老公,只不過兩頓飯變成了一頓飯(早餐段志偉在路上解決),接送也變成了各一次。當然韓夢不可能把段志偉一直送到公司,距離太遠。小區(qū)附近有一個小火車站,段志偉乘坐火車上下班,韓夢只需要一大早把他送到火車站就行了。晚上再去接。也就十來分鐘的車程,出了小區(qū)大門拐一個彎下一個坡就到了。早上送段志偉是韓夢單獨去送,曾小帆起不了那么早。傍晚時分則是兩個人一起去接。
曾小帆很喜歡去車站接段志偉的感覺。那時天已經(jīng)黑透,前方的火車站亮起了燈,雖說燈光明亮,但在群山的環(huán)抱下那片房子還是顯得很孤零。她們在停車場的一個固定位置上泊了車,韓夢不下車,每次曾小帆都會從副駕上下來。她點起一支香煙,遙望車站的出口。然后,一些人影出現(xiàn)了,都是向停車場方向而來的。直到她們辨認出段志偉微微搖擺的身形。曾小帆踩滅煙蒂迎上去,同時展開雙臂給男主人一個大大的擁抱。段志偉的第一句話必然是,“抽支煙再走。”曾小帆于是再次拿出香煙,兩個人各點了一支。車窗后面的韓夢不禁皺眉。一根煙沒有抽完,她就會按喇叭,提醒他們上車。
這是此次曾小帆美國之行的最后一晚,情形和前幾個晚上一樣,沒有任何特別之處,更沒有特別的傷感。就像明天曾小帆還會和韓夢一起,來火車站接段志偉。抽罷香煙兩人上車,韓夢啟動,沿原路開回去。大概上了一天班,又來回折騰(坐火車到市區(qū)需要一個多小時),段志偉說話不多。倒是韓夢問起段志偉公司里的事,段志偉一一做了回答。這也是慣例了。好在路途很短,不一會兒他們就到了。
段志偉上樓洗了一個臉,換上居家的衣服,下樓來到餐廳里。到了這時他才緩過來,人也變得興奮,或者是裝得很興奮。
“親愛的,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他對韓夢說,“明天帆帆就走了,我們得好好喝一下?!?/p>
一瓶紅酒早就放在餐桌上了,旁邊是開瓶器。段志偉忙著開啟紅酒。
吃飯的時候段志偉問,“下午你們?nèi)W特萊斯了,有什么收獲?”
韓夢說沒去。段志偉又問,“沒去中央公園走走?”
韓夢說,“來不及,帆帆又不是沒去過。”
“哦。”段志偉說,端起高腳杯和曾小帆碰了一下,“你這次來得不巧,中間如果有一個周末,我們就可以開車出紐約玩兒了?!?/p>
曾小帆說起下午她和韓夢散步的事,“你們小區(qū)就是一個天然的公園,風(fēng)景不比任何地方差?!?/p>
“那是那是。”段志偉說,“穿過社區(qū)東邊的樹林就到哈德遜河邊了,站在懸崖上能看見我每天去上班的小火車,就像在水上行駛一樣……”
自然說到了路遇車女士,說起車女士的女兒、她的狗兒子以及那棟可稱之為“樓王”的大房子?!澳銢]見過她?”韓夢問。
“沒見過。”
“她是這里除我們之外唯一的中國人。”
“車女士沒有丈夫?”
