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蘇青
那個南門外的育嬰堂我是瞧見過的,一個奶媽養(yǎng)五六個孩子,便是頭母牛也將愁供應(yīng)不敷,于是生得好看一些的還吃得著幾口奶,又黃又瘦的嬰兒便只好在哭啞了喉嚨后喝些豆?jié){過日子。
上海揀奶媽可不容易,沒辦法,只好抱了孩子到寧波,寧波城里真變了樣!江北岸、東大街,這些都是從前最熱鬧的區(qū)域,如今都成為死寂的市街。商家每天早晨開了門,伙計們都懶洋洋的,站在柜臺邊眼望著天?!翱找u警報”響了就得趕緊關(guān)上店門,待“解除警報”拉過后卻又不得不重又把門拉開。
我家在月湖之西,在往常的日子,每當(dāng)夕陽西下時總有些男女學(xué)生在騎自行車玩兒,或馬蹄得得,繞環(huán)城路徐徐兜轉(zhuǎn)。湖中有一片空地,綠影婆娑,有亭有石,乃四明勝地之一,叫做竹洲,也就是縣立女中的校址,我曾在那面度過三年最好的光陰;在最近寧波八度轟炸中它是遭了殃,去年冬天還完全的,只是空屋無人,學(xué)生們早下了鄉(xiāng)。我在家里住了兩天,看見小菜都沒買處,找奶媽更沒有法兒,于是只得聽鄭媽的話,到西鄉(xiāng)樟村揀去。
“樟村近來真窮死了呀,”鄭媽嘆一口氣,“本鄉(xiāng)又沒有田,打仗后米價更貴了,眾人都吃不起飯,只好弄些芋艿番薯充充饑,舊年虧得逃難人多,村里的人都把房子騰出來借給人家,自己就在便桶間多蓋上層稻草住住?!?/p>
“那末現(xiàn)在天氣冷了,住在這種臨時搭的草棚里不凍死人嗎?——大人還不要緊,孩子們又怎樣過呢?”
鄭媽又嘆聲氣:“還說到孩子!樟村人男孩子還養(yǎng)著餓得精瘦的,女孩子最多留上一個,其余養(yǎng)下來不是溺死就是送堂里去。要是哪家養(yǎng)著女兒,便休想開口向人家借米。”
我沒有話,覺得睡在自己懷里的孩子還有些運氣;要是她在目前打從鄭媽肚里掙出來的話,此刻想早已給丟在堂里了——那個南門外的育嬰堂我是瞧見過的,一個奶媽養(yǎng)五六個孩子,便是頭母牛也將愁供應(yīng)不敷,于是生得好看一些的還吃得著幾口奶,又黃又瘦的嬰兒便只好在哭啞了喉嚨后喝些豆?jié){過日子。
過了一村又一村,我們到時已快6 時了。晚飯時村里的人都圍了攏來,她們都想來謀這“肥缺”。
“我家媳婦養(yǎng)了孩子剛五天,”一個癟嘴老太婆說,“奶可是真多。要是你奶奶歡喜,這些大的娃娃包管吃不完,余下的可擠出來給你奶奶喝著滋補……”
“你媳婦還在月子里,怎么好立刻跟我動身呢?”
老太婆可真著急了,翕動著干癟的雙唇:“我們窮人家娘兒們還有什么月子里不月子里的,還不是養(yǎng)下來過了三朝便煮飯洗衣?假如你奶奶要,就是今天也可以跟去,那孩子就順便帶了去丟在堂里?!?/p>
“人家奶奶不喜歡未滿月的,”一個三十來歲抱著嬰兒的婦人插口說,“我倒是養(yǎng)了快兩個月了。要是你奶奶出我6 塊錢一月,我今夜就可以偎著寶寶睡,把這小東西擱開一夜,明早就叫他爹爹抱到堂里去。”
這是一個做母親說出來的,我詫異!
吃了一碗飯,孩子又哭了。于是這許多婦人都搶著獻殷勤,要把奶給我的孩子吃。鄭媽揀定了在根生嫂處吃;根生嫂是個三十來歲的婦人,梳著髻兒,面孔倒還白凈。她的孩子剛?cè)麓?。最令人驚異的是我問她年紀(jì)時,她還只有21 歲,想不到這樣年輕的人會有這么老成的容顏及樣子。
這夜我睡在鄭媽媳婦的房里,根生嫂也叫了過來在房中與鄭媽一起打地鋪,以便半夜里孩子吵起來可以抱過去吃奶。我知道根生嫂心中是充滿著希望,這夜里定會做上不少到城里大戶人家當(dāng)奶媽的好夢。
根生嫂替我奶著孩子,小心翼翼地,我心里倒有些歡喜;不料她在第三天上因自己孩子半天不吃奶哭得厲害,她的婆婆給抱了過來問她可有奶給喂一些,她不知道為什么惱了起來,當(dāng)著我面前狠狠的擊了那個三月大的孩子一掌,使我不得不厭惡她的殘忍,因此又把這顆心冷下。在樟村,我對偉大的母愛深深地感到懷疑……
心有觸動,不妨來賞析一下文章吧——
1.文章第2 段的環(huán)境描寫有何作用?
2.簡要概括根生嫂的形象特點。
3.《揀奶媽》與《孔乙己》都揭示了人性的冷漠與殘忍,其根源有何異同?
推薦人/鄭弘平(長沙縣第一中學(xué)教師)
文本賞析
擊毀母愛的戰(zhàn)亂
文/鄭弘平(長沙縣第一中學(xué)教師)
作者用遞進式的寫法將悲劇層層剝開。熱鬧繁華的寧波城只剩死寂的街市,綠影婆娑的竹洲屢遭轟炸。更讓人痛心的是,戰(zhàn)爭的惡果傾覆在一個個稚嫩的嬰兒身上。
樟村是民不聊生的舊中國縮影。在樟村的所見所聞,讓“我對偉大的母愛深深地感到懷疑”。這些女性冷漠且殘忍,似乎極其可恨,可生逢亂世,她們又何其無辜、何其可悲。她們與我們認知里善良堅忍的母親形象截然不同,反差極大。
戰(zhàn)亂不止,蕓蕓眾生就只能在苦難里麻木地生老病死、循環(huán)往復(fù)?;蛟S21 歲的根生嫂過去是某個差點兒被丟到育嬰堂的女嬰,三十來歲的婦人過去是根生嫂,她們的未來都是癟嘴老太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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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似文章可以延伸閱讀季羨林《留德十年》一書中的《別哥廷根》一文,同樣用以小見大的方式來展現(xiàn)戰(zhàn)爭的殘忍。生命如螻蟻,在戰(zhàn)爭的惡浪中根本無法自主。滿城的廢墟與廢墟旁的花圈;為扒碎磚石重見天日,十指磨掉上半截的幸存者;還有廢墟里逐漸微弱、最終消失了的呼救聲。這些細節(jié)讓人心痛至極,不忍卒讀,戰(zhàn)爭的苦痛不言而喻。
此外,沈從文的《老伴》一文則利用反差對比,來凸顯人物的悲劇色彩。沈從文的老朋友趙開明原本是一個有點浪漫氣息、理想主義和意氣用事的純真少年,時間和鴉片煙讓他變成了一個遲滯的老人。夢想著做副官的趙開明最終在一間小小的絨線鋪里安身立命,聽任生命的熱情慢慢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