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四川方言識讀古代戲曲

李祥林

從事民俗研究，少不了關(guān)注語言文字，本文聊此話題。“言語材料是民俗”，人類語言是民俗的載體，地方語言是風(fēng)土人情的重要組成部分，本體上以“俗”著稱的中華戲曲與之多有關(guān)聯(lián)?！疤圃?、宋詞、元曲”，一代有一代之文學(xué)。元曲包括散曲和劇曲，其語言從來是學(xué)界格外重視的。不可否認，由于時隔久遠，元曲中不少詞語成為后世讀者面前的難題。但是，今天四川人讀元代作品則不然，會有某種親切感，其中好些詞句能理解。事實表明，從四川話或巴蜀方言切入去識讀幾個世紀前元代人的作品，還真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說到此，讀者首先會想到“老子”，這是川人常掛口頭的。元人也說“老子”，如散曲家張養(yǎng)浩的【雙調(diào)·折桂令】《中秋》：“老子高歌，為問嫦娥”。老子在此指老夫，乃作者自稱，類似用法也見于宋代陸游詩“老子饞堪笑，珍盤憶少城”（《思蜀》）。如陳世松先生《天下四川人》言，漢晉以來古人自稱“老子”有自謙之意，大致與現(xiàn)代人自稱鄙人、在下、不才之類相當(dāng)。作為他稱，“老子”有時意含尊敬，如雜劇《東堂老》楔子：“此人平昔與人寡合，有古君子之風(fēng)，人皆呼為東堂老子。”這東堂老子是個行善事的大好人?！袄献印弊鳛樗Q有時語氣一般，相當(dāng)于老漢、老頭，不帶明顯的感情色彩，如散曲【般涉調(diào)·耍孩兒】《莊家不識勾欄》：“一個妝做張?zhí)?，他改做小二哥，行、行、行，說向城中過。見個年少的婦女向簾兒下立，那老子用意鋪謀待取做老婆。”有時則不那么客氣，如《賺蒯通》中，樊噲聽蕭何說要請張良來，不耐煩地說：“那老子一發(fā)沒甚么主張，可也罷波，著人請去?！庇袝r候，“老子”是嘆詞，相當(dāng)于“我的老天”。雜劇《朱砂擔(dān)》寫生意人王文用被強盜白正盯上了，店小二替王捏把汗，他看見白正手中刀子時暗暗叫道：“老子也，這個人不好惹！”如此用法，迄今在蜀地民間口語中猶有孑遺，如：“當(dāng)一個四川人在議論某個事物之前，加上一句‘我的天王老子的感嘆，正好像北方人說‘我的媽！也好像外國人說‘My GOD?。ㄎ业纳系郏蛭业奶欤┮粯?。”（《天下四川人》）元雜劇中，用“老子”指父親的例子也有，如《酷寒亭》中蕭娥對鄭孔目的孩子說：“你老子去了，等我吃的飽飽的，慢慢的打你?！?/p>

川東、川北把罵人叫做“決”。類似用法有見于元雜劇，如《剪發(fā)待賓》第二折：“婆婆，請家里來。我問你咱：你孩兒拿的個‘信字來，我當(dāng)與他五貫長錢，你怎生將他痛決了一場？”該劇寫書生陶侃家貧，為招待太學(xué)來的范學(xué)士，他左思右想，寫了“錢”“信”兩幅字，去劉夫人家的典當(dāng)鋪當(dāng)了五貫錢，回家便遭到母親責(zé)罵。劉夫人這話，是后來問陶母的?！巴礇Q”也就是“痛罵”的意思。又如，成語“人心不足蛇吞象”比喻貪婪，元代人說（《冤家債主》楔子：“得失榮枯總在天，機關(guān)用盡也徒然。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頭螳捕蟬?！保?，今天四川老百姓也說。還有，蜀人口頭上常用“好生”一詞，表示用心、留心、注意等。比如，小孩子上樓梯，大人在旁邊提醒“好生走”。傳統(tǒng)川劇《煤山記》（又名《鐵冠圖》）第二場，巡守京城的官員叮囑眾兵：“好生看守著?。ǔ┬葺p忽，莫疏虞，巡城放哨須仔細?！贝ū睙魬颉端驮钌瘛罚ń袢司巹。┲幸喑溃骸罢\心想把灶王請，割肉打酒沒得錢。只有打碗荷包蛋，臉紅心跳端上前。只求菩薩莫嫌棄，下回好生補一盤?！鳖愃朴梅ㄒ娪谠?，從才女管道升的家書可見，這封家書全用白話寫成（見明陳繼儒《泥古錄》），面上寫“平安家書付三哥長壽收拆，娘押封”，內(nèi)文云：“九月間沈山主周年，……可憐此人多與我家出力，且須報答他。書到便與哥哥每說知：分付福和萬六道徐慶一等，好生與我安排，供養(yǎng)為好?！蓖惱?，亦見元雜劇《連環(huán)計》：“夫人，我渾身跌得疼痛，你好生扶著我回后堂中去?！?/p>