“沒有,要不就不住在一起。”韓夢突然看著段志偉說,“你問這些干什么?她有丈夫沒丈夫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
“是沒關(guān)系,但那么大的房子……”
“她自己就不能掙錢買?。糠堑每磕腥恕?/p>
眼看氣氛不對,曾小帆連忙打岔,說,“車女士特別熱情,以后和夢夢肯定能成為朋友?!?/p>
“才不會呢,我們不是一路人!”韓夢說。
“我和你打賭?!痹》f,“今兒我把話撂這兒,如果你們不好成一個頭,我就不姓曾。”
“嘁……”
段志偉還想再開一瓶紅酒,被韓夢制止了。“明天起大早還要送帆帆。”她說,同時站起來開始收拾碗筷。段志偉也站了起來,對曾小帆說,“我們?nèi)ジ晌覀兊氖掳?。”他說的“我們的事”是指飯后一支煙,這也是慣例了。韓夢照例翻了段志偉一個大白眼。
差不多三十年前,段志偉年輕的時候是吸煙的,而那時曾小帆并不吸煙。二十年后,曾小帆再次見到韓夢他們,段志偉早就戒了,曾小帆卻抽上了。曾小帆抽煙很大的成分是因為工作需要,她得像男人一樣去拼搏。實際上曾小帆沒有什么煙癮。韓夢討厭煙味兒,所以她們單獨相處時曾小帆從不吸煙。曾小帆保留抽煙的權(quán)利并隨身攜帶香煙,是為了段志偉;只有在曾小帆來他們家的這段時間里,段志偉被允許抽上兩根。曾小帆一走,段志偉立馬戒掉。曾小帆真夠佩服對方的。
每天兩次,一次是在接段志偉的時候,一次就是飯后。他們當然不能在房子里抽煙。由于曾小帆第一次來的時候是一個冬天,他倆就下到樓下的車庫里,升起一半卷簾門在車庫里抽。這也形成了習(xí)慣,后來無論季節(jié),飯后抽煙總是在車庫里。這次亦然,身邊是那輛寬大的越野牧馬人,兩個人在車和儲物架之間的空隙里站成豎列。段志偉手上拿著一只一次性塑料杯,里面盛了半杯清水。兩人吸煙,將煙灰彈在杯子里。頂燈的照射下,那杯水變黃了。卷簾門完全升起,外面的空氣新鮮甚至凜冽。他們沒有走出去,輕聲細語地說了點什么。就像他們的話會像煙霧一樣,弄不好的話會飄上樓去,驚嚇到韓夢。在關(guān)了車庫的燈,卷簾門尚未全部降下,他們準備上樓返回去的一個片刻,曾小帆瞥見了外面的星空,星星密密麻麻的,就像頭皮屑。也許是曾小帆的幻覺吧。
2020年,曾小帆的日程中至少有兩個重要會議要去美國參加。但由于疫情,新年一開始曾小帆就被封閉在湖北的一家酒店里了。封了兩個多月,連房間門都出不去。甚至春節(jié)曾小帆也是在酒店過的。好在她向來一個人,早就習(xí)慣了。曾小帆隨身攜帶了一臺筆記本電腦,除了上網(wǎng)處理公司事務(wù)、召集視頻會議,剩下的時間就是躺在床上刷手機。各種消息、輿情,國內(nèi)、國際……偌大的一張雙人床墊,她向來只睡半邊,最后那張床向靠窗一面傾斜。曾小帆下床走動,吃飯、打電腦、做瑜伽,即便離開兩三個小時床墊也不會復(fù)原。按她的話說,“隔離期間我把酒店的床都睡塌了?!?/p>
微信朋友圈自然熱鬧不已,和朋友們的互動也增加了。曾小帆和韓夢夫婦有一個三人小群,曾小帆和韓夢互加了微信,和段志偉卻沒有互加,但并不妨礙通過小群互通消息。韓夢兩口子幾乎每天都會問候曾小帆,發(fā)來美國媒體的報道。當時美國的情況相對寬松,韓夢他們的日常起居和平時也相差無幾。美國人也恐懼,但停留在觀念和抽象階段,對災(zāi)難的認知還是一種想象,不那么切身……
全世界的目光都集中在中國。對韓夢他們來說,除了國內(nèi)的家人,最擔心的就是曾小帆了。韓夢專門打了一個越洋電話,慰問曾小帆。大概是開了免提,韓夢說完段志偉說,段志偉說完韓夢又說,直到曾小帆的手機被打得發(fā)燙。
韓夢問對方,需不需要給她郵寄一些物品,口罩、消毒液、藥品或者罐頭?曾小帆說,完全沒有這個必要,反倒是他們應(yīng)該儲備一些物資,以防萬一。韓夢說他們已經(jīng)儲備了,就堆放在郊區(qū)別墅的地下室里。
一個多月后,整個西方包括美國告急。紐約開始實行有關(guān)措施,段志偉也不去公司上班了,和韓夢搬到郊區(qū)的別墅里自我隔離。韓夢很興奮,在小群里說,這么多年了,她和段志偉從沒有這么親密過,二十四小時須臾不離,完全是二人世界。然后,紐約開始下大雪,韓夢在群里發(fā)了不少照片。小區(qū)里銀裝素裹,別有一番風(fēng)景;段志偉拿著鏟子在別墅門前堆雪人,或是韓夢躺在雪地上撒野。照片上始終是一個人,因為另一個人是拍攝者。要么就是空境。那個世界一如既往地缺少人氣,甚至更加空廓寂寞了。
