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子樹下
我走到路上,聽見有人叫我,但見不到人。我以為聽錯了,但那邊接著又喊:“我在這兒,這兒!栗子樹下!”我戴上眼鏡,發(fā)現(xiàn)她在栗子樹下,葉片茂盛遮住了身子,仔細(xì)看能看到她的臉蛋和眼睛。那眼睛,就跟二十年前一樣,我的發(fā)小,站在栗子樹下朝我笑。
但突然有一些靦腆,她嫁出去之后我們就很少見了。她的臉蛋真親切,親切得讓我難過,仿佛大家一起去山野里玩耍還是昨天的事情。不知為什么我突然想起《1984》中的那句話:“在遮陽的栗子樹下,你出賣了我,我出賣了你?!边@是與她那可愛面龐相反的一句話。這些天我腦子里總出現(xiàn)她那張可愛的臉和純真的神情,我們一起長大,就算現(xiàn)在不常見了,孩子氣總會在見面的時候迅速蹦出來,使整個人仿佛突然返回到過去。
這種感覺在另一個時候也會出現(xiàn),每次回家我都要往山中去,那是我童年和小伙伴們一起玩的地方。但現(xiàn)在山中寂靜無聲,沒有一個人。那時候,坐在荒野或山坡上任何地方,能聽到從山間傳來聲音,有時是砍柴,或人拖著柴穿過樹林的聲音,有時是開荒的扛著鋤頭走出叢林,有時是獵人穿過樹林,還有上山玩耍的孩子和采藥的人,他們會聊天,咳嗽,大笑,或故意大叫一聲?,F(xiàn)在只有死寂,無論在山間坐多久,你很難看到從某個樹枝之下冒出一個親切的面孔來。
老家的山水極其好,植被茂盛豐富,放眼望去哪兒都是景色,好看得目不暇接,在不毛之地待久了,會覺得這是一種奢侈。好不容易等到假期,我?guī)е玫芴妹萌ド缴贤妗?/p>
嗨,真的是你啊。
我們正走在山間路上,路過一棵巨大的樹,往前是我兒時常去的山坡,突然聽到有人朝我說話。那是多年來第一次在深山中聽到有人朝我說話,我沒有想到還有別的人在這個山上。往下看沒有看清楚,因為我沒戴眼鏡。他又走近了一些,我也只能看出他是個男的,有一些胖,仍然沒有通過輪廓猜出是誰。
他又說,真的認(rèn)不出你的老同學(xué)了?
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看出,他是我的小學(xué)同學(xué)。他表情似乎有些靦腆,畢竟我們多年不見了,已經(jīng)跟小時候不一樣了。
雖然多年不見了,但我們也只是簡單聊了幾句,都是寒暄,我一時想不起來應(yīng)該說什么。
后來他在微信問我,你一直往山中去了嗎?
是的。
那上面有什么?
我回答,我的童年。
他說,美好回憶。
真高興我的同學(xué)能夠這樣理解,而不是說,山有什么好看的,童年有什么好說的。
畢竟是我的同學(xué)啊,不愧是我的老同學(xué)。
高跟鞋
這是個很小的店鋪,修鞋,配鑰匙。好像還有點兒其他小生意,具體是什么我搞不清,這個小屋子里堆滿了東西,讓人覺得它不僅僅是拿來配鑰匙那么簡單,記得有一回在等鑰匙的時候老板向我推薦一種類似清涼油的東西,還有蛇油膏,風(fēng)濕膏,狗皮膏藥,說是老家山中老中醫(yī)研制的,幫人家賣。
那個小小的店鋪比我家雜物間略大一點,極小的單間里堆積著各種各樣的東西,配鑰匙修鞋的工具,一些機械小零件,生活小用品,金屬廢棄物,還有些看上去像垃圾一樣的東西。就連懸掛在墻壁三分之二處的黑白小電視都像從垃圾場撿回來的,但那個電視質(zhì)量好,幾乎每次路過都能看到上面在放電影,主要是香港武俠電影,給人一種這里還是上世紀(jì)八十年代的感覺。老板夫婦兩個十分樸素,臉上總是掛著怡然自得的笑容。
有一天我去那個店里配鑰匙,一個很胖的婦人一瘸一拐走進來,要老板娘給她修鞋,她的高跟鞋掉了一只鞋跟。剩下的鞋穿在她腳上,但尖鞋跟和遠小于腳面的鞋皮在她龐大的身軀下顯得極其單薄纖細(xì)。我在想,也許鞋跟和鞋子想要擺脫她驚人的體重吧,因為那個婦人實在是太胖了,至少有一百五十斤。但這雙高跟鞋確實使她胖胖的腳秀氣了不少。