川話“咋”，表示怎么、如何、為什么。街上熟人相見，甲問乙：“今天天氣這么好，你咋不出來曬曬太陽？”微信圈中，張三問李四：“你潛水了嗦？咋個好久不露面？”元雜劇中與“咋”相通的用例有“咱”，如《燕青博魚》：“（宋江云）你知道我的軍令，誤了我一日假限該咱處？（正末云）笞四十?！敝仃柟?jié)，梁山泊好漢放假下山，規(guī)定以30日為限。浪子燕青（正末扮演）收不住耍心，玩了40天才回來，所以宋頭領(lǐng)責(zé)問他按軍法該如何處置（按誤一天“笞四十”計算，他這次夠得受）。查今人編《元曲鑒賞辭典》，附錄《元曲釋詞簡編》收錄“咱”并有三種解釋，怛不見此義。2000年商務(wù)印書館出版的《古代漢語詞典》亦然。在巴蜀地區(qū)，民間稱人或動物的下巴為“下嗑子”，這也見于元代戲劇家筆下，如《趙氏孤兒》楔子：“……殿前太尉提彌明，一瓜槌打倒神獒。一手揪住腦杓皮，一手搬住下嗑子，只一劈將那神獒分為兩半。”這里，下嗑子即指惡犬神獒的下巴。四川話講人前不露財為“不露白”，元雜劇《朱砂擔(dān)》第四折中人物后悔在強盜面前露了財而招來禍?zhǔn)聲r也說：“自古道出外做客，不要露白”，后者宛然今天蜀人的口吻。究其由來，蓋在“白”于古語中指白銀，如《古今小說》卷二十三：“老尼遂取出黃白一包，付生曰：‘此乃小娘子平日所寄，今送還官人，以為路資?！痹诖?，“黃”指黃金，“白”指白銀。四川話“不露白”，乃是古語遺存。

巴蜀方言中將模糊、不清晰稱為“麻查”或“麻麻查查”（查音zhǎ），比如人喝醉了，看起東西來就是麻麻查查的。這“麻查”又寫作“麻雜”，如出自當(dāng)代作家魏明倫之手的川劇《易膽大》開篇寫道：“昏昏濁濁之年，渺渺茫茫之月，麻麻雜雜之時”。元曲作品中，陳草庵小令【中呂·山坡羊】有道：“笑喧嘩，醉麻查，悶來閑訪漁樵話，高臥綠陰清味雅?！闭玫氖谴肆x。“麻查”亦寫作“麻茶”，字面雖異但讀音、詞義無二，如詩詞曲語辭研究者所指出，“‘麻茶的這種用法在今四川等地的方言中一直沿襲下來”。還有人寫作“麻麻眨?！薄４送?，口語“一合（hǎ）兒”至今在成都人嘴邊常見，表示時間短暫、一會兒。類似用法見于元代，雜劇《神奴兒》寫老院公帶員外家孩子上街玩耍，他去給孩子買玩具傀儡，叫孩子站在橋邊等他，誰知轉(zhuǎn)眼間孩子就被人拐走，老院公驚慌萬分地唱道：“一合兒使碎我心，半霎兒憂成我病?！跎D(zhuǎn)回頭就不知個蹤影？”（第二折）四川人說的“打整房間”，指打掃房間。這“打整”，有打掃、收拾、整理之義，又寫作“打掙”。元雜劇《金鳳釵》第三折，店小二收下房錢后對住店書生說：“我道你不是受貧的人，我還打掙頭間房你安下。我看茶與你吃，你便搬過來?！币扉_來，“打掙”又有對付、整治之義，今天四川民間說某人某事“難打掙”或“難打整”，即指這人這事很麻煩，不好對付。元人侯正卿【黃鐘·醉花陰】套曲云：“檻竹篩酒又醒，塞雁歸愁越添，檐馬劣夢難成，早是可慣孤眠，則這些最難打掙?！笔竦厮渍Z曰：“不要命的好打整，不要臉的就沒那么松活了。”