再后來,小群里就沒動靜了。曾小帆發(fā)過幾次信息,無論韓夢還是段志偉都沒有反應(yīng)。當時,針對湖北的封鎖已經(jīng)解除,曾小帆已回到上海的公司上班。工作積壓如山,曾小帆基本沒時間顧及私事,三人小群就此停擺。但她的心里始終有一個疑問,隱隱約約的。
一天深夜,結(jié)束了一天的工作準備躺下,曾小帆突然心有所動,再次翻出那個名為“紐約三人行”的小群。依然沒有新內(nèi)容。“你們還好嗎?”她發(fā)了一條信息,等了一兩個小時不見回復(fù)。這時凌晨三點已過,紐約應(yīng)該是下午時間。曾小帆想,也許是段志偉在群里,韓夢說話不方便吧。她給韓夢單獨發(fā)了一條私信,問他們那邊的情況如何,為什么不回她信息。仍然沒有回復(fù)。
這不免激起了曾小帆某種心理。本來不算什么事情,但現(xiàn)在必須知道答案了。兩天后,曾小帆忙里偷閑再次私信韓夢,“現(xiàn)在你和車女士成一對兒了吧,不需要我了?!睕]想到韓夢秒回,“怎么可能。不過倒是有人和她成一對了?!痹》穯栱n夢什么意思?后者又不說話了。
曾小帆別無選擇,思考片刻后給韓夢打了一個電話。以前,她不主動打電話給韓夢,是因為對方會抱著電話不放,有時還會在電話里哭。但這次不一樣,韓夢話里有話,肯定是出什么事了。
果然,電話鈴一聲沒有響完,韓夢就接了起來。就像她一直在電話邊上,一直在等曾小帆的電話。并且,馬上就泣不成聲。韓夢邊哭邊說,紐約的大雪、社區(qū)里的狼蹤、山坡上的大房子、史密斯威森左輪手槍……她的敘述瘋狂而混亂,曾小帆不禁駭然,一時半會兒沒有理出頭緒。后來,總算鎖定了主角,曾小帆這才大致能將韓夢的故事連成了一篇。
一天,段志偉外出散步未歸,打他手機放在家里了。韓夢走出別墅尋找段志偉,意外發(fā)現(xiàn)了雪地上的狼蹤——業(yè)主會議上曾放過有關(guān)投影,狼蹤比狗爪印要大,前端更尖銳,痕跡則相對要淺。關(guān)鍵是,狼行是一條直線,狗走路一般是雙行。韓夢一眼就認出了狼蹤,立刻反身回去去保險柜里取了段志偉的手槍。帶著槍韓夢第二次來到室外,沿著狼蹤繞別墅的房子轉(zhuǎn)了一個圈。腦袋里自然出現(xiàn)了一些可怕的想象,段志偉被狼叼走了。但他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體重接近一百公斤,而且雪地上也沒有血跡……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就來到了小區(qū)的車道上,那條路一直把她引向了小區(qū)盡頭的那棟大房子,也就是車女士的家。
這條路曾小帆和韓夢一起走過,因此曾小帆的眼前出現(xiàn)了相應(yīng)的畫面,繁花似錦被置換成銀白一片。除此之外曾小帆不免恍惚。尤其令她不解的是,雪地上的狼蹤怎么變成了段志偉的鞋印?是韓夢沒有說清楚嗎,或者那印跡真的變換了?韓夢又是怎么知道那是段志偉的鞋印的?然而事情因狼蹤而起,最后落實到段志偉、車女士這里卻千真萬確,否則的話韓夢為什么會如此傷心呢?曾小帆驚訝于韓夢的直覺,狼蹤、雪地之類的不過是直覺所需的情景演繹,就像做夢一樣。夢有所謂的謎底,而韓夢的遭遇也指向一個現(xiàn)實的結(jié)論……
曾小帆無暇顧及自己的思路,此刻她有更關(guān)心的事?!澳侵屇??”
“槍?”就像狼蹤一樣,槍已經(jīng)被韓夢忘記了。她想了起來,說,“槍沒響,我忘裝子彈了。”
“哦。”曾小帆總算松了一口氣。
這之后韓夢就在電話里哭開了,撕心裂肺。曾小帆靜靜地聽著,每次韓夢發(fā)作時都是這樣。直到韓夢徹底平靜下來,狠狠地擤了一通鼻子后不再出聲。
“下面怎么辦,你準備離婚?”
“離了,他就會搬過去,但還是會來找我?!?/p>
“會嗎?”
“以前,他和我在一起的時間多,和姓車的只是偶爾見面?!表n夢說,“如果他搬過去,他們就整天在一起了,什么時候來找我那就難說了。”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不想和姓車的對調(diào)。”
看來,韓夢已經(jīng)想得很清楚,畢竟這件事不是昨天發(fā)生的。但曾小帆還是說,“我認為這么處理不太合適……”
“知道嗎,”韓夢打斷曾小帆,“為什么我們分開二十年,我從沒有找過你?”