沒什么能使人對一個樸素且愛美的女人產(chǎn)生厭惡,愛美是她們的天性,她們的義務(wù),是她們的權(quán)利和特長。她說,這是我最喜歡的一雙鞋,是我老公送我的,對我來說很有意義,穿在腳上也舒服。
嗯,這個鞋不錯。
是真皮的。
確實,確實是真皮。我修過很多這類鞋子,修過很多高跟鞋。
現(xiàn)在沒有多少人修鞋了吧。
有呢。我摸過的鞋子太多了。
哈哈哈哈。胖女人大笑起來。她肯定是個特別開朗的人。
老板娘做事麻利,很快就修好了那個女人的皮鞋。她穿上鞋子在極其窄小的屋子里轉(zhuǎn)了一下,高興地說了聲謝謝,打著傘走進雨中。真奇妙啊,兩根纖細(xì)的鞋跟,將一個如此敦實沉重的胖女人優(yōu)雅穩(wěn)固地托起在下著雨的春天,她走得特別穩(wěn)特別輕盈。你不得不說,她雖然胖,但卻是一個真正可愛幸福的女人。
老狗
黃昏的路上我遇到那條狗。我小爺?shù)墓?,一條短腿哈巴狗。它的毛發(fā)真是糟糕,亂蓬蓬又干燥,像剛在哪兒打架被別的狗撓頭暴揍了一頓。雞窩頭下面是滑稽的神情與搞笑的鼻子,兩只眼睛中間有一長條白色毛發(fā),和那時刻不爽的神情搭配起來格外神氣。
這使我想起好萊塢影星杰克·尼克爾森,在《飛躍瘋?cè)嗽骸分许斨u窩頭放蕩不羈打牌的樣子,像掃地大叔一樣透露樸素的不以為然。不修邊幅的模樣和天賦異稟的表演讓人相信他是個積極坦率的人,那里頭有著對虛偽品味和虛榮刻意的嫌棄。因為天賦異稟,他不需要做作和賣弄,甚至有些莫名其妙的自我表達方式,所以他的表演渾然天成。我對這種樸素的人充滿好感。不知為什么看到這條倔強的狗我會想起尼克爾森,也許因為他們之間相似的隨性與野性。
我蹲在地上看它,站的地方比它矮,這樣看去,它好像身披光芒,與平時大不一樣,這是藍色的傍晚,之前霞光有一些金黃,但天空是藍色的,尤其當(dāng)云彩淡去,消失,那湛藍就格外結(jié)實,透徹,動人。
如果這兒所有的狗都站在一塊兒,能組成一支極龐大的隊伍,而這條短腿哈巴狗和右眼上一團大黑斑的狗是最有特點的。它已經(jīng)衰老了,緩慢的腳步,滄桑的雙眼,望向遠方的樣子,使每個角度都洋溢荒誕濃烈的悲劇意味。
那總是向上揚起的干燥又熱情洋溢的尾巴使它看上去仍然年輕,調(diào)皮的短腿多少年也沒變,但蹣跚疲累的行動和尷尬又力不從心的腳步讓人斷定它活不過三兩年,它在這個家也已經(jīng)待了很多年,我的小爺一家待它很不錯。它在暮色下慢悠悠地走著,旁邊是大路,樹,小河,蟬鳴和蛙鳴,兩個小主人騎著幼兒摩托車從家門口那兒駛來,經(jīng)過它然后繼續(xù)往前,發(fā)出歡快的大笑,而它望著,就那么站著一語不發(fā),與這快樂格格不入,仿佛正思考的是黑暗深刻的東西,是一個洞,當(dāng)它往前走幾步,遠遠看去孤獨極了,好像要走進黑暗與不回頭的沉重永別中。
這與它壯年狂吠不已的樣子相差太遠。那個時候的它極端暴躁和警惕,一有風(fēng)吹草動就沖出來,雙眼犀利地對準(zhǔn)目標(biāo)。我一直認(rèn)為它是一條沒有感情的蠢狗,如果說它的感情僅僅是圍繞主人,那它的主人明明都溫和好客,絕不會教它對待相熟的人,去隨意地狂吠,不應(yīng)該露出如此猙獰的面目。它像個沒有感情的怪物,一會兒瘋瘋癲癲兇神惡煞,一會兒又突然友好,它頭腦里好像沒有溫暖穩(wěn)定的邏輯?,F(xiàn)在這擁有童真小短腿、毛躁青年頭以及不爽孩子氣臉蛋的狗也老了,看上去一臉蒼老疲累有氣無力,尤其現(xiàn)在,我蹲在它面前,像看怪物一樣端詳它,它絲毫不躁動了,它一語不發(fā),我突然為它傷感。
我甚至想象到,不遠的將來它將垂垂老矣,站在門口費勁地喘氣。少年們騎著摩托車將它門前的大路炸響,在它的身旁聒噪不休,而它再也發(fā)不出一點聲音了。
想到這,我甚至要原諒它無數(shù)次莫名其妙瘋瘋癲癲的惡意,雖然我永遠不知道它腦瓜里裝著什么東西,但到它垂垂老矣的時候我又要原諒這一切。
(玉珍,作品見《人民文學(xué)》《花城》《十月》《長江文藝》《詩刊》等,出版詩集《數(shù)星星的人》《燃燒》。)
特約編輯:劉亞榮