“行頭”對巴蜀民眾不陌生（“行”音xíng），尤為戲班子熟悉，是戲中服裝靴帽的總稱。引伸開來，日常生活中各行各業(yè)的用具也稱“行頭”，見于川人口語。元曲中，有王和卿【越調(diào)·撥不斷】《綠毛龜》：“賣卦的先生把你脊骨颩，十長生里伴定個仙鶴走，白大夫的行頭。”此指賣卦先生算命使用的龜殼。又有張可久【中呂·普天樂】《收心》：“舊行頭，家常扮，鴛鴦被冷，燕子樓拴?！贝酥概说囊路盎瘖y品。直到今天，四川老百姓仍用該詞指物品，如夸贊某人的服飾好為“這身行頭漂亮”，而說“朽行頭”則指某物爛朽不可用了。又，蜀地民間俗稱孵蛋的母雞為“抱雞婆”。元雜劇《漁樵記》第二折，朱買臣之妻譏諷丈夫終身不得貴顯時說：“投到你做官，直等的炕點頭，人擺尾，老鼠跌腳笑，駱駝上架兒，麻雀抱鵝彈，木拌哥生娃娃，那其間你還不得做官哩?！逼渲?，“鵝彈”即鵝蛋，明末清初遂寧人李實所著《蜀語》言之甚明：“禽卵曰彈?！月研沃畧A如彈也?！睂W(xué)者許政揚解釋“麻雀抱鵝彈”時指出，“抱，猶孵”，并引《方言》：“北燕、朝鮮冽水之間，謂伏雞日抱?！庇忠妒裾Z》：“雞伏卵曰范，范音抱?！冰Z蛋大而麻雀小，讓小小的麻雀來抱（范）鵝蛋，顯然是天方夜譚。所以，許先生說：“是宋元間，此語普遍流行，已不限于朔北。雀孵鵝蛋，喻事之荒唐誕妄，子虛烏有，與‘木拌哥生娃之類一意。”自古以來，此語的流行面甚寬。

元明戲曲家筆下類似詞語不少，常見者尚有“?！保ê埽?、“怪”（極）、“緊”（老是）、“坐”（居住）、“乍”（張開）、“煞”（完結(jié)）、“不好”（生?。ⅰ疤盹垺保ㄊ垼?、“短路”（搶劫）、“把把”（糞便）、“大清早”（清晨）等。對這些詞兒，川人熟悉。今天讀者能根據(jù)四川話去讀懂元明戲曲中某些詞語，不無緣故。中國人口比例以占百分之九十多的漢族為主，“漢語共同語形成的歷史很悠久，并且一直是以北方方言為基礎(chǔ)的”。這共同語，明清時稱“官話”，辛亥革命后叫“國語”，今之“普通話”即以此為基石。有研究者對比唐以來變文語言和元曲語言時指出：“‘戲曲語言與‘變文語言相比，語言面貌從整體上有了改觀，‘劇曲極大程度地擺脫了書面語的束縛，尤其是‘戲曲中的對白，幾乎是當(dāng)時純粹的口語。關(guān)漢卿是大都（北京）人，他的作品主要反映當(dāng)時北京口語，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也是以北京方言為基礎(chǔ)的，可以看出，雖然‘戲曲語言與現(xiàn)代漢語還有一些重大差別，……但現(xiàn)代漢語的大致面貌在元代已經(jīng)具備了。”盡管不必將元曲語言狹隘地指認為僅僅是某地區(qū)某城市的，但仍應(yīng)看到，從北方興起并主要使用北曲創(chuàng)作的元曲，在南移之前整體上跟北方語系多有關(guān)聯(lián)。在宋雜劇和金院本基礎(chǔ)上發(fā)展起來的元雜劇，至元初或者說13世紀前半葉成熟并發(fā)達流行于以元大都為中心的北方，故有“北曲”“北雜劇”之稱。據(jù)《錄鬼簿》，元雜劇作家十分之九是在中書省所屬的地方，即今北京及河北、山西、山東諸省。