“為什么?”曾小帆有點發(fā)蒙。
“為什么再次聯(lián)系上了,你每年都來紐約,來看我?”
曾小帆完全不知道該作何回答。
“告訴你帆帆,我心里跟明鏡兒似的?!表n夢繼續(xù)道,“別以為你們在車庫里干的那些事我不知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喜歡段志偉?!?/p>
曾小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也許吧,那是以前的事了……”
“你為什么一直不結(jié)婚?”
“我……”
“我沒有譴責你的意思哈,只是想說,我一貫是這么處理事情的,不用你來告訴我怎么做!”
曾小帆突然感覺到一陣空虛,就像劇痛一樣占據(jù)了她的全身。她沒有生過孩子,此時此刻只是記起了一次看牙,就是這樣的感覺。實習(xí)醫(yī)生鉤動了她的某根神經(jīng),曾小帆疼得從椅子上坐直了身體。那一瞬間好像有什么東西把她的里面全塞滿了,只有疼痛,已經(jīng)沒有曾小帆了。此刻的空虛就像那疼痛一樣實在,她也已經(jīng)不存在了。眼淚唰地從兩頰流了下來,不是傷心,不是屈辱,只是機械作用。
曾小帆輕輕地按下了手機的結(jié)束鍵。
這是一棟幾十年前的老樓,我屬于該樓的第一批住戶。當年樓新我也新,二十四歲,我的鄰居,對門的小曾也就二十六七歲。大概因為分了新房子,小曾不久就結(jié)婚了,對面的門上貼著紅底金字的“囍”字,一對璧人經(jīng)常在樓梯上上下下的。互相挽著手臂,很甜蜜恩愛的樣子。順便說一句,我和小曾都住頂層七樓,沒有電梯。
每次碰見,年輕的夫婦都會和我打招呼。
“吃飯啦?”
“還沒吃。你們?nèi)ベI菜呀?”
“嗯,去看看,順手在樓下剁個鴨子?!?/p>
小曾高大英俊,戴一副金屬邊眼鏡,非常斯文。他夫人則長發(fā)披肩,表現(xiàn)得小鳥依人。目睹他倆下樓的背影,我不免有些羨慕,當然也只是羨慕而已。
這是白天的情況。到了晚上關(guān)上門,兩口子就變得不是人了,聲嘶力竭地大吵,乒乒乓乓地砸東西。樓內(nèi)的鄰居紛紛走出自己家的門,站在樓道里豎起耳朵來聽。大家根據(jù)碎裂的音質(zhì)不同判斷說,“噢,這是一個碗……這是盤子……花瓶……這是電視機!”后來一聲巨響,實在無從判斷,也無須判斷,因為有一束光從小曾家的門上瀉出,打在樓道內(nèi)的墻壁上。原來小曾把自己家的門給打破了。當年還不流行鋼制防盜門,幾乎所有人家的門都是纖維板的,小曾的這一拳在自己家的門上砸出了一個大洞,幸虧沒落在“小鳥依人”頭上。
事后,小曾并沒有修補門上的破洞,他的處理方式是在門背后掛了一冊女電影明星的掛歷。小曾或他夫人按月翻面,奇葩的是掛歷的彩頁是對著破洞的。也就是說在小曾家里只能看見月歷背面的白紙。我們就不同了,通過那洞欣賞了女明星們不同的局部,這個月是半張臉,下個月是胸部,再下個月是一條光裸的大腿,赤腳站在沙灘上……有時候兩口子從外面歸來,開門以前也會稍息片刻,端詳一番。他倆為何要如此別扭呢,看自己家的掛歷還得站在門外?我想是在向鄰居們表示歉意希望有福同享吧。這樣的掛歷當年相當緊俏。
小曾那一拳的部位正好和紅雙喜重疊,門上的“囍”字因此被破洞里的美人替代了。這是一個不祥之兆,果然小曾離婚了。樓道里的夜晚安靜下來。大白天,再在樓梯上碰見小曾,他也不和我打招呼了,頭一低就靠墻擠了過去。小曾似乎連個子都矮了半截。那會兒也沒有財產(chǎn)分割這回事,大家都很窮,靠工資吃飯,房子是小曾單位分的。小曾的前妻雖然脾氣火暴,可一旦離了也就一聲不響地卷鋪蓋搬走了。
小曾的第二任夫人是一個北方女人,身材修長,幾乎和小曾一樣高;在樓梯上碰見,你才知道什么叫作般配。兩口子又和我打招呼了。
“吃了嗎?”
“還沒有,你們呢?”
