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明

一

那天，少年砍柴回家。太陽已經(jīng)下山了，暮色開始聚攏。少年放下那擔(dān)柴火，伸直了腰喘氣，突然，他看見門外的石頭上坐著一個人。此人身材魁梧、膚色黝黑、寬臉大嘴，眼睛小但眼神犀利。少年看他年齡應(yīng)該與自己相仿，個子卻高出許多。問他找誰，他說要請少年的爺爺去他家看一個病人。少年的爺爺是附近一帶有名的赤腳醫(yī)生。

少年說爺爺進(jìn)城去了，三五天可能都回不了家。

“進(jìn)城去干什么？”那人的焦慮寫在臉上。

“走親戚?！?/p>

“那可怎么辦呀？”

少年用同情的眼神看著他，不知該說什么好。

那人懇求：“那你能不能去看一看我爺爺?shù)牟。俊?/p>

“我不行，我不行?！鄙倌赀B連擺手，雖說跟著爺爺學(xué)了一些行醫(yī)的常識，但他從未替人看過病。

“求你了?！蹦侨嗽俅螒┣螅劭衾锏臏I水流了出來。

“那我就去看一看吧。”少年想了想，找出爺爺?shù)哪侵会t(yī)療箱跟著那人出了門。

二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遠(yuǎn)山與天際連成了一片。少年走了幾步，又轉(zhuǎn)身回家拿了手電筒，這才和那人向山上走去。

那人步子很大，走得又急，少年有些跟不上。少年追上前問道：“你家在哪？離這兒遠(yuǎn)嗎？”

那人腳步不停，手往前一指，說：“就在那邊，不遠(yuǎn)，不遠(yuǎn)?！?/p>

不遠(yuǎn)是多遠(yuǎn)，為什么不說是哪個村莊呢？少年覺得有些奇怪，但還是跟著那人一路往前走。

山間的草叢中發(fā)出了蟲鳴聲，宛如合奏，熱鬧得很。少年辨得出這合奏里的演奏家：蛐蛐、紡織娘、金蛉子、螽斯……

如果不是有事，少年會坐在路邊的石頭上靜靜地聽，因?yàn)檫@聲音如天籟一般動聽，讓人百聽不厭，但現(xiàn)在他可沒有這份閑心。

天愈發(fā)黑了，山路也愈加崎嶇。少年打開手電筒，發(fā)現(xiàn)燈光并不亮，他猜應(yīng)該是接觸不良，幾天前還用過，應(yīng)該是有電的。他擺弄著手電筒，摔了幾個跟頭，很是狼狽。那人則健步如飛，不時回過頭看一看少年，樣子有些焦急。

少年站住了，問：“還有多遠(yuǎn)呀？”

“不遠(yuǎn)了，不遠(yuǎn)了?！蹦侨嘶卮穑瑓s沒有停下步伐。

少年又問：“到底還有多遠(yuǎn)？”

“快到了，就在前面?！蹦侨擞檬滞爸噶酥浮?/p>

前方一片黢黑，少年什么也沒有看到，他用手使勁拍了一下手電筒，突然手電筒亮了許多。兩人都嚇了一跳。

少年用手電筒往前照了過去，一道光束把黑夜劈成了兩半，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蟲兒在光束里跳起了舞。

前面并沒有村莊，山路逶迤綿長，好像沒有盡頭。

少年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機(jī)械地邁腿，不停地走……

三

終于到了。

一間屋子趴在山腰上，被一群樹圍著，窗戶里發(fā)出淡黃色的光。

那人推開了厚重的木門，木門發(fā)出了嘎吱嘎吱的響聲。

屋里有一張木桌，桌上有一盞沒有燈罩的簡易煤油燈。燈火微弱，開門鉆進(jìn)去的風(fēng)撲過去，黃色的火焰搖曳了起來。

那人讓少年進(jìn)屋，隨即關(guān)上門，燈火又晃了幾晃，才定了下來。

屋子里燈光昏暗，但還是分辨得清客廳里的東西。除了桌子，還有幾張凳子，墻角立著一根扁擔(dān)，兩只竹筐摞在一起。

有人在房間咳嗽，隨即傳來問話：“黑子，你回來了？”

“爺爺，我回來了?！蹦侨舜舐曊f。

少年這才知道這個人叫黑子。

黑子拿著那盞煤油燈向房間走去，燈火又搖曳了起來，黑子走得很小心。

少年隨他走了進(jìn)去，看到了床上的人。不，不是人，是一頭年邁的熊！

少年控制不住，叫出了聲，轉(zhuǎn)身要跑，但被黑子拉住了手臂。少年掙扎，但動彈不得，黑子力氣驚人。他轉(zhuǎn)身看過去，黑子竟然也是一頭熊。

也就是那么一瞬間，眼前的黑子又變成了人，他有些不自然地笑著說：“別怕，我不會傷害你，請你幫我爺爺看病吧。”