縱觀漢語言發(fā)展史，學(xué)界對此問題有更簡明扼要的述說：“中華文明產(chǎn)生于黃河流域，在春秋時期中原的國家都稱為‘諸夏，在‘諸夏成為政治中心的同時也形成了一種共同語言——‘雅言?？鬃釉凇墩撜Z·述而》中說：‘子所雅言，詩、書、執(zhí)禮皆雅言也。就是說孔子在誦讀詩書和執(zhí)行禮儀時都講雅言。至今《詩經(jīng)》仍然是語言學(xué)家研究上古語音的主要文獻。漢魏以后，隨著中國的統(tǒng)一，在所謂標(biāo)準(zhǔn)語音‘正言的問題上也有過南北之爭。由于中國首都始終在北方的長安、開封、洛陽，中國的政治文化中心也始終在北方，這種情況促進了北方方言作為民族共同語的地位。唐宋時期的白話變文、話本小說、元代雜劇等都是當(dāng)時民間廣泛流行的標(biāo)準(zhǔn)語音。元明清三代建都北京，北京話成為官方通用的‘官話?！僭捙c近代民國時期推行的‘國語，以及新中國成立后推行的‘普通話在語音上是一脈相承的。標(biāo)準(zhǔn)語的存在反映了中華民族共同的文化基礎(chǔ)。”當(dāng)然，近百年來的考古成果表明，源遠流長的中華文明不僅僅產(chǎn)生在黃河流域（至少還應(yīng)包括長江流域），但是在過去王朝政治主宰下劃分“東、南、西、北、中”的文化空間意識中，也就是在國家政治話語所表述的地理觀念中，視黃河流域中原文化為華夏文明中心則是長久傳統(tǒng)。不可否認，傳統(tǒng)對“中”的這種定位和尊奉是歷史形成的，其對中華文明方方面面的影響也深及骨髓。

四川是移民大省，巴蜀位于中國西部，按語言學(xué)界分類，“四川方言屬于北方方言”，也就是漢語北方方言的西南官話支系。北方方言又稱官話，主要分布在長江以北廣大地區(qū)、長江南岸從鎮(zhèn)江到九江的沿江地帶以及川、滇、黔、鄂大部、湖南西部、廣西北部和西北部等。誠然，“周失綱紀，蜀先稱王”（《華陽國志》），古蜀也曾自有語言，古籍屢屢言及“蜀語”（唐代有《蜀語》，又稱《蜀爾雅》，相傳為李商隱采蜀語成之），但秦滅蜀后，一批批北地移民遷入四川，帶來了北方語言，而古蜀語言也漸漸不存。今天我們講的四川話，實系移民文化的產(chǎn)物?！鞍褪穹窖缘男纬珊桶l(fā)展，一直受到歷次北民南遷的影響，從秦漢到元代，它都處于北方話的氛圍之中?！痹髦H，長期戰(zhàn)亂和自然災(zāi)害導(dǎo)致四川人口急劇下降，但到了明洪武時四川的戶口猛增，除了人口自然增長，跟較大規(guī)模的移民有關(guān)，而明清“是四川方言的形成時期，此時的四川方言與現(xiàn)代四川方言大體相同”。再說，“蜀道難，難于上青天”，幾面環(huán)山的地理條件使然，“天府之國”四川盆地長期處在相對安定也相對鎖閉的歷史地理環(huán)境中，這對于古語保存是有利的。既然如此，今天我們可以從活躍在巴蜀父老鄉(xiāng)親口頭上的語言去反觀古代戲曲作品中的某些詞語，讀懂其中含義，也就沒什么好驚奇的。

“十里不同風(fēng)，百里不同俗?！狈窖宰鳛閰^(qū)別于通用語的“在地性”產(chǎn)物，承載著豐富的人文地理信息，歷來是民俗研究的重要對象，也是當(dāng)今世界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所不可忽視的。非遺概念在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表述中全稱是“人類口頭和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其列為首位的便是“口頭傳統(tǒng)和表述”，然后才是表演藝術(shù)、禮儀節(jié)慶、手工技藝等。中華地域?qū)拸V，方言眾多，以狹隘的方言觀去給古典戲曲定位固然不妥，但并非絕對不可借助方言考察戲曲作品。由于“北方方言”作中介，元曲作品和四川方言之間便有了某種奇妙的瓜葛，給我們帶來別樣的閱讀趣味。當(dāng)然，不能說是元代人在講四川話，而是元代戲曲家筆下某些詞語及意義迄今在地處中國西部的巴蜀方言中有孑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