“我們也沒吃,去胡同口轉(zhuǎn)轉(zhuǎn)?!?/p>
后一句話是北方女人說的,她把巷子叫作胡同。北方女人不僅長得“大”,也很大方。兩個人互相挽著手,我上樓他們下樓,由于仰視效果,就像兩個門神立在我的上方。北方女人走下一級臺階,和小曾同時側(cè)身讓我過去。自始至終他倆保持著并肩作戰(zhàn)的姿勢。
之后是裝修??梢哉f對門的裝修開創(chuàng)了一個裝修時代,從那以后樓內(nèi)住戶的裝修才逐漸蔚然成風(fēng)的。小曾家裝修是因為離婚又結(jié)婚,總得有一些新氣象,還因為他們家的那扇破門,去年的掛歷也翻到頭了。實際上他們也主要是加裝了一道防盜門,帶鋼欞子的那種,從外面能看見里面,看見里面門上的破洞。那破洞自然進行了修補,換了一塊纖維板。此外大概也就粉刷了一下內(nèi)墻。即便如此仍然鬧騰得不輕。就在大家難以忍受的時候,小曾家裝完了。而一旦裝完,平靜馬上降臨,小曾和北方女人從來沒有吵過架。鄰居們都說,小曾這回找對人了,家和萬事興嘛。
南下開始,周邊有不少年輕人辭職去了特區(qū);小曾在單位里也是領(lǐng)潮流之先的,突然之間就從樓內(nèi)消失了。北方女人仍能碰見,我一如既往地和她打招呼。對方就像小曾落單時一樣,頭一低從我身邊擠過去,臉上當然是含著笑意的。她只是笑笑,并不開口說話。也難怪,孤男寡女的的確需要避嫌。我很驚訝這女人的傳統(tǒng),轉(zhuǎn)念一想,這可不就是她一貫的德行嗎?大約到了年關(guān),小曾回來過節(jié),小夫妻倆再次在樓道里出現(xiàn),我和小曾打招呼,北方女人也熱情插話。
“回來過年呀?”
“嗯嗯,年后還要走?!?/p>
“南邊怎么樣?”
“值得去闖闖,趁現(xiàn)在還年輕……”
“我支持他!”
后一句話是北方女人說的。小別勝新婚,他們?nèi)匀蝗绱撕椭C,配合得更加默契。
大概有三四年,都是這樣的情形,小曾平均一年能回來一兩次。小曾不在的時候,北方女人深居簡出,偶爾在樓梯上碰見也不和我打招呼。小曾回來就不同了,北方女人容光煥發(fā),搶著和我說話。這就形成了某種條件反射,單獨看見北方女人時我只是笑笑。我笑笑,她也笑笑,就這么一笑而過,也算是一種禮貌。雖說是禮貌,但不免有一點尷尬,你說這門對門地住著……所以說,我還是很愿意小曾回來的,回來的次數(shù)多一些,住得時間長一點,否則鄰里之間就生分了。
果然,小曾又回來了。這次和以往不同,小曾西裝革履,梳著大背頭,腋下夾一個黑色公文包,只是臉上的金屬邊眼鏡沒有換。北方女人也裝束全變,就像是小曾從南邊帶回來的,而不太像是對門的女人,但她的確又是對門的女人。在樓梯上碰見這對“新人”,他們主動和我打招呼。
“出門談事啊?”
“啊?噢……這回得多住幾天吧?”
“這次我老公就不走啦!”
北方女人說的是“我老公”,而不是說“我愛人”,或者“我們這口子”,完全不是北方人的說法,甚至也不是此地的說法。我多少有點不適應(yīng)。
“不走了?”