床上那頭老年的熊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滿臉病容的老年人。

少年以為自己產(chǎn)生了幻覺，但他很快又否定了這個想法，沒錯，這兩人應(yīng)該是熊。

“麻煩你了?！蹦莻€老年人有些艱難地探起了身子。

少年壯起膽子走到床前。他詳細(xì)詢問老人的病況，得知老人是因?yàn)槟_部受傷后感染發(fā)炎而發(fā)燒。進(jìn)一步檢查后，少年在老人的腳掌看到一根斷了的棗樹刺。這根刺深陷腳掌，紅腫處已經(jīng)生膿。

“你能治嗎？”黑子有些不放心地問。

少年沒有回答。

“沒事，別怕，你該怎么治就怎么治?！崩先擞霉膭畹难凵窨粗倌?。

少年涂上碘酒對傷口做了消毒處理，用鑷子把那根刺拔了出來，清洗完傷口敷上藥膏，然后又從醫(yī)療箱里拿了消炎藥讓老人服下。

老人呼吸變得平穩(wěn)，漸漸睡去，發(fā)出了鼾聲。

這時，少年才松了一口氣。他從醫(yī)療箱里又取了一些藥給黑子，并做了交代。

“我給你烙幾塊大餅吃。”黑子去了廚房。

少年渾身疲乏，躺在鋪著草的地上很快就睡著了。后來他做了個夢，夢見自己被人馱著走在一條沒有盡頭的路上。

一路顛簸……

四

少年第二天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家里的床上。昨晚的經(jīng)歷有些恍惚，他不能確定，自己是真的給一頭熊看了病，還是做了一個夢。

他起床時，發(fā)現(xiàn)桌子上有幾塊蔥油大餅，這才感到饑腸轆轆。他拿起餅大口吃著，那叫一個香。

后來，他把這件事講給爺爺聽。

爺爺笑了，說：“是嗎？真有這事？”

“是真的，我不是瞎編的?！鄙倌昃筒畎l(fā)誓了，“唉，我不該把那幾塊大餅都吃了，見到餅，你就會相信了?！?/p>

“你能和熊交上朋友，還幫它治了病，說明你們有緣呀?！睜敔斞鎏齑笮?。

“我遇到了會變成人的熊?！鄙倌暧袔追謬N瑟地把這件事說給小伙伴們聽。

小伙伴們都不相信。為了證明這件事是真的，少年還領(lǐng)了幾個小伙伴去那座山尋找黑子的蹤跡，但他們什么也沒有見著。山腰里只有幾棵棗樹，強(qiáng)風(fēng)吹來，樹枝晃動，發(fā)出沙沙的響聲。

沒有木屋，也沒有會變成人的熊。

五

那個少年是格的爺爺，格則是我的同桌。

這個故事是格的爸爸講給格聽的。格聽了，問：“爸爸，你相信嗎？”

爸爸說：“我小時候，有個大個子、黑皮膚的叔叔經(jīng)常來我家送些蜂蜜或者南瓜。有一年，大風(fēng)吹走了我家屋頂，那位叔叔先后送來了十幾擔(dān)茅草。你爺爺悄悄告訴我，那位叔叔其實(shí)是一頭熊?！?/p>

“怎么能確認(rèn)大個子叔叔就是熊呢？”格還是覺得難以置信。

爸爸想了想，說：“那你還是問你爺爺吧，他說得會更詳細(xì)些。”

“好的，過年我們一起回老家去看爺爺，我一定要把這件事問清楚?！备裾f。

格把這個故事講給我聽。我笑了，都什么年代了，還說熊會變成人。

可是，格還沒來得及見到爺爺，他的爺爺就因心臟病突發(fā)，去世了。格一家人趕回鄉(xiāng)下奔喪?？粗`堂里爺爺?shù)恼掌裣氲綘敔攲ψ约悍N種的好，不由得放聲大哭。

返程的那個早晨，格一人去爺爺?shù)哪沟馗鎰e。

格看到了一頭熊。

熊沿著墓地邊的一條小路從容地向樹林里走去。格追了過去，熊回頭看了他一眼，然后進(jìn)入了樹林。它踩在枯枝和樹葉上，發(fā)出嘎吱的響聲。這響聲漸漸趨于寧靜，寧靜到格以為自己只是做了個夢。

格匆匆轉(zhuǎn)身，回到墓地，看見墓碑前放著一捧散發(fā)著芳香的花兒。

聽了格的講述，理智告訴我這不可能，但感性又對我說，格不會編這個故事來騙我。

格在給我講述時，眼眶里蓄滿了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