“好說,好說?!薄袄瞎闭f,“我準備在本市注冊一個公司,把業(yè)務(wù)轉(zhuǎn)移過來?!?/p>
他揮了揮手上拿著的大哥大,就拽著“老婆”下樓去了。
小曾的確發(fā)了財,有車為證,他是開著一輛小面包回來的。一次,小面包行駛在下面的“胡同”里,車速緩慢,駕駛座一側(cè)的車窗搖了下來,小曾探出半個身子,不停地向后看。他擔心后輪軋著扁擔籮筐。我們樓下的巷子是一個傳統(tǒng)的菜市場,從來沒有車輛經(jīng)過;也是因為小曾剛開車不久,對自己的車技沒有把握吧。如此一來,所有的人都知道小曾有車了。他是本市最早擁有私家車的人,至少也是之一。
接下來又是裝修。小曾告訴我,他在裝修公司門面房,裝修家里只是順便。這回的動靜很大,足足裝了一兩個月,又是砸墻,又是打電鉆。我因為就住對面,深受其害,但也不好說什么。當時還沒有擾民這一說,在自己家里折騰那還不是天經(jīng)地義的?何況每次在樓道里碰見,小曾夫婦都會和我熱情打招呼。裝修完畢,兩口子力邀我去他們家參觀,我的天哪,怎么說呢,他們家裝得就像宮殿一樣。后來我長了點見識,知道那并不像宮殿:進門就是一道墻,小曾說是照壁,上面用彩繪瓷磚拼貼的大概是安格爾的《泉》,性感得無法直視……廚房也明晃晃的,原來也貼滿瓷磚,只不過是白色的。這分明是洗浴中心的風(fēng)格。后來這樣的洗浴中心在本市流行起來,我才見慣不怪有了正確的認識。
小曾家的門自然也換了,帶鋼欞的防盜門換成了全密封鋼板的,里面的纖維板門被一勞永逸地拆掉了。一切安排妥當,只等小曾的公司開張(據(jù)說在等一個帶八的吉日),趁有幾天空閑小曾去了一趟醫(yī)院,計劃把闌尾拿掉;也是個輕裝上陣的意思。沒想到小曾麻藥過敏,上了手術(shù)臺就再沒有下來。
樓道里突然一片安靜。這種靜不是小曾家裝修結(jié)束造成的靜,比那嚴重多了。我們都沒有聽到過北方女人的哭聲,她真是一個安靜的女人啊。再次在樓梯上碰見,對方恪守一個人不和我打招呼的默契,當然也沒有了笑容。她不僅不笑,也不朝我看,整個人就像不存在一樣,那么大個子的女人從我身邊悄無聲息地過去了,有如一陣陰風(fēng)。她穿一身黑,半邊臉被深色圍巾裹住,就像一團黑氣;飄過去后我站在樓梯口上,會愣上半天。
大概一年以后,對門又開始裝修。來了一個男的監(jiān)工,一開始我認為是北方女人的親戚,但他吆喝工人時是純粹的本地口音。一次在樓道里碰見,男人主動介紹說他姓陳,“多有打攪,以后我們就是鄰居了?!蔽一腥淮笪?,這應(yīng)該是北方女人的對象,也許已經(jīng)領(lǐng)過證了。但老陳和北方女人從來沒有同時出現(xiàn)過,要么是北方女人來拿什么東西,要么老陳來給工人開門。裝修期間他們都不住對門(也沒法?。V钡焦こ探Y(jié)束,這對新人才雙雙登場,就像準備好了舞臺。
裝修是大裝,聲勢不亞于一年以前。一包包的水泥扛進去,一袋一袋的建筑垃圾運出來,碼放在七樓樓道里,幾乎導(dǎo)致我無法出行。砸墻、鉆孔、撬瓷磚、磨地板,電鉆、電刨轟鳴……小曾的審美被徹底否定。裝好以后我沒有進去看過,但在那扇再次被換掉的防盜門的開關(guān)之際,我有機會一睹房間深處,小曾的照壁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一瞥之下老陳和北方女人的“新房”歲月靜好,其整潔、敞亮就像是高檔賓館的客房。開始新生活需要除舊布新,我完全理解,只是覺得太浪費了。
又在樓梯上碰見對門的夫妻了,老陳不說了,我們已經(jīng)打過招呼。北方女人竟然也開始和我說話。自然除去了一身黑,穿著和老陳相當搭配——老陳在機關(guān)上班,著裝比較保守,北方女人于是以素凈為主。只是身高有點問題。我注意到北方女人不再穿高跟鞋,換上了平跟的,這樣兩人就差不多高了。老陳無法從上面攬著對方的肩膀,那就互相挽著胳膊,依然十分地恩愛。
“上班去?。俊?/p>
“嗯嗯,你們這是?”
“我們也要上班,這不早上的空氣好,去公園里溜達了一圈?!?/p>
后面一個長句子是北方女人說的。她仍然遵循著和我之間的默契,一個人的時候不開口,如果是兩個人必定和我說話,身邊是小曾還是老陳并不是一個問題。反正都是她丈夫,他們都是一對人。偶爾北方女人也會落單,獨自出現(xiàn)在樓梯上,她就笑笑向我致意,我也笑笑,就像當年一樣。
歲月在這棟大樓里流過去,對門再也沒有裝修過(對門一共裝修過三次,都集中在這樓剛建起的五年內(nèi))。我是一次都沒有裝過,直到搬出這棟樓。但這會兒裝修的風(fēng)氣已勢不可擋,樓里一年四季都充斥著轟鳴聲,張家裝完李家裝,李家裝完王家裝,有時是幾家同時裝。整棟大樓就像一個建筑工地。我們唯一的希望,就是裝修的樓層離得遠一點。我說“我們”包含了我和對門,都住在七樓,“我們”成了名副其實的無辜者。有一天我也動了裝修的念頭,不是因為要結(jié)婚了,只是想報復(fù)一把。我在想,我要么不裝,要裝就大裝特裝,至少施工半年,砸掉所有的內(nèi)墻,即使是承重墻也在所不惜(反正是頂層,承不承重也無所謂)。裝修是我的權(quán)利,如果不用可不就便宜了那些三番五次裝修的鄰居們了?
一般而言,裝修有三種原因:準備結(jié)婚、發(fā)財了(改善一下生活質(zhì)量),或者搬遷(房子被賣給了新的住戶)。后兩種情況我都不沾邊,那就只有考慮結(jié)婚了。但一個人總不能因為報復(fù)所以裝修,更不能需要裝修而草率結(jié)婚吧?所以我也只是想了一想而已。對對門來說,則因為裝修的“指標”用完了,除非他們再離婚、再結(jié)婚,可老陳和北方女人的婚姻極其穩(wěn)定,看不出離婚、再婚的任何跡象,于是我們就成了同病相憐的人。偶然碰見,沒話找話時也曾議論過裝修的事。
“什么時候是個頭啊。”
“誰知道。至少也得按規(guī)定吧,這大過年的!”
“投訴也沒用,應(yīng)該去報警?!?/p>
“報警也沒用,不是沒報過……哎,老江,你怎么不結(jié)婚呢?”
后一句話是北方女人說的。我們還沒有熟悉到可以打探對方隱私的程度,但在此語境下北方女人完全不是那個意思。我立刻會意,說道:“我要么不結(jié),要結(jié)的話看我不把這棟樓給翻過來!”
她竟然也聽懂了,說:“那我們就等你裝修了?!?/p>
他們家住我對面,如果我裝修受害最嚴重的顯然是他們??磥韮煽谧踊沓鋈チ?。
一日,樓內(nèi)突然安靜下來,就像在一個喧嘩不已的聚會上,突然大家都閉口不言了。所有人家的裝修都停止了。這是某種巧合,有概率可言的,幾乎像飛機失事一樣罕見、難以置信。我走下樓梯去上班,整個人不免恍惚,那份安靜和美好只是在這棟大樓剛建起來的時候曾經(jīng)有過。陽光透過樓道外墻上的窗戶射入,鋪灑在階梯上,能聽見腳下的嗒嗒聲。對門的夫婦晨練歸來,我們簡單地打了招呼他們就上去了。我站在樓梯拐彎處,目送他倆的背影,仿佛又回到了十幾年前,小夫妻相親相愛,互相挎著胳膊……但是不對呀,這男的并不是當年的那個男的,女的也不是當年的女的,老陳不是小曾,北方女人也不是“小鳥依人”,可他們?nèi)匀皇且粚ΓM出于同一個門戶,對門的房子也從來沒有過戶過,沒有出售……我在想,這一切是如何發(fā)生的呢?這么想的時候,我一面抓緊了樓梯扶手,否則的話真的會因為暈眩而摔倒,直到裝修的轟鳴聲又起。事后我才知道,經(jīng)過北方女人的一再投訴和報警,鄰居們的裝修時間推遲到了八點以后。
本來,這個短篇到這里就該結(jié)束了。當然那棟樓仍然在,里面的生活仍在繼續(xù),但已經(jīng)和我無關(guān)了。
大概十多年前我就搬離了此地,把房子賣給了一對小夫妻(又是一對)。那女的挺著一個大肚子,買我的房子是為孩子的未來計——我們這里的房子屬于學(xué)區(qū)房,老樓雖日見破舊,沒有電梯,但孩子以后可以就近讀東方紅小學(xué)(重點)。我則用賣房所得在城郊購置了一處商品房,無論面積還是采光,以前的房子都無法同日而語。關(guān)鍵在于這是一套精裝修的提包入住的房子,明令禁止私自裝修。當然了,新房子所在沒有學(xué)區(qū),我也不需要什么學(xué)區(qū),因為沒有孩子。我不僅沒有孩子,也從來沒有結(jié)過婚,不是不想結(jié),只不過蹉跎至今,蹉跎了而已。具體原因就不在這里說了,因為這個短篇并不是講我的故事。
十幾年來我沒有回過一次老樓。之所以稱我原先住過的樓為老樓,是和我現(xiàn)在住的高層相比,再就是那是我以前住過的房子,“老”有以前的意思,從前的意思。等我再一次見到老樓時,才知道它的確就是“老樓”了。面目陳舊不說,在樓梯上我又碰見了對門的夫妻……
起因是給我的一封郵件,竟然寄到了我原來的地址。買我房子那家好不容易從當年的合同里找到我的電話,打過來,讓我去取。如果這種事發(fā)生在我剛搬離初期,我肯定就算了,會讓對方自行處理掉,可經(jīng)過了十五年就不一樣了。與其說我對寄信人的動機感到好奇(干嗎呀,都半輩子了?),不如說我想看看老樓。我開始懷舊,于是就借機回去了一趟。
關(guān)于那封信就不詳細說了(順利拿到,當場拆閱,立馬淚奔……),畢竟和我這里要說的關(guān)系不大。只說我一陣眩暈,手扶住一截既熟悉又如此陌生的樓梯欄桿,想到當初我也曾在此暈過。那是個陽光明媚的寂靜的早上,可這會兒天色已暗,樓道頂上的照明燈已經(jīng)亮了。還是當年的那只十五瓦的白熾燈泡,上面積滿污垢,就像是一只發(fā)出黑光的燈泡,照得樓道里越發(fā)昏暗。腳下臺階磨損嚴重,邊緣殘破,已經(jīng)沒有棱角,越往下走越是如此,畢竟踩踏的人多……就在我兩相比較以定心神之際,一對璧人從樓梯上下來了。我大為吃驚,認定這是幻覺,太像了,又出現(xiàn)在此時此地……我說像,當然不是說像老陳和北方女人,他們不可能那么年輕,而是像當年的小曾和“小鳥依人”,像樓梯上那對抽象的情侶,那個情侶的符號。總之不是真實的,是我思想的產(chǎn)物,鬼魅一般。我閉上眼睛,想讓幻影過去。沒想到他們從我身邊過去以后,竟在前面不遠處停下了,雙雙轉(zhuǎn)身和我打招呼。直到此時我還心存僥幸,覺得不過是住在樓內(nèi)的隨便哪家住戶。這兒的房子很多都賣出去了,畢竟是學(xué)區(qū)房嘛,住了一對小夫妻也是很正常的??赡莻€男孩說:“叔叔,您不認識我了?我就住你對門,哦不,你原來家的對門?!卑?,他們真的是從對門出來的。
“哦,不記得……”
“您住在這兒的時候我還小?!蹦泻⒄f,“您不記得我,但我記得您。”
“哦哦?!?/p>
“叔叔,您回來辦事呀?”
毋庸置疑,這男孩是對門的孩子了。但他又是誰的孩子呢?是小曾和“小鳥依人”的?不太可能。或者是小曾和北方女人的孩子,抑或是北方女人和老陳的?為什么在我的印象里,這幾對組合都沒有生過孩子呢?一點關(guān)于對門孩子的記憶都沒有。也許是因為我沒有孩子吧,所以沒有注意。但我也從來沒有結(jié)過婚啊,沒有過女朋友,為何會對出雙入對如此關(guān)注,對對門的夫妻難以忘懷?
“叔叔,您沒事情吧?”
“沒事,沒事,年紀大了,爬七樓不行了?!?/p>
“可不是嗎,最近這樓里征集業(yè)主意見想集資安裝電梯,我們雙手贊成,但三樓以下不愿意,說不公平。”
“噢噢?!?/p>
“您真沒事兒?”
“真沒事,我保證。”
“那我們先走了?!?/p>
男孩揮手向我道別。說話的時候,女孩一只手套在男孩的臂彎里,另一只手上拿著手機在看;這時被男孩拉動,抬起頭也和我打了一個招呼?!鞍莅荩 彼f。然后兩個人就親親熱熱十分甜蜜地下樓去了。
我留在了那棟老樓里,直到樓道外墻上的窗戶全黑了?!鞍莅荩 蔽覍χ氐酪话憧帐幥冶曝频幕韬谡f。
附:
一棟灰暗的老樓
人們上上下下
進出于不同的門戶
接近頂樓時大多消失不見
居于此地三十年
鄰人互不相識
人情涼薄,更是歲月滄桑
孩子長大,老人失蹤
中年垂垂老矣
在樓道挪步
更有新來者,面孔愈加飄忽
老樓的光線愈加昏黃
燈泡不亮,窗有蛛網(wǎng)
雜物橫陳,播撒虛實陰影
人們穿梭其間,一如當年
有提菜籃子的,有拎皮箱的
有互相挎著吊著摟摟抱抱的
更有追逐嬉鬧像小耗子的
有真的耗子如狗大小
真的狗站起比人還高
一概上上下下
七上八下
一時間又都消失不見
鑰匙嘩啦,鋼門哐啷
回家進洞也
唯余無名老樓,搖搖不墮
如大夢者
責任編輯 孟小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